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晨,窗外的鳥鳴聲將我從美妙的夢境喚醒。
推開窗戶,忘情地呼吸著雨后帶著濃郁草香的清新空氣,頓感心清氣爽。院內(nèi)的那架水車正慢悠悠地轉(zhuǎn)著,淋淋水聲穿越清晨的空氣,清脆地敲擊著我的耳膜。窗外的幾叢挺拔的修竹在晨風中颯颯作響,讓這個美妙的清晨多了幾分靜謐與安詳。
這是我來禪意山莊后的第一個早晨。
昨天傍晚,我提著簡單的行囊,帶著一臺筆記本電腦,帶著身心的疲倦,從繁華的北京一路風塵仆仆來到這里。
禪意山莊位于萊山山頂,這是一處占據(jù)了大半個山頂?shù)拇笤郝?,三面客舍圍起一座大院子,所有的建筑都是白墻青磚,儼然一幅栩栩如生的水墨畫。每個客舍又獨自成為一個單元,獨門獨院的格局,門牌依次掛著富有禪意的門牌:聽雨軒、智慧閣、禪定亭……如清禪師常駐這里參禪修煉,占據(jù)了禪定亭,我來的時候選擇了聽雨軒,從小喜歡下雨天的我,很幸運地住到了這座充滿無限浪漫的客舍。
所謂心想事成,這句話對我來說很是應驗。選擇了聽雨軒,當晚就下起了雨。半夜時分,我正在捧讀隨身帶來的一本心儀已久的好書,驀然聽到窗外傳來淅淅瀝瀝的雨聲,推開窗戶向外望去,燈光映照中的山莊掩映在這美妙春雨之中,多年來一直縈繞在我夢中的美妙雨夜又一次出現(xiàn)在我眼前,此時此刻我竟然分不清究竟是在夢中還是現(xiàn)實。我關掉屋內(nèi)所有的燈,點燃一支蠟燭,在躍動的燭光里,聽窗外雨聲,讓思緒在這美妙雨夜里信馬由韁、肆意汪洋,往日的愁緒在心中漸行漸遠。
這天夜里,我做了好多夢,夢到我逝去的親人,我當下的朋友,還有許多我不認識的人。
二
坦白地說,我這次離開北京,來到這個遠離喧囂浮躁的山莊,一是梳理一下過往的人生,給自己的生活一個定義和交待,二是完成我從小就向往的事情——寫一部自己滿意的長篇小說。盡管我的繪畫生涯已經(jīng)將近30年了,但我還是喜歡在鍵盤上敲打文字勝過拿著畫筆在宣紙上涂抹。我喜歡那種在自己思緒海洋中隨波逐流的感覺,將那種源于自己心靈深處、拷問靈魂、震撼心靈的思緒和故事用文字的形式記錄下來。
不知不覺,我已經(jīng)邁入知天命的年齡,回首來時路,不覺心慌慌而凄然。盡管在外人看來我的生活光鮮亮麗,在北京這個大都市經(jīng)營著丹青畫廊,和年長我12歲的妻子丹青邊作畫邊賣畫,生活富足無憂,精神生活也算是高雅豐富,但是我并不快樂,從二十八歲來到京城,進入畫廊,我的內(nèi)心始終處于一種不安的狀態(tài)。
上個世紀80年代末,我高中畢業(yè)不久就進入一個鄉(xiāng)鎮(zhèn)政府從事新聞報道工作,其實就是由鄉(xiāng)鎮(zhèn)財政所開工資的臨時工,對外美其名曰:機關干部,還是能多少滿足一下虛榮心的。
我每天很早來到單位,處理完衛(wèi)生,就挎上一個裝有筆記本和筆的公文包,騎上一輛破舊的自行車下鄉(xiāng)采訪去了。當時路遙的小說《人生》正風靡全國,后來還改編成電影,讓那個時代的年輕人熱血沸騰,小說的男主人公高加林成為我的偶像,每天奔波于一個個村莊,收集采訪有價值的新聞,中午在機關干部包村駐點的工作片上一起吃點飯,下午繼續(xù)跑新聞,晚上回到鎮(zhèn)政府辦公室,將一天采訪的材料整理成一篇篇新聞,然后在桌子上墊一塊厚厚的玻璃磚,在稿紙上敷上一頁頁復寫紙,用圓珠筆一筆一畫認真抄寫完畢,最后取出復寫紙,將前邊字跡最清楚的稿子裝進信封,寫上地區(qū)、省級各大報紙的地址,封裝好,第二天一大早投進郵局旁邊的郵箱,將字跡清晰度稍微差一些的稿子騎自行車送到縣廣播站,然后又重新開始了新一天的采訪工作。
那時令我最感到自豪的時候是看到一篇篇豆腐塊新聞稿變成鉛字出現(xiàn)在報紙上的時候,是聽到縣廣播站女播音員用標準的普通話播出我寫的新聞稿的時候,是每月底收到一張張稿費領取通知單的時候,是每年年終從縣委宣傳部捧回優(yōu)秀新聞報道員證書的時候……
但是,讓我下定決心離開新聞報道員工作崗位的是一件令我痛徹心扉的事情。當時和我同在鄉(xiāng)鎮(zhèn)工作的一個女孩,身份和我相同,在村辦企業(yè)辦公室工作,很欣賞我的才華,兩人不知不覺談起了戀愛。那是一段充滿幸福美好的時光,初戀的美好讓我工作起來更是干勁十足??上н@樣的時光伴隨著轉(zhuǎn)正事件宣告結(jié)束。那一年,縣里給鎮(zhèn)里一個臨時工轉(zhuǎn)正指標,按照工作成績,我無疑是最佳人選??墒?,當某天清早我看到心愛的女孩從某宿舍披頭散發(fā)出來后,我的心就涼透了。那女孩隨后一路綠燈,轉(zhuǎn)正、調(diào)離,我的初戀也就宣告結(jié)束,與我的初戀同時結(jié)束的,還有我的工作。我沒有任何留戀地離開了鎮(zhèn)政府。
離開鎮(zhèn)政府的我一段時間內(nèi)精神萎靡,心中的陰影如影隨形,那個面臨深淵險境邊緣的夢總是纏繞著我,令我痛不欲生。
不久我進入一所山區(qū)中學當起了代課教師。那是一所簡陋至極的學校,只有6個班不足100名學生,破舊的校舍、坑洼不平的校園,13名教師中分為三部分,正式公辦教師是校長和教導主任,余下的大部分是民辦教師,我是唯一的一名代課教師。教師們除了我是遠道而來的外,其余的都是本村或附近村的,所以校長對我格外照顧,將一間倉庫騰出來給我做宿舍。于是,一張?zhí)缮先ブㄑ阶黜懙哪敬病⒁粡埡喴椎膶W生課桌,外加一盞15瓦的臺燈便成了我在這個小山村中一處棲身之所。
在當時,民辦教師還有轉(zhuǎn)正的可能,代課教師只有轉(zhuǎn)為民辦教師才有轉(zhuǎn)正的希望。自己又一次在邊緣游走——在正式教師的邊緣游走。
“在邊緣游走”這幾個字,我今生體會得刻骨銘心。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我一個人呆在四面透風的宿舍,伴隨著鼠類們的竊竊私語,望著窗外茫茫萊山,心中涌出許多難言的酸楚。
三
生活的機遇偶爾也會光顧我一番,讓我在北京遇到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丹青。盡管丹青對我很好,對我有恩,一步步帶領我讓我從一個有些繪畫天賦的鄉(xiāng)村青年躋身京城書畫界,成為一名頗有知名度的畫家,但仔細回味,我們其實并沒有愛情,我對她只有感恩,她對我無非是貪戀我年輕帥氣的外表,還有對我才華的欣賞。
我清楚地記得我們剛剛認識的那段時光,那一年我28歲,正是青春好年華,帥氣陽光有些桀驁不馴;丹青40歲,成熟女人的風韻對一個毛頭小伙的吸引力還是十分強烈的。在一個細雨綿綿的春夜,在她為我講述了藝術的真諦之后,我們更深入的精神和靈魂的交流便拉開了帷幕。
第二天一早,一幅完美無比的《風韻》躍然出現(xiàn)在客廳。
丹青一夜的杰作最終獲得全國畫展特等獎,奠定了她在美術界的地位。
四
在我的意象中,經(jīng)常來到一個從來也沒有到過的地方,卻沒有一點陌生感,好像過去曾經(jīng)來過一樣,感到既熟悉又親切。比如這次來到禪意山莊,雖然梓沐邀請我好多次,但總是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沒有成行,這是第一次來到這里,內(nèi)心卻感到熟悉而親切,仿佛久別重歸的故地,心中舒暢而愜意。
昨晚的雨夜令我興奮和激動,躍動的燭光中,昔日時光中一個個美妙的雨夜又在我的記憶中閃現(xiàn)。三十多年前的一個春天,青春年少的我蝸居在遠離城市的一個小山村里,那是一座三間小石屋。春雨瀟瀟的夜晚,我在燭光熒熒的石屋中作畫,伴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讓思緒在夜色中激情澎湃,那種美妙的意境,始終縈繞在我的記憶深處,今晚山莊的雨夜,又讓我舊夢重溫。但更多的,還是讓我想到了與丹青相遇的那個雨夜,那個激情似火的雨夜。
感受著雨夜的美好,一個詩意的題目在我腦海中出現(xiàn),我這次來山莊要寫的小說的題目就叫《美妙雨夜》。
伴著雨后山莊清新的空氣,我打開電腦,平心靜氣地準備開始一天的寫作。
剛剛開個頭,理清思路開始進入狀態(tài),電話一個接一個打進來,各種俗事,還有微信朋友圈,搞得我心煩意亂,結(jié)果一上午過去了,什么也沒寫成。一連幾天都是這樣,讓我感到沮喪而失落。
本來,這次來到山莊之前,我暫時關閉經(jīng)營了20多年的畫廊。隨著我的妻子丹青的離世,我徹底對當下的生活失去了興趣。她曾不止一次對我說,她走的時候一定要給她美容化妝,恢復一個美麗女人的容貌。
我突然覺得我真的愛上她了。
處理完她的后事,我內(nèi)心突然淡然如水,覺得有必要梳理一下自己的過往人生,做點自己喜歡的事情了。于是我準備關掉畫廊,整理一些畫作。但是奇怪的是,那幅二十年前丹青獲獎的《風韻》不知為什么,一直找不到了,或許被她藏在一個安全的不容易找到的地方,不得而知。在內(nèi)心深處,我很看重那幅畫作,畢竟那是我和丹青相識相愛的唯一見證,是我們激情四射后的藝術化展現(xiàn)。
心煩意亂中我來到禪定亭拜訪如清禪師,禪師一如既往地靜坐在那里閉目打坐。我說明來意,禪師微微睜開雙目,慢慢地抿一口清茶,慢條斯理地說道:煩惱皆因心太燥,來自外界的干擾太多,那都是虛妄的東西,要做到清凈如水,必須切斷一些妄念,你心里有個結(jié),一直沒打開,這個需要時間來解,不要急。
于是,遵照禪師的開示,我關掉手機,徹底切斷與外界的聯(lián)系,獨自坐在電腦前,努力讓自己靜下來,厘清自己的思路,去寫自己想要的東西。但是心中仍然是揮之不去的煩悶,像失去什么一樣,空虛無助,六神無主。
五
一連幾日,煩惱一直纏繞著我,剛開了頭的小說無法繼續(xù)下去。這天夜里,我叫了送餐服務到房間,打開自帶的那瓶水井坊,自斟自酌,醉意涌來。
正在我醉意朦朧之際,外面?zhèn)鱽砹饲瞄T聲。我拉開房門的瞬間,一陣玫瑰花的幽香撲面而來,抬頭間便令我大吃一驚,渾身冷汗:一位一身黑衣的女子倚門而立,雪白的肌膚在那件黑色披肩的掩映下顯得豐腴而性感,現(xiàn)在她正用一副嬌媚的眼神看著我。這不是活脫脫的丹青站在我的面前嗎?
“嗨,你好!”她先開口向我打招呼。
“你好,你是?”我從剛才的驚訝中清醒過來,心中暗自驚訝這世上竟有如此相似之人。我遲疑著想問問她是來自哪里,找我有何事情。
“住在你隔壁的鄰居”,她快言快語,“怎么,你也不請我進去坐坐,請我喝一杯,你身上的酒氣很濃啊,看樣喝了不少。”
她說這話,反客為主地走進我的房間,走向我擺著酒菜的桌子,陣陣玫瑰香氣伴著她在我的房間里飄散著。這時,我的腦海中瞬間閃現(xiàn)丹青的身影,那身材,那面龐,還有那玫瑰香。
黑衣女子坐下來,繼續(xù)她那動聽嗓音的話語:“我們之間就互相稱呼:嗨。這個語氣詞多好啊,似乎像打招呼,也可以作為互相的名字,萍水相逢,名字僅僅是個符號而已,相逢即是緣,但我們只有三夜的緣分,我知道你正在寫東西,而且寫得很不順利,來,讓你聽聽我的故事,為你提供點素材?!?/p>
我驚訝地望著眼前這個稀奇古怪、看不出具體年齡的女人,“一個女巫”,我在心里這樣想著的時候,她沖我笑了:“你可以叫我小巫婆,隨你怎么想都行,來,干一杯!”
她說著,自己斟滿一杯酒,舉杯向我示意一下,自己一飲而盡。于是,我在她的對面坐下,將我們的杯子斟滿酒,邊喝著,邊聽她娓娓訴說著她的故事。她迷離的眼神在燈光下閃爍,沙啞的嗓音在這間不大的客房里飄蕩著……
六
她是一個經(jīng)歷坎坷的女人,小時候雖然生活在一個環(huán)境優(yōu)越的家庭,可是那是一個缺少溫暖的家,或者說那根本稱不上是家,父母各自在為自己的仕途奔波,中途父母離異,她跟著母親生活。母親整天奔波于官場之中,性格叛逆的她與母親之間像陌生人一樣。初中沒畢業(yè)就出來混社會了,憑借一副天生的好嗓子,在歌廳唱歌,走南闖北地混社會,后來被嫉妒她的人陷害,一杯飲料下去,她的嗓子徹底毀掉了。再后來她開過服裝店、練歌房……她與比她小10歲的助理開始了一場驚世駭俗的戀愛,婚后不久,一場意外的車禍讓她變成了臉盲癥,她發(fā)現(xiàn)車禍制造者竟是她新婚的丈夫。她來到禪意山莊,在如清禪師的開導下,漸漸看清了人間世事。
她用兩夜的時間講述了她的傳奇般的故事。
第三夜,她要求我也講講自己的故事,因為來而不往非禮也,她說,你聽了我的故事,必須用你的故事來交換,這樣我們兩清了。
于是,我講述了我的故事。
我開始講述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很像我去世的妻子。
第二天一早,她人去房空。
七
半年后,我在一個深夜寫完小說的最后一段話。然后安然入眠。
我到山莊跟如清法師告別,向法師講述了我這段時間的經(jīng)歷,法師告誡我:世間的事一切皆是禪意,順其自然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