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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鄉(xiāng)村書

        2024-12-31 00:00:00胡子龍
        大理文化 2024年8期
        關(guān)鍵詞:讀友書房讀書

        1

        終于,我把三把皮椅移出書房,在堂屋里擺好,給堂屋里那組沙發(fā),還有茶幾矮柜電視機(jī)什么的,當(dāng)陪襯。

        其實(shí),堂屋中那組沙發(fā)以及茶幾矮柜電視機(jī),也純粹是陪襯物。自從我的書房裝修成,快二十天了,我家這間堂屋完全處于閑置狀態(tài),沒有人在堂屋里茶幾旁的這組沙發(fā)上面坐過,包括我,女兒聶斯舒,在外面打工三天五天回來一趟的聶斯舒媽媽。沙發(fā)也罷,茶幾也罷,茶幾上的茶具也罷,矮柜上的電視機(jī)也罷,說白了,就是給那間叫“堂屋”的屋子當(dāng)陪襯,把堂屋陪襯得多少有點(diǎn)堂屋的樣子。

        又何止。就連堂屋,大小三間內(nèi)屋,還有一個寬闊大樓,這些天來都充當(dāng)陪襯角色。我和女兒這些天很少踏進(jìn)去。它們的存在,就是為我們襯出一個“家”的樣子。

        建筑面積差不多兩百平米的一座房院,這些天來高密度使用的,就西耳房樓上樓下兩間。樓下,我廚房兼餐廳;樓上,我們用來做書房、會客室兼臥室。

        從書房往堂屋一個個搬高靠背皮椅,要先經(jīng)過樓門,再經(jīng)過樓梯,再經(jīng)過廚房,再經(jīng)過院子。搬完擺好,我汗流浹背,雙臂痠痠地。

        我的心,也痠痠的——不,是酸酸的。

        2

        十幾天前那個“喬遷大喜之日”,我將書房擺設(shè)好,上小學(xué)一年級的聶斯舒正好放學(xué)回到家。小丫頭一進(jìn)樓閣,立即對我表現(xiàn)出強(qiáng)烈不滿。

        “你把三把大皮椅放在這,我的寫字桌放哪里?我在什么地方看書畫畫做作業(yè)?”聶斯舒仰起臉抗議。小小的胸脯,一起一伏。圓臉漲得紅撲撲的。

        聶斯舒橫空給我出了一個難題。

        嘴上不說,我心里承認(rèn):對書房的布置因?yàn)閺?qiáng)烈的本位主義,我把女兒這顆“小太陽”給忽略了,難怪她如此氣憤。

        可即便如此,我還是不愿意將書房已經(jīng)成型的擺設(shè),打亂了重新安排,更不愿意舍卻那三把準(zhǔn)備讓我的書朋讀友坐的皮椅。這個“成型”,不僅僅實(shí)指,更是心理和情感上的。我之所以毫不猶豫買下這小院房子,看中的就是這個樓閣。如果不是這個樓閣特別的地理位置,我是絕對不會對這座房子發(fā)生興趣的。我多年的房居理念是:窗內(nèi)書香,窗外水山!而這個樓閣,恰恰滿足了我。這座房子坐落在大王莊后高地上,小樓閣朝西開一個大窗,百里山壩田野盡收眼底。襲人心脾書香中,捧一杯茶水憑窗往外,青山迤邐,湖光瀲滟,白云飄逸,雁影剪藍(lán)天。每天在這小樓閣里,看一陣風(fēng)景,讀一陣書,怎樣一種人生享受!不僅我,我還要讓女兒,讓一個個前來探訪的人,特別是舊的新的書朋讀友,在這個內(nèi)有書香外有田園的樓閣里怡然沉醉。

        但作為父親,我又不能不認(rèn)真考慮女兒的感受和實(shí)際需要。她年紀(jì)尚小,膽子也特別小,晚上睡覺還有踢被子的習(xí)性。暫時年把,恐怕還不能夠讓她到遠(yuǎn)離樓閣的其他房間獨(dú)住。特意上街買的一張折疊床,就是出于這個考慮。那么,如何在這間書房里給她安排一個屬于她的學(xué)習(xí)空間?

        撓著頭幾轉(zhuǎn),我把她的寫字桌抬上來,擺到了我座椅后面臨窗的地方,然后將她的椅子與我的椅子來了個背靠背:“你就在這看書畫畫做作業(yè)。做作業(yè)累了,望望外面的田野湖泊青山,養(yǎng)眼,提神?!?/p>

        聶斯舒噘噘小嘴。

        我花言巧語利誘她:“囡囡,你不是說你和老爸是同班同學(xué)嗎?這樣擺設(shè),老爸和你還是一個班,還是同學(xué)。背靠背,你看書做作業(yè)時候,遇到不認(rèn)識的字,遇到不會做的題,方便問老爸這個同學(xué)?!蔽矣X得這個理由還不夠充分,又想出一個自認(rèn)為完全可以說服她的理由,“你還記得你上學(xué)前老爸和你玩‘賣樓板’的游戲嗎?‘爹爹背,囡囡靠。背拱背,腰貼腰。父女倆,干什么?賣樓板,賣——樓板!’你看,多好!”

        聶斯舒還是小嘴噘噘。

        雖然小嘴噘噘,但她還是服從我的安排,乖乖坐到自己的寫字桌前,擺弄起書本文具來。聶斯舒媽媽在我們回鄉(xiāng)之前六七年里,忙著打理莊稼果樹,現(xiàn)在又外出打工,她半歲起,就由我全天候帶。我讀書寫稿并兼家庭保姆,父女貼心。她小小年齡就學(xué)會了體貼我。

        她在書桌前坐下沒五分鐘,遞過一張紙:“爹爹,我寫了一首詩?!蔽医舆^,讀,讀完哈哈大笑。這是一首無題“詩”,八行:斯舒是一個小大人,爹爹是一個老寶寶。大人再小都是大,寶寶再老都還小。大人要對寶寶好,大人要事事讓寶寶。只要寶寶高興了,大人也就高興了。

        聶斯舒問:“爹爹,我的詩寫得好不好?”我高高豎起大拇指:“好詩!好詩!”

        不是亂夸。女兒這“詩”,確實(shí)寫得好!

        3

        我得費(fèi)些筆墨,詳細(xì)介紹一下我們的書房、客廳兼臥室了。

        原來的房主是木匠泥水匠,我買過來后成為書房客廳兼臥室的樓閣,原來胡亂放著木匠工具泥水匠工具,并堆糠置雜。從凌亂不堪的雜物間提升為我的書房、客廳兼臥室,肯定少不了一番裝修。

        所謂“裝修”,也就四五千元的工程量。先是請木匠,利用我備存的七八道雙合木板門,在沒有筑墻的樓閣南邊打上牢實(shí)的板壁,再在樓口安上木板門,小樓就不再是半敞開的,就真的有“樓味”了。接下來,在小樓西墻上鑿開兩米半見方的大洞,安上玻璃窗。再接著,在樓頂鑲嵌綴有細(xì)碎蘭花的寶麗板。這些工序完成,一打掃,一拖抹,整個樓閣整潔亮堂,“走進(jìn)小樓成一統(tǒng)”的大致氛圍就出來了。但我左看右看覺得美中不足,上街買回二十塊鵝黃色純木層板,兩斤鋼釘,自己動手,一塊塊釘在石灰抹的三面磚墻上。這樣,木板壁、木門、木板墻,木欄窗戶,加上純木質(zhì)的樓底,整個小樓幾乎成了全木質(zhì)的,不僅吸濕防潮,更重要的是反光柔和,養(yǎng)眼,滋心,潤情,最適合我在里面讀書寫作,招待村鄰親戚,特別是我的那些讀友書友。

        最先進(jìn)樓的是書架。我樂得差一點(diǎn)笑出了聲:我的三個書架,那年請木匠打制時,仿佛就是根據(jù)這個小樓閣的空間和尺寸打制的:與樓門一道拱進(jìn)小樓四尺的位置,不寬不窄,正好安放那個天藍(lán)色的四層書架。未搬家時這個書架承擔(dān)的,是我出版的書籍以及刊載著我作品的幾百本雜志文集,如今到了新家,它功能照舊。我一直用來擺放重要藏書的那個最大書架,尺寸比東墻短去了一尺八左右,但恰恰就是這一尺八的“短”,讓我用來擺放一般書籍雜志那個書架,直通通頂了進(jìn)去,頂?shù)奖眽|墻夾角處,兩個書架呈現(xiàn)出物理性的“直角美”。電腦桌和我用來擺放打印機(jī)的桌子,二合一聯(lián)璧安放在北墻和西墻夾角接近窗口的地方。我的座椅,不偏不倚當(dāng)窗子正中位置。這樣,桌子與北墻書架之間,就有了大約六尺半的一個空檔。

        于是,我毫不猶豫地在這個空檔放上了那三把皮椅。三把皮椅前面,是作為會客室必不可少的茶幾。

        讀到這里你肯定會問:既然是書房、客廳兼臥室,少不了要固定地安放一張床。那么床呢,安在了什么地方?

        呵呵,說到床的安放,那個木匠泥水匠十多年前筑這樓閣時,別出心裁地,在樓口與西墻之間七尺的懸空之地,把樓底往南伸出了整整五尺。他這樣一弄,樓閣就由一個大長方體和一個小長方體組成,看上去一點(diǎn)也不規(guī)則。正是這“不規(guī)則”,使我有了一個安放床榻的地方,讓我保持“夜夜睡在書香里”的幾十年習(xí)慣。每天清晨起床,天藍(lán)色的布簾“嘩啦”一拉,樓閣就隔成兩個相對獨(dú)立的小單元,初來乍到的人不仔細(xì)看,很難發(fā)覺布簾后面溫馨擺著一張床。以至于我有時候會情不自禁想,狗日的小木匠小泥水匠,莫非在十多年前,就料到這座房子最終要被我買下,特意將這樓閣按照我的需要來設(shè)計(jì)建造?

        4

        我自信這是我人生“大手筆作品”?!按笫止P作品”出來了,理所當(dāng)然需要別人以最快速度來欣賞、分享。

        進(jìn)入我書房的第一撥客人是我的一個文友,以及他的妻子、同事。

        文友姓文,名正興,是我在外這多年與家鄉(xiāng)縣仍長時間保持聯(lián)系的兩三個朋友中的一個。我隔年把兩年要到他書房里翻一回書,他也曾兩次帶妻女風(fēng)塵仆仆幾百里,到我的山林果園里度假,聽松風(fēng)看櫟浪,過幾天世外桃源般的生活,讓林風(fēng)山溪洗滌去些許鬧市生活落在情感心緒上的煩躁。

        書房裝修好擺設(shè)完畢的第二天,吃過早飯,聶斯舒上學(xué)去了。我洗了碗筷,上樓,坐到電腦桌前自己的“專椅”上,打文正興的手機(jī)。

        “文老弟,我的書房裝修擺設(shè)好了,有沒有時間約著夫人過來看一看?”

        “啊,這么快?”

        “呵呵,不就兩棵青菜一藤瓜的活計(jì)嘛。如果有時間,今天就帶上夫人過來我書房里坐坐。”

        “當(dāng)然要來。但今天不行,今下午我有課,我媳婦也有課。后天吧,后天下午我們沒有課程安排。我們學(xué)校有一個老師,叫徐光進(jìn),是弄書法的,他沒有課的話,我們一起來。”

        第三天上午十二點(diǎn),我接到文正興的電話,說他們已經(jīng)上路了,問我到龍泉街時他們弄點(diǎn)什么冷熱菜,不跟我櫥柜里的菜重疊。

        “哈哈,瞧你說的,我手頭再緊,還緊到讓朋友帶菜做客的地步?你們就干凈利落上路吧。我這就給我一個親戚掛電話,讓他送一只雞來——那是他家放養(yǎng)在果園里吃野果蟲子露水珠長大的純土雞。”

        通話時候,幾綹長羽樣的云絮,白亮亮的,出現(xiàn)在窗外天際,并投影湖中,慢悠悠向北逸。逆白云向南的,是十幾只我叫不上名的大鳥,以一碧如洗的高天為背景,凌空舞蹈。電話在咕嘎鳥唱中打完,云絮漸淡,絲絲縷縷,縷縷絲絲,最后消失在北邊林山上空,大鳥則與南邊壩空遼闊無岸的大藍(lán)融為一體。

        我要的土雞乘摩托專駕送到,文正興也帶著夫人和書法家徐光進(jìn)到了。面包車不能直達(dá)寒舍,停在村前大槐樹下。他們沿老村巷曲里拐彎四百多米走進(jìn)來,一步步,由喧囂嘈雜而清靜怡然。

        遠(yuǎn)離喧囂噪雜,也是我當(dāng)時在待售幾座房屋中毫不猶豫選定這一座的一個重要原因。我是一個鄉(xiāng)村讀書人,這些年來書果兩耕,文菽兩收,我對讀書環(huán)境是非常挑剔的。在我看來,雖然現(xiàn)代社會,特別是當(dāng)下和未來,書聲跟汽車?yán)嚷暋㈦婁徛?、攪拌機(jī)轟隆隆聲,還有商區(qū)鬧市的嘈雜聲并不完全對立排斥,但在高音貝的嘈亂中,絕對享受不到純正的書味。享受不到純正的書香,就很難把書讀好,讀出書的意趣。我相當(dāng)一段時間,先是讀書在大江峽谷牧草青青的坪子上,隨后是讀書在大森林里,書聲鳥聲松濤聲,聲聲醉心。只因?yàn)楹⒆右蠈W(xué)了,才不得不賠了一點(diǎn)錢,中途退掉我們承包經(jīng)營的果林山地,走出大森林,回到離別多年的人煙稠密的老家村。但即便如此,我也不能太委屈了自己。

        這座房子的地理位置,相當(dāng)程度上滿足了我的要求。

        迎進(jìn)他們,我把土雞塞到原房主饋贈的雞籠里,洗洗手,帶幾分自得,引他們上樓。果然不出我所料,一進(jìn)樓門,文詩人與徐書法家就分別走到書架前,摸摸這本書,摸摸那本書,愛不釋手的樣子。文夫人則走近窗口,贊呼一聲:“好視野”,一點(diǎn)不客氣地坐到電腦桌前我的專椅上,憑窗望外,一臉興奮地指指點(diǎn)點(diǎn):“那是文源村,那是龍泉街,那是楊柳海子,那是太陽坡,那是稻甸小雞山,那是客川縣拉烏大山……”她一拍窗沿,“聶樹元你真會選地方!坐在這個窗口,整個壩子的煙村田疇湖泊河流都是你家的了,縣內(nèi)縣外的千峰萬壑都是你家的了。你天天坐在小樓里,時時享受大天地,往后,看你再敢在我們面前哭窮!”

        我心曠神怡,咧了嘴。

        我邊沏茶邊說:“這房子是我的,也是你們的,每一個喜歡讀書的人的。歡迎你們常來,我們一起喝茶、讀書、賞景?!?/p>

        文夫人似乎不滿足于“經(jīng)常來”,“一起喝茶、讀書、賞景”。她將椅子轉(zhuǎn)個向,兩手?jǐn)R在窗沿上,眼睛忽閃忽閃。那情態(tài),好像要把窗外方圓百里的風(fēng)光景致盡收眼底,打包帶回縣城,放飛在她那個家周圍,白天夜里,清晨黃昏,拉開窗簾就悅讀欣賞,也做“人間超級大富豪”。

        文正興則從我的大書架上拉出一本本書:“好家伙,你什么時候把這套書買回來了?”

        這是我珍藏的一套歐美文學(xué)名著。我告訴他,去年里我參加外省一家刊物舉辦的文學(xué)征文,意外地得了個二等獎,收入獎金五千元。獎金領(lǐng)到手,我在網(wǎng)上下了這套書,外加幾本俄蘇文學(xué)名著,十幾本中國文學(xué)名著。這錢,節(jié)衣縮食也必須花。我多年前星羅棋布在老家村及周圍村莊的幾十個書友讀友,這多年不見,只怕是閱讀口味越來越那個了,我斷不能讓他們來到這個書房里,見書架上好書沒幾本,撇撇嘴一臉不屑地轉(zhuǎn)身離開,“黃鶴一去不復(fù)返”,讓我“書房十載空悠悠”。

        徐書法家則翻出我珍藏多年的《毛澤東詩詞》書法版,就近壓到一把皮椅上,連茶也忘記了喝,恣意徜徉在遒勁剛健縱逸奔放蒼勁有力渾然天成大氣磅礴的毛體里。

        特意安放的三把客椅,開始履行自己的職能。

        5

        為了讓三把皮椅盡快地有人來捧著書坐一坐,最好是每天都有人坐,我開始打電話邀約當(dāng)年那些讀友。在外這多年,老家對我來說已經(jīng)是地疏人也疏,當(dāng)年的讀友,基本上長時間音訊兩茫茫。他們的一座座老宅我當(dāng)然記得,但這些年一個個手里有了錢,都不住老宅了,這片田那壩地新樓三丈平地起,村與村,這姓與那姓,沿襲千百年的居住格局徹底打亂,要找到他們,雖非大海撈針,但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好在電信網(wǎng)、移動網(wǎng),都是用信號經(jīng)緯織成的密密相扣的網(wǎng)絡(luò),有甲的電話,就很容易打聽到乙的電話。通過乙,不難打聽到丙丁。實(shí)在找不到電話的,就請人就近轉(zhuǎn)告。

        “陶洲明嗎,我是聶樹元,聶樹元??!這多年沒在一起了,特想你,特想你那套《金陵春夢》!……呵呵,那套書,還是當(dāng)年你趁你老媽不在家,悄悄裝了三十斤好米,背到前所街賣了買的……我?guī)讉€月前就拖家?guī)Э趶耐獾鼗貋砹?,在大王莊買了一小院房子,從此就在大王莊長住了。現(xiàn)在知會你老人家一聲,我買的是大王莊六隊(duì)二皮家那院磚瓦房。你的電話,還是二皮前些天提供給我呢。這幾天里,我把耳房的小樓簡單裝修一下,做了書房。我這些年積存的書刊,已經(jīng)擺放好,就等你和其他書友讀友來遨游書海呢!能不能現(xiàn)在就過來,我們一起喝茶、讀書——我這書房不算大,但也藏書千幾百本,很多還是中國的世界的經(jīng)典文學(xué)名著,算得上琳瑯滿目精彩紛呈。想那些年,喜歡書喜歡瘋了的我們,哪怕身上鋼镚兒沒一個,也要走三十里到前所街書店里,看著那一架架書淌口水。那時候,我們中誰有二三十本書刊雜志,就是周圍幾個村的大富翁了。我們一個個整天圍著他巴結(jié)討好,在他家田地里揮汗如雨賣大力,就為了他高抬貴手借一本兩本給讀讀。真是往事不堪回首啊!現(xiàn)在好了,我書房里的書,夠大伙兒讀的……怎么,有點(diǎn)忙,過來不成?好好,你先忙,有空了你就過來,我等著你?!?/p>

        “對對,你猜對了,我是聶樹元……怎么,幾十年的老朋友了,沒事就不能給你三猴子打個電話?……給你打這個電話,還真有事。我從外地回來定居了。老家房子無法住,我把大王莊六隊(duì)二皮家的一小院房子買了,耳房小樓裝修做了書房,三個書架子上,我擺了千百本新書舊書呢!你過來我們一起讀書吧。你現(xiàn)在有什么好書,也帶過來交流交流?!瓡悄阄业拿影?!那年我倆在龍泉街?jǐn)[的舊書攤前,瞄上了那本卷了邊的《桐柏英雄》。明明是本舊書,攤主卻要按原價(jià)賣,少一個子都不行。你我把身上的全部錢湊攏,還是不夠一角三分。我倆頂著五月的大太陽,在他書攤旁站了五個多小時,眼睛饞巴巴地盯著書攤。我們剛看過電影《小花》,知道《小花》講的是《桐柏英雄》的一段,就特想看看這本小說!收攤時,可能是被我倆感動了,賣書的終于答應(yīng)賣給我們。我們把那本書捧在手,捧了個金元寶似的,歡天喜地回家。那晚上,你我通宵沒睡,先是在你家堂屋里電燈下讀。電燈熄后到你家小樓上,油燈下一口氣讀到天亮。我們輪著保管這本書。又一次輪到你保管的時候,這本書居然在你家小樓里消失了,你我找了兩天,就只差沒鉆進(jìn)耗子洞里看究竟。為此,你我黯然傷心了至少半年!那時候,我們這些農(nóng)村娃讀個書多艱難多不容易啊……好了,好了,這下子好了,我們再也不缺書讀了。謝青林和謝小箐的電話我找不到,你來的時候約他們一下,一起來?!?/p>

        “榮海哥,我是聶樹元,那些年跟你借書看的那個聶樹元,記起來了吧?——榮海哥啊,這些年我無論在什么地方都記得你。這兩年,我還經(jīng)常跟我女兒說,那些年你借過多少書給我讀?。∧切?,一本本,我連封面是啥圖色都記得清清楚楚!……你一定還保存著它們吧?什么?許多年前就讓你娃兒當(dāng)廢紙賣了?嗨,太可惜!太可惜了!那些年,你爸爸每次從單位回來探親,給你兩三塊錢,你就往前所街書店跑;你媽媽每次收到你爸寄來的匯票,領(lǐng)了錢,你軟磨硬磨從你媽手里磨到一塊兩塊,也是轉(zhuǎn)身就往書店跑。為買書,你舍不得買新衣裳,連新球鞋都舍不得買一雙哪!這些事,你沒跟你那寶貝兒子講?你應(yīng)該跟他講,講當(dāng)年你買回來的這些書,給了你多大的榮耀,讓我們追捧明星一樣白天黑夜追捧你!……算了算了,不說這個了,反正今兒,我們也不缺那幾十本書了。我從外地回來時,朋友開車,把我的上千本書連著書柜送了回來。上千本書,夠我們放開讀的!我就在書房里恭候榮海哥你大駕光臨,我們一起喝茶,讀書”……

        兩天時間,我打出去二十幾個電話。每個電話,都強(qiáng)調(diào)我現(xiàn)在有一個書房,我在書房里擺了上千冊書刊。那得意勁,仿佛我擁有的不是一個小小的書房,而是金碧輝煌的北京故宮。我不是電話邀約故朋舊友來讀書,而是邀請他們乘坐包機(jī),到北京城里的故宮參觀游覽。

        6

        正值青苗拔節(jié),屬于我名下的那二畝半責(zé)任田地,長著弟弟種下去的莊稼,秋收后才能將田地拿回來。眼下我可做的事情,就是做家務(wù),讀書,寫稿,照顧女兒。一個長篇小說,在果園里寫了將近十萬字,已近半。因?yàn)榘峒?,停筆快一個月,現(xiàn)在里外打理停當(dāng),可以重新動筆了。寫完這個長篇,暫時是不敢再寫太長的稿子了。我這樣的無名作者,二十多萬字的小說,發(fā)表比登天還難,自費(fèi)出版經(jīng)濟(jì)條件又不允許。出一本圓圓出書夢還勉強(qiáng)能支持,連接自費(fèi)出書,就把家拉空了。我必須把寫作的重點(diǎn)放在短稿上,幾千字萬把字的短篇小說,二三萬字的中篇小說。中短篇發(fā)表的幾率高,賺幾文稿費(fèi)補(bǔ)貼家用,增添幾本新書,也增長自己寫作下去的信心。

        不過我知道,暫時個把星期,我還不能全身心投入寫作。讀友們來了,要敘敘舊,要談?wù)勥@些年來我們各自讀了些什么書。都讀了這么多年的書,各自肯定有不小的閱讀收獲,這也非常有必要交流共享。等這個過程過了,每天讀友們來了,我遞上煙,沏上茶,然后,他們靜靜地讀書,我專注地寫稿。他們翻書的沙沙聲,我敲擊鍵盤的滴滴答答聲,交融在一起,那是怎樣一種鄉(xiāng)村文化氛圍!

        遐想著即將出現(xiàn)在我小小書房里的詩意一幕幕,而立之年的我激情難抑,情不自禁振臂一躍,“喲呵呵——”喊聲嚇得窗前電線上的幾只雀子驚乍乍飛出二三十米,落在大原斷崖處一株碎葉巴郎樹上,然后回頭望,嘰嘰嘰嘰嘰。那意思我聽得出來:這座房子里的新主人怎么啦,是不是神經(jīng)有問題?

        7

        出乎我的意料,打過電話的第二天,沒一個讀友光臨我的書房。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依然沒任何動靜。人來倒是來了一個,是來請我?guī)兔λ麑戨x婚訴狀的。他說二皮跟他說了,我搬家搬進(jìn)了幾千上萬本書,還有電腦,肯定會寫。我對他說,訴狀是法律文書,寫訴狀要懂法律,而我差不多就是一個法盲,愛莫能助。其實(shí),寫個離婚訴狀對我來說不是什么難事。我在山里時,也偶爾幫附近村莊的人寫過訴狀答辯狀什么的。但這幾天我心神不寧,肯定寫不好,寫不好就誤了人家,于是推辭了。送走這個人,我愈加煩躁。莫非,他們一個個存書比我還多,書的檔次也高出不知多少倍,我的書房、我的存書與他們的相比,純粹是小巫見大巫,他們根本用不著來我這小小書房里找書讀?很有可能。我原本就是書的無產(chǎn)者。無產(chǎn)者如今都變成了存書小康戶,他們長時間生活穩(wěn)定,成了書籍富翁也順理成章??杉幢闳绱耍矐?yīng)該來坐坐,抽煙喝茶敘敘舊,交流交流??!書讓我們結(jié)下了不薄的友情,不看我的面子還不看書的面子?

        一直到了一個星期后的一個下午,我正想著是不是到他們家去找他們,手機(jī)響了。是陶洲明打來的。我飛快地摁接聽鍵:“老陶,快過來,我在書房里等你呢!”我把“書房里”三個字說得特重,都有點(diǎn)巴結(jié)的意思了。

        他問我有沒有《平凡的世界》,我大聲說有。他問我有沒有《戰(zhàn)爭與和平》,我大聲說有有。他又問我有沒有《悲慘世界》,我大聲說有有有。他說老聶你不要離開家,在家里等我,我這就來。

        那分鐘的我,欣喜若狂!

        陶家村毗連大王莊,但從他家到我這里,至少要走十五分鐘。我丟下電話沖出書房,沖下樓梯,沖出門,順巷道沖出一百多米,沖到一個叉巷口。我不能往前沖了。從他們陶家村來大原,兩條巷道都是可選之路,我不知道陶洲明會選擇走哪一條。等盼了將近二十分鐘,終于來了,當(dāng)年偷米賣錢買書那個人來了。我三步并作兩步?jīng)_過去,朝他隆起的啤酒肚上虛張聲勢沖了一拳:“好家伙,終于把你盼來了?!?/p>

        “我敢不來嗎?”

        “對!你應(yīng)該來!必須來!”

        我把他帶進(jìn)書房,從書架上抽出兩卷本的《悲慘世界》放到茶幾上,抽出還是兩卷本的《戰(zhàn)爭與和平》放到茶幾上,最后抽出三卷本的《平凡的世界》放在茶幾上,這才想起還沒請他坐,也還沒有給他遞煙。不過,他已經(jīng)坐在我的“專椅”上了,把電腦桌上的鼠標(biāo)拿在手心里當(dāng)溜溜球轉(zhuǎn)。我把煙禮補(bǔ)上,轉(zhuǎn)身拿紙杯準(zhǔn)備泡茶。陶洲明朝我擺擺手:“泡你自己一杯,我不喝了,得回去了?!闭酒饋碜邤n茶幾,把三套書摞成一堆,那樣子是要全部帶回去看。

        我心里咯噔一下:“這多年不見,老朋老友的,不玩一會兒,敘敘舊?”

        他打個呵欠:“昨晚打麻將打到了天亮。手氣不好,掉了兩百多塊,今晚怎么也要把本扳回來。我得回去再睡上兩三個小時,養(yǎng)好精神。”

        我有些吃驚:“你學(xué)會打麻將賭博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我知道不能太唐突,畢竟分開這多年,當(dāng)年的那份莫逆很大程度已經(jīng)被時光封存,長了繭殼,需要剝殼去封加溫加熱。我把目光落在他抱起的書上:“你連天連夜睡覺打麻將,現(xiàn)在又是農(nóng)活多的季節(jié),少不了還要干活,有時間一下子看這么多的書?”

        陶洲明:“書是給我姑娘借的。她今年上高二,明年就加高考了,今天她回來說,語文老師要他們在高二高三,讀完《悲慘世界》《平凡的世界》《戰(zhàn)爭與和平》,要我給她錢買這三套書。三套書要兩百多塊,你這里有,我就不用花這錢了。倒也不是缺這兩百多塊錢,幾把麻將的進(jìn)出罷了。但出錢買了,她上完高中還不是成了廢紙。老朋友,說好了,高考過了還你。反正你有這多書,這兩年里也不急著看這幾本?!?/p>

        我問:“意思是,你已經(jīng)不看書了?”

        他笑了起來:“老聶呀,這個年頭,城市里我不知道,在農(nóng)村,除了上學(xué)的學(xué)生,誰還有心思看書。抱一大本書一行行看,比田地里干活還累。還有這個愛好和閑心的,也就你了。那天你給我打電話,知道了你還守著一堆書讀,說真的我很有點(diǎn)吃驚,覺得不可理喻。你我人過半生的農(nóng)民,一不考高中大學(xué),二沒有上職稱提職務(wù)的命,還讀書干啥……好了,我走了,有時間你來家玩?!?/p>

        他抱著書走了,我悵悵然忘記送。呆站十多分鐘,囑咐聶斯舒看著家,然后拖著兩只腳,沿村巷去。我想滿村走走,遇一兩個舊時讀友,當(dāng)面證實(shí)一下是不是真的像陶洲明說的,都不讀書了,都把一本本書當(dāng)廢紙了。我舅父家就在大王莊,當(dāng)年我在這個村里頗有一些讀友。

        走出二三百米,到了村東口。村邊,一片烤煙,一片稻谷,長得茁壯。煙地稻田盡頭,是級級拾高的包谷地。見小龍山頂新蓋了很多鋼混樓房,我抄一條草道上去。走過兩條短巷,沒遇到人,更別說當(dāng)年的讀友了。于是我順坡西下,進(jìn)了大村。經(jīng)過一座三層樓房時,隔窗聽見有人喊:“二筒”,這是一個女人的聲音。“筒”音未落,即爆開一個男人的狂歡:“又胡了,大對杠上花,哈哈!”哈哈聲跟推倒牌的嘩啦聲疊混,接著是另外一個女人沒好氣的聲音:“狗日的老鬼,我正叫牌,清一色大對雙杠花,一把頂十幾把的好牌呢,讓你廢了!”然后是嘩啦啦的洗牌聲。我們當(dāng)年一起讀書的某一個或者某兩三個,現(xiàn)在是不是也在這間屋子里的牌桌上?窗戶垂著翠綠色布簾,看不見,我也不便貿(mào)然進(jìn)去。順巷道拐一個彎兒,又拐一個彎兒。我知道拐過第四個巷彎兒,就是大王莊與陶家村連接的地方了。我急切想知道蓬勃在兩個村之間那五棵大青樹是否還在,于是加快了步子。那些年,我和這王那王還有陶洲明,可是在這叢濃密大樹下的稻草垛上,讀過多少書哪!

        阿彌陀佛,樹還在,五棵,一棵沒少。只是沒了當(dāng)年的稻草垛和草皮地。我快步走近,幾百平方的地皮,全部被平整硬化,二三十個青年的中年的老年的男女,圍一張張混凝土澆制的方桌而坐,聊天打撲克。以打撲克居多,整整五桌。我不遠(yuǎn)不近看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都帶彩頭的,雖然數(shù)額不大,一把牌打過輸贏一兩塊,三四塊。其中的二三人,有些兒面熟,應(yīng)該是小學(xué)同學(xué),曾經(jīng)的讀友也未可知,但記不起來姓啥名誰了。

        見我這桌上望望,那桌上望望,又不進(jìn)去,一個帶孩子的老嬸子跟我搭話:“你是外村來這里打麻將的?這里只打撲克,打麻將你要去那——”

        朝老嬸子指處看,三四十米外菜地邊,一幢簡易平房。我徑直走過去,在距離房子七八米的路邊站定。平房三間通連,共用一道門出進(jìn),門楣上掛了一塊牌牌,上書“文化娛樂室”。說是文化娛樂室,可每一間房里擺的都是麻將桌。聽洗牌的聲音,還是清一色的自洗麻將桌。前來打麻將的人很多,除了當(dāng)中那間對門擺的那張桌還沒人,其他七八張桌子,都擺開了戰(zhàn)場。一只只手飛快地伸伸縮縮,摸牌吃牌碰牌出牌,看得我眼花繚亂。一把牌打下來,票子丟過去,票子丟過來。很明顯,這是一家經(jīng)營性質(zhì)的麻將室,所謂娛樂,其實(shí)就是賭博,“文化”成了它堂皇冠冕的皮。

        陶洲明昨晚輸錢今晚扳本,應(yīng)該就是在這一家“文化娛樂室”吧?也不一定。更詳細(xì)的我還不了解,但大致可以斷定:在當(dāng)下的一個個村莊里,賭博已經(jīng)遍地開花。鄉(xiāng)村人不但種莊稼,也種麻將、種撲克,有的人甚至以種麻將、種撲克為業(yè)。

        里面走出了一個跟我年紀(jì)差不多的男子。看到他右耳垂處那個鴿子蛋大小的肉瘤,就知道是誰了:王之龍。王之龍當(dāng)年也屬沒書之族,為能認(rèn)認(rèn)真真讀上一本書,不知道甩著肉瘤巴結(jié)過別人多少回。因?yàn)闆]有找到他的電話,我還沒來及跟他聯(lián)系。他也認(rèn)出了我:“聶樹元,是你呀,多少年不見了,聽說你把房子買在大原那里,我們成一個村的了……怎么今天才轉(zhuǎn)到這里來?”

        我說:“隨意走走,走著走著就到這里了?!睆乃脑捓镂衣牫?,他差不多天天來這個“娛樂室”從事“文化活動”,也就沒提當(dāng)年我們一起讀書的事。

        王之龍:“我們正三缺一呢!走,湊幾把去。他媽的,世界上最讓人心癢貓抓的事,就是陪嫖看賭。”

        我如實(shí)稟告:“我不會打麻將,旁邊看看還可以,上了桌,連怎么碼牌怎么出牌都不知道?!?/p>

        王之龍:“在外面闖這多年,連麻將都不會打?……怎么,要打大的,看不起和我們五塊十塊地小打小鬧?”

        我說:“我真的是不會,跟老朋友還說假話?”

        王之龍盯著我看一陣,大概是看出我真的沒有說假,一臉失望:“前幾天王紹中對我說,你約我們到你家看書,我還以為是他瞎扯白:都什么年代了,還看書,看書有個球用??!現(xiàn)在看來,他說的是真的。我說老朋友,你也別傻呆呆地看什么書了,整天抱著本磚頭樣的書不累嗎?你該與時俱進(jìn)啦!”

        “與時俱進(jìn)”這個成語應(yīng)該是他當(dāng)年讀書的收獲之一。我苦笑笑:“我已經(jīng)落伍于時代,被時代徹底拋棄了?!?/p>

        王之龍跑一趟廁所,又“陪嫖看賭”去了。

        我決定去成家村成榮海家。我不信連他這個當(dāng)年的書籍大富翁讀書狂人,也不喜歡讀書了,也“與時俱進(jìn)”,把一本本書視作“廢紙”了。那天我給他打電話,他就答應(yīng)過要來和我玩玩,還說很多年不見,挺想我這個跟屁蟲的。之所以這多天沒上我的門,極有可能是忙什么活路脫不了身;再就是把一本什么好書看到要緊處,不能分心。真是無巧不成書。沒等我拉開步子上路,一輛摩托風(fēng)馳電掣駛來,從我身旁兩米處馳過,然后一個急剎,停在“文化娛樂室”的窗前。在騎車人跳下摩托車那一瞬,我認(rèn)出來了:成榮海!怎么,他也……成榮?;蛟S沒有看見我,或許看見了,但根本認(rèn)不出我來了。他幾步跨進(jìn)“文化娛樂室”,立在那張空桌旁大聲武吼:“來早了不如來巧了。肉瘤,王喜開,老侃,你幾個送財(cái)童子,都過來,我們正好湊一桌。贏了錢,晚上我請你們到龍泉街吃燒烤?!?/p>

        我心里又“咯噔”一下,然后解嘲地一笑。我終于理解了,什么是“山中不知?dú)q,世上已千年”。

        我知道,我現(xiàn)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回去,把書房里那三把沙發(fā)椅搬走,不再占用書房空間。

        8

        搬完三座沙發(fā),我拉出床下的一口皮箱,打開,從箱底取出一個紅絨布包,一層層小心翼翼打開,露出一本紙質(zhì)泛黃的厚書。這本書,是八年前在一個舊書攤上淘到的。那年初春,母親去世。母親病重時,我從當(dāng)時客居的大江谷回家和弟兄姐姐一道陪護(hù)母親。辦完母親的后事返回江谷經(jīng)過祿北縣城時,在客運(yùn)站門口地?cái)偵峡吹搅诉@本書。看到這本書的那一瞬間,我倏地兩眼放光,一顆心砰砰砰跳,眼淚也差不多要出來了。我蹲下去飛快地把書抓在手,緊緊捧著,生怕它突然飛走了。好一陣,才問攤主這本書賣多少錢。攤主說一口價(jià)三十塊。他說這是幾十年前出的書,是古董了。我沒看版權(quán)頁和封底就知道,這本書的定價(jià),八角七分,攤主要價(jià)是定價(jià)的將近四十倍。不過我也覺得這本書三十塊錢一點(diǎn)不貴,就是一百塊我都不嫌貴。我說聲“我要了”,拉開挎包把書裝起,這才摸出錢包付錢。晚上住旅社,第二天坐長途客車,我都不敢把這本書拿出來,生怕不小心弄丟掉?;氐搅私茸√?,才取出來,捧在手里久久端詳。然后,用一塊紅絨布仔細(xì)包了,鎖進(jìn)我當(dāng)時使用的那口白椿木箱里。三年后攜妻女到江對岸山林里承包果園時,我把它轉(zhuǎn)移至這口皮箱里,除了不時打開箱子取出來端詳一陣,其他時間依然緊緊鎖著,從不示人。

        現(xiàn)在,雙手再一次捧起這本書,我像八年來每一次捧起這本書一樣,心潮起伏,一樁有關(guān)“書”和“讀書”的舊而不陳的往事,又鮮潑潑地浮現(xiàn)在眼前。

        9

        我少年時有過一個讀友,叫張水旺。我十四歲那年,張水旺的大哥張水正從部隊(duì)上回來探親,帶回來一本書:《連心鎖》。這本厚厚的“大書”,是他親愛的兵哥哥從幾千里外特意帶回來,作為重逢見面禮送給他的。

        兵哥哥還沒把凳子坐熱,張水旺就高高舉著這本“大書”一蹦二跳出來,喊:“我有大書了!我也有一本大書了!”這之后的十幾天里,割茅草砍柴回來,吃過飯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捧著《連心鎖》出來,到他家大門前石條子上或者其他什么人多的地方讀。他之所以每次都要到人多的地方,讀書倒成了其次,主要是繼續(xù)向村人向他的伙伴兒炫耀。每個下午,等待良久的我們“呼啦”圍上去,眾星拱月地把他圍在中間。他翻一頁,我們跟著他讀一頁;他翻一頁,我們又跟著他讀一頁,直到天光暗了,才戀戀不舍地散開,等待下一個黃昏下午。讀捧在別人手里的書終究不過癮,而且也不可能每個黃昏下午準(zhǔn)時到達(dá)。有時候家里臨時又安排了什么活計(jì)必須去做,就斷了很多頁,故事情節(jié)連不上,說不定還把最精彩部分漏掉了。那些天,我是多么地渴望能把這本書借到手,完完整整地讀上一遍啊。但我也明白,要從他手里借到這本書是根本不可能的。這是他擁有的第一“大書”,他看得跟自己的眼珠一樣金貴,據(jù)他媽說,晚上睡覺他都要抱著這本書,《連心鎖》把他和書鎖在一起了。

        半個多月后的一天下午,我被老媽嚷嚷著,心有不愿但還是順從地挎上竹籃去找豬草。我正指望著圈里的那口半大黑豬長成大豬,拉到街上賣個八十塊九十塊,求老媽看在我找了無數(shù)回豬草的份上,給我塊把,我到前所街書店去,也買一本兩本“大書”成為有書一族。大哥病逝我家欠了四百多塊錢的債,豬還沒長大,債主們就等著我家賣豬還錢了,從老媽手里擠出錢的可能性極小極小。但希望的種子總是生命頑強(qiáng),越?jīng)]希望就越希望。我去的是南山梨樹箐,箐中包谷地里伴生著酸漿草、辣子草。運(yùn)氣好的話,兩三壟地扯滿一籃,我還能趕回來找到張水旺蹭幾頁讀。也該我時來運(yùn)轉(zhuǎn),走到箐口,猛然看見大海子尾巴滮水巖下的落水窩里,密密麻麻一窩子魚。我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午飯前下了一場猛雨,山洪淌進(jìn)大海子里,在海塘死水里憋屈了好些天的魚兒被突來的活水吸引,爭先恐后地逆流而上,最后被一丈高的滮水巖擋住。山洪一退,困在落水窩里。我喜不自禁,趕緊放下竹籃,蹲到落水窩邊,大的抓,小的捧,飛快地往竹籃里丟。等到三尺見方的落水窩里只剩下半窩子渾水時,竹籃里積魚三寸,鱗光閃閃。我心花怒放,提著竹籃飛快回家,正巧在村口遇到了張水旺。他還是捧著那本《連心鎖》。我靈機(jī)一動,把竹籃口斜到他兩只眼睛前:“剛捉的。我這些魚全給你,你把《連心鎖》借我看一個星期,行不?”他明顯也被這些魚逗饞了,吸著鼻子猶豫了一會兒,說他才開始看第三遍呢,一個星期太長了,借我看五天。五天就五天,我怕他反悔,一手提著魚籃子一手拽著他,向他家去。

        我們很快完成了交易。魚沒了,我還得去找豬草喂我家的豬,喂我未來日子可能擁有的“大書”。

        五天讀完三百七十多頁的“大書”不是件容易事。那時候我們村雖然點(diǎn)上了電燈,但全村幾百戶共用一個電表一把電閘,聯(lián)隊(duì)電管員每晚上擦黑放電,十一點(diǎn)準(zhǔn)時拉閘,一分鐘都不推后。我每晚上電燈光下讀書的時間,也就三個小時。白天呢,你懂的,有太多的活要做。但我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也要在五天內(nèi)把它從頭到尾仔仔細(xì)細(xì)地讀一遍。平常我們進(jìn)山砍柴割茅草,都是五六個七八個一伙。人多就慢,第二天起我一個人小跑進(jìn)山,以最快速度砍柴,最快速度捆柴擔(dān)子,最快速度往回?;氐郊?,丟下柴擔(dān)子,跑到屋里從枕頭下把書拿出來,邊吃飯邊看。就這樣兩天過去了,我只看了三分之一還差一點(diǎn)點(diǎn)。眼看還書時間越來越近,我干脆尋一塊舊報(bào)紙把《連心鎖》包了,放進(jìn)用來裝粑粑的布包里,帶著進(jìn)山,準(zhǔn)備砍柴累了的時候看幾頁,柴擔(dān)子捆好后看幾頁,路上歇?dú)獾臅r候也看上幾頁。挑柴路上看書,拖到天快黑時到家,老爹老媽也就不會安排我做這做那了。

        我為自己的小聰明自鳴得意。誰料第五天,也就是該把書歸還張水旺的這一天,我在路上把書弄丟了。這天,我擔(dān)著柴擔(dān)子回到松樹地,一如前兩天那樣,路邊放了柴擔(dān)子,趕緊拿出書,仰躺在草皮地上就讀,沒有半分鐘耽擱。還有六十多頁。我決定一口氣把這六十多頁讀完。如此,肯定要走幾十分鐘的夜路,要摸黑穿橋頭的那片墳地。但我只能這樣。我知道,張水旺這會兒已經(jīng)等著我去還書了,或者等在我家里了。誰料讀著讀著,我居然睡了過去。頭天傍黑時,鄰居?jì)饗饋斫棼}臼,我老媽讓我到土樓上找,鹽臼沒找到,卻發(fā)現(xiàn)閑置了一年多的煤油瓶里,還存有些許煤油。我就把這些煤油倒進(jìn)同樣閑置了一年多的煤油燈里。十一點(diǎn)電燈將熄的那分鐘,我點(diǎn)亮煤油燈,繼續(xù)看書。等把燈里的煤油熬干,已經(jīng)是下半夜。頭晚上沒睡好,現(xiàn)在困得睡過去再正常不過。冷風(fēng)起時醒過來,書卻不在手上了。我蛇咬似的跳了起來,驚惶四顧,哪有書的影子!周圍仔細(xì)尋找,紙片子都不見一個。一定是我睡著了時,被過路的人偷走了!我魂飛魄散,感覺天都塌了下來。我不知道回去后怎么面對張水旺,還有他當(dāng)解放軍的哥哥。硬著頭皮上路,顫顫驚驚進(jìn)村,還好沒遇到張水旺。進(jìn)家,還好張水旺不在我家里等著。十有八九張水旺在我家等了半天,等不到我,回家去了。但他肯定還會乘夜來我家的。我丟下柴擔(dān)子,飯也不吃,說了聲“我要去我舅家”,就往外跑,一頭扎進(jìn)與張水旺家相反方向的那條深巷里。嘴上說是去我舅家,卻往六里外大地埡口我姨家奔。我在我姨家躲了兩天。兩個黑夜兩個白天,我每時每刻想的,就是張水旺到我家哭哭啼啼討書,在伙伴們跟前跺著腳唾沫橫飛罵我。躲也不是辦法,還得回去面對。我記得清清楚楚,這本書的定價(jià)是八角七分。我沒錢還,就頂著我老爹老媽罵,給他們家砍三擔(dān)好柴,四擔(dān)五擔(dān)也行,只要能過火焰山。

        我霜打茄子樣回到家,黑著一張臉的我老媽還沒有來得及開罵,張水旺又找上門來了,一口一個“大騙子”,一口一個“不講信用”,要我立即把書還給他,不然他就不客氣。我承受著他飛濺的唾沫星子和眼淚,和石塊子一樣的謾罵,告訴他,我不是要騙他的書,是我在砍柴回來的路上看書時睡著了,書被什么人偷走了,我還不了他了。我沒辦法還他書,也沒有錢“照價(jià)賠償”,我愿意給他家砍三擔(dān)四擔(dān)五擔(dān)柴,來賠償。張水旺聽說我把書弄丟了,哭得更兇了,眼淚大滴大滴往地上摔,一顆腦袋成了連發(fā)的炮彈,一發(fā)接一發(fā)痛擊我的胸膛。他說他不要柴,別說三擔(dān)四擔(dān)五擔(dān),就是一百擔(dān)一千擔(dān)一萬擔(dān)也不行,他就要他那本書,我就得還他那本書。我老娘見我讀書惹出大禍,氣急敗壞,跑向院墻邊,要抓柴棍子揍我。就在這時候,張水旺的兵哥哥來了?!皬埶?,你干什么!”兵哥哥大聲呵斥著,一個健步躍攏來,攔住柴棍子在手的我老媽。他問明情況,對張水旺說:“這本書你已經(jīng)看過幾遍,丟了就丟了,都是朋友伙伴,為一本書,你死纏爛打不依不饒,還有點(diǎn)朋友伙伴的樣子嗎?……跟我回家去。那本書,算是我送他的,以后再不準(zhǔn)跟他要?!迸呐奈业募绨虬矒嵛?guī)拙洌е蘅抟膹埶吡恕?/p>

        張水旺再沒有來我家跟我要書。他哥哥假期滿回部隊(duì)后,他也沒再來。村里村外遇到,也不再提還書的事。他解放軍哥哥的話他不敢不聽。

        但我沒有因此解脫,那本書依然山一樣壓在我的心坎坎上。早早晚晚,我極力避著不敢見張水旺。我真的真的是沒臉皮子面對他。我真的真的覺得對不起他。如果不是我把他的書給弄丟了,他每天里干了要干的活計(jì),還會這里那里捧著那本書和伙伴們津津有味地讀,一次又一次接受伙伴們殷勤奉承,巴結(jié)討好。我白天黑夜盼著圈里的那口豬快長大快快長大。豬長大了,我媽把它拉上街賣成錢了,我就是早求晚求一天求十八回,眼淚一把把,鼻涕一把把,也要讓我媽給我八角七分,我到書店里買一本新嶄嶄的《連心鎖》還給他。

        那口黑豬在我焦切盼望中終于到了賣期。我老媽讓我舅舅幫著,把豬拉到苗甸街上賣了,不等我開口,背著我哥哥給了我一塊五角。我讓我媽用針線將我裝錢的那個衣袋口縫了,第二天,天沒亮就踩著霜晶往前所街跑。在前所街新華書店,我隔著柜臺把一個個書架子仔細(xì)看了一遍又一遍,也沒找到《連心鎖》。問,售貨員說沒這書。我失望沮喪,想去縣城里新華書店看看,但我不知道縣城離前所街有多遠(yuǎn),就連縣城在哪個方向走哪條路去我都不知道。對我來說,縣城的遙遠(yuǎn)就相當(dāng)于北京城的遙遠(yuǎn)。無奈,我買了另外兩本書:《閃閃的紅星》《林海雪原》?;氐酱謇铮乙膊桓胰フ覐埶?,我請對門的胖三去他家告訴他,我已經(jīng)買了兩本新書,兩本都是大書。光《林海雪原》這一本,就比《連心鎖》厚去多了,我把這兩本書一并還給他。胖三很快帶回來了話:他不要其他的書,還,就還他《連心鎖》,那是他解放軍哥哥從軍隊(duì)里帶回來給他的天下最好的書。

        你讓我去哪里找《連心鎖》??!而且,就是找到哪里有賣,我也沒錢買了!

        就這樣,一本《連心鎖》,一筆比大山還沉重的債務(wù),壓在少年的我稚嫩的心上,壓得我年月喘不過氣來,讓我的少年人生愈加風(fēng)晦雨晦。土地承包到戶那年,勞動力不再受生產(chǎn)隊(duì)管,十六歲的我開始跟人外出“做副業(yè)”。那時候,沒有打工這一說。我們一幫子背上行李卷,跟著工頭到離家很遠(yuǎn)的省南佤族山區(qū)修公路。修路比打柴割茅草盤田地辛苦多了,但出一個工,除去伙食費(fèi),大人能掙一塊一二,我們半大小青年也能掙個七毛八毛的。第一次做副業(yè),干了八個多月將近九個月,扣除工頭墊付的來去車旅費(fèi),還有買膠鞋雨披肥皂毛巾牙膏牙刷的錢,我掙了一百七十四塊。工錢到手,我交給老媽一百五十塊,幫助家里還債,補(bǔ)貼家用,自己留了二十四塊。結(jié)算工錢的第二天,我順320國道徒步六十里,滿懷希望到了縣城新華書店,可還是沒有買到《連心鎖》。這之后幾年里,我利用到這州那縣做副業(yè)的機(jī)會,又跑了十幾家新華書店,街邊遇到賣舊書的攤子、報(bào)刊亭、私營書店,同樣仔細(xì)覓尋?!哆B心鎖》像是存心躲我似的,我始終再沒有見到它。直到我真正成年后,獨(dú)立闖蕩了將近二十年,才在那個縣城客運(yùn)站門口舊書攤上與它劈面相撞……

        《連心鎖》啊《連心鎖》!書啊書!

        10

        現(xiàn)在,我要去找張水旺,償還這筆拖欠多年的債務(wù)了。

        我不知道,張水旺如今是不是還喜歡讀書。也許他和我一樣,愛書如命,雖不至于專門置一間書房,把床安在書房,“夜夜睡在書香里”,但會在某一間屋子的某一面,靠墻立個書架。書架上放著一本本或厚或薄的新書舊書,隔個一月兩月,又“添丁”一二。再不濟(jì),也在組合柜的某一個框格,放著十幾本二三十本。正在讀的一二本,就放在沙發(fā)上。從田地里回到家,洗洗手,靠在沙發(fā)上,順手抓一本來,靜心閱讀。當(dāng)然,少不了要沏上一杯茶。一杯茶在手,讀書的檔次就上了。床邊也少不了放一本,睡覺前讀它幾頁,一懷書香入夢鄉(xiāng),夢里猶是讀書人。用一本本優(yōu)秀的經(jīng)典的書籍,開闊自己的視野,豐富自己的思想,陶冶自己的情操,同時也營造愛書讀書的家庭氛圍,影響下一代下下一代。不過,這樣的可能性極小,小到近無。當(dāng)年許許多多的讀書人,如今都不再讀書了,視書為廢紙了。他們已如此,原本就不算特別愛讀書的張水旺,這個時候反倒成了讀書人,難以想象!然而,不管他是否喜歡讀書,我還是要到他府上去,當(dāng)面將《連心鎖》奉賠。債,終究是要還的。

        女兒雙休日,我們早早起。和煦的風(fēng),晴明的天色,這是個用來出行的好日子。洗漱過,步行三里,到五孔橋乘車,到了縣城又轉(zhuǎn)車去密地縣蘆河鎮(zhèn)水漲地村。很多年前我就從胖三那里獲知,經(jīng)人介紹,張水旺到密地縣蘆河鎮(zhèn)水漲地村一個吳姓人家當(dāng)了上門女婿。蘆河街距離大王莊一百二十多里,說近不近,說遠(yuǎn)也不算遠(yuǎn)。只是還沒有買到《連心鎖》,幾次回老家探望父母,我都不好意思去見張水旺。

        蘆河鎮(zhèn)上吃過早飯,我買了六瓶酒,六包茶葉,一袋水果,到街口停車地方,跟一個開三輪車的師傅打聽。水漲地離蘆河街不遠(yuǎn),六塊錢,三輪車師傅把我父女送到村口。

        村子不大也不小。下車,見一個中年男子在路邊池塘垂釣,我走過去,跟他打聽張水旺家。釣魚大哥有幾分驚喜地看著我:“聽你口音,是張水旺老家人?!彼崞痿~竿把魚線收回,順手提起身旁的塑料桶,“張水旺愛人是我堂妹,我?guī)銈內(nèi)?。他剛從煙地里回去不到半小時,這時候肯定在家。”

        我們跟著釣魚大哥進(jìn)村,由東而西穿一道直巷,轉(zhuǎn)個彎,由北而南又穿一道直巷,快出村時,他指著矗立在巷道左邊一幢二層新樓房:“到了?!?/p>

        大門敞開。進(jìn)門,他大聲喊:“兄弟,你老家來親人了?!?/p>

        我與張水旺久別重逢的那一刻,我愣住了,他也愣住了。他看見是我就愣住,完全在我的預(yù)料之中。他肯定不會想到,這多年后,我會找到他府上。我之所以愣住,是聞聲從客廳里迎出來的他,手里捏著一本厚厚的書!

        愣怔片刻,他往窗臺上放了書,快步攏來,緊緊握住我的手:“稀客稀客!怪不得昨晚上我夢見葦河滿河荷花開,原來是樹元兄要來?!彼D(zhuǎn)向聶斯舒:“這是侄女?”

        聶斯舒畢恭畢敬地:“叔叔好!”

        “長得真好看,又懂禮貌,不愧是你爸的女兒!”張水旺躬身,喜樂樂地摸了摸聶斯舒的小腦袋,然后轉(zhuǎn)向我:“我說樹元兄,你們來了就來了,帶這么多的東西干啥?”

        “這多年沒見兄弟了,一直在心里惦記著。只是年月忙碌在外,沒合適的機(jī)會來看兄弟。算起來,我們快三十年沒在一起了?!?/p>

        “咋不是?我結(jié)婚時候,要請樹元兄到家里喝杯酒,問胖三,胖三說你好幾年沒回來了,只好作罷。前幾年還問過我哥一回,我哥說你在老人去世時回來過,辦完事離開就再沒回來。當(dāng)時,心里還有點(diǎn)怪不是滋味的。”

        “相互把對方放在心里就好!放在了心里,不見面,我們兄弟也天天見面了。”

        釣魚大哥離開了。他說他還要去釣一陣子,晚些過來野生小魚下小酒,為我們弟兄久別重逢助興。張水旺接過我手里的東西,把我們迎進(jìn)客廳,將東西放到客廳后墻處組合柜上,然后沏茶。我在沙發(fā)上坐下。

        “弟妹呢,不在家?”

        張水旺往茶杯里沖開水:“這幾天地里的烤煙正長,離烘烤還有些日子,你弟妹約上村里的幾個女伴,到紅樹街給菌老板分揀野生菌,掙幾塊工錢。你大侄女在上大學(xué),小侄女也快上高中了,花費(fèi)大,不忙不行。嫂子呢,咋不一起來?”

        我說:“跟弟妹一樣,也起早貪黑給人打工?!?/p>

        張水旺:“都不輕松?!?/p>

        我起身出客廳,從窗戶上拿了張水旺放的書。是路遙的《平凡的世界》?;氐娇蛷d坐下,我捧著書,感慨地:“真沒想到,你還像過去那樣,喜歡書,喜歡讀書。我們當(dāng)年的那些讀友,現(xiàn)在基本上已經(jīng)沒有誰還在讀書了,更不用說花點(diǎn)錢買幾本書。我回來把書房布置好后,打電話聯(lián)系了很多當(dāng)年在一起讀書的讀友,約他們到我書房里,像過去那樣一起讀書。誰知道我一個都沒有約到。他們都說,這年頭,讀書是小孩子的事,是公家人的事。小孩子要考高中考大學(xué),公家人要考職稱要晉級,所以要讀書。其他人讀書有什么用?唉,這些年來,我先是在不著村落的偏僻地方跟人修路、開礦,后來在江谷一個荒坪子上給十幾家人放了差不多十年牛羊,一邊招呼牲口,一邊讀書寫作。再后來結(jié)婚了,我們承包了一個果園,也是在山林里,離村十幾里,用電都是靠太陽能。多年遠(yuǎn)離人村,極少有機(jī)會跟人打交道,在我的想象里,鄉(xiāng)村人還是像過去那樣喜歡讀書。尤其是經(jīng)濟(jì)條件越來越好,買得起很多書了,讀書更是蔚然成風(fēng)。沒想到,經(jīng)濟(jì)發(fā)展了,物質(zhì)生活水平提高了,人們卻都不讀書了。書,讀書,完完全全成了與他們不相干的東西。”

        “咋不是!”張水旺也感慨地,“你我,每年買十幾本幾十本書,用別人搓麻將打撲克的時間讀,反倒成了鄉(xiāng)村另類。你寫作,還有一個在人們面前說得過去的理由,而我每天都讀書……”他說到這里,苦笑笑,“就成了眾人眼中的怪物了?!?/p>

        “好在,你也還在堅(jiān)持讀書,冷霧三千里,我終于找回一個讀友,不至于太失落,太傷感?!蔽艺f。

        張水旺:“樹元兄你肯定不知道,我之所以喜歡上讀書,這些年來一直在讀書,完全是被你影響的?!?/p>

        我有些兒吃驚:“還有這事?”

        張水旺:“少年時候,我根本不喜歡讀書。我上學(xué)時就不專心學(xué)習(xí),整天想著玩,離開學(xué)校就更不用說了。你們一個個不分晝夜讀書的時候,我約著村里幾個跟我一樣貪玩的人,打硬幣賭輸贏,打彈子賭輸贏,再就是到榆樹塬墳場上跟上原村的野娃兒打石頭仗。后來不時和你們一起看看書,那是裝樣子給我爹媽看。你們一個個有點(diǎn)時間就捧著書津津有味地讀,我整天不是賭輸贏就是打架,老人覺得沒面皮,罵我沒上進(jìn)。被老人人前人后罵多了,特別是我當(dāng)兵的哥哥在信里也說了我兩回,臉上掛不住,看見你們讀書,就時不時湊上去。但那時候,我真的沒有認(rèn)真讀過幾頁書,連連環(huán)畫都沒認(rèn)真看完一本……”

        想起當(dāng)年大家圍著他一起讀《連心鎖》的情形,我忍不住笑出聲來。這家伙,那些日子捧著書一會兒翻一頁,一會兒又翻一頁,莫不是拿捏著時間在給我們翻書。哈!

        “我現(xiàn)在想想也覺得好笑。對著一本書裝模作樣就為了哄父母高興,為了他們再給我哥寫信時說兩句我的好。天底下還有這樣滑稽的讀書人嗎?”

        “那你是什么時候真正喜歡上讀書的?用你剛才的話說,受我的影響——我是什么時候影響你開始認(rèn)真讀書的?”

        “十六歲上。那兩年,你已經(jīng)很少在村里了,跟成年人到處修路架橋掙錢。有一天,我到大喜家約二喜去趕街。村里的雙海打上了折疊傘,我當(dāng)然也要以最快速度買一把,晴天雨天,啪地打開,高高舉在頭頂;嘩地收起,別在后褲包里。多酷!在村里,我是第一個穿上喇叭褲的,玩折疊傘卻讓雙海搶了先,這讓我心里挺不是滋味。到了二喜家,二喜到小商店買煙去了,只大喜和他爹媽在家。對了,大喜媽是你的大姑。大喜原本和你們在外面修路,是你姑爹姑媽寫信叫他回來相媳婦。等二喜的時候,我聽大喜跟你姑爹姑媽講起了你,說你雖然跟二喜同歲,但比二喜成器多了,小小年紀(jì)出去干大人活路掙錢,幾乎每個月都出滿勤。還愛讀書,每次領(lǐng)到了工錢,大數(shù)寄給家里,剩下幾塊十幾塊,跑到書店買書。你不斷地買書讀,衣裳褲兒卻是補(bǔ)了又補(bǔ)。我聽了,當(dāng)時就有點(diǎn)驚訝。那二年,村里的小青年,包括你們一道讀書的那些個,有幾個不是大把花錢,把自己打扮得時時髦髦的?盡管,我們還沒有本事掙到錢,我們玩時髦的錢是父母兄姐掙的。你自己能掙錢,卻把掙到的錢拿去買書,寧可打赤腳,寧可穿補(bǔ)丁衣裳!讀書真的就那樣有意思,有意思到讓你顧不了穿顧不了玩?我早知道你喜歡讀書,但喜歡到這種程度就讓我難以理解了。強(qiáng)烈的好奇心讓我第一次走向書店。我要用準(zhǔn)備買折疊傘的錢買幾本書,認(rèn)真看一回,看看書中到底有什么東西,讓你那樣著迷,不舍不棄。不巧那天,書店沒開門,我在街頭一個舊書攤上,買了幾本舊雜志。其中兩本我現(xiàn)在還保存著:《當(dāng)代》1983年第一期,《收獲》1982年第三期?!妒斋@》目錄那頁上的“人生”兩個字吸引了我,我就先讀《人生》。剛讀的時候,老走神。但我第一次成功控制住了自己,強(qiáng)迫著自己往下讀。疙疙絆絆讀了二三十頁,就讀進(jìn)去了,很快被書中的一個個人物,高家林,劉巧珍,張克南,王亞平,馬栓,還有劉巧珍他爹二能人,深深地吸引住了,感覺自己走進(jìn)了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小說中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給我撲面而來的新鮮感,撞擊著我的心。讀到這部小說后半部,我猛然覺得書中的高加林很多地方都像你,但你比高加林實(shí)在,路子比高家林走的穩(wěn)……正是這本《收獲》,這部叫《人生》的小說,讓我開始體味了讀書的意義,漸漸地懂得了書的價(jià)值。讀著讀著就停不下來,一直讀到了今天!”

        我們到了二樓上他的書房——是的,書房,雖然只有一個書柜,大約二三百本書。其中一部分是青少年讀物,由此可以看出他讀書對孩子的影響。然后我們從書房轉(zhuǎn)移到廚房,又然后我們從廚房轉(zhuǎn)移到客廳。我們侃侃暢談十幾個小時,整個少年時期我們談過的話加起來,恐怕都沒有這十幾個小時里的一半。我們談的都是書,談的都是讀書,談的都是讀書的收獲。但我們誰也沒有提起當(dāng)年那件不愉快的事。好像我倆根本不曾邂逅過一本叫做《連心鎖》的書,我們之間從來沒有發(fā)生過借書風(fēng)波。又好像,借書風(fēng)波雖然發(fā)生過,也還歷歷在目,但我們少年時的那點(diǎn)不愉快,早就煙消云散,根本不值得再提。我不需要為那件事再次跟他道歉,他也不需要為那件事向我表示歉意。風(fēng)風(fēng)雨雨幾十年,在鄉(xiāng)村讀書風(fēng)氣不再的今天,我們卻成了知音,一如既往地愛書,一如既往地在讀書,把讀書作為人生不可或缺的部分,從靈魂深處認(rèn)定書香是世界上最香的香,這就夠了!

        我知道,我是不能把那本千尋百覓才買到手的《連心鎖》從包里拿出來了。

        11

        因?yàn)槁櫵故嫘瞧谝灰蠈W(xué),第二天吃過早飯,我們告別了,答應(yīng)寒假里擇時再來。張水旺要用摩托送我們到鎮(zhèn)上,我說,就四五里路,我們走走,正好欣賞沿途的風(fēng)光景致。張水旺點(diǎn)點(diǎn)頭,送我們到村口大路邊,說:“等國慶放假時,地里的莊稼也忙過了,我?guī)е畠夯厝プ滋臁N覀円黄鸷煤米咭换?,玩一回。?dāng)然,還要到你的書房里,好好讀一回書?!?/p>

        走出二三百米,我問聶斯舒:“丫頭你猜,回到家里,老爸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未等聶斯舒回答,我說:“回到家,老爸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搬到了堂屋里的那三把皮椅,重新放進(jìn)我們的書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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