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戲
敏子的媽媽走了,跟著一個賣小雞的中年男人走了。
那個時候,敏子才三歲多一點。而今,敏子滿五歲,往六歲上數(shù)了。從那以后,敏子就再也沒有見到過媽媽。
敏子跟著奶奶生活。但敏子并不知道媽媽撇下她,跟著一個賣小雞的男人跑了。奶奶哄著敏子,說媽媽去海邊一個小島上,幫助人家補漁網(wǎng),掙錢來給敏子扯花布、做新衣服穿呢。
敏子盼著媽媽回來。奶奶也盼著敏子媽媽某一天還能回來??擅糇計寢屖冀K沒有回來。
敏子跟著奶奶,整天喝稀粥、吃雞蛋、吃烤玉米和煎小魚。晚間,奶奶就像媽媽一樣摟著敏子睡。奶奶摟著敏子時,一邊捏著敏子肉乎乎的小腳丫,一邊給敏子講故事。慢慢地,奶奶捏不到敏子的小腳丫了。敏子長高了。
奶奶看著敏子頭上的毛發(fā)長長了、變黑了,便給敏子扎起了一對羊角辮兒。敏子的奶奶常拿當院的石磨與敏子比高低——你看看,咱敏子都快長到石磨那樣高了。
敏子的爸爸在敏子一歲多一點的時候去南洋捕魚,遭遇到狂風黑浪(其實就是臺風),死在海里了。早年,鹽區(qū)沒有氣象預報,漁民們出海捕魚全憑望云層、觀星象來預測天氣,一有不慎,就將船毀人亡。
敏子對爸爸沒有印象。敏子只記得媽媽留著齊耳短發(fā)的俊模樣。敏子還記得媽媽總是會坐在當院的石磨旁織漁網(wǎng)。
敏子滿三歲的那年春天,小街上來了一個賣小雞的男人。那人挑著兩個扁圓的竹籮筐,大街小巷里吆喝:
“小雞喲——”
“抓小雞——”
那人不喊賣小雞。他喊“抓小雞”。好像他竹筐里那些油菜花團一樣的小雞仔兒,全都跑出竹筐,需要人們來幫助他一只一只再抓回他的竹筐里似的。其實,不是那樣的。那個賣小雞的男人,面對竹筐里那些擠擠拉拉的小雞仔兒,要一只一只地抓出來賒給人家,并不是當場出售小雞仔兒就可以拿到錢呢。這是那個年代賣小雞的常規(guī)。原因是賣小雞的進村時,多為春天。也就是民諺里所說的一年當中“青黃不接”的那個時間段兒,家家戶戶碗里沒有糧,菜園子見不到個“青頭兒”,到哪里去弄閑錢來買小雞仔兒,只有賒。再者,買小雞的人家想買母雞或公雞,那會兒一只只小雛雞兒全是油菜花團的模樣,怎么能分辨出哪只是公雞,哪只是母雞呢?
但賣小雞的人偏偏就能分辨出來。他若沒有那個本事,怎么出來賣小雞、賒小雞,怎么好等到秋后上門來收那小雞仔的款項呢?
“抓六只小雞?!?/p>
這是敏子奶奶。她要賒六只小雞。
那個時候,敏子還抱在媽媽懷里。敏子奶奶擰著一雙小腳,到小巷口來抓小雞時,敏子媽媽停下手中的活計,抱起敏子到巷口來看熱鬧。
“要幾只公雞?幾只母雞?”
賣小雞的那個男人,如同賣豆腐、打涼粉的小販問人家秤幾斤豆腐、幾斤涼粉一樣,問敏子的奶奶要幾只公雞、幾只母雞。
敏子奶奶說:“一只公雞,五只母雞?!?/p>
話音未落,那人伸手拽出一只抬頭望天的小雞仔兒,口中念叨“公雞”,隨后又抓出五只“吱吱”鳴叫的小雞仔兒,說是五只母雞。其間,那男人抓小雞、扔小雞的動作,如同拋線團、扔氣球一樣,一只一只丟進敏子奶奶兜起的衣衫兜兜里,說:“好啦,五只母雞,一只公雞?!?/p>
敏子奶奶兜住那六只黃茸茸的小雞仔兒,思量了半天,可能是想到秋涼時,便是敏子爸爸的祭日。到那時,將要殺掉一只公雞來祭奠,剩下的母雞還需要有只公雞來領(lǐng)頭兒,便改口說:“要兩只公雞,四只母雞?!?/p>
賣小雞的那個男人瞪直了眼睛,問敏子奶奶:“你到底是要幾只母雞,幾只公雞?”
敏子奶奶說:“兩只公雞,四只母雞。”
那男人沒再說話,他伸手往竹筐內(nèi)的小雞群里一抹溜,如同風吹麥浪一般,順手拽出一只“冒尖”的小雞仔兒,丟進敏子奶奶的“布兜”里,隨手又從敏子奶奶布兜里抓走一只低頭啄腳的小雞仔兒。然后,問起戶主的名字,他要把戶主的名字寫在他的“賒賬本”上,趕到秋后好來討要小雞錢呢。
敏子奶奶開口就說:“王樹家?!?/p>
王樹,是敏子爸爸的姓名。
其實,那時間敏子的爸爸早已經(jīng)死去一年多了。賣小雞的那個男人寫下“王樹家”時,似乎意識到這戶人家的男人可能不在了。
在外人看來,王樹,自然是一個人的姓名。王樹家,就比較模糊了,可以理解為王樹的家,也可以理解為王樹的家人,或是王樹家的媳婦。
當時,敏子媽媽就在跟前,但她并沒有在意那個男人去記誰的姓名,她倒是覺得那男人伸手抓出一只小雞仔兒,就知道是公雞、母雞怪好奇呢,她問那男人:“你是怎么知道哪只是公雞,哪只是母雞的?”
那男人抬頭望了望敏子媽媽頭上掛的“夫孝”,說:“抬頭望天的是公雞?!毖韵轮?,低頭擠在一起,或者是怕冷、害羞的那些小雞仔兒,長大以后都是母雞婆。
“噢——”
敏子媽媽輕“噢”了一聲,瞬間長了學問似的,又問:“萬一,你抓出來的不是公雞是母雞呢?”
那男人回答得很爽快,他說:“我抓錯了不要錢?!?/p>
說話間,那男人又拽出一只抬頭望天的小雞仔來,示范給敏子媽媽看:“你看好嘍,這一只,我扔進筐簍里,不多一會兒,它又會把頭抬起來了?!?/p>
果然,不多一會兒,那只毛茸茸的小雞仔兒就仰起頭來四處張望呢。
敏子媽媽嘖嘖嘴兒,臉上頓時流露出很是佩服那個男人的神情來。
那男人跟敏子媽媽說:“公雞好斗,一出殼就好斗!它在雞群中,始終都要擺出一副爭斗的架勢來?!?/p>
敏子媽媽樂。敏子媽媽心里想,公雞母雞原來還是這樣呀!但那話她沒有說出口,便抱著敏子回家去了。
這以后,那個賣小雞的男人又來賣蓮蓬、賣鮮藕,趕到秋天來收小雞款項時,他不知怎么就把敏子媽媽給勾走了。
敏子想媽媽時,奶奶就炒雞蛋、煎雞蛋,或是煮雞蛋給敏子吃,哄著敏子,說她媽媽到海島上幫助人家織漁網(wǎng)子,很快就會回來呢。
敏子忍不住想到海邊去看媽媽。奶奶就把大門給拴上,不許敏子往院子外面亂跑。
奶奶要做飯、要喂雞,還要給敏子補鞋子、添褲腳。奶奶顧不上看管敏子時,就讓敏子一個人在院子里追小雞、捉蜻蜓、給螞蟻劃“地牢”玩。偶爾,隔壁喜子媽媽要去場院里摘花生果兒,或是要去菜園子里拔青菜,不方便帶上喜子時,就會把喜子送過來,讓敏子奶奶給一起看護著。
那樣的時候,敏子會很高興。
喜子和敏子一般大。不過,喜子是個男孩子,他來了以后,就喜歡跟敏子鉆草堆、爬豬圈、捉迷藏玩。
敏子奶奶坐在當院的石磨旁,把兩個孩子“閂”在院子里,看管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她便在那兒“滋啦——滋啦——”地納那種“麻臉”的鞋底兒,或是把剛剛摘去的菜葉,再挑些綠色的,重新放回到籃子里。
回頭,喜子媽媽從場院里或是菜園子那邊拔過青菜回來時,會敲著敏子家的大門喊叫:“喜子——”
喜子在院子里聽到了,立馬就會回應一聲:“媽媽!”
“跟我回家啦!”
那一刻,敏子的奶奶便會擰著一雙小腳,過來給喜子媽媽開院門。其間,喜子站在院門旁,等著敏子奶奶慢慢悠悠地走過來開院門時,他還會一聲一聲地對著門縫往外喊:
“媽媽?!?/p>
“哎!”
“媽媽?!?/p>
“哎——”
院門開了,喜子撒著歡兒,跟著媽媽走了,敏子卻站在院門前或是被奶奶關(guān)在院門里頭,木呆呆地愣半天。
那樣的時候,奶奶會停下手中的活計,在鐵勺子里滴一點油星兒,給敏子煎雞蛋,哄著敏子不去想媽媽。
敏子呢,吃著奶奶的煎雞蛋,時而會噘起小嘴,把奶奶那油汪汪的鐵勺子給推翻;時而,她吃著吃著還會吃出淚水來呢。
敏子奶奶看到那樣的情景,總是長長地嘆一聲:
“哎——”
這一天,喜子媽媽又把喜子送來跟敏子一起玩,敏子不想與喜子鉆草堆、捉迷藏。敏子跟喜子說:“我們今天裝成你媽媽敲門喊你吧?!?/p>
喜子問:“那怎么裝?”
敏子說:“我來裝喜子,你在門外當媽媽?!?/p>
喜子樂,對敏子說:“我是男孩子,你是女孩子,應該你來當媽媽,我還當喜子。”
敏子說:“不!我當喜子,你當媽媽。”
喜子想了想,反正就是做游戲,他便跑到院門外去拍門,學著媽媽的腔調(diào),大聲喊叫著自己的名字:“喜子?!?/p>
敏子在院內(nèi),脆生生地應道:“媽媽!”
“喜子!”
“媽媽——”
“喜子——”
“媽——媽——”
“……”
正在當院石磨旁納鞋底的敏子奶奶,聽到敏子在那熱切切地喊“媽媽”,心里先是咯噔一下子,隨之又愣住了。她靜心聽著敏子那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呼喚,老人的心都快要被敏子給喊碎了。尤其是敏子連續(xù)喊了幾聲媽媽以后,突然放聲大哭時,奶奶眼窩里的淚水,“撲簌簌”地滾下來。
移居
大集體的時候,小村里還是挺熱鬧的。家家戶戶都不用做飯,生產(chǎn)隊有食堂。每到吃飯的時候,男女老少,嘻嘻哈哈地拿著碗筷、端著飯盆,在生產(chǎn)隊的場院里排隊打粥、按人頭領(lǐng)到大腳饅頭。大腳饅頭又叫小腳饅頭,前尖后圓,如同女人小腳一樣的模樣。
生產(chǎn)隊的記賬員,看到排隊的人群中誰挨到了前頭,就去翻找那戶人家戶主的姓名,一邊報出那戶人家的人頭數(shù),一邊用火柴桿兒蘸上印泥,在那戶主的名頭下點個紅點,標志著那戶人家把當天那頓飯菜領(lǐng)走了。
負責裝粥和分發(fā)小腳饅頭的,是胡慶家和幾個做飯的小婦女(年紀不大的媳婦)。
胡慶家是頭年春天從鹽河北鄉(xiāng)嫁過來的。她也是幾個做飯的女人中年紀最小的。她丈夫胡慶是個水利員,整天扛著根紅黑相間的大標尺,在溝灣河畔里測量渠壩。胡慶家那小媳婦姓梁,剛來那會兒,她說她叫梁秀芳??甥}區(qū)這邊,嫁過來的媳婦,就附和著男人的姓氏叫了。譬如小梁,她在娘家那邊叫梁秀芳,嫁給胡慶以后,就是胡慶家了。
好在負責管理食堂的長貴,時而還在小黑板的值日表上,歪歪扭扭地寫上她的姓名——梁秀芳。換到其他場合,譬如街坊鄰居的嬸子、大娘們,早就“胡慶家、胡慶家”那樣親親熱熱地叫著她哩。
“胡慶家,今天中午吃什么?”
巷口幾個曬太陽的老奶奶,每回去場院里搭飯時,她們都是前前后后地走在一起的,一個個擰著小腳,左搖右晃的樣子,很像是南極冰面上的一串灰企鵝呢。這會兒,她們看到胡慶家胳膊上搭件白圍裙,要去食堂里做午飯,便有人問她中午吃什么?胡慶家則停下腳步,笑盈盈地回敬那奶奶,說:“這個嘛,是長貴說了算喲!”
長貴是村里的干部,也是食堂管理員。
每天,胡慶家她們幾個小媳婦在那打粥、分饅頭,長貴就站在一旁維持秩序。有時,他看到那幾個女人忙不過來,也會湊到鍋臺邊幫助遞饅頭。但更多的時候,他是站在人群外面,看到人們端著粥盆,或是高舉著一串用筷子穿起來的小腳饅頭,像鹽河邊人們用柳條子串魚瓜子那樣高舉在頭頂走過來,會笑呵呵地問人家:“好吧,人民公社好吧?”
那樣的時候,人們都會迎合著笑臉說好呢。
應該說,人民公社的初期,還是很不錯的,大家有飯吃,有事情做。社員們下田勞動時,就像去城里看大戲一樣,熱熱鬧鬧地團在一起,還一路唱著歌呢。
每天清晨,長貴像個軍號手,鼓圓了腮幫子,滿大街“嘟追追”地吹哨子。然后,他還要吆喝:
“干活動手嘍——”
那時天還沒有亮。小村的街巷里,還是黑黢黢的模樣。各家的婆娘正挨在男人身邊睡得香呢。他長貴在那個時候,應該喊大伙兒“起床干活”才是對的??伤湍菢雍敖小案苫顒邮謬D”。好像正在床上纏綿的男女,想要在被窩里做點什么事情時,還要按照他長貴的指令,統(tǒng)一步調(diào)似的。
好在,日子久了,人們也就習慣了他那樣吆喝。唯有胡慶家她們幾個早起做飯的女人不用聽他長貴吆喝。她們自己會掐著點兒起床,甚至比他長貴起得還要早。她們要早起煮粥呢。
回頭等社員們被長貴指派到東湖地里翻瓜秧(地瓜秧子)或是到北嶺上鎊果子(鋤花生地的雜草),胡慶家她們幾個小女人,就已經(jīng)把大鍋里的粥煮得“咕嘟咕嘟”冒氣泡了。
這期間,長貴會來掂量當日午間的飯菜。若是當天他派人去割水稻或是刨地瓜,那是下苦力的活,飯菜要適當弄得好一點。殺幾只雞、宰一只羊的事情,也是有的。倘若是翻瓜秧、點玉米,那活計稀松平常,中午弄點青菜湯,讓大伙就著湯水吃煎餅,也就湊合了。
不過,大集體的飯菜,并不完全是長貴一個人說了算的。每過幾天,上頭就會派人來檢查。他們查飯菜的質(zhì)量,也檢查飯菜的衛(wèi)生。
那樣的時候,長貴會交代胡慶家把衣服穿得好看一點,打飯的時候讓她往前頭站,并叮囑胡慶家:你把袖口挽高一點,再挽高一點。長貴甚至還會指著胡慶家袖口那兒,說:
“你把胳膊露出一點來?!?/p>
長貴指派胡慶家“把胳膊露出一點來”,就是讓她把袖子挽得高高的,露出白白嫩嫩的白手臂。
在長貴看來,胡慶家年輕,打飯的時候讓她把雪白的手臂露出來,既好看又顯得很衛(wèi)生。他甚至認為,胡慶家那樣給人家打的飯菜,吃到嘴里會格外香甜哩!
當然,每回上頭來檢查時,長貴都要把飯菜調(diào)當?shù)酶裢夂靡恍?,常常是雞呀、鴨呀、魚呀,都吃剩在盆里、鍋里。
可時隔不久,也就是各家各戶匯集起來的雞、鴨、豬、羊、牛,越殺越少時,人們的飯菜便清湯寡淡了。到了后期,小腳饅頭沒有了,煎餅也吃不成流兒了,社員們干一天活兒,只能領(lǐng)到兩個還算熱乎的地瓜,大鍋里的菜湯也只是撒一點蔥花漂在上面。而管理飯?zhí)玫拈L貴偏偏就在這個時候出了事情——他把集體的糧食給盜賣了。
審訊長貴的是上面來的兩位司法干部。他們把長貴關(guān)在一間小屋子里,像審訊犯人那樣,拍著桌子,讓他交代問題。
剛開始,長貴也是什么都不說的,可連續(xù)熬了幾個晚上,就有些支持不住了。他交代:確實有兩口袋小麥被他賣給鎮(zhèn)上做掛面的四歪嘴子了。
“錢呢?”審訊人員步步追問。
“……”
長貴低頭思量了半天,還是不想說。對方猛一拍桌子,他這才謊說,錢被他下館子花掉了。
“胡說!”
審訊人員當即向他亮出了兩雙水淌的襪子。
所謂水淌的襪子,那是鹽區(qū)人根據(jù)水鄉(xiāng)特點給起的名字。其實,就是尼龍絲襪子。因為它很薄,穿在腳上如同一層溪水從腳面上滑過,能看到腳面上的脈絡。當時,那種薄如蟬翼的襪子屬于奢侈品,它穿在腳上,尤其是穿在女人的腳上,很摩登,也很好看。但一般人買不起??砷L貴買了,他買來送給了胡慶家。
事情到了這一步——證據(jù)都掌握在人家手里了。長貴覺得那就沒有什么好隱瞞的了。于是,他便一五一十地把他與胡慶家“滾草窩”的事情都說了。
第二天拂曉,胡慶家與長貴“滾草窩”的事情就傳開了。
胡慶家的丈夫,也就是那個整天扛著紅黑相間的標尺在田地里測量溝渠的胡慶,瘋了一樣,在場院里罵長貴,他還摸過飯?zhí)美镆话蜒┝恋那胁说叮フ议L貴算賬。
可他哪里知道,長貴夜里把事情交代清楚以后,次日清晨就被押往縣里坐“局子”去了。胡慶找不到長貴,便拿媳婦撒氣。他舞弄著手中的菜刀,滿大街地喊呼,要把他媳婦給剁了。
那時間,胡慶媳婦早已嚇得躲了起來。
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胡慶都找不到他媳婦。
后來,胡慶聽說他媳婦投奔了她遠在關(guān)外(東北)的二姨。他便揣上把尖刀,追往關(guān)外去。
村里人猜測:這下糟了!胡慶若是在關(guān)外找到他媳婦,那個眉眼兒俊俏的小女人,十之八九,只怕是性命難保了。
可誰又能料到,事情并不是那樣發(fā)展的。胡慶到了關(guān)外以后,又與他媳婦生活在一起了。
只不過,那地方的人都不知道他們家在關(guān)內(nèi)所發(fā)生的事情。
道釘
道釘,劉鐵匠給起的名字。
小福子把半籃子壽材板上撬下來的鉚釘拎到劉鐵匠的鋪子里,劉鐵匠正圍著一塊不貼身也不靠肉的驢皮圍裙,在砧子上“叮當叮當”地捶打一塊由紅變紫的鐵塊兒。但劉鐵匠瞄到小福子籃子里那些都繡成一堆爛胡蘿卜似的鉚釘了,他“叮叮當當”地捶打著砧子上的鐵塊,問小福子:“哪里弄來的?”
小福子說:“棺材板上撬來的?!?/p>
劉鐵匠沒有吭聲。
劉鐵匠在趁熱敲打砧子上的物件兒,直至那物件由紫變黑、變冷了,他還在那兒“叮叮?!钡貙ふ抑俏锛细甙疾黄降脑摯蛱???梢韵氲剑谀莻€時間段里,劉鐵匠的腦海中一直都在思量,棺材板上撬下來的鉚釘,他是要還是不要呢?
那一年,準確一點說,是新中國成立以后的一九五七年底,小村里各家各戶都把自家名下的土地上交給集體了。說得敞亮一點,是上繳給國家了。社員們攜手邁向了人民公社的合作化道路。按照上級的指示精神,村莊周邊的墳堆,要統(tǒng)一遷移到禿石上去。
禿石嶺,是鹽河上游的一個小山包,那上面石頭多,樹木少。旱天不長莊稼,雨天存不住雨水,石頭縫里冒出點羊胡子草,不等放羊的孩子把山羊趕到嶺包上去,就被周邊的野兔給搶著吃了。
小村里開動員會,要求家家戶戶把埋在村莊周邊的祖墓挖出來,統(tǒng)一遷往禿石嶺的山包上重新掩埋,以便騰出更多的耕地來。
那項舉措,當時人們很不理解,甚至還很反感——祖墳怎么能隨便遷移呢?不少村民都那樣質(zhì)疑??蛇^后想想,遷墳還是很有道理的。如果讓墳墓在村莊周邊繼續(xù)蔓延,墓包堆得一個比一個高,墳地一家比一家占得大。趕到今天,整個村莊只怕是要被墳墓給包圍了。
但是,在一九五七年的冬天,小村周邊的墳墓,座座都被搞了個底朝天。挖開的墓穴,大都塌了瓤子(棺材爛了,尸骨融入泥土),即使棺材的頂蓋沒有爛,底部的托板也爛了。做棺材的都講究入土為安。上面的蓋板與側(cè)板可以做得厚一些,顯得莊重、富有、氣派、兒女臉上有光,但底部的托板,也就是躺尸體的那塊壽材,木匠們都會做得很薄,以便棺材埋入地下以后,很快融入泥土。
這樣說來,墓穴挖開以后,原先的壽材自然都要被廢棄掉。講究一點的人家重新打一口棺材,將先祖的骨骼揀出來,再次入殮。不講究的,打個草包,或是卷個席筒子,抬到禿石嶺上就埋了。
那么,刨出來的棺材板兒,扔到原來的墓穴周邊。主家不會再要,外人也不會撿去當木材來用。除非是個別墓穴中的板材較好,又沒有腐爛多少的,有人會撿到小河邊當橋板踩在腳下。否則,沒有什么別的用場。誰用那樣的板材干啥,裝過死人的,晦氣!其中,板材中的鉚釘,大部分也都隨著板材的腐爛而腐爛掉了。可有些兩頭尖的鉚釘,原本是鑲嵌在板材當中的,若是板材尚未完全腐爛,那種鉚釘似乎也還是鉚釘?shù)臉幼印P「W影涯菢拥你T釘撿來,想賣給劉鐵匠。
劉鐵匠平時就收購那樣一些廢銅爛鐵。尤其是一家一戶的斷“鼻”鐵锨,或是鋤庫與鋤頭分成兩節(jié)的鐵件兒,拿到劉鐵匠這邊來,看看沒有什么修整價值了,干脆就當作廢鐵賣給劉鐵匠重新回爐。
劉鐵匠把爐火燒旺以后,將那些廢棄了的鐵件合并在炭火中燒成一團,或燒成一塊殷紅的鐵餅子,重新鍛打,轉(zhuǎn)瞬之間,就能鍛打出一件件嶄新的鐮刀、鐵锨,或鎬頭呢。
可眼下,劉鐵匠面對小福子送來的那些棺材上撬下來的鉚釘,他想要又不想要。
想要,因為那是鐵。鐵匠見到鐵,如同劁豬蛋的獸醫(yī),見到誰家的小豬崽搖晃著蛋卵子在小街上亂跑一樣,總想一刀子把它那個給劁了。劉鐵匠看到小福子送來的那些壽材板上的鉚釘,腦海里就在想,把那些鉚釘放在炭火上燒紅,凝固在一起,自然也可以鍛打成鐵锨、鎬頭呢。順著這個思路想下去,劉鐵匠就想留下那些鉚釘。
可棺材板上撬下來的鉚釘,本應該叫棺材釘,或壽釘,即壽材上的鉚釘??蓜㈣F匠忌諱“壽釘”的說法。壽釘、壽釘,寓意著壽終正寢似的,不夠吉祥,也不好聽。劉鐵匠跟小福子說:“你這道釘,都銹透了!”
劉鐵匠給那鉚釘另起了一個名字,叫道釘。道釘,有點像到此打住的意思。那些棺材板兒在地下埋了很多年,一朝重見天日,別再鬼鬼祟祟地折騰出什么事來。劉鐵匠想通過一把炭火,燒掉它們的過去。同時,劉鐵匠說那些道釘都已經(jīng)銹透了,是想殺殺小福子的價兒。
正常情況下,一斤廢鐵,拿到劉鐵匠這邊來,能換一兩個雞蛋錢??尚「W恿鄟砟前牖@子“道釘”,劉鐵匠幾乎是三斤當作一斤廢鐵收下了。
就那,小福子還挺高興呢。
小福子是個野孩子。他爹在他三歲的時候,跑到鹽河口的深水灣中去捉大魚遭遇風浪(臺風),連人帶漁網(wǎng)子,都被卷入茫茫大海。母親領(lǐng)著小福子守了不到兩年,被一個搖撥浪鼓的小貨郎給拐跑了。眼下,小福子跟著爺爺奶奶一起生活。
那個冬天里,村莊周邊到處都在起墳。小福子穿梭在各個墳堆墓穴中,如同河邊撿石子一樣,很容易地把那些被人遺棄的“道釘”撿起來,拎到劉鐵匠那里去賣錢。
三分五分,三毛五毛,小福子把賣“道釘”的錢都交給爺爺保管,等爺爺?shù)牟级道锓e攢到三塊五塊時,爺爺就跟小福子說,轉(zhuǎn)過年買兩只羊羔,讓小福子牽到禿石嶺上去啃草。
小福子很高興。
爺爺也很高興!
可就在爺孫倆憧憬著想去買一對小羊羔時,小福子在一處墳墓邊砸“道釘”時走了神(他光想著買羊羔了),一錘子砸到自己的腳踝子上了,把個左腿骨給砸裂了。爺爺用一輛小推車推他到山東壯崗去拿接骨藥。
那個時候,壯崗那邊有位老先生專治跌打扭傷,還挺出名的。周邊好多個村莊里有折胳膊斷腿的,都去找那位老先生。爺爺推上小福子,也找到了山東壯崗那邊。
對方摸了摸小福子的腳踝子,安慰他們爺孫倆,說:“沒事,小孩子的骨頭縫里黏液多,開兩副藥吃吃,很快就會好的。”隨后,那老先生開出醫(yī)方,讓小福子的爺爺?shù)胶筇萌ツ盟帯?/p>
付款時,小福子的爺爺問:“多少錢?”
對方說:“七塊!”
爺爺心里猛一愣怔!心想,小福子撿了一個冬天的“道釘”賣給劉鐵匠,也就賺了七塊錢。這怎么一服藥恰好就是七塊錢的呢?
當下,爺爺?shù)男睦锞陀X得堵得慌!可他二話沒說,付過錢、拎上藥,一臉陰沉地推著小福子往回走時,小福子看爺爺臉上的神情不太好,猜測買藥可能花了不少錢,便小心翼翼地問爺爺,買藥花了多少錢?
爺爺略頓了一下,說:“五塊?!?/p>
爺爺故意少說了兩塊。
爺爺覺得,若是按照實際價格說出去,不吉祥!甚至會被外人恥笑。因為,小福子揀“道釘”賺了七塊錢,爺爺是當作一件很得意的事情,對外人說的。
作者簡介:
相裕亭,男,中國作協(xié)會員,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小小說委員會常務副主任。曾在《作品》《長城》《北京文學》《雨花》《鴨綠江》等發(fā)表中短篇小說300余萬字?!缎≌f選刊》《小說月報》曾選發(fā)過中短篇小說《鹽官》《鹽道》《曹府遺事》等。其中,《看座》獲“中駿杯”《小說選刊》雙年獎?!锻蝶}》《口碑》入選2005年、2023年中國小說排行榜。人民文學出版社等結(jié)集出版了《鹽河舊事》20余部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