對不少的北京人來說,比吃飯還重要的是看戲,如果約好事情想爽約,那就毫不猶豫地說:“人藝演《茶館》了?!被颉伴L安唱《失空斬》了”。對方一定說:“那得早點兒去,別誤了,這日子口一準兒堵車!”
京城的劇場多,演員多,在過去的年代,B角也多。
我是在一場葬禮后的宴會上遇到B角的。他已年近七旬,裝扮最為莊重,西服三件套,西服下是領帶和沒有褶皺的白襯衫,梳著大背頭,戴著寬邊的茶色墨鏡,不像來親戚的葬禮,卻好似來老干部開會。經(jīng)他張羅一切,說在京城,大事小情都可找他幫忙——最起碼兒在東城區(qū),各大醫(yī)院擅長治什么全都門兒清,但凡有名角兒去看病,都是他給引薦大夫。
他在訴說往事,人們向他舉杯,把對領導人的尊敬,都用這瓊漿玉液加持在他身上?!澳欢ㄒ龋驗轭I導都是能喝的!”三錢的酒盅兒小巧而晶瑩剔透,不論從哪個角度都閃著光。B角左手習慣性地彎曲著,右手把酒杯端在唇邊,他張嘴,轉(zhuǎn)動手腕往嘴里一擰,酒倒入口中如入大海,比開門擰鑰匙還麻利。
20世紀八十年代的北京,話劇和京劇一樣火熾,觀眾們都排隊買票,憋著來看表演、聽名角兒。有人挑剔到一看開場勁兒不對,扭頭出門就把票賣了,只說戲不好,一般并不說角兒不好。開場后等退票的人里,有想省點錢的,更有不屑于看開場、專等著看戲核兒。據(jù)說老舍先生寫《茶館》,上來就熱鬧,就是要治這幫等退票的,結(jié)果剛開始整出戲都不上座兒,演多了才好起來。
尚且年輕的B角是演某位已逝領導人特型,日常不能生病,也不許受傷,夏天連冰棍都不敢吃,不能與A角同一時間外出。他最不愛聽人說那個九曲回腸的“B角”,最大的執(zhí)念是死也要死在A角的位置上。
A角比他大兩歲,是同一個團的演員,平時的關(guān)系還說得過去,只是A角更資深,演戲的年頭長,知名度也比較大些??葿角在一次領導的集體接見中,領導人在世的夫人下意識地評點,B角比A角更像,A角比B角瘦、鼻梁更高。這話是當眾笑著說的,周圍人們也都附和著笑。那是B角形象最像領導人的那幾年,如果臨上街之前再捯飭一番,真有人會在大街上圍著看,或許有人攔住問他是不是特型演員。
A、B角一起排了反映領導人生平的新戲為劇團創(chuàng)收,在全國巡演一年半,A角挑大梁,半夜里發(fā)燒就連夜打針輸液,嗓子啞了就吃幾片頂藥,那藥物只管當時,副作用很強大,而后嗓子啞得更厲害。A硬撐著必須堅守的心態(tài),一場也沒給B角留,巡演回京后病了半個月,一下子瘦了二十多斤。
B角覺得自己像是足球場上的一位替補守門員,只有在正牌守門員受傷時才能有機會頂上,可守門員一般很難受傷。他在報紙上看到過,有位外國替補守門將,馬上就要退役了,已經(jīng)是滿臉皺紋與胡子茬兒,一輩子也沒在幾場重大比賽前伸過腿。最后一場比賽,他打了首發(fā),跟對方球員頭一次的交鋒中,一個飛鏟把對方放倒。他被紅牌罰下,最后的足球生涯只那么幾分鐘就結(jié)束,對方的球員都紛紛上來求情。
因此,B角逢人就自嘲:“B角,就是槍斃了的那個角兒!”
也許是見到我這個外人,B角終于憋不住了,他要說道說道……
B角找導演,導演打了個太極,說讓他去找團長。B角有底氣地找到團長:“你們好幾位副團長,是不是也搞AB制,今天你負責,明天他負責呀?”
團長是解放戰(zhàn)爭時代的文藝干部,平時最愛下棋,一眼就知道問題所在。還沒聽下文就開口說了,劇團提倡為人民服務,組成互助小組相互學習,一定要服從組織安排,我們不搞明星制,更不能搞特殊化,A、B角都平等。現(xiàn)在也正商議競爭上崗,頭天晚上才通知,海報和節(jié)目單A、B角必須都印上,具體誰上那還要看藝術(shù)質(zhì)量,導演說了算。觀眾想看誰,全憑運氣,臺上見。
B角說這還是不公平,字母A在B前面,觀眾看節(jié)目單就會默認為A比B高一頭,如果把演員和A、B字母綁定,就像定好誰是團長,誰是副團長。團長放下剛喝了一口的搪瓷茶缸子,站起來斬釘截鐵:“好!那就二一添作五,把每出話劇都改成四幕或六幕,A、B角一起演,每人上兩三幕,演出費對半結(jié)!”
團長找導演布置任務,此時導演立刻提出不行:B角比A角胖了點,要是一人上一幕,觀眾們見此種特型演員演的領導人,這上一場胖了,那下一場又瘦了,不尊重逝世領導人。
導演是留蘇博士,排戲時的規(guī)矩與眾不同,他就搬把小凳子往你眼前一坐,把所有的歷史文化、人物性格、演出要領等,全給你闡述個清楚明白。隨你問,你就演,他就坐那瞅著你演。戴著黑邊眼鏡盯著你,大長臉往下一耷拉,你要演得不對,他可真不下班讓你回家。
可怎么演才對?B角也不知道。
忽然有一天,導演傳下話來,A角身體不適,明天B角上。
B角心里撲騰得焦躁,頭天晚上喝了口茶,只要一想角色,就立刻睡不著。他一直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烙餅,像是要把自己放在餅鐺上烤煳了。他不敢吃安眠藥,怕有藥物依賴,更怕藥勁大了起不來。忽然間,他匆匆忙忙地醒了,看不清周遭的顏色,沒有絲毫的力氣。或許這是傳說中的鬼壓床,大腦先醒了,肢體和內(nèi)臟還沒醒過來。白天一整天,他被同行看到一直在打哈欠,直至天黑才緩過神來。
B角默背戲詞,發(fā)現(xiàn)沒有問題,每句臺詞都滾到嘴邊,每一個場景他都記得,他緩步進向劇場。劇場還是20世紀50年代的知名建筑,把羅馬式的柱子嵌進門面里,整體是歐式的,細節(jié)里用上雀替、額枋、影壁、藻井,還用石頭雕刻出中國傳統(tǒng)的淺浮雕。
B角緩緩向化妝間走去,此刻,領導人就是他要進入的角色。
化妝室里有個特供的單間,戲稱為“天字第一號”,今天誰演領導人,那就可以進去化妝。每逢A、B角都參加的帶妝彩排,多是A角先用“天字第一號”,化妝師給A角化完妝再給B角化。等不及時,B角只得去公用化妝間,那里像個理發(fā)室,一把把椅子擺在一面面鏡子前,空氣發(fā)霉得讓人直打噴嚏,直至冬天都還有蚊子在臉旁伴舞。這一次B角卻獨霸“天字第一號”,感覺這化妝室的燈光都明亮很多。
很多演員都會自己打一層底妝,可這次B角卻沒動手,只等待化妝師來伺候,見鏡中的領導人恰似英靈逐漸附體,每過一分鐘便與領導人更近似一分。他帶妝去了公共化妝間,對一旁的群雜演員說:“哎!您看化妝還成吧?要不看看再找補兩筆?”
“齊活啦,您扮上就是!”
棕色的夜晚,大幕拉開,舞臺走向觀眾席??諝夂突覊m都攪拌在悲歡里,側(cè)幕里逐漸走出只活在劇本上,或是在真的大地上生活過的人。B角早已是小有名氣的演員,更不是第一次上臺,可這次只有他當特型,一上場的時節(jié),他的大腦卻一片空白。
正當演出被劇情漸漸推向高潮時,B角的臺詞不拱嘴兒,肢體造型也不熟,神色僵得無所適從,也不知該走位到哪,接下來該做什么動作。配角們也不知從哪里接他,就瞪眼瞧著他。觀眾們很快就發(fā)現(xiàn),他忘詞了。
B角的大腦在飛跑,他想把自己在舞臺正中藏起來,就像把B角的身份藏起來。他想起自己忘詞不是第一次,在少年時有一次參加朗誦會,化妝成袖珍領導人的模樣,朗誦領導人的詩,忘得一塌糊涂。他把領導人其他的詩詞里拆出兩句拼湊上,對付著在稀稀拉拉的掌聲中下去了。下臺后,沒有人批評尚是孩子的他,他也只當觀眾沒看出來。等他很快在課本上學到那首被他忘詞的詩時,才發(fā)現(xiàn)那首詩如此膾炙人口,人人都會背。
此時的舞臺上,一位人人都曾熱愛的領導角色,正在演員的飾演下言辭無路,舉動無著落。那個年代宣傳過凈化舞臺,不提倡喝倒彩,北京觀眾喝倒彩的習俗也已改良,改為繼續(xù)熱情地鼓掌來表示歡迎。臺下的掌聲嘩啦嘩啦地響起,候場的年輕演員沒見過這陣仗,還以為B角超常發(fā)揮了。
演出結(jié)束后,B角一直在懷疑,一直居心叵測地認為這是不是個陰謀?或是A角故意稱病,讓自己折在舞臺上永不得翻身。
往后,B角跟A角幾乎見面不說話了,他睡覺時越來越覺得鬼壓床,也越來越痛恨演戲,一進排練場就惡心。自己像一個記者,最痛恨的是采訪和寫稿;像一個球員,最怕的是觸球。他開始怯場,怕上臺,臨到排練上場時準去廁所,到廁所解開戲裝的褲帶,反而沒多少要方便的東西了。
舞臺上,再大的名角兒也出過事故,全看觀眾喜不喜歡你,喜歡就只當一樂,不喜歡更當一樂。
忘詞事件以后,B角有很長時間當B角,每當他站在上場門的角落里,他面前的舞臺仿佛是一片蘿卜地,每個蘿卜都有自己的坑。別人跟他說做特型時,他主動說自己長得像,奮力跳進那個只屬于B角的坑里去了。
不需要特型時,B角連B角都演不上,被安排演配角和過場人物。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別扭,導演對他說戲也不細致,指導他排練也不耐煩,連化妝師給他化妝都像公園門口的剃頭匠一樣敷衍了事。劇團團長一看,特型當配角,觀眾看了很容易出戲,干脆讓他演清宮戲來個太監(jiān);演軍閥戲就演個穿靴戴帽的侍衛(wèi)或馬弁,用不著臺詞,會走路就行。B角此時很萎靡,在后臺找個地方瞇著,演這些小角色上場時跟著走就行。B角真想就這么混下去,反正基本工資都一樣,只是少掙點演出排練費。他想過調(diào)離演員隊,回去干燈光,或者調(diào)到資料室里養(yǎng)老算了。
落寞之時,B角去拜訪劇團里某位退居二線的老導演。那老導演是新中國成立前就很有盛名的藝術(shù)家,也曾是旅行劇團的臺柱子,幕表制文明戲時代的名角兒。那時候上臺沒準詞兒,這邊一句詞扔給你了,你張嘴就得接住,不能把話茬兒丟開。每個演員身上都攢了30多個不同風格的劇作,能男演女,也能女演男。老導演曾感慨地說,連性別都突破不了,還演什么戲?那時的北京,滿大街的大喇叭留聲機里,都放著“店主東帶過了黃驃馬”“卸職入深山隱云峰受享清閑”“二八的俏佳人懶梳妝”……觀眾滿眼滿耳的余叔巖、劉寶全,咳嗽一聲都能分出個余、言、高、馬,隨便哼唧幾句就是常澍田、榮劍塵,最煩文明戲里帶著舊社會女播音員腔的拿腔拿調(diào)。那時所謂的話劇,根本不上座。可那時的劇社就敢和京戲、說唱賽著跑野臺子,靠演話劇活了下來。人人都傳說他生活作風有問題,因為演女角演得人人為之動容,那也許就是有問題吧?
老導演指點他,“你在塑造李白、陶淵明時,要有空靈感?!?/p>
B角愣著問:“什么叫空靈感?”
老導演說:“看著,我給你走幾步?!?/p>
老導演用小碎步走起,飄飄欲仙,忽明忽暗,忽醉忽醒,穿梭于此岸與彼岸之間。B角恍然大悟,這分明是戲曲舞臺上的鬼步,自己還喜歡看戲,怎么沒想到呢?
老導演給B角,講述了AB角制的往事。
AB角制是從老上海的話劇社演《哈姆雷特》《威尼斯商人》這樣的重頭戲時興起。當時A角是位身體貴恙的話劇明星,他擔心自己頂不下來,就找位業(yè)余演員做B角。50年代初期,一個劇目巡回演出很長時間,A、B角都是請水平、資質(zhì)相當?shù)难輪T,輪著來可以減輕體力消耗。換主角,不換配角,后來因為演出需要也可以分成A、B組。不同的組別調(diào)度基本一樣,詞也差不多,也有兩個組有不同的表演設計,戲點、看點不大一樣。一般是A角排練得多,上臺多,越演越好,B角越不演也就越差勁。AB角制漸漸成了給A排,B看著;A排好了上,B直接上。漸漸地成了讓強帶弱,老帶新,青年演員做B角,跟著老藝術(shù)家A角排練。B角的設置發(fā)展成了替補,在排練現(xiàn)場明擺著低人一等,也就沒有人想演B角了。
在一次開會時,老導演開始放炮:舞臺演員本身就是明星制,不看明星,觀眾就不買票,為此他挨了批評。他一生追求完美與干凈,容不下任何對自身形象的污蔑,在某個沒有月光的夜晚服了過多的安眠藥。結(jié)果卻被人救了,從此長期病休不上班,追逐自己的影子去了。
又一次新戲彩排,A、B角輪流上臺,各演一場。
B角將每一次排練,都當作最后的登臺——他最怕的不是失去舞臺,而是失去排練場。他把每次演領導人都當作是第一次,相信自己所下的私功。導演看B角在排練場有了起色,像是要對他說些什么。B角剛剛兩眼放光,以為多次打報告申請的角色有了消息。導演說,你最近狀態(tài)不錯,今天場記沒來,兼任一回場記吧。
每次重大彩排后,劇團的團長、導演、藝術(shù)委員會的所有成員,都在臺下審核,演后都要上臺集體說幾句??蛇@次演完,團長正想上臺講些什么,導演拔起身子離開了劇場。第二天,導演給A角寫了近萬字的公開信,貼到劇團的墻報上。寫A角演的領導人走了樣,不像領導人本人,毫無性格,更看不出領袖風范?!疤匦鸵酗L格,要有個性,但那是領導人的個性,不是演員的個性……”他要求所有演員對自己的角色繼續(xù)寫人物小傳和形象分析,排練日記也都要上交給他看。
B角心中暗喜,A角演得差了,是不是自己有機會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幸災樂禍”。導演傳話,要B角來辦公室找他。
對于B角來說,比領導人還難演的角色,是扮演一個能理解導演的演員。
B角進了導演辦公室,想到自己一再打報告提出要演A角,彩排時也輪著上了,該給自己派活兒了。
導演劈頭說:“你很不尊重藝德,私下偷A角的玩意兒。你要好好反省反省,先去體驗生活再說吧!”
又說:“看了多少遍別人的,最后上臺還得自己來。演員是天底下最不能照抄的職業(yè),因為你不是他的表演流派,你就是你的風格,人家創(chuàng)作過的東西你不能用,演了這么多年戲還不懂嗎?”
B角確實在小地方模仿A角演,A角那演戲的尺寸和感覺、動作、節(jié)奏,他演得都準??葾角總是說,他那是意識流的演法,戲由心生,想怎么演就怎么演。
可演到同樣的地方,喝彩聲,笑聲,掌聲,B角都不如A角,謝幕也不如A角的次數(shù)多。
導演對著B角一錘定音,“A角即便演個過場人物,也能把最沒性格的角色演出性格。當特型,你是形似,他是神似?!?/p>
B角決定,以后再申請角色,絕對不再擔任B角,即便什么小角色都可以應。
20世紀90年代的商品大潮迅速來襲,演領導人的話劇作品逐漸少了,A角也沒戲可演。B角卻以此慰藉,演不上戲是因為沒有演出,也不是自己演得不好。
忽然間,有電影廠的人來到劇團選角,要拍領導人生平的電影,A角檔期排不開,要請B角做主演。提出個問題:電影要拍特寫,B角鼻子矮了一點,領導人是高鼻梁。需要接受整容手術(shù),把鼻子墊高一點。
團里很支持這件事,電影制片廠也急著幫助聯(lián)系整形醫(yī)院,B角前去看醫(yī)生,得知要用硅膠墊鼻子,無色無味也對人體無害。眼看要簽字時,B角卻說我回團里再想想。
B角不喜歡在臉上被人細細地雕刻,家里人也不支持,尤其是老母親。老母親說,每次演戲,化妝得看不出本人。再動完手術(shù),卸不卸妝就都不是你了,往后還能在大街上露面嗎?
那還是B角為數(shù)不多的一次登臺演出,母親到現(xiàn)場觀看戲后的感覺,也正是B角演特型最消沉的時候。如今機會來了,他認為想演特型,首先是社會正需要這樣一個和領導長得像的人,至于演戲,站在舞臺上,是演員就行。哪有什么會不會的呢?只要進了劇團的門兒,不會也給你熏會了。
B角想起在劇團上進修課,在觀眾眼里封了神的藝術(shù)家們都給他上過課,在他看來都有各自的性格和瑕疵,他喜歡他們的藝術(shù),但并不完全認同。他喜歡名氣沒那么大的幾位老演員,最敬重《清宮外史》的光緒,《雷雨》的周萍,《茶館》的大、小唐鐵嘴,都是那位觀眾都不大認得的老師演的。他不喜歡演員靠臉吃飯,更喜歡舞臺上的“千面人”,他覺得自己可以無所不演,可偏偏成了靠臉吃飯的特型。B角也不是自己爭取的,那還是藝委會給分配的;這張臉不再是自己的,而是那領導人的。
可這鼻子,真的要做么?
那天B角走出劇場后,望望北京那多云的天空,原本登臺是個登天一樣一輩子摸不到的事。他憑著運氣摸到了,可因演不到A角而揪心。他被挑成特型時本已榮幸,已經(jīng)比打一輩子燈光強多了……他從小并沒有明星夢,只因為他知道那是個夢,一旦夢想成真了,他會想做更大的,更好的,更連續(xù)不斷的夢。
A角、B角都老了,他們都長得不像晚年的領導人了。
媒體上,A角的故事鋪天蓋地,他一出場,總有人粘著他要簽名、合影,仿佛領導人在世。B角的報道偶有幾條,也早早地沉入網(wǎng)絡的大海。
團長宣傳政績斐然已高升,導演脾氣不好退休也沒有返聘,老導演已無聲無息地過世多年。此時B角也到了退休的年紀,才知道這位曾經(jīng)留蘇的博士導演,在老導演面前原來也是個B角。
臨近退休時,仍是男演員最黃金的年齡,生活有了壓力,情感有了經(jīng)歷,會自然而然地展示或迸發(fā)。單位總有些戲份找B角做指導,帶學員,去學校里講課,在后臺當個舞臺監(jiān)督什么的。他也照樣被評為一級,分了房子,鬼壓身的毛病再也沒犯過。洗頭時發(fā)現(xiàn)了白發(fā),在洗澡時,看到隆起的腹部擋住了他曾引以為傲的男人的標志。歲月使得他面部松懈了,但總還能看出些領導人的輪廓。
幾十年以來,B角心頭,始終在被堵、被重壓、想退休歸隱和再演二十年的搖擺中,掐指算算,這一輩子的特型,總共也沒上過幾回。最光彩的幾年,是舞臺上偶有的那幾場領導人的特型,還有在一兩部不知名的電影電視劇里,因A角沒來而演過領導人。他以為那幾場才開始,卻不知已是過去。是什么使得自己非要上臺,要鮮花和掌聲呢?直接走仕途當個劇團領導多好,不用演就有藝術(shù)家們?yōu)槟愎恼啤?/p>
B角看著劇團里新招的學員,都是剛從戲劇學院畢業(yè),各個蹦跳著叫他老師。每個人臉上溜光水滑,沒有一絲褶皺或斑點,像是統(tǒng)一拋光過的鈞窯宋瓷,都那么金貴,那么有范兒。男孩帥氣,女孩漂亮,個子真高啊,都會搗鼓幾句英文,生活中嬉笑怒罵,考場上對答如流,每個人都衣冠楚楚,每個人都妙語連珠。他不由得后怕起來,以自己當年的條件,根本考不上而今的劇團。
他看到很多演員千人一面,或演什么都是在演自己;又看到新出了許多年輕的特型,扮上戲越看越不像,好像只要臉型像就行,其他的都靠化妝,也不必學領導人的口音,連臺詞的節(jié)骨眼兒都不準確。
當他把各種的想法都想過后,才發(fā)現(xiàn)光陰是如此的短暫……
臨了兒,B角想最后寫一份報告,把AB角制的問題徹底講清楚時,才發(fā)現(xiàn)除了戲劇學院學生的畢業(yè)大戲,現(xiàn)在的舞臺劇很少劃分A、B組或是用A、B角了,估計是自負盈虧下AB制的成本太高——多了演員和服化道的挑費?,F(xiàn)在都叫卡司(演員陣容),一出大戲的主角能排出五位名演員來演,不分ABCDE,熱心的觀眾會把他們挨個都看了,叫“集卡”。
自從認識B角起,他就跟我說,他從沒學過演戲,若論家里的條件,連戲劇學院的門兒朝哪邊開都不知道。上的是中專,學的是電工,畢業(yè)分配在劇團里打大燈。因美術(shù)字寫得不錯,有時給美工幫幫忙;人手不夠時,他被叫下去客串群雜角色,再慢慢地演上了過場人物。他認為自己也就是舞臺頂上的大燈,只管反襯出主角。
有一天,團里突然來人,說要挑選能演領導人的特型演員,可巧他們一個劇團里就挑出倆:一個A角,一個B角。一演上特型,他就覺得自己比A角強,連從夾克到大衣的款式都比A角強??蓪а菰谕诵莺蟾嬖V他,當年他偶爾能上場,不是A角檔期排不開,而是A角有家務事難以料理,有個癡呆的兒子需要經(jīng)常照顧。孩子一輩子活了五十多歲,臨死前才勉強學會了叫爸爸。
他還說,上不了臺不是你比不過人家,是你沒機會跟人家比。還說,生活中人人可謂是B角。
不過,他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領導人夫人當年說了,比起A角,我長得更像一點。”
B角還告訴一件往事,當年與他一起打燈光的小伙子長得帥氣,喜歡唱歌,忽然間就唱火了,成了歌星,再過些年,該成歌唱家了。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