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按徐小文的說法，她昨天晚上散步回來，我還在看電視，是一部外國動畫片。我總愛看這種小孩子的東西。她因為第二天要去市里，就吃了安定先自己睡了。迷糊中她聽到手機鈴響，又聽到房門敞開關(guān)閉的聲音，本想問問誰來的電話，找我做什么事，但濃重的睡意鋪天蓋地涌了上來，把她和她的念頭一起卷進了黑暗里。第二天醒來她沒見到我，以為我去早市了，所以照常出了門，直到晚上回來，家里仍然沒人，才趕忙撥打我的手機。但電子語音告訴她，我的手機已經(jīng)關(guān)機。

就是這樣。徐小文虛脫般看著我姐，顫抖的頭發(fā)表示著她的不安。我看看鐘表，時間已是凌晨兩點，就是說，徐小文所說的昨天其實已經(jīng)屬于前天，而從前天夜里到現(xiàn)在，她的丈夫、我姐的弟弟，也就是我，去向不明。

“有沒有人來找過他？”老吳問。他的臉上一片空白。這是他的拿手戲，人在眼前你卻讀不到他任何信息。

“那個電話算不算？”徐小文小心翼翼望向他。

老吳卻已經(jīng)關(guān)閉天線。徐小文被屏蔽在信號之外，似乎馬上要哭出來。

“你們是不是吵架了？”

我姐探出半個身子，妄圖得到更多狗血劇情。她這樣子又精明又愚蠢，我感覺徐小文的某部分神經(jīng)立即松弛下來。

“怎么會！”她啞著喉嚨為自己辯解，“我們相處得好好的，不信你們問鄰居，我不是不負責任的那種人?！?/p>

這點我可以證明，徐小文是個慈愛的女人。自打去年她來到我家，我就好像又有了母親。她為我下載很多動畫片，允許我天天吃漢堡，而且從來不像我姐那樣，動不動就威脅把我送到減肥中心去。

老吳一言不發(fā)。當他專注于某個念頭的時候，臉上就會呈現(xiàn)出一種近乎執(zhí)拗的表情，現(xiàn)在他正帶著這樣的表情陷入思考。我姐問他要不要報警——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們左家的事情都要由這個姓吳的家伙定奪——他毫無反應，仿佛已經(jīng)神游到了另一個世界。一團烏云在他額頭上洶涌翻滾，忽然他站起身，穿過客廳向外走去。房門一開一合，深夜冰涼的空氣趁機涌了進來。

我姐和徐小文先是驚訝地抬起頭，又不約而同地閉了嘴。她們已經(jīng)習慣了接受老吳制造的任何局面，包括被這樣莫名其妙地中途拋棄。茶幾上的茉莉花半夜醒來，香氣霧一樣從花心涌出，慢慢和空氣融為一體。我隨著香氣裊裊升騰，兩個憂愁的女人不會想到，隱約可聞的花香里，就藏著她們要找的親人。

三天前有人約我到商場碰頭。那里有個兒童樂園，天天熱鬧非凡。樂園表面上是孩子們的天下，有點生活經(jīng)驗的人卻知道，最喜歡那兒的其實是照看孩子的家長。畢竟那里有偽裝成蹦床的籠舍，有方便滑行的梯子，還有可以水陸兩棲的海洋球。最重要的是，那里禁止投喂。只要把精力過剩的小家伙往圍欄里一關(guān)，焦頭爛額的大人們就可以松口氣了。我從堵在過道上的兒童車、遮陽傘和花花綠綠的小鞋子、小水壺間穿過去，坐到最醒目的一張長椅上，這樣無論那人在哪個位置，一抬頭就能看到我。

男男女女們過來過去。他們假裝打電話，或者買零食，其實每個人都身份可疑。一位大媽坐過來。她體態(tài)臃腫，腰圍和我不相上下，毫無疑問那里塞滿了歲月的機密。我斷定她是為我而來，帶著某種神秘使命即將向我發(fā)出指令。但她似乎過于小心，遲遲沒能說出暗號。時間在緊張氣氛里艱難度過了五分鐘，終于她站起身，向前走了兩步。我等著她轉(zhuǎn)身開口，她卻粗著嗓門沖圍欄里喊起來：“寶寶要不要喝口水？寶寶過來，奶奶給你擦擦汗！”

那人就在我五步開外的地方。他罕見地穿著一身休閑裝，戴著墨鏡，與平日西裝革履的樣子判若兩人。他先是趴在圍欄上欣賞了一會兒“小動物”，然后才到我身邊坐下來，這樣人們看到的就是兩個無聊的家長在無聊地聊天。他說今明兩天會有一個包裹送到我手上。我問是什么，他說你別管。他讓我收到后馬上給他送過去。

他總是這樣指派我，他的霸道讓我生氣。如果不是徐小文再三叮囑我要忠于職守，我才不會忍氣吞聲聽他的安排。一年前他任命我做運輸官，專門為他運送物資。從那開始，就經(jīng)常有人找到我，把一些東西交到我手上。送貨的人猜不出我的來頭，都對我表現(xiàn)出了過分的謙卑，這讓我想起父親當年被人尊敬的樣子。那時候人們叫他“左縣長”，他們還總愛提起我的爺爺“左排長”，不出三句，我們左家就會和 “滿門忠烈”聯(lián)系到一起。被他任命的那一天，我從左縣長想到左排長，又從左排長想到了炮火紛飛的戰(zhàn)場，心頭一下就蹦出了“虎父無犬子”這句名言。英雄的基因在我身體里熊熊燃燒，我立志成為左家新一代的接班人。于是，從那以后，我駕駛著迷你電動小汽車，勇敢行進在馬路上。車流在我身邊呼嘯而過，灑水車會突然潑來一陣急雨，建筑工地則永遠像炮火下傷痕累累的土地難以前行，但我每次都能穿過大半個縣城，把物資勝利運送到他的秘密基地。他對我的表現(xiàn)十分滿意，看我的目光不亞于欣賞一條神勇的軍犬，而我則盼望有一天，能像爺爺那樣，胸前掛滿沉甸甸的軍功章?？墒俏覞u漸發(fā)現(xiàn)，他似乎并不是一個稱職的首長，因為經(jīng)常有一些上次或者上上次送去的物資還被他扣押在基地里。我難過極了，這明顯是對戰(zhàn)爭，也是對運輸戰(zhàn)士的極不尊重。有段時間我不打算干了，他這種不負責任的人根本不值得追隨。可是徐小文不同意，她拿出“服從是軍人最大的天職”這句話來說服我，她說我雖然不是軍人，但既然干了運輸官，就應該排除萬難將事業(yè)進行到底。

一天我收到兩箱水果，沉得要命，就打電話問他能不能不送。我可不想自己辛苦運送的成果又被他白白擱置在倉庫里。他剛結(jié)束一個會議，語調(diào)還十分亢奮，他直接批準了我的提議，并要求我和徐小文攻堅克難，務必把這些水果全部消滅。接下來的一星期，我和徐小文天天以這些稀奇古怪的外國水果為生。為了不辜負包裝紙上高得離譜的價碼，徐小文和所有水果都合了影，而且每只水果都被她仔細吸干了最后一滴水分。徐小文把照片發(fā)到朋友圈，手機上立刻鋪滿了滾燙的點贊，有些人甚至羨慕地問她是不是去了國外。這真是太可笑了，徐小文又不是導游，怎么可能專門跑到外國吃水果?？墒切煨∥男Σ[瞇地不作解釋，只回復一個神秘的微笑讓人猜。

我喜歡看徐小文高興，我覺得她高興就等于我媽高興。我想，既然兩箱水果可以讓徐小文高興七天，如果我隔三差五留幾個包裹，徐小文豈不就可以天天過上快樂的生活?？上覌屢呀?jīng)愁眉苦臉地被埋進土里了，不然她會對我的聰明大吃一驚。誰說我腦子燒壞了？比起那個不知道打開包裹享受快樂的人，我簡直就是一個天才。

二

我姐和徐小文開始翻騰我的紙箱。她們誰也沒有再提報警的事，好像那扇門已經(jīng)被老吳關(guān)上了，誰再提就是對他權(quán)威的冒犯。兩個無計可施的女人向著紙箱刻舟求劍， 她們妄圖從箱子里把我給翻出來。

紙箱里都是我最心愛的東西，包括一條童年的床單，一摞漫畫書，一堆鵝卵石，幾十輛玩具汽車，上百片動畫光碟，二十四支彩色鉛筆和一條折紙大魚?？傊粋€幸福孩子該擁有的東西我都有。每拿一樣我姐就要嘆一口氣。她和我媽一樣長著一張苦瓜臉，準確地說，自打我十歲那年發(fā)了一次高燒，我們一家人就變成了同一副模樣。我爸再也不拿書本上的題目考我了，我媽則把我當贓物一樣整天窩藏在家里。他們都認為高燒摧毀了我腦袋里的一大半東西，而且對剩下的一小半也不抱希望。他們不相信烤得半熟的土豆還能發(fā)芽。

那時老吳正設(shè)法成為我爸的女婿。他向左縣長保證，等岳父岳母年紀大了，他會握好接力棒，照顧我一輩子。實際上老吳接手后直接就把我轉(zhuǎn)到了保姆手上?，F(xiàn)在的老吳好像比當年的左縣長還有本事，因為保姆們爭相前來，都希望用我這顆半生不熟的燒土豆給自家換回一顆閃閃發(fā)光的金土豆。我在她們手上倒來倒去，后來就到了徐小文手里。徐小文是自己找上門來的，原本也是做保姆，但她沒有再把我傳下去，而是果斷和我結(jié)婚，從此獲得了永久持棒權(quán)。

我吃漢堡的時候會看動畫片，反過來，看動畫片的時候我也會老牛反芻般咀嚼著一塊漢堡?？傊?，只要把我趕到電視機前，徐小文的放牧任務就可以結(jié)束了。但她似乎很愿意再研究一下自己的放牧對象，經(jīng)常不管我是不是正看得起勁，就蠻橫地擋在我面前。她問我?guī)讱q，我說我十歲，她說她三十二，但她又說我比她大五歲，她讓我算算自己到底有多大。這當然是筆糊涂賬，根本沒人算得出來。我不再搭理她，繼續(xù)看電視，她無聊透頂就去隔壁屋里打電話。這時候我們家就會多出另一個人的名字：jia cheng。我不知道他叫佳成、家承還是嘉程，只好從加減乘除里取出倆字叫他加乘，因為他像我們數(shù)學老師一樣喜歡不請自來擠占課堂。這個名字讓我家變得有些擁擠，好像我們一下成了三口之家，而且徐小文總喜歡舉著手機邊走邊打，這樣，叫加乘的家伙就一會在廚房，一會在陽臺，一會在臥室，我們家簡直成了他的天下。

哎，你今天還好吧？徐小文垂下眼皮，仿佛面前的空氣就是她的老熟人加乘。她聲音軟得像糖稀，我真怕哪句話會滴下來，粘到她的鞋底上。

她說，今天還好吧？

那邊說了句什么，徐小文說，我知道。

那邊又說了句什么，徐小文跺下腳說，該死的，凈胡說，不理你了。

可她剛說完就馬上理他了。她說，你少喝點酒……我知道我知道……我也是……嗯……聽你的……

打完電話，徐小文才重新?lián)Q回平日的腔調(diào)。她從溫柔型一下變成嚴肅型，用班主任的語氣提醒我：左明，你該上床睡覺了！

從徐小文的語氣里我能聽出她的快樂還剩多少。我不等她快樂用完就會趕緊拆開下一個包裹?？上以僖矝]能拆出外國水果。盒子里多是些沒用的東西，罐子啦，手表啦，毛筆畫啦，還有些奇形怪狀的大石頭和小石頭，有一次我甚至拆出一張雪白的狐貍皮，把我自己嚇了一跳。還好徐小文沒有嫌棄，她不僅全部收下，而且沒忘送給我一個獎勵的微笑。

從兒童樂園回來，我遲遲沒有等到他說的包裹。天黑下來，我打開電視機，又看了一部動畫片。因為喜歡，我看得非常投入，徐小文散步回來也沒影響到我的專注。她說明天要去市里辦點事，我目光停在屏幕上，用點頭代替了口頭批準。她在我面前站了會兒，想不起該和我說什么，就吃了安定自己睡了。

手機就在這時響起來。

送貨人黑衣黑褲，戴著大大的黑色口罩。他站在樓道外面黑乎乎的樹影里，似乎隨時準備消失。我沒想到這次送來的只是一件很小的包裹，我搖了搖，里面?zhèn)鱽硪后w晃動的聲響。黑衣人掏出圓珠筆要我簽單，我問他里面是什么？他瞥我一眼，懶得回答我的問題。我只好又問怎么用？這次他倒是說了，但是講得非常繁瑣。我刪繁就簡，把他的意思歸納為，這大概是一瓶昂貴的香水。我還想問問具體香型和持久性，如果好用，徐小文應該會非常高興?？墒呛谝氯瞬坏任艺f話，就發(fā)動摩托消失在了夜色里。

我拆開包裝盒，果然是瓶香水。按黑衣人的說法，這瓶淡藍色液體似乎具有某種奇效。他說產(chǎn)品開發(fā)機構(gòu)起先面向的是走投無路人群，后來一些喜歡冒險的年輕人和厭世者也紛紛加入到使用的隊伍。他們在網(wǎng)上成立了一個“消失者聯(lián)盟”，每天互通產(chǎn)品信息，交流最新玩法。因為貨源緊缺，黃牛黨把價格炒得驚人，即使這樣，求購者仍然有增無減。

“你發(fā)現(xiàn)沒？”他露出一副散布小道消息的嘴臉，“自打這款產(chǎn)品問世，跳樓的人明顯少了！”

這世上不是什么人都愿意向你透露消息的。他至少得看你順眼，而且覺得你足夠聰明，能夠充分領(lǐng)會小道消息的含義，才會把肚子里的秘密分享給你。我感激地看他一眼，雖然沒明白一瓶香水怎么和跳樓扯上了關(guān)系，但我聰明地跳過了這一步，直接總結(jié)主題思想。我說，“工廠應該多多生產(chǎn)，讓每個人都用得上。”

這似乎不是他想要的答案，但他懶得進一步探討，轉(zhuǎn)而向我解釋為什么來得這么晚，他說他先后在“飛入梅花都不見” 和“旁觀者”兩個供貨商那里碰了壁，最后才在“踩了尾巴的貓”那里以高價拿到了全城最后一瓶?！耙黄侩y求！”他給自己一天的辛苦這么做了總結(jié)。

香水竟然一瓶難求，它究竟有多么與眾不同？

我朝空中噴了一下，沒聞出什么味道。我又多噴幾下，然后學徐小文的樣子鉆到香水霧氣里。我等著香氣襲來，然而什么也沒有，這是一瓶沒有香味的香水。

幸虧沒給徐小文，不然她該有多失望。

我不斷摁著香水瓶按鈕，噴涌而出的霧氣一層層落到我身上。我已經(jīng)不對它的香氣抱什么希望，我只是喜歡被水霧包裹的清涼感覺。我在濕氣里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很奇怪，噴嚏沒響，就好像一顆爆竹點燃了，也炸開了，卻沒有發(fā)出什么聲音。與此同時，我的身體似乎也開始了無聲的爆破。先是像誰摁破了汽泡紙上的一顆泡泡，一部分空氣跑出來，融到了外面的空氣里，接下來成千上萬的氣泡在我身體里面次第爆開。我在酥麻震動中經(jīng)歷著無聲的山呼海嘯，等它們終于停下來，我忽然感到一些異樣，好像是，我自己也融進了空氣里。

我跑到壁鏡前。不，不是跑，也不是飄，而是以一種空前輕靈又無所依傍的狀態(tài)停在了壁鏡前。鏡子映照著客廳里的茶幾和茉莉花，房間里空無一人，我在鏡子里面無影無蹤。

毫無疑問，我消失了，而且消失得非常徹底。鞋，眼鏡，有點突出的左手中指第三骨節(jié)，褲子口袋里的折紙大象，還有我拿在手里的香水瓶，都和我的肉體一起消失得干干凈凈。我消融在無邊無際的虛無里，或者說，我成了巨大虛無中的一部分。我試著踢一下腿，發(fā)現(xiàn)這和我妄圖頭上長出一雙角一樣荒唐。我用了將近兩個小時來適應自己的新狀態(tài)。自由、開闊、輕盈以及無時不在的縹緲感，讓我暫時忘記了此前肉身經(jīng)歷過的種種不快。我自由來去，第一次體會到了什么叫做無事一身輕。

三

這時兩個女人的談話已經(jīng)進行到第二個小時。我俯視著房間——這是我肉體消失后獲得的新視角，家具器物從空中看來有了一些輕微變形，從而顯現(xiàn)出一種熟悉的陌生。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我姐的頭頂已經(jīng)沒多少頭發(fā)了，那個用來歸攏頭發(fā)的發(fā)卡看上去大而無當，明顯是殺雞用了宰牛刀。各種跡象表明，無論相貌還是氣質(zhì)，我姐都已經(jīng)守土無望了，她的身體正在經(jīng)歷一場叛逃，所有曾經(jīng)讓她美麗通透明亮的那部分物質(zhì)現(xiàn)在已經(jīng)離她而去，只剩一副皺巴巴的皮囊示眾般掛在她瘦小的骨架上。為了抵抗這份衰敗，我姐越發(fā)表情嚴峻，似乎要與一切來犯之敵斗爭到底?，F(xiàn)在她就是用這樣的姿態(tài)和徐小文說話。

“你和那個人的事我都知道了?！蔽医阏f。她把我童年的床單重新疊好，放進紙箱的最底層。

“這事我也沒想瞞著你。”徐小文把碟片盒子一摞摞碼齊。她不怕我姐，老吳才是掌握生殺大權(quán)的那個人。

“做人要講道理。你想想我們家是怎么對你的，你這樣做對得起左明嗎？”我姐開始安置我的小汽車，一輛玩具警車冷不丁發(fā)出一聲鳴叫。

“到底誰不講道理？”徐小文撂下光碟站起來?！笆钦l不顧我們的死活，把那些污染大戶遷移到我們鎮(zhèn)子上？我們本來活得好好的，沒招誰沒惹誰，這些廠子一來，就把我們的河弄黑了，空氣弄臭了。鎮(zhèn)上那么多人得了癌癥，年輕人體檢都很少達標，這是誰的罪過？老老少少被逼無奈搬出生活了幾輩子的地方，又是誰的罪過？因為你們暗中搞鬼欺騙檢查組，董家成才一怒之下打傷了人。你們不反省自己，反而抓住傷人的事不放。如果不是我承諾照顧左明一輩子，家成早就被你們抓起來了?！?/p>

“嫁給我弟你吃虧了嗎？你該享受的權(quán)利協(xié)議上寫得明明白白，而且你名義上是左明的妻子，實際上不過就是照管一下他的生活。我們就是對你太寬厚了，才給了你勾引男人的機會。”

“我勾引男人？”徐小文像只斗雞一樣跳起來?！凹页杀緛砭褪俏业奈椿榉颍悄銈儚氐讱Я宋覀儌z的幸福生活。另外請你看看監(jiān)控視頻，那個經(jīng)常上門騷擾我的人是誰？”

我姐停止收拾箱子。她像一條剛躍出水面就遇到寒潮的大魚，一下被凍僵在沙發(fā)上。她把自己凍了許久，久到仿佛她的靈魂脫離軀體，把事情的來龍去脈經(jīng)歷了一遍，才又重新開口說話。她好像累壞了，聲音變得非常虛弱：“小文，你去舉報我們吧，真的，不要忍了，你去把所有事情都說出來?！?/p>

我姐離開后，徐小文也像被凍住了一樣，坐在地上一動不動，直到天亮才融化了自己。她打電話叫來一個人，一見面就問他，你說，我告了他們會怎樣？

那是一個有味道的男人。他有味道是因為他煙癮很大。乳白色的煙霧從他嘴里飄搖直上，最后全部隱沒在蜷曲濃密的頭發(fā)里。自打見過他的證件，我就不再喊他佳成、家承、嘉程或加乘了，我跟徐小文一樣叫他家成?，F(xiàn)在叫家成的男人正被徐小文堵在廁所里，而她像一個無聊的看守靠在門口跟他聊天。

她說，前天我去找你了，你沒在。

家成說，怎么不打電話？

徐小文說，見了你又能怎樣。

家成說，他媽的我們活得太窩囊了！

徐小文說，越好欺負的人就越容易被欺負。

廁所里的家成站成一個模糊黑影，像個巨大問號掛在磨砂玻璃門上。徐小文對著問號提問說，你說，我告了他們會怎么樣？

我聽得出來，盡管他們在說生氣的事，徐小文的聲音里卻暗暗藏著一份喜氣。我沒想到不拆包裹，她也可以是一個高興的女人。現(xiàn)在她還是一名面試官，除了向家成提出幾道必答題，還追加了許多思考題。但家成不算個好學生，因為他有的問題能答上來，有的根本不知道答案。比如說，如果傷人的事情被追究起來會不會判刑？判了刑又該怎么辦？

叫家成的家伙在房子里面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把他在電話里走過的地方重新又走了一遍。到了我的紙箱前，他用腳踢了一下問：“這些都是他的玩意兒？”徐小文說是，家成就笑了。他笑得有些居高臨下，也有一些居心叵測，總之就是不懷好意。他隨手一抓，就像一個熟練的漁夫那樣抓出來一條折紙大魚。他從魚嘴開始開膛破肚，沒幾下大魚就變成了紛飛的紙片。徐小文上來摁住他的手，大聲喝止他的無禮，家成說，“我就是要把它撕了砸了，出口惡氣！”說著又拿出一輛小汽車準備大卸八塊。徐小文忽然變了臉，厲聲喊道：“你給我放下！不許你動左明的東西。你別想在我這里欺負一個傻子，永遠別想，沒門兒！”

他一直沒再聯(lián)系我，這讓我越來越不安。我回想他近來出現(xiàn)的種種反?！翢o征兆地關(guān)閉自己，莫名其妙地改頭換面，送貨的人突然絕跡以至于我好長時間無所事事——越發(fā)覺得這瓶香水對他來說至關(guān)重要。我不知道被我截留的淡藍色液體是否貽誤了他的戰(zhàn)機。動畫片上說，傻子是危險的。我為自己是一個危險的傻子而羞愧。如果還有改錯的機會，我一定做一個馴服的傻子，把物資完好無損地全部交到他手上。我看看日歷，已經(jīng)是我消失的第六天，在寸時寸金的戰(zhàn)場上，六天會讓多少人的命運發(fā)生改變。我感覺到意識中傳來陣陣焦急的雷響。如果我是一朵云，現(xiàn)在一定已經(jīng)陰沉翻滾山雨欲來了，可我什么也不是，不是水，不是風，不是空氣，不是聲響，我的電閃雷鳴在別人看來，只不過是最無須在意的空明和寂靜。

徐小文的手機響起來。我希望是他打來的，如果他還能繼續(xù)對我們左家指手畫腳，就說明他的威風還在。徐小文卻對家成說，左明的姐姐送醫(yī)院了，我得過去看看她。

我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渴望擁有人身，哪怕是一個有著200多斤體重的胖子。我姐病倒是因為我還是因為他？不管怎樣我都希望此時能夠出現(xiàn)在我姐面前，給她一個沉重厚實的親人的擁抱。她現(xiàn)在的樣子，多像頭上那個大而無當?shù)目尚Φ陌l(fā)卡，明明沒有多少東西可以把握，卻硬要擺出把握的架勢。除了已經(jīng)過世的我爸我媽，這世上幾乎沒有一個可以讓她依靠的人，老吳不是，徐小文也不是，我雖然愛她卻天天都在做她的拖累?？墒俏也桓遗艹龇块g半步，我怕外面的天地瞬間把我稀釋到遙遠的天邊去，那樣我就再也回不到我姐的身邊。

我在虛無中一籌莫展。誰也聽不到我絕望的哭泣。

徐小文彎腰系鞋帶，家成在旁邊抱著外套等著她。他們早已經(jīng)吵完架了，還幸福生活了兩三天，現(xiàn)在他們只要眼神一碰就忍不住要笑一下。空氣一波又一波擴大著他們的心意，漸漸地整個房間里的空氣都抖動起來，就像有架飛機在低空盤旋。我感到一陣熟悉的震動，好像身體里忽然冒出一連串氣泡，緊接著，千萬個氣泡爭先恐后地涌出來。我感覺自己越來越重，越來越重，突然“啪嚓”一聲落到地上，差點就砸到正準備出門的兩個人。

我手里竟然還捏著那半瓶香水。這正是那個人的救命水。我當機立斷，決定先去救他再看我姐。我把香水放進口袋，顧不上和目瞪口呆的兩個男女說話就跑了出去。

我發(fā)動汽車，一路飛奔，像一個優(yōu)秀的長跑運動員，把街上的大車小輛不斷甩到身后去。終于，我完成沖刺到達終點。大院門衛(wèi)攔住我，要我出示相關(guān)證件，我輕輕一碰就撞開了他，向著辦公大樓奮力沖去。水泥臺階像一條扇形瀑布從高處流淌下來，我逆流而上，努力攀登，但200多斤的體重限制了我的速度，就在即將登頂之際，我被兩個追上來的保安牢牢摁在那里。

你找誰？

你找誰！

兩個聲音都很興奮，看得出他們十分珍惜這次大顯身手的好機會。我的胳膊被反剪出一個高難動作，他們?nèi)圆粷M意，像最嚴苛的教練那樣企圖讓我更進一步。汗水糊住了我的眼，我只好閉著眼睛大聲喊：我找我姐夫！

他們對視一眼，瞬間泄氣。一個人放棄了捉拿，另一個不死心，像弱智一樣對我循循善誘：你姐夫是誰？誰是你姐夫？

我說，我姐夫當然是老吳，老吳就是我姐夫。

他們已經(jīng)不想理我了，整頓衣衫準備回到工作崗位。

我不甘心，提示說，老吳，吳漢超，你們不認識？他就在這里上班。

兩個保安保持了雙胞胎般的默契。他倆同時轉(zhuǎn)過身，同時瞪大了眼睛，又同時開了口。

一個說，吳書……吳漢超是你姐夫??？

一個說，你你你難道不知道他已經(jīng)……

我原諒了他們在最后一刻的不一致，對那個弱智保安說：一個一個說，你先來！

弱智保安說，你不知道嗎？他不在這里了。

我問，他去了哪里？

另一個保安搶答說，這可沒人知道，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消失好幾天了都。

我說，消失？

保安說，嗯，消失。

我坐在辦公大樓高高的臺階上，像思想者那樣陷入了思考。老吳不見了，可香水還在我口袋里。那么，沒有這瓶淡藍色液體，他是怎么做到讓自己消失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