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景建樹先生的作品以鮮明的地方音樂色彩著稱，他創(chuàng)作的第二琵琶協(xié)奏曲《關公》，體現(xiàn)了“河東”地區(qū)的音樂母語——蒲劇的主要特點。這部作品效仿17世紀意大利大協(xié)奏曲的形式，組成了一個由七把琵琶（一個主奏，六個助奏）為一體的獨奏聲部群體組合，與民族管弦樂隊相互競奏，展現(xiàn)出雄偉震撼的演出效果。《關公》的琵琶獨奏聲部在大量使用琵琶常用演奏技法的基礎上，重點展現(xiàn)了蒲劇音樂語言。本文通過記錄《關公》這首琵琶新作的誕生過程、作者的演奏體會、樂曲的獨特音樂特征，以及地方音樂風格特點等，研究這部作品中所體現(xiàn)出的蒲劇音樂唱腔及其音韻，以期能提供參考和運用價值。

[關鍵詞]景建樹；第二琵琶協(xié)奏曲《關公》；蒲劇音樂

作為國家一級作曲、指揮，中國音樂家協(xié)會會員，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景建樹先生深耕民間音樂素材，同時結合現(xiàn)代作曲技巧進行再創(chuàng)作。他的作品帶有濃厚的傳統(tǒng)色彩與鄉(xiāng)土情懷，多數(shù)作品獲文華、金鐘及“五個一工程”等國家級獎。景建樹先生的第二琵琶協(xié)奏曲《關公》選用了“河東”地區(qū)的音樂母語——蒲劇作為主要的音樂素材，將關公故里的地域文化特征融匯于音符之中。

《三國志》載“關羽字云長，本字長生，河東解良人也。亡命奔涿郡。先主于鄉(xiāng)里合徒眾，而羽與張飛為之御侮。先主為平原相，以羽、飛為別部司馬，分統(tǒng)部曲”。作為“武圣”，關公與“文圣”孔子在古時并稱夫子。關公崇拜隨著帝王對其的追封逐步發(fā)展，最初關羽死后并沒有神化，直至宋真宗趙恒賜“義勇武安王”，宋哲宗趙煦追封“顯烈王”，國內才始建關廟。到宋徽宗趙佶加封“忠惠公、至道真君”才使關羽有了“關公”之名并開始神化。到了明代，明太祖朱元璋尊關羽為“漢前將軍、漢壽亭侯”，明成祖朱棣于北京正陽門南側建關廟并舉行國祀，明神宗朱翊鈞更是尊其為“三界伏魔大帝、神威遠鎮(zhèn)天尊、關圣帝君”。其后，“關帝”的名號天下皆知，佛道二教均開殿供奉，信眾遍及從廟堂到民間的每一階層。

顯于天下的關公更是河東文化的重要核心之一，在當?shù)赜兄鴺O為廣泛的信眾。古時應節(jié)、神誕、春祈秋報、迎神賽會，乃至酬雨、開光、還愿、班樂、家戲等，信眾們都會組織出演關公戲。蒲劇中就有大量關于關公的作品，系列演出從《關公出世》到《走麥城》共有三十六本之多，系列外更不計其數(shù)。正是因為人們對關公強烈的崇拜，傳統(tǒng)蒲劇在演出關公戲時異常注重神圣感，增添了許多神秘甚至是迷信色彩。相傳扮演關公的演員要在演出前十天齋戒沐浴、正襟危坐，演出期間休息時不得與他人交流，如神附體一般，一直持續(xù)到演出結束后才能回到常人生活的狀態(tài)。此外，關公戲演出前要祭典祈愿，關公登臺時官員百姓皆需下跪行禮，登場之初關公要唱一段來源于古昆劇的雅詞做定場，且表演上一招一式要符合“關公四十圖造型”，不得怠慢。開始表演后，關公的行走坐臥、妝容、服飾及道具都要按規(guī)定進行，力求維護“武圣”關公的偉岸形象。蒲劇專家、國家一級編劇楊煥育談及關公戲實曾強調，蒲劇關公戲中繁多的戒律習俗雖有迷信部分，但這些規(guī)矩中包含的敬業(yè)精神在當代仍值得提倡。

景建樹先生接到創(chuàng)作任務后，為求準確把握作品意境，堅持實地考察，希望抓住那些在現(xiàn)場迸發(fā)的靈感以融入作品之中。“整曲段落起伏重疊，文雅處沉靜細膩，武威處氣勢雄偉，包含大量以蒲劇為主的地域性音樂元素”[1]。

下文將從琵琶聲部出發(fā)，立足于探討琵琶演奏中蒲劇音韻的運用、轉化及其價值。

一、蒲劇溯源

蒲劇，又名“蒲州梆子”“山陜梆子”“晉腔”等，與晉?。ㄖ新钒鹱樱?、北路梆子、上黨梆子并稱山西四大梆子戲?！吧疥儼鹱印笔菍ζ阎荩ń裆轿魇∮罎校┌鹱优c同州（今陜西省渭南市大荔縣）梆子的統(tǒng)稱。秦晉兩地的梆子戲同宗同源，素有“請蒲師收蒲伶”“道蒲白”“陜西梆子蒲州調”等傳統(tǒng)。其樂調存在共性，唱腔均高亢激越，以木梆擊節(jié)，也包含昆曲、吹腔及民歌小調等。蒲劇現(xiàn)存劇目達一千四百之多，影響力較大的有《薛剛反朝》《趙氏孤兒》《竇娥冤》《掛畫》《麟骨床》等。

蒲劇起源于宋金，在吸收古典劇目的藝術成就并結合當?shù)孛耖g小戲的地方色彩的基礎上，迄至明朝中葉成為獨立完整的劇種。清劉獻廷《廣陽雜記》中曾記載，“秦優(yōu)新聲，有名亂彈者，其聲甚散而哀”。在清代，蒲劇就已風靡華北華中地區(qū)。標志性的歷史事件是，乾隆四十四年（1779年），以魏長生為代表的戲班入京，“以《滾樓》一劇，名動京城，觀者日至千余，六大名班頓為之減色”。但在乾隆五十年（1785年）頒布禁令后，在京的梆子腔藝人轉而向燕趙地區(qū)謀生，并在這一過程中將梆子腔廣泛地傳播到其他地區(qū)。同時，晉商的興起也使得作為山西文化代表的梆子腔得以輸出，形成了“商路即戲路”的現(xiàn)象。“這些歷史背景造就了蒲劇作為遍及全國的梆子腔戲曲文化的源頭地位”[2]。

清嘉慶、道光年間，蒲劇逐漸形成了南路戲與西路戲兩個流派。南路派以芮城為中心，以演傳統(tǒng)二十四本為主，辭藻考究，風格雅致，注重故事情節(jié)本身的吸引力，演員多使大彎大調，基本不用假嗓；西路派以蒲州為中心，以唱功和做功為重，演唱風格火爆，粗獷豪放，特技效果華麗，引人注目，且唱詞較多，戲文通俗，劇目豐實。到20世紀30年代末，蒲劇中西路戲與南路戲各自的特點逐漸融合，此后蒲劇既詞曲考究、唱本典雅，又唱腔火爆，豪邁不羈，以對激情和凄楚兩類極端情緒的充分表達而著稱。

新中國成立后，蒲劇取得進一步發(fā)展?！霸趪业某珜拢陆似褎W社（后改為晉南蒲劇院）并成立了三十多個專業(yè)劇團，整理、改編、創(chuàng)作了諸多經(jīng)典古戲與現(xiàn)代戲，將蒲劇藝術發(fā)展推向新時期”[3]。

二、《關公》中的蒲劇音韻

本節(jié)將介紹蒲劇音樂的特點，之后討論《關公》琵琶聲部中對這些蒲劇音韻的體現(xiàn)，并闡述演奏者在二度創(chuàng)作中如何用琵琶去恰如其分地表達蒲劇音韻。

蒲劇的基本唱腔分為兩類：“苦音”和“歡音”。歡音腔多采用以sol為主音的徵調式，其基本音階為清樂音階“sol-la-do-re-mi”，通常用于展現(xiàn)歡快輕松的情感氛圍。相反，如果樂曲是典型的“苦音”唱腔，音調為“徴-閏-商-清角-徴”（sol-↓si-re-fa-sol）?！斑@是苦音唱腔的基本音調，而其所屬的燕樂音階徴調式，在蒲劇音樂創(chuàng)作中是最廣泛也是最主要的，通常用于表達凄涼悲切的情緒[4]?！痹跁x南地區(qū)的蒲劇音樂中，“苦音”唱腔占據(jù)著不可撼動的中堅地位，有時為了突出情緒的強烈對比，使旋律色彩更加豐富，也會兼用“歡音”唱腔。

“蒲劇向北傳入晉中、晉北地區(qū)時，為了迎合當?shù)鼐用竦男蕾p喜好，自然而然地與當?shù)仫L貌習俗、人文地理、語氣語調，及其特色民間音樂相結合，形成新的旋律音調”[5]。晉中地區(qū)大量民歌的基本音調為：“徴-宮-商-角-徴”（sol-do-re-mi-sol），晉北地區(qū)的許多山曲、二人臺的曲調為：“徴-羽-宮-商-角”（sol-la-do-re-mi），蒲劇在當?shù)貍鞒邪l(fā)展后，形成了顯著的“歡音”唱腔特點。

蒲劇唱腔還有幾個顯著特點：調性較高，多用G調或A調；音域較廣，常超過三個八度；善用大跳，八度跳進非常常見，有時還會有十度以上的跳進出現(xiàn)。而在伴奏樂器的選擇上，蒲劇常用板胡作為主要樂器，完美契合了蒲劇寬廣嘹亮、慷慨激昂的特點。此外，還喜歡選用笛子、笙等吹奏樂器。

上文中簡述了蒲劇的常用調式為徵調式，其中燕樂音階中地清角和閏是蒲劇中最具代表性的特色音。在首演排練前，景先生帶領筆者隨著他采風創(chuàng)作的路線簡單地參觀了一番。在高61米的關公雕像前，他解釋道：“這是一個恢宏的音樂雕塑形象。我們可以用鋼筋混凝土鑄造出鋼鐵的雕塑，同樣也可以用音符來創(chuàng)造一座音樂的雕塑。我們要用最抖擻的精神，最磅礴的氣勢，用最洪亮的音響，最高亢的音調，來展現(xiàn)關公的雄偉形象?！痹谧髌贰蛾P公》的開篇，就由各聲部齊奏A徵調式的主音la。在演奏中，為了立住關公的“雕像主題”，引子部分的各件樂器都盡量彈出最飽滿的音色。琵琶聲部由A徵調式進入，肯定了其主干音la、re、mi。第二句逐漸過渡到D徵調式，最終各個聲部都停在D徵調式上。這些樂句的處理，就像古時蒲劇的關公戲一樣，要先用定場詩和四十造型把關公形象立在舞臺上。

如第一樂章琵琶聲部的主要音調為“sol-la-do-re-mi”，呈現(xiàn)出顯著的歡音唱腔特點。之后轉入D徵調式，原來的#4做了還原處理，這是苦音唱腔的突出特色。琵琶旋律在堅定主干音的同時，也突出了其特色音：燕樂音階徵調式的清角（do）和閏（fa）。如下譜：

第二樂章在A徵的調式基礎上進行延展，一共有三次較為復雜的展開變化，每次收尾都落在樂隊齊奏的A音上。在第三樂章中，琵琶主奏與助奏分三個聲部，分別演奏不同音域的主題旋律，反復再現(xiàn)第三樂章的主題動機17 6，以肯定C音清角的特點。

此外，在蒲劇的旋律走向上，跳進運用十分廣泛。常有八度大跳，有時甚至可以達到十度或十一度?！蛾P公》慢板的主題中也有此特征。

“活態(tài)呈現(xiàn)主要指表演的二度創(chuàng)作，即具體演出時受演員的表演技法，舞臺經(jīng)驗，情感運用，甚至當時當?shù)匮莩鰲l件限制而做出的貼合地域音樂色彩的具體修改”[6]。二度創(chuàng)作體現(xiàn)著演奏家對作品的把控，以及對舞臺最終呈現(xiàn)的理解。

2020年12月15日，在國家大劇院上演的“大型民族交響樂《關公頌》”演出中，張強教授擔任琵琶協(xié)奏曲《關公》的琵琶聲部主奏。張強教授作為西安人，從小耳濡目染，對山陜梆子唱腔十分熟悉。所以在具體演奏中，他運用自己的演奏經(jīng)驗與技巧，對曲譜進行了大量的加花藝術處理，在琵琶這件樂器上恰如其分地呈現(xiàn)蒲劇唱腔特點，使樂曲既具有濃厚的地方音樂特點，也更加符合曲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展現(xiàn)作曲家所想要表達的內容。比如，在演奏《關公》第一樂章的主題時，張強教授在呈現(xiàn)原譜的同時，進行了一系列貼合蒲劇特色的加花處理。如譜例琵琶聲部第一句中的B音，張強教授做了一個左手下滑音的技巧，右手的“彈”對應的是拉高小二度的C音。C音響出現(xiàn)后，快速下滑落回B。這樣就突出了清角的特色。同理，E音也是如此。彈奏拉高小二度的F之后，迅速回到E上，突出閏音的音響。

第三樂章的華彩樂句中，張強教授也采用了類似的處理方法。在原譜的基礎上進行擴充，強調第三樂章“17 6”主題動機。再現(xiàn)多次17 6和43 2。7、3的處理同上例一樣，演奏的實際音高是拉高半音的1、4。在許多傳統(tǒng)樂曲的演奏中，F(xiàn)音在實際演奏中要拉高半音。而《關公》中，F(xiàn)恰好是D徵調式的閏音。所以在演奏處于重要位置上的F時需要保持穩(wěn)定。在排練過程中，筆者運用以往學到的方法，將譜例中的F拉到#F進行大揉，被當?shù)氐睦舷壬赋觥安豢善咛幚怼?，并談及原因：體現(xiàn)蒲劇特色就要做到對特點音的準確把握，不可篡改，否則表演出來的特點會轉為其他劇種，最終會使河東地方色彩的感染力大打折扣。

三、《關公》的文化與審美價值

琵琶協(xié)奏曲《關公》對記錄中國民間音樂文化有著突出的貢獻，同時也是中華民族管弦樂發(fā)展史上的卓越篇章。一方面它根植于中華傳統(tǒng)的關公文化，力圖在作品中凸顯關公忠義仁勇的形象；“另一方面它使用了現(xiàn)代的作曲技巧，將琵琶與其他樂器非常好地契合在一起，富于現(xiàn)代化的表現(xiàn)力”[7]。

在技法創(chuàng)新上，《關公》的結構布局并不拘泥于常規(guī)協(xié)奏曲的曲式結構，而是根據(jù)音樂表現(xiàn)去重構。盡管作品本身是多章協(xié)奏曲，作曲家卻采用西方奏鳴曲式，并在其中加上中國“起承轉合”的音樂傳統(tǒng)。同時，作者突破傳統(tǒng)民樂協(xié)奏曲形式，轉而采用大協(xié)奏曲的方法，改琵琶獨奏為七個琵琶組成的獨奏組合，時而相互競奏，時而相互呼應，層巒疊嶂，富于變化，使得作品的主旋律更加震撼動人。另外，在作品尾聲加入的人聲合唱更做到了人與樂器的交融契合，使得作品恢宏中透露著婉轉，正如作品對關公的歌頌由神性起卻著落在人性上。這些創(chuàng)新無不彰顯著中西音樂自然融合的音樂價值。

結束語

琵琶協(xié)奏曲《關公》著眼于歷史題材，卻能夠很好地與現(xiàn)代創(chuàng)作技法融合，既能夠將傳統(tǒng)文化賦予新的時代氣息，又能在創(chuàng)作結構與表演形式上取得新的突破。希望本文能夠幫助人們理解《關公》的作品內涵，讓樂曲呈現(xiàn)更為豐富的演出效果，使觀眾產生更好的審美共鳴。

參考文獻

[1]鮑明偉.對音樂創(chuàng)作活動的思考：試論一度創(chuàng)作、二度創(chuàng)作、三度創(chuàng)作的關系[J].黃河之聲，2020（10）：140-141，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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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樊祖蔭.和而不同與不同而和：中國傳統(tǒng)多聲部音樂的思維特征與中西多聲結構差異原因之探究[J].中國音樂，2016（1）：78-94，128.

[4]高慶.永濟市蒲劇傳承的現(xiàn)狀及未來展望[J].北方音樂，2020（5）：64-65.

[5]賀雪梅，王中瑞.用國際性的音樂語言講述關公精神[N].運城日報，2020-09-22（8）.

[6]華云松.關公戲研究[D].沈陽：遼寧大學，2017.

[7]景建樹.風調雨順根深葉茂：趙季平《古槐尋根》的創(chuàng)作背景與藝術特色[J].音樂天地（音樂創(chuàng)作版），2020（Z1）：117-122.

作者簡介：史雨（1994— ），女，漢族，山西忻州人，忻州師范學院，助教，碩士。

研究方向：地域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