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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斷馬腿

        2024-12-31 00:00:00文英
        山東文學(xué) 2024年7期
        關(guān)鍵詞:老段大馬老三

        每年七八月份的時(shí)候,神仙巷就格外鬧騰,孩子們都放假了,又是暑假,小東西們在家哪待得???有了孩子的歡叫,整條巷子就活泛起來。

        神仙巷的排號由南向北,68號在北口,坐東朝西,是一座帶院的二層小樓。男主人姓段,大家都叫他老段。老婆姓馬,自打二十幾歲小媳婦起,都管她叫大馬,這一叫就是四十多年。神仙巷的人都羨慕這老兩口,三個兒女有出息,一個博士兩個研究生,有留北京的,有去上海的,還有保研山東大學(xué)直接留校的?,F(xiàn)如今流行不婚、丁克,學(xué)歷越高的人越不愿生孩子,人家老段這兩兒一女,愣是生了四個孫子、孫女,二兒子生的還是一對龍鳳胎呢。

        老段出去買菜回來,電動車前前后后掛滿大包小包。巷子口的石桌邊圍著一圈人,老張?jiān)谌巳豪镞何搴攘?,扭頭看見老段,急忙招呼過來殺一盤兒。老段指指車上的菜,今兒大馬和娃們回來,我得麻溜回去。

        老段穿一雙老北京平口布鞋,一條黑色人造棉大褲衩,白色跨欄背心溻濕了,貼后背上??赡苁莿偘芜^火罐不幾天,肩膀上印著幾個紫色圓餅子。

        老張沖著老段背影喊,急著回去干嗎?既然回來了,瞅空和伙計(jì)們練練《癡夢》吧,好久沒打鼓了,手癢啊。

        老段停住腳步,愣了一下。

        自從二○一六年,老段去北京給大兒子帶娃,大馬去上海為二兒媳伺候月子開始,老兩口就聚少離多,上海、北京、濟(jì)南來回跑,老了老了,過起了牛郎織女的日子。

        現(xiàn)在有個流行詞兒——老漂。老段和大馬一個漂北京,一個漂上海。還不能光盡著大城市漂,五根手指頭咬咬哪個都疼不是?濟(jì)南的女婿出國了,閨女上課忙,孩子又小,不幫著帶怎行?上海的二兒子生了龍鳳胎,小兩口在醫(yī)院上班忙得要死,不去照顧哪說得過去?兒子說,要不請個保姆吧?大馬直搖頭,電視上演過,黑心保姆偷偷給孩子喂安眠藥,還有背地里虐待孩子的,誰敢?

        老段苦笑著說,以前同事開玩笑,說他姓段,老婆姓馬,等生個孩子叫段馬腿得了。還真應(yīng)了這句話,這兩塊老疙瘩,北京漂完上海漂,今兒跑高密明兒奔濟(jì)南,真要累斷馬腿了。

        累倒是其次,心里那份寂寥跟誰說呀。尤其是頭疼感冒身體不適的時(shí)候,凄惶得像一只默不作聲的蠶,一寸一寸吐著絲,直至把自己封進(jìn)完全的黑暗。老段瞅著墻上那張照片,那是二○一六年他參加“和平杯”全國京劇十大票友決賽時(shí)拍的。曾經(jīng)有人問,不是“十大名票”嗎,怎么十一個人?老段苦笑一下,岔開話題。那次決賽,老段參演的是新改編的荀派代表劇目《癡夢》,高密的票友圈轟動一時(shí),那可是國家級比賽呀,參賽的人都是個頂個精英良將。那一年的“和平杯”,老段愣是從高密殺到濰坊,從濰坊殺到省里,又從省里脫穎而出,一路殺進(jìn)全國總決賽。陪著老段一起過五關(guān)斬六將的,還有老張。大家都開玩笑說,老張是老段的御用鼓師。只可惜,最后出了婁子。

        照片旁邊掛著一把京胡,上面落了厚厚一層灰。老段取下來,擦著擦著,竟然把弦弄斷了。

        年輕時(shí)忙工作,忙生兒育女,以為退休就可以為自己活了,見自己想見的人,干自己想干的事。不是有人說,退休就是開啟第二春嗎?今兒看看,這第二春,真沒味兒。

        暑假到了,老段給大馬打電話,說,想神仙巷的煎餅馃子了,也想老張這幫老街坊了。老段還有句話沒好意思說出口,這把年紀(jì)了,臊得慌。兩人電話里一合計(jì),回家吧,把“小獸”們都弄回去,兩人一起在家照顧。

        老段比大馬先到幾天。邁進(jìn)神仙巷的胡同口,不知哪家店鋪正放著茂腔名段——趙美蓉觀燈,那熟悉的旋律鉆進(jìn)耳朵,心里說不出的踏實(shí)。

        老段不敢歇息,院里齊腰深的雜草除掉,騰出地兒放陽光。壞掉的水龍頭換了,添了兩張床,把原來一打開就老牛大喘氣的掛式空調(diào)換成立式格力最新款,尖角的玻璃茶幾換成木質(zhì)圓弧形——孩子調(diào)皮,別磕了碰了。大馬回家要穿的衣服洗了,被褥拿院里曬了,收進(jìn)屋的時(shí)候,蓬松的棉絮里,裹著一股好聞的太陽味兒。

        老段還去了趟藥店,瞅瞅沒人,紅著臉向店員比畫半天,買了瓶寶貝似的“藥”,怕人看見,急不迭揣兜里。到了家,老段左右瞅瞅,急匆匆把藥塞枕頭底下。明明是在自己家里,怎么搞得跟偷人似的?

        下午五點(diǎn)多,老段把菜做好,花花綠綠擺了一桌子。冰糖苦瓜、清炒藕片、炸金蟬、紅燒豬蹄、干煸大蝦、蛤喇燉豆腐,澆了蒜蓉杭椒丁味極鮮調(diào)汁的清蒸鱸魚、淋了香油撒上香菜末的紫菜蛋花湯。筷子擺好,老段就一遍遍看表,看得煩了,干脆去胡同口等著去了。

        爺爺,爺爺,一輛黃色出租車還沒停穩(wěn),車上就開始嘰嘰喳喳。

        來嘍,老段緊走幾步,上前拉開車門。

        兩個孩子下了車,過了一會兒,一只白色高跟鞋先著了地,黑色長裙飄出來,嫩兮兮一只白手提著裙擺,一時(shí)髦女郎款款下了車。老段心里咯噔一下,哪來的美女,這么仙兒……正心猿意馬,美女回過頭來,老段心里又咯噔一下,原來是大馬。大馬頭發(fā)染了色,還燙成卷毛,紋過的眉梢挑起來,直入鬢角,嘴唇紅得要滴血,黑裙子配著露膀子的水紅色真絲短袖衫,比年輕小媳婦還嬌俏,一股濃烈的梔子花香味兒撲面而來。

        老段沒接大馬行李箱,抱起小孫女進(jìn)了屋。

        走那么急干嗎?大馬在后面嚷嚷。

        吃過飯,孩子們早早睡下了,大馬洗漱完也躺下了。老段磨蹭半天進(jìn)了屋,不聲不響把著床邊躺下來。大馬一翻身,一只手搭老段胳膊上。

        這么長時(shí)間沒見,也沒句呱啦?

        老段把大馬手挪開,說,胃里壓了口氣,疼。

        怎么壓的氣,吃急了?

        乏了,就睡吧。

        老段睡不著,他受不了大馬身上那味兒。大馬說話的表情和語氣也跟原來大不一樣,一切都不是他想象中的樣子。

        他想起往年在兒子家過年,大年夜鞭炮響起的時(shí)候,突然感覺自己成了一個被遺棄外鄉(xiāng)的孩子。想大馬的嘮叨,想巷子里那滑膩的豆腐腦,想那幫一塊下棋一起練戲的老家伙,甚至連巷子里的灰塵、噪音都覺得那么親切。

        老段瞅瞅枕頭上那團(tuán)黃毛,胃真疼了起來,似乎是扎了一根細(xì)小的針,連帶著前胸后背都緊巴巴地疼。

        第二天,大孫子也到了家。家里吵吵嚷嚷,像來了八國聯(lián)軍,屋頂都要塌下來了。老兩口腦子亂哄哄的,連小家伙名字都記不準(zhǔn)了,干脆叫老大老二老三。

        娃們中午睡覺的時(shí)候,大馬歪沙發(fā)上,劃著短視頻看那些無聊段子,想笑又不敢笑,臉憋得通紅。為這,老段說過大馬不是一回兩回了。大馬自有大馬的道理,天天當(dāng)老媽子,也得讓老媽子有點(diǎn)樂子不是?老段哼了一聲,神仙巷都快放不下你了。大馬乜斜一眼老段,把手機(jī)音量放大了,老段氣呼呼去了院子。

        老家伙,練練吧,好長時(shí)間沒過癮了,老張隔著門喊老段。

        做夢都想,可哪撈得著呀。

        咋聽著蔫了吧唧的,是不是和老婆子不正經(jīng)了,這年紀(jì)了,悠著點(diǎn)。

        滾。

        老張進(jìn)了門,盯著老段臉左看右看,累著了,肯定是累著了,不是一戳三個蹦的小青年了,抻乎著點(diǎn),老張把腦袋伸過來,聲音壓低,我聽說,有專門給老年人用的那玩意兒,沒試試?

        滾你個蛋的,越說越?jīng)]正形,有屁快放。

        “和平杯”又快到了,大家伙兒都攛掇著我來問問你,既然回來了,能不能一起練練,爭取能參加下一屆票友大賽?咱們年齡都不小了,這屆要是上不了,以后恐怕更沒戲了,能去央視露露臉,也不枉咱愛了一輩子戲。

        “和平杯”,是他倆共同的心結(jié),搭檔多年,老張不光是老段的“御用”鼓師,還是他們那幫子票友的策劃和總指揮。上次的比賽,老張陪老段一路殺進(jìn)了“和平杯”全國總決賽,誰知在最后關(guān)口,老張身體出了狀況,沒能上場。臨陣換鼓師,那可是業(yè)內(nèi)大忌,老段遺憾地與“十大名票”失之交臂,拿了第十一名。他倆是鉚著勁兒再搏一回的。

        老段沉吟半晌,我哪有空呀,要不,你們找別人試試?

        老張氣哼哼地說,能找早找了,還用得著腆臉來上趕你?《癡夢》那折憶往事,二黃慢板、二黃原板、二黃快板,還有大段大段念白,表情那么豐富,身段更是復(fù)雜得要命,唱念做全活了,咱高密,除了你誰還能唱?你若能找出第二個來,我立馬去請。

        老段嘆口氣,他又何嘗不想呢。

        時(shí)間都是擠出來的,早上早起,比如晌午這會兒,孩子們都睡了,咱就可以練呀。哼,我看你呀,就是瞧不上這幫老伙計(jì)了,燒包。

        老段禁不住老張軟磨硬泡,最后還是答應(yīng)了。一說到戲,他的眼睛亮了。

        第二天早上四點(diǎn)多,老張就把伙計(jì)們攛掇到小康河公園,哐呔哐——鑼鼓一聲響,戲就要開場了。

        鼓點(diǎn)不對,氣息不對,行腔不對,念白不對,圓場步調(diào)也不對,要板沒板要眼沒眼,哪哪都不對——老段找不著半點(diǎn)從前的感覺,喪氣極了。

        前年在北京,他心血來潮去了趟戲迷俱樂部,也是感覺哪哪都不對,當(dāng)時(shí)就尋思,還是跟神仙巷那幫老伙計(jì)合拍,沒想到他是既融不進(jìn)新圈子,又丟了舊圈子呀。

        第二天,老張又來找他,磨蹭啥呢,大伙等著呢。

        不去出洋相了,你們練吧。

        你不來,我們練個寂寞呀,上次要不是我掉鏈子,你穩(wěn)穩(wěn)的前三名,第一名都有可能,我就不信,你能甘心?

        老段躺床上,翻來覆去地折騰。說甘心那是假的,決賽圈里那些票友,論硬功夫,還真沒人能跟他比,他可是正經(jīng)科班童子功,那扮相、那唱腔,比女人還女人,說他把《癡夢》拿捏到爐火純青,一點(diǎn)都不為過。當(dāng)時(shí),連荀派代表人物孫毓敏都給他豎過大拇指呢??粗鴦e人上臺領(lǐng)獎,觀眾都為他可惜得不行,老張更是一個勁兒自責(zé)。獲獎?wù)哌€沒下臺,老段走上去,和“十大名票”合了張影。別人只道是老段這歲數(shù)了還追星,只有他自己知道為啥留這個影。

        老段心不在焉地給娃們扇了會兒扇子,悄悄溜出了門。

        這次,為了讓老段盡快找回感覺,老張給他上了妝,眼眉一吊,片子一貼,泡子一粘,老段立馬來了精神。

        老張先給了段二黃原板:休道是,蒼天無情,紅顏薄命,只怨我,有眼無珠,不識人才……

        老段腰身舒展開了,板眼也有了,氣息也對了,心勁一下子又上來了。咦,喵了個咪的,從前的感覺又回來了。

        第二天中午,娃們都歇下了,老段拿起水杯往外走,剛走到門口,大馬把他拖回來。

        牛奶喝完得去買,換下來的衣服得洗,天然氣費(fèi)快沒了得充值。

        老段拉著臉瞅一眼大馬。

        說是回來一起照顧孩子方便,原來是為這個呀,都這年紀(jì)了還反串女的,老母咔嚓臉,誰看?

        懂戲的人看。

        老段正忙著,老張電話一遍又一遍打進(jìn)來,他瞅瞅大馬,摁了靜音。把大馬安排的事務(wù)干完,伙計(jì)們早已回家了,老段坐在石桌旁愣神,他有點(diǎn)后悔答應(yīng)老張了。

        我看我真是不行,這個比賽要經(jīng)過縣市、地區(qū)、省里層層選拔,真沒那時(shí)間。

        老張說,咱平時(shí)抽空練習(xí)又不妨礙你照顧孩子,要是趕上比賽,就讓我家老婆子幫大馬一把,這總成了吧?老哥求你了,咱都受點(diǎn)累,把大家的心愿都了了,成不?

        話說到這份上要是再推托,就真說不過去了。

        好,那從今兒起,我就是拼了老命,也要把《癡夢》練好。

        半夜了,老段怎么都睡不著。他來到院子里,從手機(jī)上搜出《癡夢·憶往事》的伴奏,音量調(diào)到最小,圍著櫻桃樹圓起了場。

        憶往事眼前又現(xiàn),我那買臣的身影。思量他,也難忘,枕上恩深。求上蒼,祝我夫妻,重圓破鏡。怕只怕,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那個他反串了無數(shù)次的崔氏又活了過來,她甩著水袖,嗟怨,垂淚,一步三嘆,做著破鏡重圓的癡夢。

        休道是,蒼天無情,紅顏薄命,只怨我,有眼無珠,不識人才,不識人才……老段瘋了一般,一場又一場,直唱到天蒙蒙亮,他才收了音樂,回到床上。

        大馬翻個身,嘴里嘟囔:瘋子。

        老段想,人活著,還能為某件事瘋狂,那就是活得還有奔頭呀。

        老三這段時(shí)間特別愛臭美,中午不睡覺,老拿鏡子照來照去,她看大馬收拾完桌子,嘴巴像抹了蜜,哄奶奶給她扎辮子。扎完小辮,老三在鏡子前左看右看不滿意,奶奶快給扎到天上去了。大馬只好把辮子松開,重扎了一遍,老三還是噘著嘴,又嫌扎得太松了。

        大馬頭繩一扔,不管了。

        老三吭哧吭哧哭上了。

        就不能消停會兒,老的妖俏,小的也不學(xué)好。

        姓段的,你放什么屁?

        老段拖過老三,朝屁股上狠勁掄了兩下。

        老三哭得更兇了。

        大馬咣當(dāng)一聲,摔打著手里家伙什兒。

        大馬刷短視頻越來越上癮了,提示音一響,不管是吃飯還是拖地,抓過來就看,邊看邊笑,還笑得滿臉春色。

        老段趁大馬睡覺,拿起她手機(jī)劃開短視頻。一個叫“第二春”的群里正熱鬧著,有個叫“知更鳥”的發(fā)了條視頻,后面跟著一排大拇指。老段點(diǎn)開視頻看了看,是一幫老家伙在跳舞——女人嘴唇紅艷艷的,滿臉媚相地扯著男人胳膊,男人穿著通身白的燕尾服,裝腔作勢地?fù)е搜?/p>

        “知更鳥”還@大馬,老姐啥時(shí)候回來跳舞,莫把兄弟姐妹們忘了呀。

        老段點(diǎn)開“知更鳥”頭像,就是視頻里摟著女人腰那個燕尾服老男人,眼睛像林永健,發(fā)型像葛優(yōu),臉型像巷子口修鞋老頭用的鐵拐子。

        什么知更鳥,一看就不是個好鳥,老段把大馬從“第二春”里刪除了,還第二春呢,走你。

        只興你娘子官人眉來眼去膩膩歪歪,就不興別人看看手機(jī)找點(diǎn)樂子?

        老段不回應(yīng),扭頭出了門。

        老段每天四點(diǎn)出門,練完戲,又急匆匆跑菜市場,好在市場就在巷子里,雞、魚、肉、菜、海鮮、豆腐卷、流油的咸鴨蛋,還有孩子們愛吃的冰激凌、安慕希酸奶,一應(yīng)主菜、零食都能買到,一會兒電動車就裝滿了。

        街坊們看老段進(jìn)進(jìn)出出,笑他快忙成“八大員”了。老段心說,保育員采購員服務(wù)員炊事員警衛(wèi)員衛(wèi)生員理發(fā)員指揮員駕駛員,起火了要當(dāng)消防員,起官司了要當(dāng)調(diào)解員裁判員,豈止是八大員,十大員都不止啊。

        老段倒沒覺得多辛苦,再忙再累他也愿意,只有把這些雜七雜八忙完了,才可以過他的戲癮呀。

        孩子們的爸爸媽媽打來電話,跟老段大馬嘮個沒完。大馬借機(jī)翻舊賬,嫌老段疑神疑鬼沒素質(zhì),偷看她手機(jī),還刪她短視頻群。說老段整天忙著唱戲,快走火入魔了。

        這一說把老段的火徹底拱起來了,你看你這身打扮,你聞聞你身上那味兒,描眼畫眉跟個窯姐兒似的,你還是神仙巷的人嗎?

        大馬氣得嘴唇都白了,被子一扯,蒙了頭。

        老段一改平時(shí)彎腰屈背的睡姿,示威一樣,臉朝墻壁,背挺得筆直。大馬也賭氣翻身朝另一邊,誰都不理誰。后來,老段大馬干脆分了床,一起過了四十多年,最后過成了中國好鄰居。

        老段趁大馬不注意,把枕頭下的“寶貝”拿報(bào)紙包了,扔進(jìn)垃圾桶,起身的時(shí)候,老段眼冒金星,腳下像踩了云彩。

        日子越來越干燥。

        老段不想讓自己閑著,忙完家務(wù)忙練戲,別人吹著空調(diào)都嫌熱,他大日頭底下拾掇院里排水溝;別人都睡了,他還吭哧吭哧拖地;全家一桌吃飯吵得慌,他扛回張桌子,把娃們分成兩桌。兩桌開飯也不消停,這個喊哥哥吃飯放屁了,那個喊老三把大米掉地上了,老二喊爺爺再給我盛碗湯,另一個又喊奶奶我咬著嘴唇了,老段一會兒跑這桌,一會兒跑那桌,一頓飯下來,地板都快被他磨出汗珠子來了。

        伺候娃們吃完飯,老段說他頭有點(diǎn)不得勁兒,去躺會兒。

        大馬嘴里嘟囔,吃完喝完嘴巴一抹,唱起戲來我看哪哪都得勁。

        小獸們吵著要看奧特曼,大馬摁開電視,收拾桌子去了。老二最是個會巴結(jié)的,馬上挪了小凳子湊到爺爺身邊。

        爺爺,我最聽話了,爺爺再給我講紅色故事吧,講抗日小英雄的故事。

        老段慢騰騰坐起來,哎,就生怕你爺爺不累呀,今天講抗日小英雄嘎子的故事。老二聽得最認(rèn)真,老段趕緊表揚(yáng),其他幾個也趕緊學(xué)著老二的樣子,小手托著腮,老老實(shí)實(shí)聽故事。講完故事,老段跟大馬嘀咕,以后少讓孩子看奧特曼,動畫片就看國產(chǎn)的。大馬不服,就你懂,也沒見你搞出啥名堂。

        我當(dāng)然搞不出啥名堂,有名堂的人都搞第二春去了。

        老段拿起遙控器調(diào)了臺,電視里正回放春晚小品,林永健扮成女人,正和黃宏掰扯。黃宏一鐵錘把她家墻砸壞了,差點(diǎn)給破了相。

        無聊,大馬摁掉電源。老段上了擰勁,跑過去打開。

        看看,好好看看。你現(xiàn)在形象就跟林永健“大嫂”一樣。你看你那幾根黃毛,跟卷毛獅子狗似的,我看你不像神仙巷的,倒像是從香港臺灣回來的,洋氣得很吶。

        你不懂生活沒人嫌,可別拿你那套要求別人。

        哼,我是不懂生活,連第一春都不知咋過的,一幫山貓野獸玩什么第二春,我看是春天快到了,老貓叫春。

        大馬索性打開短視頻,把音量調(diào)到最大,左搖右擺,隨音樂打著拍子。大馬搖擺的手勢把老段眼前又晃出一片金星,他狠勁抓起一個杯子,又輕輕放下了。何必呢,這把年紀(jì)了,還是自己與自己周旋,自己與自己和解,晚風(fēng)吹人醒,日落藏山海吧。

        他狠勁兒甩上門,找老伙計(jì)去了。

        大馬變了,變得他都快不認(rèn)識了。老段看不慣大馬,大馬也看不慣老段,以前那種互相依賴蕩然無存。年輕的時(shí)候,大馬回娘家住個三兩天,他就感覺屋子里空蕩蕩的,心里也空蕩蕩的,現(xiàn)在這是怎么了?

        老段簡直是瘋了,一下午除喝過幾口水,就沒停過,一折唱完又一折。老張看著不對勁,把鼓停了。鑼鼓停了,老段就自己打著鼓點(diǎn),在那里比畫沒完,老張直接上來止住了他。

        那天夜里,老段哼了一晚上戲。

        那年,外面飄著大雪,他大半夜回家,手里捧著幾個冰涼的橘子,大馬懷孕了,想吃橘子。那時(shí)候可不比現(xiàn)在,北方橘子稀罕著呢,大冬天的,老段愣是跑了一百多里地弄了回來。大馬心疼地把他冰涼的手焐懷里,看把人凍得,這得費(fèi)多少勁呀。只要你想吃,上天入地我都要弄來。那時(shí)候的老段壯得像一頭犍子牛,像犍子牛的老段也會像孩子一樣撒嬌。

        媳婦兒,我盼孩子生下來,又怕孩子生下來。

        怕啥?

        怕你有了孩子不理我了。

        傻樣,你也是我兒子,我有兩個兒子,行了吧……老段一頭扎進(jìn)大馬懷里,哼哼唧唧裝起了兒子。

        天蒙蒙亮的時(shí)候,迷迷糊糊中,老段夢見他捧起了“和平杯”,一等獎第一名——終于遂愿了。

        月底就要決賽了,他們加緊了練戲強(qiáng)度,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都斟酌了再斟酌,盡量做到滴水不漏。最后一次彩唱,大家都按比賽那天的套路走了一遍,直把一場《癡夢》演得如癡似夢。一個月下來,老段整個人瘦了一圈。

        票友們一個個摩拳擦掌,一副不進(jìn)三甲誓不還的樣子。領(lǐng)隊(duì)老張?jiān)缭缬喓闷?,就等開拔了。

        老段這段時(shí)間臉色不太好,大家都讓他好好歇歇,養(yǎng)足精神預(yù)備比賽。

        沒事,咱這體格,杠杠的。

        就是嘴硬,老段回家一頭栽床上,再也不想起來。老三偏偏不讓他睡,纏著老段講故事。老段氣哄哄吼一嗓子:祖宗,就不能讓你爺爺歇會兒?喊聲悶雷一樣,嚇得老三一哆嗦,她癟著嘴,沒敢哭出聲。

        外面變天了,剛才還陽光酷烈,突然間來了烏壓壓一大片云,天地瞬間暗了下來,不一會兒,雨點(diǎn)子便噼里啪啦砸下來。大馬突然發(fā)現(xiàn)老三沒在屋里,老段也急了,爬起來打傘出門去找。院子里沒有,他倆一個奔東,一個奔西,邊喊邊跑出了神仙巷。

        找到的時(shí)候,老三淋得跟落了水的小雞仔似的,肩膀一抽一抽,哭得氣都上不來了。

        爺爺不喜歡我,我要回家找媽媽……嗚嗚……

        誰說的,爺爺不喜歡你喜歡誰?

        爺爺前幾天打我,今天又罵我,爺爺就是不喜歡我……老段抱起老三,爺爺不好,爺爺不好,爺爺以后再也不了。老三哭得更兇了。

        大馬找來干浴巾包住老三,造孽呀,淋這么大雨,為了那破戲,都快六親不認(rèn)了。

        這一折騰,老段哪還睡得著?第二天就要出發(fā)了,為了保存體力,睡不著也要老老實(shí)實(shí)躺那兒。

        半夜,大馬過來拍醒老段,快起,快起,老三這是咋了。

        老三嘴唇發(fā)青,臉通紅,身體哆嗦著。

        老段找來體溫表測了一下,好家伙,四十一度。量完體溫,老三突然翻下白眼,抽過去了。這還了得,老段摸起手機(jī)就打120。

        急診給退了燒,一應(yīng)檢查做完,天已經(jīng)亮了。診斷結(jié)果出來——支原體感染引起的肺炎,需住院治療。一聽說是肺炎,大馬慌得走路都不利索了,老段一個人樓上樓下來回跑。

        輸完液,老三安穩(wěn)下來,睡著了。

        剛交完費(fèi)上樓,老張電話打了進(jìn)來,你幾點(diǎn)走,我們都到車站了。老段捂住話筒,出了病房,兩人越嘮聲越大,老段脖子上青筋都暴出來了。

        他倆最后商量出一個不得已的方案,老張他們幾個先去打前站,找好住的地兒,把所有該預(yù)備的預(yù)備好。老段呢,比賽前一天去,下午到,晚上大家再練一次配合,好在前期練得扎實(shí),應(yīng)該沒問題。老段把車票改簽到兩天以后。

        他跑進(jìn)跑出,找大夫了解情況,找護(hù)士換藥,不斷給老三拿酒精擦腋窩、額頭,禱告著孫女趕緊好起來。

        老段給大馬打來午飯,看著大馬吃完,他看看大馬,吞吞吐吐地說,那什么,老張他們,在、在天津等我。

        大馬半天沒吭聲,她指指老三,去吧,我不攔你,去唱你的戲吧,我們娘幾個熬過去就熬,熬不過去,死了干凈。

        老三嘴里迷迷糊糊地喊著,爺爺別走,爺爺,別走。

        老段的臉緊繃著,嘴唇都要咬爛了,他把皺成團(tuán)的車票扯碎了,扔進(jìn)垃圾桶。

        沒有彎彎肚子還想吞鐮刀頭,我毀了大家心血,我對不起大家,我向伙計(jì)們賠罪……

        老段掏出一沓錢往老張手里塞,伙計(jì)們來回的費(fèi)用都算我的。

        是錢的事嗎?老段,咱拍心窩子想想,是錢的事嗎……老張看看病床上的老三,他的火氣也只好悶肚里,說啥都沒用了。

        臨出門時(shí),老張回頭說:老段,安心看好孫子吧,那是祖國的花骨朵呢。

        我本當(dāng)一馬一鞍守本分,悔不該,先后嫁了兩個夫君……老張哼著《癡夢》走出了病房。

        老段瞅著老張背影,眼前一晃,背影突然變出兩個老張,一會兒又變出四個。

        老段和大馬一人一天,輪流在醫(yī)院陪床。老三出院那天,大馬在家做好早飯,領(lǐng)著老大老二來了醫(yī)院。老三都醒了,老段竟然還在蒙頭大睡,大馬嚷嚷開了,老鱉蛋越來越不像話了。老大會意,跑過去掀被窩,看爺爺大臭屁屁嘍,爺爺真是個大懶——大馬突然一聲尖叫。

        老段頭歪床上,臉扭曲著,嘴角一堆穢物。

        大馬慌了神,木呆呆愣那兒。還是老大反應(yīng)快,跑出去叫來了大夫。醫(yī)生們急匆匆把老段弄上擔(dān)架床,推走了,大馬抹著眼淚跟過去。

        娃們都嚇傻了,一個個小木雞一樣杵那兒。老三嚇壞了,大聲哭喊著,爺爺死了,爺爺死了。最愛聽紅色故事的老二湊過來,哄著老三,爺爺是為革命事業(yè)獻(xiàn)出生命的,爺爺生得偉大,死得光榮。老大氣鼓鼓訓(xùn)他倆,胡說八道什么,再不閉嘴,告奶奶去。

        手術(shù)還算順利。

        醫(yī)生說老段是左腦血管栓塞,幸虧是在醫(yī)院,再晚會兒,后果不敢想象。醫(yī)生問大馬,病人是不是平時(shí)特別累呀,這年紀(jì)了,還是得注意點(diǎn),勞累會導(dǎo)致栓子脫落形成栓塞的。

        大馬坐在病床邊,看著老段手上枯樹葉一樣的老年斑,又是一陣兒眼淚。

        麻藥過去,老段醒了過來,老家伙睜眼就問,孩子們呢?

        大馬眼淚又下來了,老東西,還是先管好你自個兒吧,以后啊,得聽我的。

        老段腦袋枕大馬腿上,嘴里嘟囔著,真好啊,又做回兒子了……大馬一愣,立馬反應(yīng)過來,看看左右,臉騰一下紅了。

        年輕時(shí)的渾話,還拿出來說,也不知道臊。

        老段還想嘮,大馬趕緊制止,醫(yī)生說了,少說話。

        后來,大馬跟老段叨叨,手術(shù)那會兒,孫子給你個老東西致悼詞了,說你生得偉大,死得光榮,你老段家出了個烈士呢。

        還偉大呢,真要掛了,那也是生得渺小,死得埋汰呀。

        老段術(shù)后需要恢復(fù),娃們不能再在這兒待下去了,大馬電話打了一圈,各家領(lǐng)回各家娃。

        兒女們一接到電話,就火急火燎往家趕。兒女們陪了父母幾天,領(lǐng)著各自娃要回家。臨走的時(shí)候,老三帶頭哭了起來,老大老二也抱著爺爺奶奶腿,哭著不走。老段大馬你瞅瞅我、我瞅瞅你,老淚縱橫。

        兒女們嘴里嘟囔著,強(qiáng)行把娃抱上車。

        晚上,大馬丟了魂兒一般,這屋轉(zhuǎn)了那屋轉(zhuǎn),轉(zhuǎn)了好幾圈。

        老段慢慢騰騰起來,坐床頭發(fā)呆。

        快躺下,醫(yī)生說了,不能大意。

        你說咱倆是不是犯賤?娃們在的時(shí)候,整天喊忙喊累,小的們這一走,怎么心里這么不是味兒呢。

        自從老段出了院,大馬似乎又變回了從前那個人——性子綿軟,絕不別老段半句嘴。老段煩她玩短視頻,她就把短視頻APP卸載了;老段喜歡喝稀的,她就天天熬小米綠豆粥;老段要去找老張,她就把茶具洗燙干凈,招呼老張來家里。

        老段問大馬,我要是真走了,想我不?

        大馬白老段一眼,才不呢,你前腳走,我后腳就回“第二春”找知更鳥跳舞去。

        老段說,也好。

        想啥呢,吃藥。

        在家休養(yǎng)了半年多,老段身體恢復(fù)得差不多了,心里又開始惦記娃了。想娃們粉嫩的小臉,想孩子們爺爺長、奶奶短地圍著他倆轉(zhuǎn),擔(dān)心娃們吃飯不規(guī)律光看電視,擔(dān)心兒女們光給娃點(diǎn)外賣糊弄午飯。

        上次老三打電話,哭著說爸爸媽媽上班把她一人扔家里,她害怕極了。老二也打電話,說想死爺爺奶奶了,說托管中心的飯不好吃,每次還沒放學(xué)肚子就咕咕叫了。

        撂下電話,老段看看大馬,大馬看看老段。

        咋辦?

        還能咋辦?去唄。

        你行嗎?

        杠杠的。

        得,以后別怪這個怪那個,就怪自己抻不住這根筋吧。

        老段大馬把兒女們電話挨個呼一遍,商量來商量去,大馬繼續(xù)去上海那邊,濟(jì)南小女兒那邊請了保姆。老段這狀況不敢再讓他單獨(dú)帶孩子,去濟(jì)南看著保姆,萬一出啥狀況,也能及時(shí)發(fā)現(xiàn)。

        聽說老段大馬又要走,老張過來送行。那次以后,他們只字不提戲的事了,大家都明白,《癡夢》,已經(jīng)成為一個永遠(yuǎn)的夢了。

        老張說,兒媳婦的預(yù)產(chǎn)期就在這幾天,我也快當(dāng)爺爺了。

        哈哈,當(dāng)了爺爺,你就和我一樣成孫子嘍。咱們這代人呀,獻(xiàn)了青春獻(xiàn)黃昏,誰也甭想逃。

        出租車來了,一輛黃一輛藍(lán)。黃的拉老段去高鐵站,藍(lán)的拉大馬去汽車站,一個向北,一個往南。他倆提著大包小包,各自上了各自車。

        車子啟動了,大馬腦袋探出車窗,沖老段喊,老東西,你可給我好好的。老段想說什么,卻似有百般滋味鯁在喉頭,擺擺手,到底啥都沒說。

        大馬的車子越來越小,老段轉(zhuǎn)頭對司機(jī)說,走吧。車窗慢慢往上升,老段的眼神慢慢往上抬。一枚黃色的樹葉晃晃悠悠飄落下來,在風(fēng)中打了個轉(zhuǎn),靜靜地伏在了法桐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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