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詞,男,1979年生于山東利津。東營市簽約作家,黃河口文化之星。長期專注于黃河口人文地理寫作。作品見于《詩刊》《作品》《山東文學》《青海湖》《北方文學》《時代文學》《椰城》《文苑經(jīng)典美文》等雜志。出版長篇散文《邊村》。兩次獲得黃河口文學獎,有作品入選全國年選。
修表:關(guān)于愛情
吃過晚飯,天就正兒八經(jīng)地黑下來。
這是初夏的夜晚,晚風開始涼爽地吹,讓人感覺很舒服。我和妻從海鮮城出來,開始在街上信步走。
人到中年,會改變對很多事物的看法。比如用散步來消磨時間,雖然中年人的時間最是消磨不起。這不像十年前,我們都是拼命加班來爭取進步,以至于約會都一推再推。
其實我們沒有必要吃館子。我們本來是說好吃大排檔的,又實惠又方便。我說:“去吃大排檔吧,我們好早點吃完去逛街?!蔽抑溃惶峁浣?,妻子就會興奮異常。這是她返回少女時代的一種方式。這種方式甚至能抵消簡陋的晚餐所造成的不快。
計劃的轉(zhuǎn)變是在我們接頭的時候。我下了班車,走向百貨大廈門前。穿過馬路時我勝似閑庭信步,在夕陽里伸展著僵硬的腰肢。我知道,再過兩秒鐘,就會看到向我揮舞的手臂——妻子會歡快地跑過來。
我失算了。沒有人向我跑來。我轉(zhuǎn)了幾圈,還是沒有妻子的影子。我惡狠狠地給她打電話,無人接聽。正在我急得團團轉(zhuǎn)的時候,妻子的電動車飛馳而來。風把她的衣服鼓起,像吹脹一只氣球。她沖到近前,喜笑顏開,從車簍里用雙手捧起一只紅盒子:“喏,給你的,祝你生日快樂。”
盒子里躺著一塊手表。
我愣住了。說實話,人到中年,我能記住的只有女兒的生日父母的生日妻子的生日。一瞬間,眼眶不禁有點潮濕。
這情景讓我想起了《麥琪的禮物》里那個倒霉蛋。同樣作為窮人,我至少比他幸運,我的手腕始終空著。十年前我是戴過一次手表的,后來就避之唯恐不及。不過我看到妻子熱切的神情,還是激動地摟住她的肩頭,振臂一揮:“走,我們吃館子去?!?/p>
等菜的時候,我始終在把玩這款手表。表鏈有點長,主要是我的胳膊太細了。這款表應(yīng)該戴在一只粗壯的手腕上,這只手腕應(yīng)該長在一個富態(tài)的人身上,至少紅光滿面,有著凸起的將軍肚,這才叫成功人士嘛。想到這里,很為手表的不幸遭遇而傷心。妻子一直看著我,這時小聲說:“不要緊的,表鏈截一段就好了?!?/p>
張記修表店在老街上。這里被低矮的民房環(huán)抱。一片灰蓬蓬的屋脊下是凸凹不平的小巷,街邊的污水遍地橫流。在白天,這里是一個菜市場。
我對這兒并不陌生。現(xiàn)在我和十年前相比心態(tài)發(fā)生了很大的不同。以前像這種地方我是不屑一顧的。我的目光盯住大都市,盯住那些高樓大廈。留有印象的是典雅的舉止、時髦的穿著和明鏡般光滑的地面。可是到我傷痕累累回到這座城市,到我遇到了現(xiàn)在的妻子,到我們像一對燕子般筑巢壘窩,一日三餐,生兒育女,我發(fā)現(xiàn)這種地方是一天也離不開的。如果這個城市是座飯店,那些高樓大廈是雅間,這些老街就是廚房。
走到這里并沒有花費幾分鐘時間。從海鮮城出來,我與妻子轉(zhuǎn)過路口就分道揚鑣了。逛街非我所愿,尤其是陪女人逛街,簡直度日如年。我對妻子說:“我們來做統(tǒng)籌安排,你買衣服,我截表帶,回家晚了孩子該哭了?!?/p>
我知道,一提孩子,妻子就會迅速異常,這是把她拉回現(xiàn)實的一種方式。這種方式甚至能抵消獨自逛街所造成的不快。
走進修表店,店主正跟一個小伙子討價還價。這店主我見過,刀削臉,上嘴唇上稀稀落落的幾根小胡子,一看就是個演奸臣的料。上一次我們兩口子來給老家買座鐘,我在門外抽支煙的工夫,他就敢拿三十塊錢的石英鐘愣要七百塊錢。這家伙,手段黑著呢。
他看到了我,忙堆起笑容跟我打熱情的招呼。我矜持地走近柜臺,摘下手表遞給他,說:“表帶長了?!边@時,那個小伙子抬起頭來。
這是多么單純的一張臉。嘴唇上躍躍欲試的胡茬兒,仿佛在時刻提醒著人們他已經(jīng)是個大人了。兩道劍眉,帶著對世界的不服和挑戰(zhàn)。發(fā)型很怪異,周圍剃上去,露出青魆魆的頭皮,前額上的一撮,好像年畫里胖娃娃的劉海,讓人覺得他是在發(fā)廊里干的。他單薄的身軀,裹在半袖格子衫里,打扮得像一個青皮。
他多么像十年前的我!十年前我剛剛工作,跟他一樣喜歡標新立異。只是那時候我們都是剃板寸的。十年前,發(fā)廊里的馬仔們不也是剃板寸的嗎?
他凝目看了看我,又低頭挑表。過了一會兒,他走出去,到玻璃門外打電話。我順勢在柜臺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來,從門外看進來,仿佛我是二掌柜。
我跟大掌柜閑聊,說這個小伙子。“要去約會女朋友呢。說在東州市里?!钡曛髡f。
小伙子又進來,挑中一塊表看看標價,摸出錢來數(shù)了數(shù),又伏下身子繼續(xù)挑。
“你的錢不夠嗎?”我像一位慈祥的老人,親切地問他。
“嗯,”他抬起頭來,忽閃著一雙明亮的眼睛。一說話,就暴露出了真相,他只能算是個大孩子,“我還要留出車費去市里呢。真急人,再晚就沒車了?!?/p>
“非買不行嗎?”
“嗯,今晚她姐要來。她要我一定戴塊手表。噢,我是說我女朋友。”
“她姐愿意你戴手表嗎?”
“嗯,她姐說戴手表的男人穩(wěn)重可靠,是個值得托付的人。姐夫就常年戴手表?!?/p>
“她怎么有這種理論?你信嗎?”
“我才不信。不過她再三囑咐我戴?!?/p>
停了一會兒,小伙子又拿了一塊天藍色的依波,接著說:
“不過也真準呢。聽說她姐原來有個男朋友,兩人是大學同學,也是在東州讀的。他們感情很深的??墒枪ぷ骱竽悄械木屠鲜羌影啵苌倥闼?。兩人的約會也經(jīng)常遲到?!?/p>
“也許他很想成功呢。后來呢?”
“后來她姐送過那個男的一塊表,說是讓他長長記性。他也只戴了一次。”
“也許那表壞了吧。再后來呢?”
“再后來,她姐去南方出差,給那男的下了最后通牒。在車站又給那男的打電話,那男的最后也沒有來。她姐一怒之下,從此就留在了南方,再也沒有回來?!?/p>
小伙子又換了一塊金黃色的梅花在手里:
“不過,不能當她姐的面提手表。一提就晴轉(zhuǎn)陰,再提就陰轉(zhuǎn)雨,這是她姐夫說的?!?/p>
“她姐現(xiàn)在好嗎?”
“好啊,誰知道,我也沒見過。哎,老板,還是原來這塊吧??墒俏抑挥邪耸畨K錢,要不然就沒法坐車了。”
“哎呀,差四十呢。算了,看你挺實誠,八十就八十吧,算我虧本賣給你?!?/p>
可是這表鏈也長。我連忙表示可以先給小伙子截表鏈,我不著急。當然我說明這是照顧店主的生意,老主顧了嘛。
小伙子一會兒一看表,又走出去張望馬路盡頭的公交車,我看見他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
這時,推門進來一個小女孩,是來換電池的。小伙子的錢已經(jīng)入了抽屜,店主當然轉(zhuǎn)過身來笑迎來客,不再理會坐著的二掌柜和站著的小伙子。
我充滿同情地看著心急如焚的小伙子,他機械地搓著手,臉上的肌肉痛苦地抽搐著??此难凵瘢薏荒芰⒖贪涯莻€小女孩轟出去。我知道,他接下來還要跑過長長的街,氣喘吁吁地登上發(fā)往東州的班車,……紅燈,車窗外變換的廣告牌,陌生的面孔……一直沖到火車站,清冷的站臺上空空蕩蕩,南下的列車已經(jīng)開走。那趟生命里的列車,開走了,永不再回來。
十年了。十年前,也是這樣的夜晚,我用頭狠狠地撞著站臺上的鐵柵欄,手里捏著那塊剛修好的手表。那時候,是連手機也沒有啊。
有朋自遠方來:關(guān)于友情
應(yīng)該有一縷殘陽斜照過來,是快下班的時候了。
這一扇朝北的窗,總是在這個時候迎候夕陽。當然,這是一個大致的時刻。因為隨著太陽黃經(jīng)軌道的移動,這一準確的時間總是稍有不同。這一點,王翔很清楚。十年來,他總在陽光來臨的時候離開電腦桌,緩步走到窗前,欠伸一下發(fā)僵的腰腿,來凝視窗外灑滿陽光的冬青?!皬拈T到窗子是七步,從窗子到門是七步”。這情景,讓他想起二六七號牢房。
當然,并不總是如此。有時候不出太陽,有時候王翔病了,有時候這一神圣時刻來臨,他卻正好去廁所??墒?,生病的機會是少之又少,即使他萬分珍惜,把每一次都過成節(jié)日。一年到頭,他仍然幾乎要天天坐在這里。
今天的陽光沒有出現(xiàn),王翔站在窗前,抬頭又看了看墻上的石英鐘。他甚至感到了一點兒焦急。冬青葉子蒙著一層厚厚的灰,就像天空的顏色?;页脸恋奶炷幌拢续澴釉谧杂傻仫w翔,像高爾基的海燕。哦,原來天是陰的。難怪陽光沒有如約而至,它是什么時候陰過來的?王翔自嘲地搖了搖頭,不禁莞爾。笑紋于是猶猶豫豫爬上了臉。嘴角的還在探頭探腦,眼角的已經(jīng)想溜,無所適從當中,它們只好僵在了那里。
這時,手機響了起來。
王翔三步兩步搶到桌旁,心里很興奮。
“喂,你好?!?/p>
“小—八—嗎?”話筒里傳來一個拖長的公鴨嗓,調(diào)侃著。
“小八?你打錯了?!彼霋鞌嚯娫?。
公鴨嗓立馬換成嚴肅低沉的男中音:“老八,是我,我是韓闖?!?/p>
“老七?哎呀呀呀,怎么是你,你小子這些年去哪兒了?”王翔一陣激動。這個當年最好的朋友,睡在自己上鋪的兄弟,畢業(yè)以后就再沒見過。當年王翔回到家鄉(xiāng)進了政府機關(guān),他則去了南方,去商海里闖天下了。
“就在東州?好,你等我,咱們晚上一起去吃個飯,好好聊一聊。這些年我可真想你。你來接我?好,那我省下打的了。”
十分鐘后,一輛黑色的邁巴赫無聲駛來,停在單位門口。瘦瘦高高的韓闖走下車來。一身松松垮垮的休閑服,和西裝革履肚大腰圓的王翔站在一起,好像領(lǐng)導接見修水管的。
“這些年我可真想你,”王翔握著手使勁地搖,激動得都有點熱淚盈眶了。
韓闖把手抽回來,點著一根煙,親切地攬著王翔的肩膀,樂呵呵地說:“走吧,我可沒帶錢?!?/p>
上車以后,王翔對司機說左轉(zhuǎn)?!拔覀?nèi)コ院ur肥牛吧,我們這兒沒什么好東西,”他接著說。韓闖沒吱聲。路過金座購物大廈,他忽然說:“停車。”好像心有靈犀,司機早已經(jīng)熟練地靠邊,給韓闖打開車門,轉(zhuǎn)頭對王翔笑一笑,說:“韓總想去廁所?!狈路鹗撬肴ヒ粯?。
王翔不禁樂了,“你們出差,總是去商廈上廁所嗎?”
“不,我們一般是去星級酒店的大堂,保證干凈,保證免費?!彼緳C老實回答。
久等不至,王翔自責未能盡到地主之誼。當他急匆匆奔進商場,看到韓闖正在收銀臺結(jié)賬,旁邊是四五箱東西。王翔沖到近前,收銀小姐正把一張金黃色的銀行卡遞給韓闖:“您的金卡先生,請收好?!?/p>
“你這是干什么?”
“正好,幫我提著,”韓闖說著把卡插入錢包,笑著說,“先去你家坐坐吧,看看弟妹和孩子,我還從沒見過呢?!?/p>
“哎呀呀呀,你這是干什么?你真見外了。”
在王翔的大呼小叫聲里,邁巴赫匯入車流,駛向住宅小區(qū)。
晚上七點鐘,他們才坐到正大餃子館的餐桌旁。本來韓闖是要在家里吃的,王翔堅持要出去吃,看到那一堆東西,他更是堅持到底。可是到了肥牛門口,輪到韓闖死活不進去。他的理由是正鬧肚子,用不著破費。最后,他們聽從了司機的建議,把車停在了這個裝修還算上檔次的餃子館前。兩人一下車,司機就調(diào)過頭來,說會隨時來接他們。王翔剛要去強拉硬拽,車子已經(jīng)遠去了。韓闖說:“不用管他,他很懂規(guī)矩,習慣了?!?/p>
餐館里人聲鼎沸。墻角上方懸掛的電視屏幕里正在回放體育比賽的花絮,劉翔跨完110米欄,跑動著揮手。群情激奮。
他們找了一個角落坐下。菜還沒上來,他們邊喝邊聊。
王翔說,這些年,我最佩服的就是老七你。當年怎么那么傻呢,回到家鄉(xiāng)來蹲辦公室,整日碌碌無為,生活像一潭死水。出去闖多好啊,生活多豐富啊??茽柷卟菰麟p版納,這些地方你還記得嗎?當年我們一起查地圖,算費用……我這輩子怕是也去不成了。你肯定經(jīng)常去吧?
韓闖呵呵笑,抽出一根煙,夾在手里:“草原,西雙版納?去過,都去過,沒什么意思。”
“沒意思?”
“忘了,可能在車上吧,可能在車上睡著了?!?/p>
王翔驚訝地瞪大了雙眼。
菜上來,他們開始吃。又喝酒,又聊。
王翔說,這些年,經(jīng)常夢回學校。同學們一個個還是當年的模樣。跟真的似的。上班老是走神。想得最多的就是你。聽同學們說你換了那么多工作,這得經(jīng)歷多少故事啊。你自己簡直就是一部小說啊,一部長篇小說。還喜歡寫嗎?我記得你最喜歡寫感情故事。這些素材本身就是一筆財富啊,萬金難求。
韓闖用手剝一只蝦送進嘴里,拿紙巾擦一擦手。
“忘了。哪能記得住,”韓闖又剝一只蝦,“真的,你別看著我。昨天的事,今早一醒就全忘了。”
王翔有點愣神:“那你的工作呢?這么大公司?!?/p>
“靠本兒呀,全寫在本上。你不知道我多忙,事兒太多了。這真是個體力活,拼體力。”
王翔很驚訝??粗n闖瘦瘦的肩背,看著韓闖清瘦的臉,他沒有說話。
兩人清出杯中酒,王翔叫服務(wù)員再開一瓶。韓闖抓住王翔的手,執(zhí)意不讓。
“夠了,酒不宜多。喝茶吧。品茗聊天,聊天?!?/p>
韓闖又抽出一支,點上,向后靠到椅背,徐徐吐出一口煙,笑意盈盈看著王翔。
王翔說,看你這氣派,現(xiàn)在是“大”老板了吧。小日子過得肯定不錯。哪像我,整天緊巴巴的。光這房子,貸款還沒還清呢。雖說衣食無憂,可一個大老爺們,這也太他媽憋屈了。好男兒志在四方。我真想出去闖一闖。起碼先掙套房子再說。哎,你有幾套房子?你小子肯定不止一套。
“四套,兩頭老家各買了一套,在青島你嫂子和孩子住一套,還有一處鋪面。”
“我嫂子和孩子?你不住咋的?分居了?”王翔的酒勁開始上來了。
“跟分居也差不多,”韓闖又吐出一口煙,臉上的笑意隱去了,“我哪有家呀,這些年,早晨醒來,我總是發(fā)上一會呆,才能弄明白自己在哪兒。都是他媽的旅館,大的,小的,干凈的,烏煙瘴氣的。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都他媽一個模樣。每天到夜里,我才知道自己要睡到哪兒。”
韓闖又狠抽一口,吐出來,苦笑一笑,“我是真正的四海為家。”
王翔重又驚愕地望著韓闖,半晌,才替他痛苦地閉一閉眼。
餐館里現(xiàn)在已經(jīng)人聲寥落了。收銀臺里的女孩子于是有了大量的空閑來觀察這一桌上的兩位中年男子。在她的眼里,這兩位成熟的男士很奇怪,既沒有喝醉,又不大動筷子,只是抽煙和喝茶。煙很沉默,茶卻好像很苦。她于是偷眼看一下老板娘,很為她換過的劣質(zhì)茶葉擔心。
最后,她聽到了這樣不咸不淡的話:
“你也不容易啊。虧你還記得弟兄們,我還從沒見過嫂子呢。真該去看看。”
“小事,別往心里擱。每到一個地方,無論是客戶還是員工的老家,我都要走一下,這是我對自己工作的要求。不能臨時抱佛腳,有事了再求人。說實話,到你這里來,我純粹是順路。當然,一個新品種要在這里鋪開,這也是湊巧的事?!?/p>
“還是靠本兒?你這真是公事公辦啊。為自己鋪路?”喝茶的臉上掛著譏諷的笑容。
“完全正確。”抽煙者認真地說,“只做正確的事,這是我的原則?!?/p>
“那什么是正確的呢?”
“賺更多的錢?!?/p>
他說的多好啊。小女孩無限崇拜地看著那瘦瘦的中年人,臉上飛起少女懷春的紅暈。
他們出來,站在餐館門口??粗值纼膳誀N爛的燈火。仿佛這里是香港或者紐約的一條小巷。黑色的邁巴赫幽靈般駛來,停在他們身旁。
“再見,老八?!?/p>
“再見,韓闖?!?/p>
韓闖握一下王翔的手。司機站在旁邊,這時也雙手緊握住王翔的手:“再見,這個,八哥?!?/p>
韓闖聽見,回過頭生氣地斥責他:“什么八哥兒,這是劉翔,啊不,劉飛,我們宿舍老八?!?/p>
“那,再見,劉哥?!彼緳C慚愧無地,趕緊補救地揮手。這時韓闖已經(jīng)坐進車里。
“哦,再……”王翔喃喃著說不出話來。
車子遠去了。王翔木然呆立路旁,手僵在半空。一股寒意從背后襲來,他打了個哆嗦。
回過頭,面對這個夜幕里熟悉的家鄉(xiāng),他忽然感到無比珍愛。
回家:關(guān)于家庭
那時他決定回家一趟。
他的母親要過生日了。剛領(lǐng)證的妻子是要同去的,這可是大事,畢竟第一次上門。事實上她也早就在做準備。包括穿什么衣服,問有哪些禁忌等等。
一切順理成章。就在要出發(fā)的那天早晨,卻有一個問題擺在面前。那就是究竟帶什么禮物。
帶什么禮物呢?煙酒糖茶,再來個生日蛋糕。妻子想,也無非就是這些。可是他意猶未盡。支吾了半天,說出一個心愿:想買一輛電動三輪車。
嗐,不就是輛電動車嘛。買,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問題是,買了以后怎么帶回去呢?是呀,怎么帶回去呢?他的家在鄉(xiāng)下,在偏僻的小村里。他們要先坐車到縣城,再坐小巴到鄉(xiāng)鎮(zhèn)上,再坐……反正還有十二里土路,至于能坐上什么,是拖拉機還是牛車,那就看運氣了。
買什么不行,干嘛非買車呢?
要不給你媽買個金耳環(huán)吧。
要不給你媽錢。
可是他總是搖頭。
忽然,妻子兩眼放出光來:“咱們可以到鄉(xiāng)鎮(zhèn)上去買,不在乎貴幾個錢,我們可以騎回去嘛,正好有個車騎。”
有賣的嗎?肯定有賣的。
他的兩眼也放出光來。他們手挽著手,提著一大堆東西開始了旅程。他們肩并著肩看窗外的景色。窗外陽光明媚,綠色的田野,天空飄著白云。
他們竊竊私語。她說,太美了,像是去旅游。他說,還有更美的呢,呆會兒我騎車帶著你,在微風里,在陽光下,行駛在希望的田野上。她說,太浪漫了,我感到幸福極了。
到鄉(xiāng)鎮(zhèn)了。他們手挽著手,提著一大堆東西去買三輪車。他們在街上來回走了兩遍,拐了三四個彎,問了五六個人,終于找到了一家三輪車店,全鎮(zhèn)只有這一家。
我們想買電動三輪車。
沒有。沒有電動的,我們只有腳踏三輪車。
腳踏的就很好嘛。再說了,這樣的路,電動的也電不動。
那就腳踏的吧。他看看天,已經(jīng)晌午了。
伙計開始組裝起來。老板和他一起干。他閑著無聊,也過去幫忙,拿個鉗子打個下手什么的。她坐在馬扎上休息。她已經(jīng)累得不想動了。
忽然伙計碰到了困難,有一種零件用不上。試了半天,得出一個無奈的結(jié)果,原來是老板把規(guī)格進錯了。這期間,他一直急切地盯著伙計?,F(xiàn)在是沒有辦法的事,發(fā)貨最早要明天才到。
他頹然坐下來。他們倆都很沮喪。
可是伙計又興奮地叫起來。原來他一通亂翻之后,找到了一箱自行車上裝的零件。按理說,它們是通用的。
又是一陣忙碌。這次他們倆都來幫忙。結(jié)果卻是徒勞的。這些規(guī)格也不對。
可是這嘗試打開了思路,老板說可以去路盡頭的修車鋪里找一找。修車鋪嘛,不缺廢舊自行車。
伙計于是走向街那頭。妻子哀怨地看著他。他已經(jīng)提不起興致來了,只干坐著不動。店前于是很靜默,下午的陽光暖暖地照著,使人昏昏欲睡。
伙計帶來了好消息。于是人們都站起來,他們?nèi)齻€人七手八腳完成組裝,甚至她也走過來,幫忙扶正車把。
試一試,還可以吧。老板大聲說笑著。他們兩個人也都恢復了活力。妻子把東西裝上車子,興奮而又羞怯地坐在一旁。他精神抖擻騎跨上去,仿佛一位行將出征的將軍。
這時在遠處的街口,一個老頭匆匆走來。他直奔他們而來,確切地說是直奔車子而來。老人一把抓住車把,興奮得兩眼放光。他們都愣在那里。
老人沒有注意他們的表情。他側(cè)臉看到坐在車上的女人,這才回過神來。
求求你們了,他說,我小孫子摔著了,要趕快送醫(yī)院吶。我的車子在修車鋪里,我用用就還給你們。救人要緊吶。我跑不了,我是前街二胖他姐夫的表舅。
他本能地松開手,車子立刻就到了街上。她趕快跑過去,提下車里的東西。
他們重又坐下來,身上仿佛一點力氣都沒有了。雖然伙計又去了修車鋪,希望能夠再找到一個零件??墒悄呛孟袷莿e人的事情,與他們毫不相干一樣。
黃昏的時候,車子終于收拾好了。他默默把東西提上去,看她無精打采地坐上去,自己于是也轉(zhuǎn)身,騎車往田野里走去。這時候,晚霞的余暉把西天燒得通紅。他載著她,仿佛要融進霞光里。
可是她看不見。她只看見碧綠的田野已經(jīng)變成了蒼黑的墨色,風也開始冷了。而他只顧低著頭,機械地蹬著車子。
忽然,他啊了一聲,把她嚇了一跳。車子停了,她趕忙跳下來。只見前方的路斷了,嘩嘩的水聲傳過來。原來是村里澆地,把路臨時變成了渠。
等他看明白這一切,就一屁股坐下來,抱著頭嗚嗚哭了。這個時候,她咬著嘴唇?jīng)]有說話。
她走過去。她把他的頭攬在懷里,替他擦干淚水。于是他們又站起來,走上前去仔細察看地形。
順著溝坡繞過去,應(yīng)該是可以的,她說。
于是他們把車子抬起來。到了坡上,他在前面拉,她在后面推。他不說話,只是死命地出著力。她卻噗哧一聲笑了,說,幸虧沒買上電動的,光電池咱也抬不動。他想一想,也跟著笑了。
繞過一段小路,終于又回到大路上。他越蹬越快,車子仿佛要飛起來。終于,他興奮地喊道:“快看,就要到家了!”
而她正裹緊衣服,雙眼呆看著腳下。
他快活地說著,那不是村頭的樹林嗎?它們順著小河,遠看像一排綠色的城墻,還有那眼小石橋,那河里的水清得能看見小魚在游……
她抬頭茫然看一眼,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見。
他還在快活地說著。她忽然問,你到底為什么買車子?為什么非要買車子?非要在今天買?
他立刻沉默了。隔了一會兒他說,我想讓我娘在家騎。我一看見城里的老人們騎著老頭樂去兜風,就想給我娘也買一輛。你知道,我姥姥癱瘓了四十多年,一直拖著個蒲團進進出出的。
這就是那天回家的經(jīng)過。三個月以后,她跟閨蜜原原本本復述了一遍。當時她們是在咖啡廳里。這時他們已經(jīng)離婚了。
一會兒,一個男人走了進來。閨蜜招招手,他就走到對面來坐下。
男子看向?qū)γ妫娝邼氐椭^。于是那男人開始滔滔不絕講述起自己。
“你家是哪兒?”她忽然抬頭問。
“什么,家?”他愣了一下,馬上說,“就是本市啊。我是本地人?!?/p>
“不是啦,”閨蜜不耐煩地揮揮手,“她是問,你老家,你的父母住在哪里?”
鬼使神差:關(guān)于事業(yè)
王翔是發(fā)生那件事情的頭一天晚上看到報紙的,當時心里就一陣竊喜?!罢衅浮?,對一個工作失意的人來說,這可真是雪中送炭。
王翔在當時的企業(yè)服務(wù)了十年,剛來的時候大學生還是鳳毛麟角。十年里他從車間工人一步步干上來,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有著六年資格的老業(yè)務(wù)了??墒瞧髽I(yè)在走下坡路了,老業(yè)務(wù)又怎么樣呢?除了練就的見多識廣和能侃敢吹,還不照樣是一個月三千大元。這點錢,剛夠塞牙縫的。王翔終日很憂愁,他不知道,如果企業(yè)真的倒了,自己還能干什么。
上午的陽光很明亮,走在路上,王翔的信心像路旁的草芽,那綠色一點點充盈起來。
“好在我這邊還沒有斷,”王翔想,“退路總是要留的。怪不得人們都說我是個穩(wěn)重的人?!笔堑?,王翔就是一個穩(wěn)重的人。不僅同事們,連他的同學們都這樣說。他的眼前浮現(xiàn)出一群西裝革履的人。那是在同學聚會上,他當年的兄弟們都戴著名貴的手表,他們是一群成功人士。那天他喝得大醉。
可是老三說:
“你不是穩(wěn)重,你是太保守了?!?/p>
這話曾經(jīng)讓他很不舒服。幸虧老三接著說,“不然你會比我們還要成功的。”
保守?嗯,我就激進一點。就拿這次應(yīng)聘來說吧,這就是主動出擊的第一步嘛。
王翔發(fā)動起他的破車,破車像一條小魚,在河濱市里游來拐去,游進這條小街,停在誠信廣告公司的門前。
“你找誰?”電腦前的小伙子抬起頭來。他的頭發(fā)短短地豎著,像主人的眼神一樣充滿了警惕。
“我……”王翔囁嚅著,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他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只有這半大小子一人,就鎮(zhèn)定一下情緒,平靜而又沉穩(wěn)地問:“鄭經(jīng)理不在嗎?我跟她通過電話?!?/p>
“我姐出去了。您有什么業(yè)務(wù),可以直接跟我說。”
“她什么時候回來?”
“不知道,直接說就行,什么事!這不‘我’在這里?!毙』镒娱_始不耐煩,加重了“我”字。
年輕人,王翔心里想,一看就是心浮氣躁。嗯,不能破壞氣氛。于是他自己坐下來,滿臉堆笑,親切地說:
“我看到了報紙,上面有關(guān)于招聘……”
“哦?你是來求職的呀?”
小伙子的神情倨傲起來。他向后靠在椅背上,叼上一支煙,吸一口,然后把它夾在兩根手指中間。由于不熟練,煙頭差一點戳到電腦屏幕上。
“我們是河濱市最大的一家廣告公司。我們開始要定期出一份雜志。前所未有,不,史無前例,是史無前例。喏,就是這份。你看,印刷相當精美,那是因為我們有自己的印刷廠。我們的網(wǎng)絡(luò)遍布全市。市區(qū)全部,還有郊縣。”
“哦?你們在郊縣也有業(yè)務(wù)?”王翔的臉上欽佩無比。
這明顯增加了小伙子的好感。他又吐一口煙,這次手勢劃出了優(yōu)美的圓弧,沒有再威脅到屏幕。
“我們大部分業(yè)務(wù)都不要去開拓的。那些門頭和店鋪,他們都會自己找上門來。我們要不了幾個業(yè)務(wù)員。而且,只拿提成,沒有底薪?!?/p>
形勢非常被動,第一個回合失敗了。
王翔告誡自己沉住氣,臉上的笑容謙恭而又親切,配合著那小子的演說微微頷首,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那么提成一定很高了?我是說,既然沒有底薪,咱們招聘簡章上又承諾說待遇是那樣好。這樣,有沒有一份,呃,相關(guān)的資料。比如說,任務(wù)額度,以及提成比率之類的?!彼首鬏p松地打一個響指。
小伙子略顯尷尬,微紅著臉說:“這倒沒有。不過,我們肯定會有適當?shù)谋壤?。這個可以談。但有一個前提,那就是首先要公司賺到錢。公司賺上一萬,就是一千塊錢,甚至兩千塊錢,也是會給你拿出來的;但是公……”
切,聽聽這小氣勁兒。
王翔決定進攻了。他的目光中增加了幾分鄙夷,快速打斷那小子:
“這么說公司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標準了?我想知道,公司目前的業(yè)務(wù)員是怎樣提的。目前有業(yè)務(wù)員嗎?”
小伙子有點慌了手腳,他從椅背上前傾過來,兩手扶著膝蓋:
“還沒有,啊不,公司有,不過這邊暫時……”
“也就是說以前沒有人問過這個問題,我是第一個?”
“對,但是這一塊……”
“你是這里的負責人嗎?”
“是,姐姐讓我負責這里。她直接去跑客戶,還要忙印刷廠那邊和婚介那邊?!?/p>
“哦?你們還有印刷廠和婚介?那邊有人嗎?”
“那邊都有人。這里剛成立,所以人手不多?!?/p>
王翔微微地笑了?,F(xiàn)在,局面已經(jīng)扳了回來,那小伙子就像個課堂上被提問的學生,基本算是有問必答,甚至稱得上唯唯諾諾。他擺正姿勢,用清朗平和的聲音,舒緩地說道:
“我一直在河濱集團工作(具體是哪一級的下屬子公司就省略掉了),是那里的業(yè)務(wù)經(jīng)理(天知道是哪一級的經(jīng)理)。在河濱也呆了十年了。怎么說呢,河濱的各個企事業(yè)單位,黨政機關(guān),我還是都進得去的。親戚啊,同學啊,朋友啊,朋友的朋友啊,各個單位都有。我不能說一定能辦成什么事,但是探聽點情況,找到關(guān)鍵人物,還是能辦到的?!?/p>
小伙子開始把頭前伸過來,隨著王翔的語速興奮地頻頻點著:“嗯,嗯嗯,你應(yīng)該去跑大客戶,那些企業(yè)和單位。要是能拿到一個大單,就強過幾十個門頭和鋪面了。對了,我們這里是什么都能做的,展板呀,噴繪呀,掛歷呀,我們都能做?!?/p>
“目光要放長遠,不能總是盯著那些小錢,什么展板呀,掛歷呀。其實你們有一個很好的平臺,就是這份報紙,啊,雜志,對吧,這份雜志。這個我是很熟悉的,國外叫它DM直投廣告。就是用免費贈閱的方式,爭取覆蓋全部目標受眾,然后用廣告的收入作為盈利點,說白了就是廣告匯編。我說的不錯吧,這個創(chuàng)意很好,北京和廣州幾年前就有了。我當時就曾認真研究過這個東西,很想在當?shù)馗阋粋€。喏,你看。”
王翔說著拿出筆記本,指著其中的幾頁,那字跡已成為深藍色,“我一直下不了決心,你們實現(xiàn)了我的想法,所以看到招聘啟事就很興奮。我想如果能夠加盟你們,憑我的人脈和才干,一定能讓咱們這個廣告公司發(fā)展壯大,甚至有可能成為東州市第一?!?/p>
那小伙子此刻目光中充滿了崇敬。他靜靜地聽著,王翔清了清嗓子,他趕忙轉(zhuǎn)身倒一杯水,給對面的前輩輕輕地端過來。
王翔喝了一口,接著說:
“我就是下不了決心。其實我們河濱集團的廣告需求就蠻大的。目前一直是藍海廣告在做。藍海廣告,你知道嗎?就是王小丫那兒,她丈夫不是公安局的副局長卜太平?你姐肯定知道!咳,就是商廈對面那個?!?/p>
小伙子茫然地搖著頭,猛的恍然大悟,小雞啄米似的狂點起來。
“憑我的關(guān)系,完全可以跟她爭一爭,那可是塊大肥肉。另外,”王翔又喝一口水。小伙子把水續(xù)上,聽王翔繼續(xù)說道。
“另外,關(guān)于婚介,我也有很多想法。”他把筆記本翻了幾張,找到那一頁。
現(xiàn)在可以說王翔已經(jīng)大獲全勝了,他想求職的想法完全實現(xiàn)了??墒?,現(xiàn)在,王翔已經(jīng)忘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話匣子打開了,他仿佛遇到了知音,對著這謙卑的聽眾滔滔不絕起來。
“你看,這是我去年的創(chuàng)意。在市區(qū)開一個婚介,絕對是第一家。首先,它不能叫婚介,那誰還敢來,嫁不出去的才來。要叫青年俱樂部,或者青年家園,青年聯(lián)盟,要新潮一點,總之,這就是一個年輕人聚會的地方。其次,要免費登記,這樣才能吸引足夠多的人過來。有了人,一切都好辦了?!?/p>
小伙子急切地聽著,生怕漏掉一個字。這時不禁低聲問:“您說得太好了??墒牵窃趺促嶅X呢?”
“組織活動呀。搞個見面會,不能光傻站著吧?一起聚餐,一起旅游,爬個山游個泳什么的,這就有收入了。飯店呀,客車呀,門票呀,都可以要求折扣的。手里有這么多人,甚至旅游公司都會來專門找你?!?/p>
王翔說著說著,眼前仿佛有許多的紅男綠女在載歌載舞。他的目光,越過小伙子那仰視的虔誠的臉,越過面前的粉墻,越過空中歡動的人群,遠處是一片蔚藍的大海和天空。他仿佛置身于山頂,置身于主席臺上,西裝革履白襯衫的聽眾在臺下熱烈鼓掌。黑壓壓的如蟻的人頭……
驀地,王翔拉回目光,盯住眼前的小伙子。小伙子一驚,不由得站起來。他順勢一步跨上前,緊拉住王翔的手說:
“大哥,您明天就來上班吧。不,我請您現(xiàn)在就要留下來,一定要留下來。您千萬別走,我姐一會兒就來。啊不,我現(xiàn)在就給她打電話,您千萬別走。再等一會兒,一小會兒?!?/p>
王翔微微一笑,目光越過小伙子的肩頭,注視著虛幻的前方,語氣堅定地說:
“現(xiàn)在就開始干吧!”
“什么?”小伙子愣在那里,不知所云。
王翔已經(jīng)站起來,握了握小伙子的手,轉(zhuǎn)身朝門外走去。
小伙子追出來,王翔已經(jīng)發(fā)動車子。小伙子追著車子跑,邊跑邊喊著:
“大哥,留個電話吧。留個電話吧,我怎么再聯(lián)系你呀?!?/p>
他看見車窗玻璃落下來,那遠去的人探出頭,朝他喊了一句話。他沒有聽清。他繼續(xù)跑,車子已經(jīng)遠去了。小伙子懊喪地停住腳步,開始挨個問路旁的鄰居:
“他剛才說了什么?”
“謝謝,他說,謝謝?!币粋€婦女回答了他。然后瞇起眼,又去曬那初冬的太陽。
這就是那個早晨發(fā)生的事。多年以后,毅然下海自己創(chuàng)業(yè)然后失敗的王翔面對頹墻,面對孤燈,面對那些已經(jīng)破敗的廣告牌,和廣告牌下如蟻的車流,曾無數(shù)次回想起那個早晨。那個早晨,他被自己狂熱而又虛幻的語言打動。這個一輩子穩(wěn)重的人,在決定命運的關(guān)鍵時刻,曾經(jīng)怎樣的鬼使神差。
父與子:關(guān)于親情
(一)
中午的陽光靜謐安詳,溫暖地照耀著整個小區(qū)。小花園里已經(jīng)擠滿了開放的鮮花,就連那一圈籬笆,都變成了一堵薔薇花的墻?;臼[蘢的掩映下,一幢灰撲撲的小樓安靜地站在那里,就像一位飽經(jīng)滄桑的老人,正在享受時光最后的饋贈。如果我們再把目光拉近,穿過窗子,那么客廳就一覽無余了。
現(xiàn)在父親仰面躺著,把身體窩進沙發(fā)里,表情很悲涼。
兒子坐在對面,兩手比劃著,漲紅了臉,在努力說著什么。
如果啟動穿越模式,把時間往回撥一個小時,你就會看到老父親正在接一個電話。電話是老家打來的,電話里,二叔自豪地說,老家要建新農(nóng)村了,要蓋別墅了。他要給小兒子買房子了。
房子要蓋230平方米,需要二十六萬塊錢。價錢倒不貴??墒菙傇谝粋€五十多歲的農(nóng)民家庭里,也算個大數(shù)目了。
二叔說,他和支書吵了。支書讓先交五萬,后天就交上。這又不是把土,抓過來就得。二叔說,吵歸吵,錢還是得交。話說回來,支書也犯難呢。沒錢,那別墅就是畫的一張餅,永遠掛在墻上。
二叔最后說,這五萬的首付款,他就不打算驚動別人了。旁的親戚,七大姑八大姨的,都在地里種棉花。就是大侄有出息,在城里上班,有車有房的。就讓大侄給張羅張羅吧。手底下一時抓不過來,借別人的也行,他給聽著利息。
一聽這話,老父親就大包大攬了。這是什么話,還利息,五萬八萬的,這是外人嗎?回頭我給他說。
現(xiàn)在把時間撥回來,還好只是錯過了一小段??蛷d里,爺倆已經(jīng)都不再說話。兒子用手支著頭,父親看著天花板。
如果啟動智子模式,直接進入用思維交流的四維空間。那么客廳里現(xiàn)在正充斥著雜亂的思維流。
父親想:借不到?你以為真讓你去借私貸?那不過是怕你覺得這錢出的冤,給你個把利息裝進兜里的借口罷了。真要利息,還不得被人戳脊梁骨?現(xiàn)在倒好,私貸都借不到了。
兒子想:外面的經(jīng)濟形勢,你怎么能懂呢?現(xiàn)在企業(yè)不景氣,掙分錢有多難?我的貸款還不知道怎么還呢!
父親想:兩口子掙錢,愣說沒錢,誰信呢?要是手底下不存?zhèn)€三四十萬,誰敢去花八九萬買車?那不傻嗎?哼!準是兒媳不讓借。
兒子想:真是不當家不知道柴米貴。在這城里,吃穿住行,哪一樣不要花錢?這房貸剛還完又還車貸,你們老家誰操過心?我一個上班族,你們以為我大款呢?
父親想:我當年辛苦供你出來,你現(xiàn)在是城里人了。城里的地面都是鈔票鋪的。城里人結(jié)婚、買房子、買汽車,哪一樣聽聽不是天文數(shù)字?你都辦過去了。怎么到了現(xiàn)在,老家農(nóng)村的幾萬塊錢就辦不了了?你是城里人,拔根汗毛,他們就拿著當屋梁啊。
兒子想:現(xiàn)在的農(nóng)村,誰家沒有個七萬八萬的。在農(nóng)村種棉花,條件是苦了些,可收入比在廠里打工強多了。
可是父親已經(jīng)六十多歲了。他一輩子形成的觀念,不是幾句話就能扭轉(zhuǎn)的。父親當年被兒子接出來,興高采烈搬到城里來住樓,辦理戶口農(nóng)轉(zhuǎn)非的時候,激動得一分鐘都不能等。可事實是,現(xiàn)在種地不交錢,國家還給補貼呢。為此,現(xiàn)在很多人托關(guān)系找門路,想著把戶口遷回村里去呢。
現(xiàn)在父親不高興了。父親拿眼斜睨著從臥室走出來的兒媳,兒子看出了父親滿眼的猜疑和鄙視。
兒子不能再說什么。他的思維流顯示,他已經(jīng)下定決心,只能用行動來表示自己的孝心和真誠了。
第二天,他用妻子的名義去銀行貸了款。(為此他還提了兩瓶酒給銀行主任,因為同戶原則上不能再放,而他的名字上已經(jīng)有貸款了)。拿去給父親,并向他說明情況。父親滿臉歡笑,心不在焉聽著貸款的艱難,末了只問利息是多少。那心里,八成在想兒子的話壓根兒就是瞎編亂造。兒子看到這些,到二叔家,便干脆連貸款的事兒也不提了。
二叔賣完棉花,是有些存款的。見閑著也是閑著,就放出去生利。因為還沒到期,就懶得去要。先問城里的大哥和侄子,倘不湊手,預備拿它來墊底的。今見果然一把就拿來了五萬,就嘿嘿笑了。想,果然城里人就是有錢。城里的路面都是用錢鋪的。
秋天,廠里集資。兒子手里沒錢,又再貸不出款,就沒交上。老板失望地拍了拍兒子的肩膀,嘆了一口氣。兒子的晉升便泡湯了。
可是父親在家鄉(xiāng)受到了極高的禮遇。過年回去,村里人像迎接大干部一樣朝他打著招呼。父親很高興。為了與身份和人們的尊敬相匹配,就讓兒子去商店買了兩條好煙去散了。兒子零花錢超支了,就取消了自己女兒的漢堡。女兒哭起來哄不住,害得上夜班的媳婦生起氣來,一個年都涼鍋冷灶的。
第二年秋天,別墅落成。二叔中午又打來電話,說這次要交二十一萬。二十來萬塊錢,本來積蓄也夠了??墒侨ツ旰匣锶牍擅藁庸S,誰想出口不景氣,錢全押在棉花上了?,F(xiàn)在自己是真沒轍了。大侄無論如何得攤上十萬。這次連利息的話也沒再說。
晚上,父親把事情一說。兒子說,廠里出口不景氣,自己已經(jīng)兩個月沒拿到獎金了。
父親想,人家不說出口,你也不說不景氣。
現(xiàn)在,爺倆都不再說話。父親看著天花板,兒子用手支著頭。
思維流顯示,兒子這次什么都沒想。這個場景,去年他就想到了。
父親仰面躺著,把身體窩進沙發(fā)里,表情依舊很悲涼。
(二)
讓我們再次啟動穿越模式,把時間撥回三十年前。
爺爺站在房門口,青筋暴跳,破口大罵。夜雨滂沱,水像瓢潑似的從房檐上沖下來。
這邊的門口,雨簾里,母親朝爺爺?shù)姆块T大聲抗辯。無奈聲音卻被風雨沖走了。父親用頭抵住門框,淚流滿面。
他不出聲。滿院子里只有風雨和戾罵,沒有哭聲。只有兒子看到他滴下的淚水。小家伙仰起臉,看到淚珠大顆大顆摔落到地上。
從罵聲里,我們聽出來,爺爺在控訴父親虧待了老人。
父親沒有虧待過老人。父親從十三歲就輟學來幫這個家里掙工分。父親在四清工作隊,在貧宣隊,在良種場,發(fā)下的工資總是交給奶奶,而不是交給母親。為此以后的四十年里,母親吵了架就提說這事。兒子都熟悉得像親眼見過,雖然那時他并沒有出生。
父親的錢都交給爺爺奶奶,那是為了三個弟弟娶媳婦。
在農(nóng)村,一家四個男娃,那產(chǎn)生光棍的幾率比夏天會下雨還要大。當然,也有不下雨的,像他們家。
三個叔叔都娶了媳婦。錢是父親掙來的。在那個沒有雨的夏天,眼看著自留地里旱死的棉花,爺爺緊皺了眉頭唉聲嘆氣。父親看到了,就果決地找到村支書,辭了民辦教師這個干凈光鮮的職務(wù),背起斧子刨子去山西當木匠。當木匠來錢快,可是母親一直缺錢,姐姐回憶小時候,她們娘倆兒整月地吃水煮菜,沒有一滴油。
父親就是拉車的牛。他的車上,坐著爺爺奶奶和三個弟弟。母親和姐姐,坐在車屁股上。
兒子的出生改變了這一切。不過父親對他說,這倒不是因為他是個男孩,而純粹是因為他有福氣,生對了時候。這話怎么聽都有點欲蓋彌彰的意味,但確實是事實。他出生的時候,爺爺?shù)娜蝿?wù)已經(jīng)完成,四個兒子都過上了自己的小日子,人民公社已經(jīng)解散,土地開始承包給各家各戶??陀^來講,就是說為了過上好日子,有什么本事盡管使吧。
父親承包了溝西的“順道地”,不種糧食也不種棉花,他要種西瓜。他要做當?shù)氐谝粋€吃螃蟹的人。棉花比糧食來錢快,西瓜來錢更快。父親在良種場干過,他知道這里的土壤可以種西瓜。父親在山西做木匠,親眼看到過房東種西瓜。父親種西瓜真是天時地利。他把這些道理一擺,就輕松地說服了母親。為了自己的兒子和自己家的小日子,他們兩個人躊躇滿志,起早貪黑,大干快上,要在他們那里第一次種出西瓜來。
這消息卻嚇壞了爺爺。爺爺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在屋里來回轉(zhuǎn)著圈子。“老大家不去種糧食,去種什么西瓜。那西瓜能當飯吃嗎?”他大聲吼著。嚇得奶奶忙去照看窗臺下剛抱窩的母雞。
爺爺去找叔叔們商量。他從老二家出來又去老三家,從老三家出來又去老四家。沒有人聽他的吩咐來阻止父親。二叔習慣于唯父親指令是從。三叔說正好,我還想學學呢。四叔說,爹您就別操心了,等大哥把西瓜種出來,先給您嘗嘗。四嬸還說,大哥當木匠,指不定多有錢呢,不種糧食就能餓死?
“好逸惡勞,貪圖享受。你們?nèi)切┎槐痉值那f戶人。根子就在你們大哥。不去種糧食,還帶頭種什么西瓜。我一輩子就吃過兩次西瓜,也活一輩子人了?!?/p>
爺爺一晚上沒有合眼,想出了一個辦法。第二天,他走進父親用籬笆扎成的院子,他要父親蓋房子。
父親不同意蓋房子。父親的理由很明顯:我這房子剛蓋了沒幾年,還結(jié)實得很呢。
“權(quán)當給我蓋。我那房子住不了了。到了夏天雨水一泡,就把我和你娘埋到里頭了?!?/p>
“再說,你都有兒子了。你別看他小,轉(zhuǎn)眼就成人,就算給你兒子置家業(yè),也該動手了。這樣,你蓋起來,我先住著,到時候?qū)O子結(jié)婚,我也入土了?!?/p>
父親的西瓜夢沒有實現(xiàn)。東挪西借來的資本,換來的是又一處新房子。那處房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千瘡百孔,仍舊由年邁的爺爺在住著。兒子結(jié)婚的時候,母親一度提議讓爺爺把整個院子讓出來。她明知道兒子在城里買了樓房,在家只不過住一晚,她是賭著一口氣呢。
這樣的父親,怎么可能虧待老人呢?
爺爺是越來越老了,都有點老糊涂了。雖然看起來耳不聾眼不花,整天樂呵呵的??墒谴笫律暇屠p夾不清。他就像個孩子,不是占個小便宜就是害怕別人有好事漏了他。所以他每天東瞅瞅西轉(zhuǎn)轉(zhuǎn),巡視著四個兒子的庭院,這是他所有的疆域。那天早晨過這邊來,母親正在院子里燒水。說:“爹,您坐呀?!本腿远紫聛硖砹瞬窕?,自顧自的去忙。爺爺在方桌旁邊站了一會兒,因為他看到了桌下的半袋子白糖。
“這老大家的,真不像莊戶人,白糖都買上半口袋,那是能盛麥子的口袋呀。”
他也沒坐下,轉(zhuǎn)身氣哼哼走了。
“就是買了,怎么說也該給我和你娘一點兒,哪怕挖上一勺子呢?!?/p>
爺爺越想越氣憤,到了晚上,就隔著雨簾罵起街來。兒子記住的,不是爺爺悲憤的控訴,而是父親無聲的淚水。
當夜,父親和母親都沒有入睡。母親向墻里去抽泣,父親錘破了拳頭。第二天,問清了原委,在三個叔叔的見證下,父親從桌下拉出那個口袋。
那是半袋子白花花的化肥。
父親那個時候,表情很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