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南籍幾個朋友給匡國泰取了一個綽號——“鳥巢”,這源自他對自己一部詩集的命名,也和他常年喜歡戴著帽子密切相關。他總是戴一頂有辨識度的帽子,像頂著一個特別的“鳥巢”,在城市和鄉(xiāng)村漫游行走。
那部詩集名叫《鳥巢下的風景》。那個獨特的鳥巢,那些奇異的風景,仿佛來自某個神秘的國度。他只是寫下了一些零星的記憶,一些夢境的殘片,一些鳥巢里漏下的囈語,就讓我們感到格外驚奇。
“鳥巢”的意象在匡國泰的詩中多次出現(xiàn),《小雪》一詩里就有如此意味深長的表述:
“鳥巢也成白色的了/到哪里去尋找家園/是否還有其他標志/天地一片純白/當白色鳥飛翔時/幾乎看不見它們的翅膀/一群無聲無息的白色鳥呵/做錯了什么事/為什么不敢還鄉(xiāng)/為什么暗自慶幸這一場初雪/掩埋了那些難言之隱……”
他在尋找,他在放飛想象的翅膀。
他讓“公元一九九一年農(nóng)歷十月十四日”和“中國湘西南山地某村”以時空的元素,進入到富于代表性的一首詩里,這首名為《一天》的詩歌,用一天中的十二個時辰構建全篇,開頭第一首這樣寫道——
卯時:天亮
乳白的晨曦
擠在齒狀的遠山上
喂,請刷牙
一個孩子從耀眼的門環(huán)中走出
扛在肩上的柴扒像一支巨大的牙刷
好像去參加節(jié)日前的大掃除
“杭育、杭育”
搬開童年的一粒眼屎
看見姊姊的牙齒
刷得像東方一樣白
我閱讀這首詩的時候,很高興看到鄉(xiāng)村時空里的兒童形象呈現(xiàn),那么真切動人。印象更為深刻的是,匡國泰似乎有一種與生俱來的童眼看世界的天賦,詩句里總是有著他對于湘西南山野的新鮮觀察和細膩的感覺,令人耳目一新。
哪怕他那些被詩評家贊賞有加的技藝拔萃的詩作,比如這首《月出》:“透明又朦朧的鳥蛋/從黑色巢窩里旋出/輕輕磕碰著山角/淡然的液汁/濡濕遍地懷想/綿延的群山陷入迷?!蔽乙廊粡闹凶x到孩子般的敏銳與童心萌動的想象。
大概在他寫出這批詩歌后不久,我們在長沙相識了。之后半年左右,在銀盆嶺的一間辦公室里,寄居于此的匡國泰發(fā)高燒,躺在床上,兩三天了,不看醫(yī)生不買藥,只從簡易床下摸出啤酒來喝。我事先不知道他生病,周末去探訪,這位孤獨的病者安慰我說:“人就是免不了要生生病,然后就好了,然后又生病又好了么?!?/p>
星期天的辦公樓格外寂靜,他逼迫我把一瓶啤酒喝完,效果立竿見影,我立即滿臉通紅,他興高采烈,大聲地嚷嚷。病中的他,腦細胞被燒得格外活躍,談興大發(fā)。此前不久他讀過我的兒童小說《風吹包谷地》,激活了他對于過往的回憶,說起那些珍貴的少年時光。
他說和舅舅扛著竹竿與罾一起去扳魚。附近水塘與溪河,一處一處試過去,不見魚影子,翻過一座山,暮色降臨,到了一處神秘的山塘。他們把罾沉下水里,過一陣拉出水面時,有了幾尾驚喜的收獲。
我沒有扳過魚,問:“扳魚要魚餌嗎?”
“老扳魚的角色,要什么魚餌?魚就是最好的魚餌?!彼f。
見我不太明白,他接著說:“那個夜晚,我們把最初扳到的魚撕去皮,掛到罾上去,就是魚餌了。什么最腥?剝了皮的魚最腥?!?/p>
“魚吃魚?”
“魚吃魚!”
匡國泰的回答讓我驚心動魄。
接下來幾天,這個回答還是讓我坐立不安,直到把它寫到《霜天》這篇小說里,整個人才安妥了。
這一天,病中的匡國泰談興甚濃,當然還談了許多別的生機勃勃的話語和故事,譬如我從他那里第一次知道“花瑤”民族的存在。他說:“客人來了,虎形山的花瑤表達他們的熱情,就是在夜里的禾坪上燒一堆柴火,大家圍著火堆跳舞??腿俗诨鸲雅?,成群的花瑤男人女人們繞圈跳著,冷不丁會有一個女人在你的大腿上猛坐一下,嚇你一大跳,她們哈哈笑。你不知道花瑤女人的屁股有多大。這個舞,叫作蹾屁股舞?!?/p>
匡國泰沒有被嚇住,仿佛對那片山地著了迷。他講述的故事里跳出一個個讓我難忘的地名,如六都寨、小沙江、虎形山、崇木凼、大托石瀑、白水洞、白馬山……他在那些地方網(wǎng)過魚、拍過照、放過電影、喝過酒,也許還經(jīng)歷過一些別的難忘的事情。他說:“下次我要帶你去,你會喜歡那里的?!?/p>
后來,我去過很多次他描繪過的花瑤山鄉(xiāng),都不是在他的陪同下去的。我的空余時間套不上他的出行節(jié)奏,到了隆回附近卻情不自禁地就去了。
去過花瑤之后,再讀匡國泰的詩歌和攝影作品,會有更多心領神會的驚喜。他的所有作品當中,關于兒童的內(nèi)容是很多的。
《外婆片斷》:外婆到另一個世界去的時候/平靜地對我們說:/崽,我不會嚇你們的/我會保佑你們
《春天》:天藍色的教室/是誰喊一聲/直立/麥苗齊刷刷地躥起/好整齊啊
《挨打》:小時候我倔強得像一頭牛/媽媽打我我從來不哭/媽媽打我總是媽媽哭/媽媽一邊打我一邊哭/用珍珠般的淚珠/敲亮我
據(jù)我所知,匡國泰無意寫兒童詩,也沒有自覺意識,要寫這些詩給兒童看,他只是在表達自己的感受。但是他卻寫出了一批真正令人驚喜的兒童詩。我相信老詩人、出版家駱之恬先生一定是很早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的人,他當時作為湖南少年兒童出版社社長,給匡國泰出版了一部兒童詩集《青山的童話》。
我在這部兒童詩集的后記里,發(fā)現(xiàn)了匡國泰的一個秘密。這篇后記記敘他在花瑤山村遇見一個小姑娘在寫作業(yè)——
我看了她的作文本,我驚訝了!
她在《我們的教室》里寫道:“太陽從東方出來了,照在我們的玻璃上,閃閃發(fā)光?!?/p>
多么驚人的直覺,多么驚人的直接!
她說“我們的玻璃”,就像說“我們的祖國”那樣自豪,那樣驕傲!
……忽地就覺得我以前用過的筆,不干凈,(應該放到山泉里洗一洗)說話怎么能繞來繞去,很費力。
像童年那樣說話多好??!
匡國泰之所以如此敏銳地與兒童的表達相呼應,在于他有一顆不曾褪色的童心。盡管從少年時代的經(jīng)歷中就洞察了“魚吃魚”的殘酷法則,但經(jīng)歷了世事滄桑卻依然保持不變的童心,這或許就是優(yōu)秀詩人的秘密。
匡國泰依然戴著像鳥巢一樣的帽子,在城市與鄉(xiāng)村出沒,他往往有長久的消失,也偶爾有短暫的現(xiàn)身。這個漫游者的消失與出現(xiàn),從來就沒有規(guī)律。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