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時令剛跨進(jìn)臘月的門檻，我表哥龔喜順便開著他的皮卡車，給我送來了滿滿一蛇皮袋年貨，都是老家的稀物，比如牛羞、羊鞭、豬尿包。這些好吃的東西，花再多的錢在市場上也難買到。表哥是我大舅的兒子，自從我那年招工離開油菜坡來到老埡鎮(zhèn)之后，他每年春節(jié)前都要給我送年貨，說是感謝我當(dāng)初幫他開辦了全村第一家商店。不過，在我的印象中，表哥每年給我送年貨都在大年三十的前幾天，最早也要到小年二十四。我奇怪地問，你今年為啥這么早就給我送年貨來了？他有些神秘地說，告訴你一個小道消息，爽歪歪可能要出大事了。

我聽了大吃一驚，感覺臉色都變了。爽歪歪是我的一個堂弟，小我兩到三歲，真名李小樣。我和他共一個太爺，雖說隔了幾層，但都生在坡上，又一起在坡上長大，所以從小比較親近。李小樣在結(jié)婚之前，為人還是不錯的，勤快，吃苦，重感情。他長得也儀表堂堂，天生一張國字臉，有棱有角，加上一雙大眼睛，兩道濃眉毛，看上去不是個鄉(xiāng)長也是個村長。假如化個裝，穿上一件綢緞袍子，再戴上一頂瓜皮帽，那活脫脫就是一個民國年間的大掌柜。正是因?yàn)榈鶍尳o了李小樣這副好面孔，秦時月一眼就看上了他。遺憾的是，和秦時月結(jié)婚的第二年，李小樣從坡上帶了一幫人去河南平頂山挖煤，還專門帶去了一個煮飯的，帶的是毛秋來的老婆張鷂子。去平頂山挖了一年煤回來，李小樣完全變了個人，吃喝嫖賭，樣樣都來，尤其喜歡喝酒，見到酒比見到爹媽還親，一日三餐，每餐必喝，酒后還要雷打不動地喝一瓶爽歪歪。從此，爽歪歪這個綽號便取代了李小樣這個名字。半年之后，我也知道了李小樣的綽號。打那時候起，我和李小樣之間的關(guān)系就開始疏遠(yuǎn)了，幾乎不怎么往來。

據(jù)說，爽歪歪這個綽號是我表哥取的，可他從來沒跟我提過這件事。我給表哥上茶時，順便埋怨道，你給李小樣取綽號，為啥一直瞞著我？表哥紅了一下臉說，我不是故意瞞你，主要是怕傷了你的面子。不管怎么說，你和爽歪歪是兄弟，我不愿意讓你難堪。表哥這么一說，我頓時理解了他。表哥說的是心里話，幾十年來，他時時處處關(guān)心愛護(hù)著我，寧可自己受委屈，也要顧著我的面子。

表哥給李小樣取綽號的事，我最先還是從我伯父的鄰居袁定寬嘴里知道的。當(dāng)時離取綽號已過了大半年，爽歪歪在坡上已經(jīng)被人們喊開了。那年仲夏，我回老家給伯父祝賀八十大壽，碰到袁定寬正在幫忙裝煙篩茶。他見到我就問，爽歪歪怎么沒和你一起來？我一愣問，爽歪歪是誰？袁定寬說，就是你堂弟李小樣??！我想了想說，他也許忙吧。坐下之后，我悄悄地問，這個綽號是誰取的？袁定寬心直口快地說，你表哥取的，就是老百姓商店的老板龔喜順。我奇怪地問，他為啥給李小樣取了這么一個綽號？袁定寬繪聲繪色地說，爽歪歪去年到平頂山挖了一年的煤，年底回家一分錢沒賺到，卻染上了一身臭毛病，又吃又喝，又嫖又賭。他喝酒特別兇，一天三餐飯，餐餐不離酒，喝完酒還要喝一瓶爽歪歪。光喝酒還好說，他老爹在家用苞谷煮了一大缸?？墒牵系粫笏嵬?。沒辦法，他就去找龔喜順賒了十箱。你表哥本來不想賒的，大概是看在你的面子上，還是賒給了他。爽歪歪離開商店時，龔喜順說，我做的是小本生意，這筆錢，你必須還我。爽歪歪高聲大氣地說，錢，我有的是，只不過到了年關(guān)，煤礦老總手上的現(xiàn)金周轉(zhuǎn)緊張，暫時沒發(fā)我工錢。不過他跟我許了諾，保證在明年元宵節(jié)之前把工錢從郵政所匯給我。他一匯來，我馬上跟你了賬。誰知爽歪歪言而無信，到了元宵節(jié)那天還不付錢。當(dāng)晚，龔喜順便直接找上門去要賬。他去的時候，你堂弟剛喝完酒，正仰著頭在喝爽歪歪，快活得像神仙。龔喜順哭笑不得地問，你欠我的錢呢？爽歪歪打了個響亮的酒嗝說，慌啥？工錢還沒匯到呢，可能是郵政上春節(jié)放假耽擱了。龔喜順一聽，氣不打一處來，指著你堂弟的鼻尖說，好你一個爽歪歪，原來是個騙子啊！就這么，爽歪歪成了李小樣的綽號。

李小樣果然是個騙子。初秋時節(jié)，我回老家參加老支書的葬禮，遇到了當(dāng)初跟李小樣一道去平頂山挖煤的王丙禮。王丙禮跟我說，爽歪歪欠你表哥的那筆賒款，到現(xiàn)在還沒給。我疑惑地問，為啥？難道煤礦老總還沒把工錢給他匯來？王丙禮說，實(shí)話告訴你，煤礦上一分錢也不欠爽歪歪，他每月的工錢都按時拿到了手。我頓時瞪大眼睛問，那他的工錢都去哪兒了？王丙禮說，花了，花完了，花完了還找我們借呢。我不可思議地問，他怎么花的？王丙禮數(shù)著指頭說，他每天三包煙，三頓飯，三餐酒，還要喝三瓶爽歪歪，僅吃喝兩項(xiàng)，工錢就去了一多半。另外，他還喜歡打牌斗地主，又總是十打九輸。停了一會兒，王丙禮壓低聲音說，爽歪歪還有一筆開銷，都砸在了張鷂子身上。他倆一到平頂山就睡到了一起，爽歪歪每月少說也要為張鷂子花五六百。王丙禮說完，我呆了許久，然后問，你沒把這些情況透露給我表哥嗎？王丙禮說，透露了一些，但我沒提爽歪歪和張鷂子的事。我問，為啥不提？王丙禮說，你表哥和毛秋來是隔山兄弟，我擔(dān)心他曉得后心里接受不了。

在我們坡上，同母異父的兄弟被稱為隔山兄弟。我表哥和毛秋來雖說同母異父，但兄弟倆仍然情同手足。事實(shí)上，王丙禮當(dāng)時的擔(dān)心并不是多余的。到了秋末，李小樣和張鷂子的事情終于穿了幫。秦時月經(jīng)不住這個打擊，便鬧著要和李小樣離婚。有一天上午，我表哥突然行色匆匆地來到鎮(zhèn)上找我，請我趕緊去勸一勸秦時月，讓她為兩個家庭考慮，不要和李小樣離婚。表哥說，毛秋來打小為人憨厚，老實(shí)巴交，如果秦時月和爽歪歪離了婚，爽歪歪肯定死纏著張鷂子不放手，那最大的受害者，毫無疑問是我的隔山兄弟。為了不辜負(fù)表哥的信任與委托，我當(dāng)天就去坡上苦口婆心地勸了秦時月?？上В貢r月那會兒對李小樣已經(jīng)徹底死心，怎么也勸不回頭了。

我往表哥的茶杯里加了一點(diǎn)開水，靠攏去問，李小樣要出什么大事了？表哥喝了一口熱茶，正欲回答，突然有人敲響了我的門。進(jìn)來的人叫秦成佛，家住遠(yuǎn)安附近的毛湖村。他是秦時月的哥哥，也就是李小樣從前的舅官子。我第一次見到秦成佛，還是在秦時月的婚禮上。他奔波三十多里山路，親自把妹妹從毛湖送到我們坡上，可見他當(dāng)初對李小樣這個妺夫還是很滿意的。第二次見到秦成佛時，我早已招工到了老埡鎮(zhèn)，先在屠宰廠當(dāng)會計(jì)，不久便辭職下海，和我妻子一起開辦了一家仔豬交易行。交易行開張的第二年，秦成佛來行里賣仔豬，我們意外重逢了。雖然秦時月和李小樣已經(jīng)不再是夫妻，但秦成佛依然親熱地喊我叫哥，讓我多少有些感動。從那以后，我們見面的次數(shù)就多了起來，他家的仔豬差不多都賣給了我。

表哥也認(rèn)識秦成佛，兩人有過一面之交，也是在李小樣和秦時月的婚禮上。但他們的關(guān)系比較平淡，相互之間沒啥話說。見秦成佛來了，表哥立即放下茶杯，起身就要告辭。我誠心實(shí)意挽留道，你吃了中飯?jiān)僮呗?，我們還有話沒說完呢。表哥知道我指的是什么，猶豫了片刻說，今天你有客，我過些時再來跟你細(xì)說吧。說完，他就開門離開了。

秦成佛這次來，不是為了賣仔豬。我表哥剛走，他就迫不及待地問，你有爽歪歪的電話嗎？他欠我的兩萬塊錢，到現(xiàn)在還沒還。我多次去你們坡上找他，卻總是見不到他的人影，每次去他門上都掛著鎖。后來我打他的手機(jī)，他一聽是我的聲音，馬上就把手機(jī)掛了。等我再打，他已關(guān)了機(jī)。昨天，我急著用錢，又打了一次爽歪歪的手機(jī)，可他居然換了號碼。秦成佛說的這筆錢，還是李小樣和秦時月離婚時找他借的，他曾跟我提過一次。當(dāng)時，秦成佛也是贊成妹妹離婚的，認(rèn)為長痛不如短痛，可李小樣卻死活不離。拖了小半年，秦時月還是堅(jiān)持非離不可，李小樣便找到秦成佛，死皮賴臉地說，離婚可以，但你必須借我兩萬塊錢。秦成佛睜大眼圈問，憑啥？李小樣的理由是，為了娶秦時月，他找人借錢把房子裝修了一遍，足足花了兩萬。他要秦成佛借錢給他還這筆欠賬，賬一還就離婚。秦成佛無可奈何，只好極不情愿地借了他兩萬。借錢時，秦成佛問，這錢你啥時候還？李小樣拍著胸脯說，最遲年底。誰想到，十幾年過去了，李小樣一分也沒還給秦成佛。

李小樣的手機(jī)號碼，我倒是儲存了一個。但多年不聯(lián)系，也不曉得能否打通。我試著打了一下，手機(jī)那頭說，對不起，你撥的號碼是空號。秦成佛沒打聽到李小樣的手機(jī)新號，顯得非常失望，便起身要走。我留他吃中飯，他失眉吊眼地?cái)[擺頭說，不吃啦，眼看要過年了，找不到爽歪歪還錢，我還得趕緊去另打主意。他說完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二

臘月初八，上午十一點(diǎn)的樣子，我表哥龔喜順又一次來到了我家，給我送了一件剛從宜昌進(jìn)回來的臘八粥。表哥說，今天是臘八節(jié)，必須要吃臘八粥，越吃越發(fā)。其實(shí)，我們油菜坡這地方從來沒有過臘八節(jié)這個風(fēng)俗，更沒有吃臘八粥的習(xí)慣。不過，我很感謝表哥。他總是把我放在心上，有了好吃的好喝的都忘不了我。表哥這天來得也巧，我們的仔豬交易行放假歇業(yè)了，妻子正在廚房里炸酥肉，香氣撲鼻。我說，你今天就在我這兒吃酥肉吧。表哥爽快地說，好，一聞到酥肉的香氣，我口水都快出來了。

我趕緊去廚房知會了妻子。妻子雖然生長在老埡鎮(zhèn)上，但起碼的禮節(jié)還是懂的，聽說表哥來了，馬上出來打了招呼，還上了煙，泡了茶。妻子一回廚房，表哥馬上靠近我，有點(diǎn)迫不及待地問，你最近見到了爽歪歪嗎？我說，沒有，我好幾年都沒見到他了。表哥聽了十分沮喪，先長嘆了一聲，然后自言自語道，這個爽歪歪，怎么無影無蹤了呢？我一臉詫異地問，你突然找他做什么？討債嗎？表哥遲疑了好一陣，才小聲說，不是我找他，找他的是派出所。我不由一驚，擴(kuò)大嗓門問，派出所找他干啥？難道是因?yàn)槟闵洗握f到的什么大事？表哥支吾道，也許吧，我也說不清楚，只曉得派出所的警察去爽歪歪家里找過他，但沒找到。據(jù)他老爹說，爽歪歪已有半個月沒落屋了。表哥的話讓我深感納悶，心想，莫非李小樣真的出了大事？如果僅僅只是借錢不還，或者騙人賴賬，那債主也只能去法院告他，派出所一般是不會介入的。這真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沉默了許久，表哥忽然問我，爽歪歪不欠你的錢吧？我不禁一愣，答非所問道，你怎么想起來提這個問題？表哥說，我一直在想，爽歪歪四處借錢，不可能不向你開口。我猶豫了好半天，然后坦率地說，實(shí)不相瞞，他找我借過，前后借了三次，少說也有兩三萬吧。表哥大驚失色道，天啊，你怎么借他這么多錢？我有些生氣地說，這也怪你。你如果及時把他借錢不還的德性告訴我，我怎么會拿那么多錢去打水漂呢？聽我這么說，表哥一下子啞口無言了。

我說的都是真話。李小樣找我借錢的時候，秦時月還沒跟他離婚，他借錢吃喝嫖賭的事，我從未聽說，也不知道表哥還為此給他取了綽號。李小樣正是利用了這個時間差，連續(xù)找我借了三次錢。每次找我借錢，李小樣都有充足的理由，幾乎都關(guān)系到親人的生死存亡，讓我不得不借。如果我有錢不借的話，那我就是薄情寡義，與冷血動物沒有二樣。

李小樣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找我借錢，除了我們是兄弟之外，還有三個至關(guān)重要的原因。一是我的仔豬交易行業(yè)務(wù)紅火，在老埡鎮(zhèn)一帶名聲在外，手頭的現(xiàn)金比較活泛；二是我這個人心腸太軟，像用開水沖過的芝麻糊，見不得別人喊窮，一喊鼻腔就酸，馬上便會解囊相助；三是我過于愛面子，又樂善好施，假若能像大多數(shù)人那樣摳摳搜搜，一毛不拔，再窮的人也別想從我手上借走一分錢。李小樣正是掐準(zhǔn)了我的這幾個穴位，才一次又一次地找我接錢，而且胃口越來越大，數(shù)額也越來越多，仿佛我是一個印票子的機(jī)器。第一次，他只借了兩百。到了第二次，他就漲到八九百了，具體是八百還是九百，我現(xiàn)在已記不清楚。第三次的時候，他竟然獅子大開口，張嘴就要借兩萬。每次借錢時，李小樣都說了確切的還錢時間。誰想到，他原來早就成了一個借錢不還的騙子。

在我的印象中，李小樣每次借錢，都是直接來仔豬交易行找的我。第一次借錢，他的理由是他父親煮酒時不幸從一把高凳上摔下來，導(dǎo)致腰椎破損，疼得大喊大叫，急需去藥店買傷濕止痛膏。他說得愁眉苦臉，淚花打轉(zhuǎn)，我二話沒說就給他掏了錢。第二次，李小樣說他舅官子秦成佛被別人的摩托車撞癟了腦殼，家屬已請救護(hù)車送往縣人民醫(yī)院搶救，秦時月讓他先籌筆錢再隨后趕去。我說，這錢應(yīng)該由開摩托車的人付啊。他長吁短嘆地說，唉，那人當(dāng)場就跑掉了。見他滿臉著急的樣子，我只好趕緊借錢。李小樣第三次找我借錢，是因?yàn)樗掀徘貢r月患了乳腺癌，必須火速送到襄陽中心醫(yī)院去做手術(shù)，否則生命難保。他說著就哭了起來，還不停用手抹淚。聽他這么一哭，我的心頓時軟成一堆爛泥。當(dāng)時我手頭的現(xiàn)金不夠，又急忙去信用社取了一萬。

李小樣借的這些錢，一直拖著沒還。我因?yàn)榻灰仔械臉I(yè)務(wù)繁忙，再加上和李小樣的特殊關(guān)系，我也沒主動去找他要過。后來在一個偶然的場合，我意外地碰到了他，正準(zhǔn)備開口提還錢的事，他卻一眨眼工夫就溜走了。當(dāng)時我已看出來，他是在故意躲我，錢也不打算還了。

直到秦時月和李小樣鬧離婚鬧到不可挽回的時候，我才弄清事情的真相。原來，李小樣一直在欺騙我，借錢的那些悲慘理由，全是他胡編亂造的。這些，都是秦時月親口告訴我的。那天，我受表哥之托去坡上勸秦時月不要離婚。秦時月開口就說，這婚我是離定了。當(dāng)我聽到爽歪歪和張鷂子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時，我就產(chǎn)生了離婚的念頭，可他堅(jiān)決不離，還保證與那個女人一刀兩斷。誰知他們藕斷絲連，暗地里還在偷雞摸狗。更要命的是，爽歪歪不光吃喝嫖賭，還到處騙人，到處借錢，完全是個大騙子。因此，我下定決心要和他離婚，說啥也不能和一個騙子過一輩子。停了一會兒，秦時月跟我說，爽歪歪找你借的那些錢，也都是騙的。他父親從來沒摔過跤，也沒買過傷濕止痛膏；我哥哥也沒被摩托車撞過，更別說撞癟了腦殼；我也沒得過什么癌癥，做手術(shù)的事純屬捏造。他這人太缺德了，騙錢不說，還挖空心思地咒我們！當(dāng)初我真是瞎了眼，怎么嫁給了這樣一個混蛋！我沉吟了一會兒說，你應(yīng)該早點(diǎn)把這些實(shí)情告訴我的。秦時月說，爽歪歪不許我對外人講，還說更不能讓你曉得。

表哥被我懟了一句，好半天一聲不響，只顧埋頭吸煙喝茶，顯得悶悶不樂的樣子。我給他茶杯里加了一點(diǎn)剛燒的開水，同時又上了一根煙。這時，他突然抬起頭，滿懷歉意地跟我說，對不起，我害你借給了爽歪歪那么多錢。我說，你別想多了，我絲毫沒有怪你的意思，要怪只怪我太愛面子，又過于相信了李小樣。表哥說，你這句話倒是真的，我覺得你的確太愛面子了。老實(shí)說，爽歪歪后來又找我借過幾次錢，每次都打著你的旗號，說是你讓他找我借的。我本來不想借給他，明知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但看在你的面子上，我還是一百個不情愿地借給了他。他借錢仍舊只借不還，臉比石磨子還厚。爽歪歪最后一次來借錢，我沒有借給他。我厲聲說，你堂兄交代過，讓我不要再借錢給你。聽我這么一說，他馬上灰溜溜地走了。從那以后，爽歪歪再沒找我借過錢。

時間不知不覺過了十二點(diǎn)，我們正談到興頭上，妻子在廚房喊吃飯了。我拍著表哥的肩膀說，走，我們一邊吃酥肉火鍋一邊接著說吧?？墒?，我們剛在飯桌上坐下，妻子的弟弟突然來了。妻子說，你口福不淺啊，我的酥肉火鍋剛端上桌你就來了，快坐下一起吃吧。我的舅官子沒講客氣，毫不推辭就在桌邊坐下了。因?yàn)轱堊郎隙嗔艘粋€外人，我和表哥便沒再提及李小樣。

吃罷中飯，我和表哥先下了席，一起來到客廳喝茶。趁舅官子下席之前，我抓緊問表哥，派出所為啥要找李小樣？他究竟犯了啥事？表哥清了清嗓子，正要開口，舅官子一邊剔牙一邊從餐廳出來了，于是趕忙打住。我本來希望表哥多在我家待一會兒，可他商店里突然來了電話，說有急事，催他快點(diǎn)回去。送表哥出門時，我悵然若失地說，唉，話還沒入正題呢，你又要走了。他說，你別急，過幾天我也許還會來的，到時候再跟你細(xì)說。

三

十天過后，也就是臘月十八，下午三點(diǎn)左右，我睡罷午覺準(zhǔn)備去街上溜達(dá)溜達(dá)。換上運(yùn)動鞋剛一開門，我猛然看見了我表哥龔喜順。他這時已站在我家門口，手上拎著一只麂胯。麂子屬于稀有動物，比鹿小，比兔大，肉質(zhì)疏松，香氣濃郁，可以煮湯，也可以紅燒，還可以涼拌，在油菜坡是人們公認(rèn)的美味。只是，麂子太少，獵人很難抓到，我差不多兩三年沒吃過了。

表哥說，他也有好多年沒吃過麂肉了。上午，他的隔山兄弟毛秋來在深山老林里逮住了一只，給他送來了兩只胯。他于是拎來了一只，讓我過年時嘗嘗野味。我雙手接過麂胯，責(zé)怪道，你其實(shí)沒必要這么早送來的，離過年還有十幾天呢。凡是開商店的，不論店員還是老板，這一段都忙得四腳朝天，你完全可以忙完再送。表哥說，我不是專門來送麂胯的，只是順便。我問，此話怎講？表哥看看周圍沒人，小聲說，老埡鎮(zhèn)派出所要我下午來匯報(bào)一個情況，我就把麂胯帶來了。我請表哥進(jìn)屋坐一會兒，他說，不坐了，辦案警察還在所里等我呢。

我轉(zhuǎn)身把麂胯放到家里，然后送表哥下樓。到了樓下，我有些詫異地問，你來派出所匯報(bào)啥情況？表哥遲疑了許久，對我耳語道，本來辦案警察要我保密的，叮囑我在結(jié)案之前不能對外透露任何消息，考慮到你不是外人，我就跟你通個氣吧。我催促道，快說，我不會泄密的。表哥略顯緊張地說，前不久，派出所的辦案警察去商店找到我，要我?guī)退麄兠逅嵬岬牟厣砀C點(diǎn)。我不由一驚，頓時出了一身冷汗，心想，李小樣恐怕真是出大事了。沉吟了片刻，我問表哥，你找到他的窩點(diǎn)了嗎？表哥不無得意地說，幾經(jīng)走訪和打探，我總算找到了一些線索。我問，他藏在哪里？表哥說，經(jīng)我分析，爽歪歪白天東跑西竄，行蹤很難確定，但到了晚上，他肯定會選個安全的落腳點(diǎn)。最近這段，爽歪歪如驚弓之鳥，家里是絕對不敢回去了。如果不是待在自己家，那他八成兒只會躲在三個地方。我急不可耐地問，哪三個地方？表哥扳著指頭說，要么躲在張鷂子那里，要么躲在張雁子那里，要么躲在張鷹子那里。今天上午，毛秋來到商店給我送麂胯，我順嘴問他，爽歪歪這段時間都在哪里過夜？毛秋來說，這個流氓，半個月都沒回自己的家了，一直在張家三姐妹之間轉(zhuǎn)圈圈，打晃晃。

李小樣和張家三姐妹的故事，我早有耳聞。三姐妹都生長在我們坡上，她們的父親是遠(yuǎn)近有名的張半仙，既會看風(fēng)水，也能卜卦算命。張半仙雖然沒有兒子，但三個姑娘都很能干，個個稱得上人精。張鷂子屁股大，胸脯挺，天生一個風(fēng)流坯子。她因?yàn)榕判欣洗?，張半仙便沒讓她嫁出去，在家里招了一個倒插門女婿，就是我表哥的隔山兄弟毛秋來；老二張雁子嫁在鄰村鐵廠埡，男人是一個種煙的，為人勤快而厚道。張鷹子排行老幺，長著兩個小虎牙，能說會道，特別任性，嫁在隔壁村望娘山，男人是一位大她七歲的退伍軍人。據(jù)坡上的人說，剛得知姐姐出墻的時候，張雁子和張鷹子都非常氣憤，還一起沖上門去把李小樣罵了個狗血淋頭，隨后又去怒斥了張鷂子。誰也不曾想到，張雁子和張鷹子后來居然也和李小樣裹上了。世上的事，真是無奇不有。

張鷂子和李小樣扯皮打絆的事情，我開始只是聽說了一個大概，具體細(xì)節(jié)一無所知。后來，王丙禮去我的交易行賣仔豬，才給我講述了他們的詳細(xì)經(jīng)過。根據(jù)王丙禮的猜測，去平頂山之前，張鷂子可能已經(jīng)看上了李小樣，否則不會跑到千里之外去煮飯。到平頂山剛安頓下來，他們就睡到了一起。剛開始那幾天，李小樣還有所顧忌，夜深人靜后才溜進(jìn)張鷂子的寢室，睡完拎起褲子就走。三天以后，他啥也不管了，天一黑就大搖大擺地進(jìn)去，睡到天亮再大搖大擺地出來。張鷂子仿佛給李小樣灌了迷魂湯，把他徹底迷住了。李小樣對張鷂子百依百順，也舍得花錢，不單包了她的吃喝，還給她買金銀首飾。有一次，張鷂子看上了一條金項(xiàng)鏈，李小樣當(dāng)時手上的錢不夠，還找王丙禮借了兩百。我深感好奇地問，張鷂子的長相和人品并不比秦時月強(qiáng)，憑啥能迷住李小樣？王丙禮紅著臉說，騷唄。爽歪歪有一次喝醉了酒，曾透露說，張鷂子在床上真是會玩，像天上的鷂子鳥打翻身一樣，忽上忽下，嘴里還不停地喊叫。哪像秦時月，每回都是一個姿勢，哼都不哼一聲，像個啞巴。王丙禮說到這里，我不禁嘆息了一聲說，看來，李小樣真是變成一個流氓了。

若論模樣和口齒，張雁子在她們?nèi)銑嬛邢鄬θ跻稽c(diǎn)，但心窩子很深，絲毫不在姐姐和妹妹之下。出嫁以前，媒人給她介紹過好幾個儀表堂堂的小伙子，一個個都能說，高談闊論，口若懸河，但她一個都沒同意，后來自己選了一個種煙的。有一天，秦成佛來我們行賣仔豬，正趕上仔豬漲價(jià)，比以往多賣了三百多。他很高興，非要請我吃頓飯不可。在餐館里，我們邊吃邊聊，聊著聊著就聊到了李小樣和張雁子。

秦成佛說，他有年秋天又去李小樣家要錢，結(jié)果還是沒碰到人。李小樣的父親說，你不妨去張鷂子家里看看，說不準(zhǔn)能碰上他。秦成佛馬上去了，卻依然撲了個空。秦成佛問張鷂子，爽歪歪呢？他不在你這兒嗎？張鷂子滿懷醋意道，他已另有新歡，好久沒來我家了。秦成佛一怔問，新歡是誰？張鷂子黑著臉說，鐵廠埡的張雁子。秦成佛莫名其妙地問，爽歪歪是你的相好，咋會跟你妹妹裹上？張鷂子橫眉冷眼道，她家有錢嘛，不僅一天給他三包煙，還讓他喝三頓酒，爽歪歪更是隨便他喝。我說，張雁子真是大方啊。秦成佛說，張雁子是在收割煙葉的季節(jié)跟爽歪歪裹上的，當(dāng)時張鷂子家里的酒已經(jīng)喝光，也沒錢買爽歪歪了。有一天，張雁子突然找到爽歪歪，請他去幫忙割幾天煙。往年到了割煙時，他們都會請工幫忙，可這年外出打工的人多了，當(dāng)?shù)馗菊埐坏饺恕Ｋ嵬釂?，一天多少錢？張雁子說，每天工資兩百，另外免費(fèi)供煙供酒，還供你喝爽歪歪。爽歪歪一聽喜出望外，馬上表態(tài)說，成交。當(dāng)天，爽歪歪就去了張雁子家，白天割煙，晚上烤煙?？緹熗ㄏ荒軘嗷?，張雁子便讓她男人和爽歪歪輪流去烤煙爐上值班。有天夜里，趁男人去烤煙的時候，張雁子和爽歪歪睡到了一起。

我愣了愣神，有點(diǎn)想不通地問，張雁子那么精明，為啥會倒貼錢跟李小樣鬼搞？秦成佛說，張雁子估計(jì)是看上了爽歪歪那副皮囊。實(shí)話實(shí)說，他的外表比種煙的男人強(qiáng)多了。我又問，種煙的男人不曉得有人給他戴了綠帽子嗎？秦成佛笑笑說，他肯定曉得，哪有不透風(fēng)的墻？但他太軟弱，在老婆面前連一句硬話都不敢說，有時張雁子安排他去給爽歪歪買酒，他還跑得馬不停蹄呢。

張鷹子打小孤傲，談戀愛時左挑右選，總是高不成低不就，后來年齡大了，才勉強(qiáng)嫁給一個蒼老的男人。不知為啥，她也會和李小樣裹到一起。為此，我還迷糊了很久。直到有一天，袁定寬來交易行賣仔豬，我才從他嘴里弄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

一切還得從張雁子說起。自從張鷂子出墻之后，張鷹子和大姐的關(guān)系便出現(xiàn)了裂縫，除了在張半仙過生日時匆匆見上一面，平時基本上不怎么往來。她倒是和二姐的感情更加親近了，兩人經(jīng)常你來我往，相互關(guān)心照顧。張鷹子和張雁子每次見面都少不了一個保留話題，就是一道譴斥張鷂子和李小樣的丑惡行徑，異口同聲，振振有詞，義憤填膺，有時還忍不住拍桌子打板凳。那個時候，張鷹子萬萬沒有料到，一向循規(guī)蹈矩的二姐有一天也會出墻，居然裹上的又是李小樣。聽到這個傳聞，張鷹子頓時氣炸了，抓起一把砍刀就沖到了張雁子家。當(dāng)時，李小樣和張雁子正依偎在沙發(fā)上溫存，嘴里還說著一些肉麻的話。張鷹子進(jìn)門便舉起砍刀，朝著李小樣渾身亂砍，砍得他血肉模糊，當(dāng)場就倒在了地上。張雁子嚇?biāo)懒?，一邊殺豬似的喊叫一邊去奪張鷹子手上的刀。張鷹子本來還想砍二姐一刀的，但最終沒忍心下手，只是將她狠狠地罵了一通，罵她下作，卑鄙，無恥，罵得張雁子雙手捂臉，痛哭流涕。

后來呢？我把心提到嗓口上問。袁定寬說，爽歪歪是傍晚的時候被砍的，當(dāng)晚就請救護(hù)車送到了縣醫(yī)院，幸虧送得快，不然就一命嗚呼了。張鷹子下手真狠，從頭砍到腳，一共砍了十二刀。經(jīng)法醫(yī)鑒定，他的傷勢已構(gòu)成二級傷殘。當(dāng)時隨救護(hù)車一起去醫(yī)院的，除了張雁子，還有張鷹子和她當(dāng)過兵的男人。鑒定結(jié)果出來后，男人當(dāng)即傻了眼。張鷹子問，你怎么啦？男人說，我學(xué)過一點(diǎn)法律，故意傷害達(dá)到二級的，差不多都會判刑坐牢，至少三年。張鷹子狡辯說，我砍爽歪歪是有原因的，因?yàn)樗匆医憬恪Ｄ腥苏f，他勾引你姐姐，你可以去法院告他，但不能自己拿刀去砍。聽男人這么一說，張鷹子頓時慌張起來，手腳也軟了。張雁子這時忽然插話問，能私下和解嗎？妹夫說，私下和解也有先例，但受害人的條件往往非?？量?，不僅要敲一大筆錢，還會提各種稀奇古怪的要求。張雁子說，錢的問題倒是不大，不曉得他還會要求啥。男人說，這就難以預(yù)料了，像爽歪歪這種流氓，啥要求都提得出來。

半個月之后，李小樣的刀傷基本愈合，醫(yī)生建議他出院回家慢慢康復(fù)。出院的頭一天，張雁子到醫(yī)院接他，把張鷹子也帶去了。張雁子說，請看在我的份上，求你不要告我妹妹。李小樣哼了一聲道，你說得輕巧，這一狀我告定了。張雁子說，你如果不告，我們可以賠你一筆錢。李小樣問，你們賠我多少？張雁子說，五萬怎么樣？李小樣想了想說，五萬倒是不算少，但我還有一個條件。張雁子問，啥條件？李小樣掃了張鷹子一眼，壞笑道，這個條件，我必須單獨(dú)跟她說。張雁子離開病房后，張鷹子問，說吧，你的條件是啥？李小樣湊近說，你必須陪我睡一覺。張鷹子冷笑一聲問，假如我不同意呢？李小樣說，那你就乖乖地去坐牢吧。一聽說坐牢，張鷹子就嚇得渾身打顫。李小樣又趁勢說，你如果同意睡覺，五萬塊錢可以減少兩萬。張鷹子猶豫再三，最后還是答應(yīng)了李小樣。誰知，一覺睡過，他們就難舍難分了。更讓人覺得好笑的是，當(dāng)張鷹子和李小樣裹上后，張家三姐妹的關(guān)系很快變好了，你再不說我的鼻子，我再不說你的眼睛，和平共處，相安無事，其樂融融。

四

陰歷臘月二十三，過小年的頭一天，我表哥龔喜順又給我送來了一份年貨，是一個新鮮的豬屁股，在油菜坡俗稱坐墩。那是上午八點(diǎn)多鐘，我去快遞點(diǎn)取包裹回家，剛到樓下就碰見了表哥。當(dāng)時，他正在停皮卡車，停穩(wěn)后從車廂里拎起坐墩，一抬頭就看到了我。我有些疑惑地問，你怎么這么早就到鎮(zhèn)上來了？該不會又是順便給我送坐墩吧？表哥打個哈哈說，你算是猜準(zhǔn)了，我主要是來派出所做個筆錄，順便給你送個坐墩。明天就是小年了，老話說，小年吃坐墩，吃了迎財(cái)神。我上前接過坐墩說，謝謝你，我明天就煮了吃。

我請表哥上樓喝茶，他先看了看手機(jī)上的時間，然后擺頭說，不上去了，辦案警察要我九點(diǎn)鐘趕到派出所，現(xiàn)在只差一刻鐘了。我若無其事地問，派出所要你來做筆錄，還是因?yàn)槔钚拥氖聠?？表哥說，沒錯，除了爽歪歪，還能是誰？停了一下，表哥將嘴貼近我的耳門說，報(bào)告你一個好消息，昨天下半夜，辦案警察根據(jù)我提供的線索，已在張鷹子家里把爽歪歪抓住了，為了防止他反抗，還給他上了手銬。我的心陡然往下一沉，急忙問道，警察對李小樣如此大動干戈，不只是吃喝嫖賭吧？表哥說，肯定不只是吃喝嫖賭，但和吃喝嫖賭有密切關(guān)系。我又追問，警察究竟為啥抓他？表哥瞅了瞅前后左右，發(fā)現(xiàn)身后有兩個陌生人正走了過來，便沒回答我的話，默默地朝派出所方向去了。

這時離九點(diǎn)還差十分鐘，我快步跟上表哥，想陪他往前走一程，再問一問李小樣的事情。我一追上去就問，李小樣到底犯了什么事？表哥回頭低聲說，他深夜蒙面，入室盜竊別人的錢物。我驚叫道，哎呀，入室盜竊屬于典型的犯罪，難怪警察都出動了。表哥說，其實(shí)，爽歪歪幾年前就開始盜竊了，只是沒人捏住他的把柄。他每次行竊時都戴一頂挎筒子帽，黑黢黢的，又是深更半夜，沒有人能認(rèn)出他來。這幾年，爽歪歪至少作了十幾起案，坡上幾戶有錢的人家，差不多都被他盜竊過，不過數(shù)額都不大，三百五百不等，最多的只有一千。人們也懷疑過他，還去派出所報(bào)過警，但沒有確鑿證據(jù)，結(jié)果都不了了之。后來，爽歪歪的膽子越來越大，居然把手伸到了周邊的幾個村，胃口也隨之大了起來，把鄉(xiāng)村商店定為了行竊的主要目標(biāo)。比如，鐵廠埡的鄒金寶雜貨鋪，望娘山的翁楚良食品行，公雞溝的余得水百貨批發(fā)站，土地嶺的楊雙喜土產(chǎn)收購部，還有白龍洞的蘇順三財(cái)神爺超市，都遭受過爽歪歪的盜竊。我的老百姓商店，他也蒙面進(jìn)來過，而且來過兩次：第一次是翻窗進(jìn)來的，從抽屜里盜走了五百塊現(xiàn)金和一箱爽歪歪；第二次，他是從地下室的通風(fēng)口爬到商店的，這次一分錢沒盜著，只是順手牽羊盜走了一箱爽歪歪。

離派出所還有兩百米的樣子，我們走到了一棵大樟樹下。表哥背靠樟樹停住腳步，掏出一根煙吸了起來。我貼攏去問，李小樣第二次為什么沒盜著錢？表哥吐了個圓圓的煙圈說，爽歪歪第二次去時，我已有了防備，把幾個窗戶都裝了防盜網(wǎng)，還在商店入口處安了一個攝像頭，可以監(jiān)控到店里每一個角落，同時把抽屜里的現(xiàn)金都拿到了臥室里。我說，看來你的警惕性蠻高啊。表哥一笑說，吃一塹長一智嘛。

表哥煙癮大，三下兩下就把一根煙吸完了，然后扔掉煙屁股說，事實(shí)上，爽歪歪第一次去我店里行竊時，我就懷疑到了他。本來我可以當(dāng)場抓住他的，但他動作太快，等我聽到動靜跑進(jìn)店里，他已翻窗往外跳了。我用手電筒照了他一下，發(fā)現(xiàn)他戴了一頂挎筒子帽，從頭頂一直挎到了脖子根，雖然看不清他的臉，可我看到了他的眼神，那眼神特別像爽歪歪的。第二天一早，我就打電話報(bào)了警，還跟接電話的警察說了我的懷疑對象，希望派出所盡快抓人。那個警察卻說，僅憑我的猜想，他們是不能抓人的，除非我能拿出真憑實(shí)據(jù)。停了片刻，表哥接著說，出于無奈，我才花錢安了一個攝像頭，要不是為了抓住盜竊犯，誰愿意花那個冤枉錢呢？還別說，這個攝像頭后來起了大作用。

我有點(diǎn)兒等不及地問，是不是攝像頭幫你鎖定了李小樣？表哥笑容可掬地說，正是。第二天商店一開門，我發(fā)現(xiàn)貨架上又少了一箱爽歪歪，便覺得事情有些蹊蹺，心想，貨架上的飲料多的是，雪碧、橙汁、花生奶、菠蘿蜜，還有六個核桃、百氏可樂什么的，品種齊全，應(yīng)有盡有，而這個盜竊犯偏偏只抱走了一箱爽歪歪，可想而知，入室盜竊的人肯定就是爽歪歪。這么一想，我立刻打開了監(jiān)控錄像，果然又看見了那個戴挎筒子帽的人，他先翻了翻裝錢的抽屜，沒看到錢，就選中了一箱爽歪歪，將它抱到懷里，慌慌張張地沿著來路逃走了。我特意將盜竊犯的面部放大，然后定格不動，仔細(xì)觀察他的眼神，發(fā)現(xiàn)那眼神與爽歪歪的一模一樣。我隨即撥通了派出所的電話。碰巧，接電話的正好是我上次報(bào)警的那個警察，他的聲音帶有磁性，我一下子就聽出來了。他問，你有什么情況？我有些激動，顫著嗓音說，那個入室盜竊的人，我有了他作案的真憑實(shí)據(jù)，你們完全可以抓人了。警察問，證據(jù)在哪里？我說，在我商店的監(jiān)控錄像上，不信你們親自來看。過了一會兒，警察找我要了商店的詳細(xì)地址，讓我不要出門，就在店里等著。他們的行動真快，沒過半小時，兩個警察就開車來到了我的老百姓商店。

說到這里，表哥歇了一口氣，然后接著告訴我，警察一來就查看了監(jiān)控錄像，還復(fù)制了一份。復(fù)制完以后，他們又把嫌疑人的面部放大，特別突出了他的眼神。這時，那個年紀(jì)稍大的警察指著錄像上放大的眼神問我表哥，你懷疑的對象叫什么名字？表哥順口一溜道，爽歪歪。那個年輕的警察嚴(yán)肅地說，別叫綽號，說他的真名吧。表哥紅了臉說，他真名叫李小樣。年紀(jì)稍大的警察又問我表哥，你手上有李小樣平時的照片嗎？表哥說，我手上沒有，但我能想辦法弄到。表哥說完就給毛秋來打了一個電話，要他火速找一張爽歪歪的照片送到商店。說來也巧，毛秋來曾見過一張爽歪歪和張鷂子的合影，而且很快找到了，一找到便騎著摩托車送到了我表哥手上。表哥轉(zhuǎn)手將照片交給了警察，他們將照片上的爽歪歪和錄像上的盜竊犯一比對，禁不住拍了一下桌子，欣喜不已地說，沒錯，就是他，我們馬上抓人。表哥有些遺憾地說，沒料到，爽歪歪提前聽到了什么風(fēng)聲，很快就離家躲起來了。直到我找到了他的藏身窉點(diǎn)，警察才將他抓捕歸案。

上午九點(diǎn)整，我和我表哥龔喜順到了派出所門口。透過鏤空的鐵柵子大門，我們看到了疑犯拘留室。拘留室的鐵窗也鏤空了，出人意外的是，隔著鏤空的鐵窗，我竟然一眼看到了我的堂弟李小樣，不，應(yīng)該是我的堂弟爽歪歪。隨著我的目光，表哥也看到了他，還故作幽默地說，他關(guān)在這里，不曉得有沒有爽歪歪喝。我一聽，心里五味雜陳，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