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試衣間里，看著鏡中小號罩杯文胸里好不容易擠出的兩小團白肉，喬北北窩火得很，做了三十多年女人，卻始終對乳房這個玩意兒不得要領(lǐng)。

每次在內(nèi)衣店試穿文胸時，她都能更加深切地感受到這份憋屈。早些年她是很不好意思的，總是支起耳朵，提心吊膽地聽外面的動靜，緊張地等待店員輕輕敲門問，美女，大小合適嗎？那聲音禮貌雖禮貌，卻總覺得有點侵犯的意思，像是有一雙窺探她秘密的眼睛，穿過試衣間的密度板木門，嘲諷且得意地盯著她的兩顆可憐巴巴的瘦乳。喬北北懶得搭理。她從心里恨道，不合適又能咋樣？已經(jīng)是最小號了，難不成你能進來給我吹大些？她越不回應(yīng)，外面就問得越緊。問得越緊，她就越不回應(yīng)。最后干脆不買了，平白賺一肚子氣。

后來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就無所謂了。每次走進內(nèi)衣店，她就大大方方地走到一排排文胸前，伸手捏那些罩杯的厚度，用手指頭彈一彈，戳一戳，判斷它們的手感，同時毫不回避地請店員推薦幾款75A加厚無鋼圈的。再補充一句，我比較瘦。語氣里帶著點自豪感。然后，在店員的熱情招呼下大大方方地走進試衣間，對著鏡子慢條斯理地脫，慢條斯理地穿，慢條斯理地調(diào)整胸型，再慢條斯理地欣賞她的兩顆中性的乳房。這時，她覺得這對乳房是美麗的，充滿誘惑的，是絕對能夠代表東方女性魅力的。因為莊程說，小咋啦？小有小的玩法么。

2

再見莊程，是2019年11月的最后一天，在蘇州。

原本這一面是打算一輩子都不再見了的。自從喬北北結(jié)婚以后，他們兩個自然而然就斷了聯(lián)系。其實手機號碼、QQ號碼一直都有，卻也一直都是你不問我不說，我不說你不問，空間里動態(tài)看倒是看，就是連個贊都沒給對方點過。時間過得可真是快呀，轉(zhuǎn)眼十年。他們之間的相處就定格在那樣一個灰蒙蒙的冬日。喬北北打電話托莊程在煙臺幫她辦理戶口轉(zhuǎn)出手續(xù)，說是結(jié)婚用。莊程絲毫沒有含糊，立馬就同意了，這讓喬北北很是失落了一下。她以為，莊程應(yīng)該遲疑或拒絕，要么深情挽留，甚至是奮力阻止的。那個時候，他們剛從煙臺大學(xué)畢業(yè)沒幾年，莊程就地在一家財務(wù)軟件公司做銷售代表，顯得順風(fēng)順?biāo)６鴨瘫北眳s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找不到工作，一氣之下干脆跟室友離開煙臺，到大上海來闖蕩，不想竟還真的找到了事做。那幾年內(nèi)地的經(jīng)濟相當(dāng)不景氣，工資水平低，喬北北一在上海落下腳就勸莊程也過來發(fā)展。但他不肯。莊程舍不下煙臺那份工作，他從大二暑假就開始在這家公司打工了，陸陸續(xù)續(xù)也積累下一些客戶，尤其是跟著老板進進出出，在地方財政部門已經(jīng)混出幾個酒肉哥們兒，常常在一塊吃吃喝喝。雖說跟政府打交道回款慢，提成拿到手也慢些，但年輕嘛，人脈就是前程，他耗得起。然而莊程沒料到，喬北北耗不起。

喬北北讓莊程把手續(xù)辦好后走郵政特快專遞寄給她就行，不料莊程專門跑上海來給她送了一趟。是個陰冷的下午，肯德基店里的空調(diào)開得很足，他們面對面坐在一個靠窗的位置，都刻意回避談感情，卻又句句繞不開感情。最后，喬北北干脆開誠布公地說，人到什么年齡做什么事，其實只是該結(jié)婚了而已。莊程一時不知該說什么，他捏起一根薯條，仔細(xì)地蘸上番茄醬，卻不急于送進嘴里，而是將它擎在半空說，是……是挺突然。喬北北低沉地說，耗不起啊。她定定地看著莊程，眼神里是一種恨鐵不成鋼的痛。莊程慚愧地低下了頭。喬北北轉(zhuǎn)而又堅強起來，聲音明快地說，我相信你會成功的！她端起面前的可樂，豪爽地跟莊程干杯。她說的成功，是莊程最大的夢想，創(chuàng)業(yè)，當(dāng)企業(yè)家。那個時候他們讀大三，兩個人并肩坐在煙大東門的海邊，夕陽柔曼嫵媚，晚風(fēng)將海浪一層一層從遠(yuǎn)處推到跟前，像是推過一個個熱騰騰的夢想。莊程就著雪白細(xì)碎的浪花豪情萬丈地說，將來我創(chuàng)立的第一個公司就以你的名字注冊，當(dāng)作求婚禮物。喬北北不作聲，她只抽起鼻子使勁嗅空氣里的海風(fēng)，咸咸的，甜甜的。

那天晚上準(zhǔn)備關(guān)機睡覺時，喬北北隨手翻看了一下手機。搞漫畫的朋友莊锃發(fā)短信說在昨天的晚報上看到一篇文章，問是不是她用筆名投的。喬北北正準(zhǔn)備回復(fù)，突然覺得有點冷，于是放下手機，起身去弄了個熱水袋塞進被窩。待把自己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關(guān)了燈，她才重新拿起手機在通訊錄里找到莊锃，回復(fù)說“不是?！边@時，莊程突然就打了電話來。喬北北慌得一翻身從床上坐起來，仔細(xì)看來電顯示，的確是莊程沒錯。她把手機緊緊貼在耳朵上接聽，生怕漏掉哪一句話或哪個語氣。聲音一點也沒變，哪怕是在電話里，仍舊能感到久違的親切。原來，她把“不是”誤發(fā)給了莊程，莊程看到信息立馬就回了電話過來。仿佛這十年里他時刻都在等著這個短信，時刻都在準(zhǔn)備著一收到信息就馬上回電話。沒有寒暄，沒有問候，也沒有太多關(guān)于發(fā)錯信息的解釋和疑問。莊程單刀直入，說他現(xiàn)在在河北出差，出來已經(jīng)一個多月了，計劃月底回上海。問喬北北最近工作忙不忙，哪天能抽出空，他想在回上海時順便見個面。喬北北腦袋里亂紛紛的，她一時想不起自己最近忙不忙，更說不清哪天有空，只含含糊糊地說，提前一天跟領(lǐng)導(dǎo)請假就行。莊程興奮起來，緊鑼密鼓地開始了進一步策劃，那咱們在蘇州見吧，我坐晚上的車，早晨七點多就能到。

濕冷的冬雨綿綿密密下了一整夜，天亮?xí)r還沒有要停的意思。時隔十年杳無音訊，這天他們居然說見就見了。喬北北先從上海到了蘇州，在火車站旁邊的一個店里等莊程。仍舊是一個靠窗的位置，雨水打在窗玻璃上，匯成一條條小溪順流而下，往事像青灰色的云朵在她的腦海里不斷地膨脹、變幻、交織。在大學(xué)里，他喜歡穿淺藍(lán)色的襯衫，理很短的頭發(fā)，看上去總是干干凈凈、清清爽爽的樣子。他們一塊騎自行車去批發(fā)女生用的洗面奶和除螨香皂，到別的校園去推銷電話卡。就是在那個時候，喬北北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每當(dāng)騎自行車從外面回來，進了校門回宿舍的那段路上，自行車顛顛簸簸，她就感覺有一陣麻酥酥的好滋味兒從車座上出發(fā)，漫上小腹直沖腦門。她一離開車座，這滋味兒就沒了，再坐上去，又回來了。于是，她覺得這個自行車座是有魔力的。但她不明白這是個什么滋味兒，只覺得神仙極了。大學(xué)里的喬北北還不懂得情欲，更不會聯(lián)想到莊程。她是愛他的，愛得純潔無瑕。除了每時每刻都想看到他，希望他也愛自己外，對于愛情她再沒有別的想象。每當(dāng)她想要那個麻酥酥的感覺時，就去推上自行車，到那段路上來來回回騎。倒不是說這個感覺有什么實際作用，只是這個時候她會忘記現(xiàn)實，跌入另一個虛幻縹緲的世界。她還發(fā)現(xiàn)，只有在這段路上騎車有這感覺，其他地方就沒有，她覺得這段路也是有魔力的。每次她都想著要去問問其他室友，但回到宿舍后又總是想不起這回事。因而，喬北北至今也從沒有機會跟任何人提起，雖然她早已經(jīng)解開了這個秘密。尤其是經(jīng)歷過兩年的婚姻生活又離婚以后，她更加領(lǐng)悟了那種好滋味兒對一個成熟女人的誘惑。但喬北北很確定，這次見面她圖的不是一場好滋味兒，莊程也不是。其實，生活中一個男人不管是沖著什么目的去招惹一個女人，那個女人從一開始就是心知肚明的，只不過有時女人也正渴望被招惹，便心照不宣罷了。那么他們究竟圖的是什么呢？單單因為曾經(jīng)的愛情？似乎又不足以支撐這十年的時過境遷。這時，窗外的雨忽又密起來，遠(yuǎn)處的火車和鐵軌扭扭捏捏模糊成一片，曾經(jīng)刻骨銘心地愛過的那個人就要從那模糊里清晰出來，她心里卻一絲激動也沒有，倒比以往約會見面還要輕淺得多。喬北北明白莊程為什么不安排在上海見面。蘇州靜呀，蘇州沒有時時盯著他們的那雙眼睛。她也贊同。倘若在上海，任憑約在哪個區(qū)哪條路哪個飯店或茶館，莊程都是不能松弛的，那會倒了他們封存了十年的胃口。喬北北絲毫沒有察覺到自己臉上飛出的笑意，她抬手看了看手表，火車馬上就到站了，她趕緊叫服務(wù)員點餐。

莊程始終不敢正視喬北北。從他走進店門找到她的那一霎，臉就刷地紅了，每當(dāng)喬北北要看他的眼睛時，他就慌忙側(cè)臉理頭發(fā)或假裝轉(zhuǎn)身去拉箱子，總之是躲閃得厲害。這反而讓喬北北更加四平八穩(wěn)，她靜靜地等莊程吃完一屜小籠包，喝掉一碗紫米粥，又把一杯豆?jié){喝光，靜靜地等他提及下一步安排。在此之前，喬北北已經(jīng)在網(wǎng)上查到附近有一家評彈昆曲茶館，但沒有跟莊程商量，她心下想試探一下這個男人急切地約她見面到底圖些什么。

雨還在下。出租車停在了愛河橋路上一家粉墻黛瓦的酒店門口，這讓喬北北有點意外，又有點不意外。莊程先從副駕駛座上下來，繞到車后取了行李箱，又撐起傘拉開后車門招呼她下車。喬北北故作不經(jīng)意地配合莊程，像在大學(xué)時一塊走進教室或圖書館那樣平常，她努力讓事情發(fā)展出順理成章或水到渠成的效果，以至于一場壓抑了整整十年的搏殺電光石火般一觸即發(fā)。酒店的地毯溫軟舒適得讓人透不過氣，幾乎沒等喬北北摘下圍巾，莊程就一把將她抱起來，扔進了那張寬闊的大床里，像是甩下一只到手的獵物。喬北北絲毫沒有防備，她在床上被彈起來，又落下去。不，她是被一支蓄勢待發(fā)的大軍圍困住了。她試圖反擊，想掙脫出來，卻發(fā)現(xiàn)那支大軍簡直堅不可摧，且即將殺進她的領(lǐng)地。然而誰也沒有料到，還沒正式開火，主動宣戰(zhàn)的一方竟繳械投降了。他木然地趴在原地，久久想不出該咋樣面對這個意外。這實在是個意外，莊程為自己在關(guān)鍵時刻沒能有效地管理好那支軍隊而感到十分懊惱，又有些沮喪。他自嘲道，“太激動了，沒發(fā)揮好。”喬北北開玩笑說，“沒關(guān)系啊，可以補考。”氣氛頓時變得輕松而幽默。莊程順勢從那個失利的高地翻身下來，二人平躺在潔白的大床上，他們都將一只手枕在頭下面，另一只手牽著另一只手。戰(zhàn)事平息，呼吸漸漸恢復(fù)了平靜。喬北北轉(zhuǎn)過臉，調(diào)侃莊程，糧袋揮霍空了，回家打算咋交差？莊程說，又不會催糧。喬北北斜他一眼，畢竟久別勝新婚嘛。莊程說，她每天跟孩子一塊睡呢。

莊程覺得這個場景聊這些十分不妥，便伸出手去探索一些秘密，時而攀上高聳的山峰流連忘返，時而滑進深邃的溪谷無法自拔，他試圖借用游走的手指在她身上奏出一支神曲來阻止這個尷尬的話題。喬北北卻不屈不撓，不依不饒，她像逮住一根線索，順藤摸瓜繼續(xù)追問下去，她好嗎？莊程說，普普通通吧。莊程說她普通，喬北北卻有點失落。她失落的不是她的普通，而是莊程說她普通。他不是應(yīng)該千方百計炫耀她才對嗎？甚至很具體地說出哪些方面比她喬北北要優(yōu)秀得多。或者干脆盲目貶低，以示他對喬北北的情有獨鐘?？伤珱]有，他的輕描淡寫反而說明她在他心里并不普通。喬北北兩眼定定地望著天花板，不再作聲。沉默許久，莊程突然說，噯！喬北北說，嗯？莊程說，以前有人說我這輩子繞不開你喬北北，看來有點道理哈。喬北北問，咋說？莊程側(cè)起身，用手托著腦袋看喬北北的臉，說，你看我走南闖北，從來就沒想過要去找個女人。就是說，我是你小三唄。喬北北斜他一眼，撇撇嘴道。莊程說，不不，那不是！在我心里你永遠(yuǎn)不是這種。那是啥，同學(xué)？熟人？紅顏？露水？前女友？炮……炮友？喬北北連珠炮似的明知故問。越說越不像話了，是……莊程到頭來也說不出究竟是什么，他一把將喬北北摟過來，緊緊地貼著自己的胸口。喬北北察覺到他的喉結(jié)重重地蠕動了一下。

雨不知什么時候停了，天卻沒有亮起來，傍晚的蘇州城被洗刷得清凌凌的。在酒店里待了一整天突然來到戶外，像夢醒一般。莊程在手機上看列車時刻表說，有一趟高鐵時間正好，你到家大概七點左右。喬北北湊過去看了一眼說，行，你下來換10號線也方便。他們誰都沒有意識到，對方對自己的住址竟如此熟悉，連換乘路線和通達(dá)時間都了如指掌。

3

時間像一只遠(yuǎn)翔的鳥，在喬北北平靜的生活里忽閃了一下翅膀就不見了蹤影，卻給她留下無限的悵惘。上?；疖囌疽粍e，莊程再沒了音訊，有時她甚至懷疑那一回事是否真實地發(fā)生過，還是做了一場虛空的夢？她不知什么時候養(yǎng)成了一個惡習(xí)，不管是在工作還是走路，開車或者吃飯，時不時地總要拿起手機打開QQ看一下有沒有莊程的來信。而生活偏偏像一塊凝固千年的琥珀，讓人心馳神往卻又無能為力。起初她以為他是太忙沒顧上，后來覺得是他的性格不愛拖泥帶水，直到十多天的沉寂之后，喬北北不再為莊程找理由，而是開始想辦法調(diào)整自己的心態(tài)。她把工作安排得緊鑼密鼓，盡可能不去思考他人他事，即便有少許的閑暇，也用來看看書或做些零散的家務(wù)，總之不得空閑，尤其是腦袋得忙得溢出來。

過了小寒節(jié)氣，上海進入一年中最冷的時期。盡管喬北北穿了一件長款羽絨服，走出單元門的時候還是被早晨的寒氣嗆了一下。她縮著脖子快步向車子小跑過去。突然，兜里的手機振動起來。居然是莊程。想你。喬北北心頭抖地麻了一下，直覺得臉上發(fā)燙。她迅速躲進車?yán)铮匦乱槐橐槐榭催@條信息。喬北北在手機上打字，我也想你。隨即刪掉，改成我也是。她想了一下，又刪掉，改成在哪呢？然后還是刪掉了。她把手機放下，開車去上班。

喬北北的心里一會溫暖，一會失落，一會感動，一會又懷疑。她覺得自己不過是莊程在暗處安插的“一道菜”，有合適時機就換換口味而已。這樣想的時候，她就不打算回這個信息了。

在忙嗎？午休的時候，莊程又發(fā)來一條信息。喬北北仍舊沒有回復(fù)。她拿著手機走出辦公室來到樓下。天氣冷，外面沒什么人。陽光很好，落在街心公園的噴泉上，折射出五彩的光芒。喬北北在旁邊的長椅上坐了一會兒，從羽絨服口袋里摸出一枚硬幣，遠(yuǎn)遠(yuǎn)地朝噴泉池拋了出去。她想，如果硬幣落進水里是正面她就回信，如果是反面就不回。那枚硬幣亮閃閃地在空中打了幾個旋兒，丁零零落到了池底。是正面。喬北北有點激動，又有點懊惱，她打開手機回信，還好。下周三我們?nèi)ケ本┌?？想見你。莊程秒回。我想想。喬北北又回。

喬北北并不知道，莊程近幾年大多時候都是在外面出差，每次一回到上海就近乎失去了自由。公司的，孩子學(xué)校的各種瑣事，被妻子安排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他總是在她近乎綁架式的指揮下度過日常。他們來上海是為了做煙臺總公司的區(qū)域代理商，妻子負(fù)責(zé)內(nèi)部管理，莊程主要在外找業(yè)務(wù)，配合頗為默契。這樣一種家庭模式下的生活，跟喬北北有很大不同。喬北北離異，無孩，在外企做行政，除去工作之外偶爾寫寫雞湯文，基本沒有什么特別需要忙的事情，她的時間更多是用來逛街購物聽音樂會或看電影。當(dāng)然，最近還增加了一項，思索他們之間的相處。其實，她并沒有多想就決定回辦公室向領(lǐng)導(dǎo)請假，因為周三是莊程的生日。

北京遠(yuǎn)比上海要冷得多。天湛藍(lán)，陽光充足，而風(fēng)刮在臉上卻像刀割一樣，生疼。他們中午到了以后，先在六里橋地鐵站附近住下，下午莊程去見客戶，喬北北一個人待在酒店。天快黑下來的時候，莊程發(fā)來了信息，剛談完，大約六點半回去。喬北北突然感到一種久違的溫暖。剛結(jié)婚那會，她也曾經(jīng)有過這樣的體會，每天下午三四點鐘，男人就打她辦公室電話或發(fā)短信息，商量晚上吃什么，告訴她大約幾點回。男人是上海人，精致，細(xì)膩，體貼，跟喬北北認(rèn)識時剛考上公務(wù)員沒多久，在單位還算是新人。回到家里，他也總是不自覺地帶著勤快積極愛表現(xiàn)的習(xí)慣，為此喬北北常常打趣他。然而安逸平靜的日子并沒有持續(xù)多久，男人的父母就以幫忙料理后勤為由要求搬來跟他們一塊住。同一屋檐下，喬北北實在不能忍受處處由婆婆掌控的生活，果斷選擇了離婚。

喬北北像一個等待丈夫晚歸的妻子。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慢慢地吐出來，覺得這樣的等待需要點儀式感，于是來到一家銅鍋涮羊肉店，坐在二樓西邊最里面一桌，點好酒和菜等莊程。這會兒莊程已經(jīng)下了地鐵，正在趕過來的路上。喬北北估摸著時間，將火慢慢調(diào)大。

帶著一身寒氣帶著一臉春風(fēng)急切地朝喬北北走來，他在她的額上輕輕一吻，順勢把包放下。她先給他倒了一杯熱茶，又仔細(xì)地將薄薄的羊肉片夾起來，放進沸騰的湯鍋里涮幾秒鐘，再趁著火候放進他的碗里。她涮一片放一片，放一片莊程吃一片。

4

北京的項目結(jié)束后，他們沒有直接回上海，而是繞道去了煙臺。莊程打電話跟妻子說，需要到總部去一趟，對接新產(chǎn)品投放市場的情況。

重返母校，時光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從前。他們流連在煙大東門的沙灘上久久不肯離開。喬北北幫莊程點了一支煙遞過去，他滿意地接著，滿足地連吸了兩口。那種滿意和滿足，仿佛是在對喬北北說她比家里的妻子善解人意多了，女人就應(yīng)該像這樣溫柔嘛。喬北北得到肯定，心里甜絲絲的。莊程從兜里拿出手機，跟喬北北自拍合影。連拍了好幾張，他們一邊往后翻看相冊一邊評價和挑選。喬北北說，這張?zhí)盗?，刪掉吧。莊程就點刪除。喬北北說，不太自然，表情怪怪的。莊程又刪。喬北北又說，閉眼了，刪。莊程果斷再刪。突然，屏幕上跳出一個女人和一個小男孩的照片，女人個子不高，齊耳卷發(fā)，明黃色開衫白色打底，深藍(lán)牛仔褲，衣角被風(fēng)稍稍揚起，男孩穿一身純白棒球服，背天藍(lán)小書包，兩人正朝幼兒園大門走去，小男孩回頭過來打招呼。喬北北直覺這是莊程的妻子和他們的兒子。莊程沒想到自己竟會在這個時候翻出這樣一張不合時宜的照片，他慌忙關(guān)掉手機屏幕，匆匆把手機塞回兜里?？諝忸D時陷入了沉默。又一陣?yán)滹L(fēng)從海面上刮過來，他繼續(xù)挽著她的手，他們繼續(xù)往前走。

那張照片像個魔咒般深深地印在了喬北北的腦海里，使她怎么也揮之不去。莊程在洗手間洗漱，她抬眼看到那個穿明黃色開衫的女人幫他擠牙膏。他回到床上，她又看到那個穿白色棒球服的小男孩奔過去摟他的脖子。莊程察覺到喬北北神情恍惚，問她是不是晚上喝得有點多，喬北北搖搖頭沒有做聲。她把自己關(guān)在洗手間，呆呆地看著鏡中的自己，眼前卻又浮現(xiàn)出校門前的兩個人。喬北北從他們的穿著神情和動作里搜索莊程的影子，又細(xì)細(xì)地回味莊程的言談舉止，與照片上的信息建立聯(lián)系、進行比對。她想到了夫妻相，想到了兒子像媽媽女兒像爸爸，又想到了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她不知道她還想到了什么……莊程突然推開玻璃門，探頭進來問，好了沒？喬北北猛地一驚，慌忙說，馬，馬上來。

這是一場擁擠的宴會。正當(dāng)喬北北沉醉于莊程的深入淺出，在那有節(jié)律的充實與抽空之間銷魂蕩魄時，那個齊耳卷發(fā)的女人突然就擠進了她的腦海。她嬌羞嫵媚，眼波流轉(zhuǎn)，瞬間在喬北北心底激起波瀾壯闊的妒意。喬北北無法忍受這囂張的侵犯與挑釁，她立刻用手指的力度示意莊程暫停，繼而翻身起來，向他展開寸土不讓的攻勢。莊程顯然沒有任何心理準(zhǔn)備，他只被動地配合了幾個回合，便如同失能般，任由她這匹脫韁的野馬在他的草原上肆意奔騰。房間里回蕩著疾疾的馬蹄聲，洶涌而復(fù)雜的激情在喬北北體內(nèi)壓抑，迸發(fā)，沖刺，最后一瀉千里。然而幾乎是與此同時，草原深處噴涌出一條溫?zé)岬暮恿?。正是那股強有力的沖擊感，讓她收獲了結(jié)結(jié)實實的勝利。

這真是個妖精！莊程從喘息中漸漸平靜下來以后，不可思議地看著軟糯的喬北北說。喬北北緋紅的臉頰上就更多了幾分嬌羞的得意，她仿佛在說，我就是妖，專吃你的妖！這時喬北北并沒有提齊耳卷發(fā)的女人，因為她覺得自己占了絕對的上風(fēng)，她真正擁有了莊程。

5

莊程發(fā)微信，小壞壞，你把我的魂給勾去了。喬北北回，活該！

在這個濃稠的夜里，他們努力抓住一些能夠和對方粘結(jié)在一起的東西。然而，仍舊不能阻止?jié)u行漸遠(yuǎn)，遠(yuǎn)隔四十公里的距離。莊程在浦東，喬北北在浦西。重逢后的大半年里，他們的相處在浪漫而又熱烈中迅速升溫，卻仍舊跨不過這條黃浦江。在這個周末的夜晚，黃浦江被別離的腳步撕扯得發(fā)出疼痛的暗吼。莊程坐在地鐵10號線上給喬北北發(fā)信息，一條接一條，像不間斷的呼吸，他得借此來延續(xù)方才的熱烈和奔涌。

莊程是到浦西來見客戶的，順道見了一下喬北北。他是算好時間卡著喬北北快下班的時候到她公司附近的。二人在星巴克喝咖啡，今天是周末，喬北北覺得十分輕松，她興致勃勃地分享工作中的趣事，莊程卻心不在焉，他看著喬北北柔軟濃密的長發(fā)，突然就生出些新的想法。他的腦海里正在飛速地搜羅能夠?qū)崿F(xiàn)這個想法的場所。同時，欲望也快速膨脹起來，簡直不可遏制。最后，他不顧喬北北的反應(yīng)，一把拉起她就出了咖啡店。他們徑直來到離得最近的一幢寫字樓里。

喬北北用高腳杯給自己倒了一杯紅酒，站在窗前出神地凝望著燈火汪洋的飽滿的夜。屋里酒香氤氳，她的腦海里翻涌著方才寫字樓30層消防間里急促的呼吸和動作。他們像兩個有過多次交鋒的搏擊手，默契地配合對方的輕車熟路。半墻上不大不小的一方窗戶上，有閃閃爍爍的燈光流進來，像無數(shù)只眼睛窺探這一間漆黑屋室內(nèi)的疾風(fēng)驟雨。過于刺激的時空推動著黑暗中的激流勇進，以致于搏擊雙方都沒來及得嘗試更多的招式和拳法，甚至還沒有找到準(zhǔn)確的節(jié)奏，就已經(jīng)抵達(dá)了終點。一股黏膩的甜腥味在空氣里彌漫開來，喬北北像一只乖順的小獸，蝦腰伏在樓梯轉(zhuǎn)角的扶手上一動不動，強烈的愉悅感促使她格格笑著，靜待身體里的千軍萬馬四下奔騰。酣暢淋漓，卻始終分不出彼此的勝負(fù)。喬北北突然感到一絲孤單，她端起高腳杯輕輕抿了一小口。胸腔里酌燒起來，與室內(nèi)的酒氣里應(yīng)外合。

莊程又發(fā)，北，我到家門口了。喬北北回，好的，晚安！喬北北的心像被什么東西扎了一下，她發(fā)完信息把手機丟在一旁的茶幾上，轉(zhuǎn)身準(zhǔn)備去洗澡。隨即來電鈴聲響，還是莊程。他說，北，我想你。喬北北說，哦。我真的想你，我……莊程沒有再說下去。喬北北說，我知道了。喬北北語氣薄涼，截斷了莊程的話。其實她知道他要說什么，但她更知道那些話并不能溫暖這一刻的她。

洗澡、吃飯、看劇、敷面膜，喬北北按部就班地開始了周末生活。她用筆記本電腦登錄了QQ，設(shè)置成隱身，將電腦放在茶幾上，自己坐回沙發(fā)里看電視。九點剛過，莊程又上線了。他一連發(fā)了好幾條信息。我來啦。北，忙好了嗎？北，在嗎？共享一首好聽的歌。接著，又發(fā)來一首曲子。莊程這副自覺理虧無端獻(xiàn)殷勤的德行，讓喬北北生出一腔無名火。她伸手拖過電腦，將QQ狀態(tài)調(diào)成在線，回信懟過去，有些東西天生不能跟人共享。莊程顯然察覺到了喬北北語氣里的異樣，一時語塞。喬北北說，莊程，有些事我們需要談一談。莊程說，嗯？喬北北說，對于我們的重逢，你怎么看？莊程說，很好?。瘫北闭f，希望能坦誠。莊程說，是坦誠啊。難道你覺得不好嗎？喬北北說，好，但也不好。莊程說，什么意思？喬北北說，和你在一起，有一種天衣無縫的默契感和歸屬感。莊程說，我也是。喬北北說，只可惜，像個亡妻，活著的亡妻。莊程說，北，咋好端端說這話？喬北北說，曾經(jīng)深刻過，但也只能留給曾經(jīng)。這時，喬北北長長地嘆了口氣，心頭倏然掠過一絲悲涼。她原本并不想破壞這個愉快的夜晚，可不知怎么就想到了這些，又聊到了這里。她甚至有點后悔最初在蘇州的見面，當(dāng)時只不過是好奇莊程為什么迫切想見面，可后來她就越陷越深了。說穿了，他并沒有欺騙自己，她能感受到莊程對她真心實意的付出和關(guān)心。他在忙碌之余見縫插針來看她，用心良苦地為她挑選禮物，為她買健康保險，在她生日的時候，他特地托人定制了一對戒指，設(shè)計造型上嵌入兩個人的名字。莊程說，這是他第一次戴戒指，以前結(jié)婚的時候家里條件不好，也就沒買婚戒?？蓡瘫北边€是不滿意，她有時會覺得莊程所做的這一切是因為做賊心虛。

莊程沉默許久才回信，不許瞎說！我是真的愛你。喬北北馬上反駁道，可是你也愛別人，不是嗎？莊程說，愛情跟婚姻是兩碼事。更何況，咱倆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僅僅是單純的愛情，而是一種遠(yuǎn)在世俗之上的感情，比親人更在乎，比朋友更坦誠，比愛人更親密。我平時跟任何人都不好說出口的話，跟你可以想說就說。但婚姻不一樣。喬北北說，婚姻是絕對的利益共同體，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最強有力的保障。莊程說，咱們之間根本就不需要這樣的保障。但我需要！喬北北說。莊程說，北，如果說咱們以前分開是少不更事，那現(xiàn)在老天爺又讓咱們重新在一起了，這是多大的眷顧啊，咱們還有什么理由不好好珍惜呢？咱們應(yīng)該使出全部力氣來相愛，對嗎？喬北北說，我明白。可我心里的確在乎那一紙婚約，你能給得了嗎？喬北北激動得渾身顫抖。她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么了，竟突然說出這種話。

“能的，我能給?！鼻f程回信。

喬北北的腦海里頓時有一種天崩地裂的坍塌感。重縫以來一直壓抑在她心底的話，終于連追帶趕毅然決然地說出了口，莊程也給出明確的回答，她卻并不意外，也不驚喜，而是一種高度緊張之后的虛脫和疲累。幾乎是在莊程說“能”的那一刻，她同時跌入了另一種恐懼和焦慮。喬北北沒有想到，自己竟是這么害怕動蕩和變故。

“但我不能離婚?！?/p>

長久的沉默之后，屏幕上又跳出這樣一行字。電視劇還在播放，不知什么時候，冰涼的淚水已經(jīng)爬滿了喬北北的臉頰。待她反應(yīng)過來，淚珠正一顆一顆地跌落在面前的茶幾上，能聽到清晰的回響。

“這個世界，萬般悲涼。”

點擊了發(fā)送，喬北北退出QQ，關(guān)上電腦。她沒再等莊程的回信。

6

喬北北屏蔽了莊程所有的聯(lián)系方式，跟公司請了一周假獨自來到三亞。在生活面前，她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焦灼過，無法安心工作，干脆遠(yuǎn)離現(xiàn)實好好放松一下，讓自己靜一靜。

夏天是這里的旅游淡季，但游客仍舊不少。她一個人坐在海邊的椰樹下，隔著墨茶色太陽鏡片看形形色色的人從沙灘上經(jīng)過。大多是戀人和帶孩子的年輕家庭。喬北北從他們的神情細(xì)微處猜測那些男人和女人之間的親密關(guān)系。一個皮膚白皙身材嬌好的比基尼女孩，調(diào)皮地踩著淺淺的海水從遠(yuǎn)處走來，約摸是腳下不穩(wěn)，時不時架起胳膊東倒西歪。她的右手始終被一個男人牽著，每每快要歪倒的時候，男人就快速將她攬腰接住，扶穩(wěn)。她格格地笑一陣，便又開始不安分。幾次下來，倒像是男人越緊張，她就越加放肆。喬北北看著眼前的景象，突然就想起了莊程，心頭像被粗礪的砂布重重擦過，留下一塊澀剌剌的酸疼。她不喜歡這樣的自己，卑微了身段向一個男人乞討愛情?？墒撬钟X得她和莊程之間不缺愛情，他們的愛是豐盈的充沛的。至于婚姻，事實上當(dāng)莊程真的說給她的時候，她非但不滿意，反而是不堪重負(fù)的慌亂。那么喬北北，你究竟要咋樣？喬北北望著遙遠(yuǎn)的海平面，悵然地捫心自問。她突然覺得自己大概也像這個比基尼女孩一樣，故意要在平整的沙灘上制造出驚險來讓男人患得患失，進而證明她在他心目中的分量。無聊！喬北北在心里恨恨地罵了一句，她鄙視她自己。女孩清脆的笑聲又響起，喬北北想追上他們，去告訴那個男人根本不必?fù)?dān)心，比基尼壓根就不會摔倒。但她轉(zhuǎn)而又想，也許那個男人本來知道真相，只不過他偏偏就享受被比基尼提溜著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感覺罷了。

晚上，喬北北吃過晚飯在夜市閑逛了一會兒才回到酒店。她坐在陽臺上的沙發(fā)里給閨蜜打電話。

“那人是誰？渣不渣？”

“不能說渣吧，挺走心的?！?/p>

“看來你是動真格的了？”

“我也說不清?！?/p>

“為啥？”

“怎么說呢，有點拿也拿不起，放也放不下。”

“啥意思？落花有心流水無意？咱們都這把年紀(jì)了，你可別二五八萬似的玩花癡哈，為個把男人不值得！”

“不是那樣兒的。”

“那就是感覺上還差點意思？”

“他……他有家室?！?/p>

“咳，有就有唄，那有啥！哪只貓不偷腥，關(guān)鍵把嘴擦干凈就行。”閨蜜心直口快，好在語氣里沒有絲毫鄙視的意思，“聽我的，慎重點哈。有啥隨時打電話?！?/p>

喬北北“哦”了一聲，掛了電話。

樓道里有行李箱滾輪的聲音，又有人說話走路的聲音。喬北北一點睡意也沒有，她抱膝坐在床上愣了許久，下床去拿水喝。她從行李箱里取出電腦，登錄QQ。一上線，莊程的消息就跳了出來：

“假如我離婚，你還會愛我嗎？”

“一個對家庭對孩子不負(fù)責(zé)任的男人，值得你愛嗎？”

“北？”

“早！”

“北，睡了嗎？”

“最近是不是很忙啊，北?！?/p>

“在嗎？”

一陣狂轟濫炸的嘀嘀聲后，莊程的黑白頭像絕望地伏在聊天窗口置頂區(qū)一動不動了。房間里頓時安靜下來，喬北北看著一條條留言和發(fā)消息的時間，揣摩莊程這幾天的心理變化。聽了閨蜜的話，她決定鄭重地跟他談一談。

飛機整點，十點半準(zhǔn)時在浦東機場落了地。出站后，喬北北拉著行李箱徑直來到約定碰頭的停車區(qū)。見莊程還沒有到，她便到旁邊靠窗的空地等著。停車庫里又悶又熱，各種車輛進進出出。每從入口處傳來一聲“歡迎光臨”，喬北北就伸長脖子往遠(yuǎn)處張望，探出幾步去迎。然而時間已經(jīng)過去半小時了，莊程還沒來。喬北北發(fā)信息問是不是堵得厲害，莊程沒回信。過了一會兒，她又問快到了嗎，還是沒回。喬北北打電話過去，沒有接。再打，還是不接。等到十一點半的時候，喬北北又打過去，語音提示電話已關(guān)機。喬北北熱得滿頭大汗，她又氣又惱地從停車區(qū)出來，去找出租車。

7

姓莊的，你特么不是個東西。

幾天過去了，電話仍舊無人接聽，喬北北憤怒地把手機朝沙發(fā)摔出去，一個人蹲在地上嗚嗚哭起來。她沒想到，莊程竟是這樣一個不扛事兒的膽小鬼。電話里面說得跟花兒似的，說一定會給她個明確的交代，可她一回上海他居然就消失了。

哭過以后，喬北北的情緒漸漸平靜下來。她去衛(wèi)生間洗了把臉，回來從沙發(fā)縫隙里撿出手機。打開一看，莊程竟然在1分鐘前更新了QQ空間動態(tài)：各位大神，哪里能買到人體免疫球蛋白？救命急用！后面還有三個雙手合十祈禱的表情。喬北北的腦袋里像過電似的一麻，她立馬想到莊程，一定是莊程出事了。她的心嗵嗵嗵嗵簡直要從心口跳出來。她慌忙站起身，打電話給莊程。這時手卻根本不聽使喚了，抖得厲害，好不容易才在通迅錄里找到了那個熟悉的號碼。

這次電話剛響了一下莊程就接了，他的聲音沙啞得很，聽起來又十分疲憊。喬北北鼻子一酸，眼淚“嘩”地涌出來。沒等她開口，莊程就迫不及待地說起他那邊的情況。原來，出事的是他的岳父。他岳父在浦東一個工業(yè)園區(qū)做保安，就在喬北北從三亞回上海的那天早上，莊程正準(zhǔn)備出門去機場，突然接到了警察打來的電話，說他岳父在騎電動車上班的路上出車禍了。傷得很嚴(yán)重，人到現(xiàn)在還躺在重癥監(jiān)護室沒有醒過來。醫(yī)生說急需要用人體免疫球蛋白，他到處打聽。莊程像個受了驚嚇的孩子好不容易找到一根救命稻草，心有余悸地訴說著他這幾天的恐怖遭遇。喬北北一邊聽一邊在心里暗暗說了聲謝天謝地。只要出事的不是莊程，她都覺得是萬幸。

你咋樣，回上海了吧？莊程仍舊是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著，我這邊事發(fā)突然，千頭萬緒，都沒顧上聯(lián)系你。喬北北顧不上回答，只擔(dān)心地問，那你自己呢？聽著聲音都變了。莊程說，咳，亂成一鍋粥了。接著，他又說，我在這個家深淺都不是。這時，聽到有人喊莊程的名字，電話就斷了。

整個下午喬北北都坐在沙發(fā)上，挨個給有可能跟人體免疫球蛋白扯上關(guān)系的朋友打電話，想找到購買的經(jīng)驗和渠道。打聽下來，最有可能的辦法就是到一些三甲醫(yī)院附近的藥店淘一淘。

第二天一早，喬北北就去了。她先到瑞金二路問了兩個藥店沒找到，又去了烏魯木齊路，還是沒有，但聽旁邊買藥的阿姨說浦東一家醫(yī)院旁邊應(yīng)該有的，那家醫(yī)院在全國都有名，接診的危重病人也多。她便直奔浦東。當(dāng)看到冷藏柜里面摞著的好幾排人體免疫球蛋白時，喬北北如獲至寶。她立馬打電話告訴莊程。莊程卻十分平淡，說醫(yī)院藥房今天上午也剛到貨，這下足夠。喬北北在心里說謝天謝地，人卻高興不動了，只輕輕說了聲“那就好”。她感到渾身精疲力盡，走出藥店，在一處樹蔭下的臺階上坐下來。

下午兩點多，正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路上行人很少，道路兩旁的梧桐樹葉被烤得無精打采，空氣里此起彼伏的蟬鳴聽起來無比聒噪。一個戴著墨鏡、穿霧霾藍(lán)短T恤、白色闊腿褲的齊耳短發(fā)女人從幾米開外走來，手里打著一把淺黃色太陽傘。側(cè)旁還有一個男人，略微含胸，背上馱著個五六歲的小男孩，男孩臉朝向另一面，看樣子該是睡著了。男人每走三五步就停下來，輕輕把孩子往上顛一顛，再安撫地拍拍他的小屁股。他的傘是軍綠色的，傘檐壓得很低，喬北北看不見他的臉。高溫天氣把女人烤得一臉焦躁，她緊鎖著眉頭一鼓作氣往前走，絲毫沒興趣看一眼路旁的喬北北。于是，喬北北也打算收回視線。然而就在這時，軍綠傘突然晃蕩了一下，她剛好看到傘下的男人，居然是莊程！喬北北先是大吃一驚，本能地迅速垂下了眼。待她再去看時，莊程也發(fā)現(xiàn)了她，他的眼神十分驚慌，四處躲閃。這時，喬北北反而冷靜下來，她鎮(zhèn)定地看著莊程，看著他失去了魂魄一般，局促地走在女人的左后側(cè)。他果真是瘦了許多，憔悴得很。他絲毫沒有流露出要跟喬北北打個招呼的意思，只管緊緊地?fù)е成系暮⒆?，尷尬地從她面前?jīng)過，倉惶逃走了。就在莊程從眼前走過去的幾秒鐘里，喬北北看清了他的臉，一陣青一陣白，賊眉鼠眼，狼狽不堪。喬北北感到渾身麻木冰涼，她在心里狠狠地罵了一句，齪齪！

這個時間高架上不堵，車窗外的風(fēng)景流水般劃過。喬北北坐在出租車后排座位上，回憶大學(xué)時的莊程，以及重逢以來相處的點點滴滴。憑心而論，她能理解莊程方才的態(tài)度，甚至是贊同，不然他又能咋樣呢？可她喬北北的心里仍舊是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像是從一個深邃的夢里突然醒來，一時還沒弄清東西南北今夕何夕，只感到巨大的失落和悲涼。待慢慢回過神，她覺得胃腔里有強烈的饑餓感排山倒海般襲來。從早上起來到現(xiàn)在還沒顧上吃東西，她是真的餓了。

8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喬北北都沒有見莊程，也沒有接他的電話。公交站臺的偶遇，使她看清一些真相的同時也打破了許多美好，她從心底里不愿意再跟他聯(lián)系。每次莊程打來電話，她明明有時間接，卻任意選個自動回復(fù)的消息搪塞一下便掛掉。喬北北感到十分沮喪，又無比慌張。自從那件事以后，她身體里的那股心勁突然沒了，她像個漏了氣的皮球，對他怎么也愛不起來了。

岳父轉(zhuǎn)到普通病房后，莊程從家事中慢慢解放出來，這些天基本是公司和醫(yī)院兩頭跑。他終于能抽出點空，約喬北北喝個下午茶。莊程看上去憔悴了許多，喬北北盡可能把話題放在工作上，說她們公司最近在縮減人力，所幸行政部人手本來就不足，她還算穩(wěn)定，暫時應(yīng)該不會有危險。沒想到，莊程聽了竟然說他挺羨慕喬北北的工作。這讓喬北北很意外，她不能理解她這個外企的普通行政經(jīng)理有什么好值得一個創(chuàng)業(yè)老板羨慕。莊程說，他們這個行業(yè)受AI沖擊很大，今年公司業(yè)務(wù)量直線下滑，還不知道能不能撐到年底。過幾天等家里事情處理得差不多了，就得抓緊時間出差，挨個拜訪一下各地的主要客戶，盡可能留住些訂單。聽到這樣的情形，喬北北也擰起了眉頭。她問，老人家恢復(fù)得咋樣？莊程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說，其實我和她……這時喬北北的手機突然響起，同事說有急事叫她趕緊回公司。喬北北只好匆匆離開。

事情遠(yuǎn)比預(yù)想中發(fā)展得更快，來得更糟糕。他們再見面的時候，莊程的公司已經(jīng)徹底停止了運營，辦公室也退租了。跟其他許多小微企業(yè)一樣，資金鏈斷裂頂不住壓力，無奈只好從園區(qū)撤了出來。都市生活的壓力沒有給莊程留半點自我修整和精神撫慰的機會，他不得不盡快從失意中走出來，先想辦法解決糊口問題。莊程避開行業(yè)內(nèi)的人脈圈子，有意將這部分資源留作日后重振山河。他最先找到的一份工作是在超市收集整理四處散落的手推車，一天工作八小時，滿勤的話每月五千塊。莊程來這里上班有一個很重要的考慮就是，不需要加班，到點了就準(zhǔn)時有人來換班，這樣除了上班的八個小時以外，其他的時間他可以充分利用起來另兼一份職。他用來跑出租車，在網(wǎng)約車平臺上注冊了賬號，每天跑四小時左右，運氣好時也能有不錯的收入。

時隔三個月后再提見面，喬北北沒有拒絕。她提議將地點選在莊程工作的超市一樓，這樣他一下班就能見到，吃過午飯直接去出車，盡可能少耽誤時間，莊程的損失小些。當(dāng)莊程穿著一件印有超市Logo的藏青色馬夾從二樓下來的時候，喬北北一眼就從人群中找到了他。瘦了很多，也黑了。不知怎么，莊程這個樣子讓喬北北一下子有種回到大學(xué)時代的錯覺。那個時候他們也是這樣樸素隨性，只不過當(dāng)時喬北北覺得莊程是她的，以后或者以后的以后，都是。而現(xiàn)在卻不同了。

飯間，喬北北說起她有一筆錢不方便存在自己名下，問莊程能不能幫忙代保管一段時間。這是他們之間第一次談錢，莊程心下感到不妥，猶豫了一下說，那放我卡上，卡給你，你改個密碼。不料喬北北竟立馬生氣了，你這是真把我當(dāng)外人了哈。這個錢我三五年內(nèi)應(yīng)該都用不著，你要有急用的地方就先用，不然放著也是白放著。莊程這才頓然明白，她是在替他解圍，還想方設(shè)法護著他的尊嚴(yán)和體面?？粗矍斑@個善良知心的女人，他的心里五味雜陳……

從超市出來，莊程堅持要把喬北北送回家再出車。車內(nèi)溫度很高，喬北北順手從車門儲物格抽出紙張來扇風(fēng)。不料她拿到的竟然是一份離婚協(xié)議書，同時被帶出來的還有一本離婚證。看到這些，喬北北像觸了電似的，慌忙往回塞。莊程卻說，沒事的，你打開看看。莊程又說，他和妻子五年前就離婚了，當(dāng)時公司破產(chǎn)欠了債，妻子果斷跟他離了婚。莊程舍不下剛過百天的兒子，求她給他最后一次機會，只要救活公司，就允許他守在兒子身邊。幸運的是在北京一個好兄弟的幫助下，公司真的慢慢起死回生了。

喬北北關(guān)切地看著莊程，想問他這次公司是真的倒閉了兒子怎么辦，轉(zhuǎn)念又覺得不妥，便沒做聲。莊程卻誤會了她的意思，他說，我目前這情形更不能和你結(jié)婚。喬北北聽了，兩行淚水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