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舅是個莊稼漢。他常會揀些自家種的菜,大清早挑來城關(guān)賣。
年前,正是最冷時節(jié),早晨七點多,我們剛起床,正刷著牙洗著臉,三舅便趕完了早集,挑著籮筐,揀著未賣完的蘿卜白菜,給我們送來。
三舅穿著件起滿球的寬大黑色西裝抵御刺骨的冬。凜冽的寒風(fēng),把他吹得佝僂,臉上皺紋也被風(fēng)擠湊在一塊。三舅的臉看起來越發(fā)瘦小。
瑟瑟發(fā)抖的三舅,只是在庭院中站著,與母親小聲地聊著天。我們招呼他入屋取暖,喝杯熱水,然后一起吃早餐。三舅只是訥訥地笑,說著:“站站就好,站站就好!”
我知道,三舅是嫌棄自己一身田塵野泥,不敢往別人屋里鉆。這已經(jīng)不是他第一次拒絕我們了。
這和戲臺上的三舅,完全是兩個模樣。
記憶中,三舅總常加入地方的草臺高甲戲班,到永春、德化各村落演戲,有時候遠一點,也到晉江、南安表演。
“今年春節(jié),你三舅還出去唱過兩場呢!”母親告訴我這事時,我有些驚訝,畢竟三舅已是古稀之年,我以為他早在十年前就退休了。
戲臺上的三舅是什么模樣?記憶已然模糊,畢竟上一次看三舅演戲,也已過了二十多年。
那時候,三舅的兒子阿龍,還只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跟著三舅學(xué)戲,客串著些衙役甲、小校乙之類的角色,偶爾“嘿”“哈”兩聲,便是他整場戲的臺詞。拱手、作揖,是他全場的動作戲。
如今,聽說阿龍已是草臺戲班子的臺柱。
二十多年前,三舅正值壯年,戲臺經(jīng)驗大概要老到許多。記憶之中,他扮演的多為老生。這角色,未出場之前,先要鑼鼓暖場,若干小軍校開路,隨著后臺“額喝”一聲,頭戴帥盔,臉套三截髯,身掛紅蟒袍,腳踏虎頭靴的三舅,方才邁著闊步,晃著長髯,攬著玉帶,拂著水袖,一抖一顫邁出來,在震天鑼鼓之中,威風(fēng)凜凜繞場三圈,再踏著英武步伐走入場中。
那時舞臺的設(shè)備音響都簡陋,戲臺的張力全靠演員的真材實料彰顯,尤其是唱演部分,想要穿透聲聲鑼鼓,讓唱腔在鄉(xiāng)村里悠揚回蕩,沒有一些底子,總是做不來的。老生尤是如此。
三舅的聲音總能穿透鄉(xiāng)村的夜空,飄至今日,依然能在耳邊形成回響。
三舅也有不唱的時候,那就是在他“跳加官”之時。
高甲戲的“跳加官”,是在戲曲開場前加演的節(jié)目。因大部分演出均在各鄉(xiāng)村廟會舉行,用老家人的話講,這戲除了給村民看,更是給各廟會神仙觀賞的。有神仙,自然要祈禱祝福,懇請仙人護佑,求得平安吉祥,日子越過越好。這是終年勞作的鄉(xiāng)親對于美好生活的樸素憧憬。
這種正戲開場前所表演的祈福祝福儀式,便是“跳加官”。
“跳加官”多數(shù)由老生來應(yīng)工,扮演的是賜?!疤旃佟薄!疤旃佟鳖^戴相紗,身穿紅蟒,五小綹胡須,俗稱“加官臉”的面具。年少時看戲,總覺得這面具笑容可掬之下,還透露著威嚴乃至詭異,那種感覺恰如于寺廟之中,既看到慈眉善目的菩薩,也望見了那些個瞪眼吹須的神像。
此曲目表演時全程不開口,手執(zhí)板笏(也有的拿鐵如意),以動作來展示“驅(qū)邪”“請神”“拜壽”“晉爵”“晉祿”等儀典,最后在舞臺中央的桌上取出寫有“加冠晉祿”的條幅,贈送給請戲的主人,請戲的主人則將備好的紅包,回贈“天官”。
跳完“加官”,“天官”飄然離場,在帳幕之后摘去面具,在他摘去面具的剎那,總會往臺下回望一眼。倘若今晚的戲有三舅出演,這回望的剎那,便是我全場最為專注的時刻,因為我想確認,這是不是我熟識的臉孔。
飄逸的美髯,厚底的長靴,寬厚的戲服,渾厚的唱腔,激越的舞臺,這些事物凝于三舅身上,讓年少的我總有一些幻想,覺得三舅是親人之中最為豪邁大氣之人。
其實,親人里,也不只三舅一人唱戲。從前,我也看過小姑反串過小生,見過爺爺打鼓,外公敲鑼,也聽說母親、四嬸出演過花旦青衣,只可惜沒能夠親見。
大概身邊唱草臺班子的人多,大概那時閩南的鄉(xiāng)村生活還不夠豐富,小時候的我,身邊少了些港臺流行,縈繞更多的是“咿咿呀呀”的曲調(diào)。那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歸的親人們,在夕陽近山,勞作歸來之后,總?cè)迦司奂黄?,“錚錚”調(diào)兩下琵琶,“嗚嗚”試兩聲橫笛,“依依艾艾”便唱了起來。
平日里,走在鄉(xiāng)間,也能到處聽到鄉(xiāng)人們的即興發(fā)揮。那些耕牛的叔伯,采茶的姨嬸,割草的姑娘,隨便撈出一個人來,誰不會哼上幾句《八駿馬》《直入花園》《因送哥嫂》《共君斷約》……
即便是年幼的我們,玩耍的日常,也充滿高甲戲的因子。趁著長輩松懈,一群堂兄弟姐妹偷偷摘下閣樓上爺爺?shù)呐?,七八只手齊上,“噔噔啪啪”撥弄著琵琶弦,搶著橫笛豎簫“哧哧”漏氣地吹,吹不成音,便將之當作兵器亂舞,窸窸窣窣地翻找鼓筷,敲得銅鑼“鏘鏘”響,用小手“咚咚咚”地敲著皮鼓,最后把小皮鼓敲成了小鼓凳。
為了保護好閣樓里的樂器,會些木匠手藝的叔伯們便從后園砍了根綠竹,削削鋸鋸,制成了竹刀竹劍。于是一群小娃兒,便又偷出了父母的長衣,當作舞臺的長袖,再用報紙胡亂糊了四方的帽,抓著竹刀竹劍,在小院之中神魔亂舞。
只是這些神魔亂舞的孩童,最后并沒有一人穿上水衣,繞上護領(lǐng),搭上靠甲,撲粉打底,勾線描譜地到真正的戲臺上唱過戲。
母親說,在敲鑼打鼓之前,爺爺主要唱小生,外公則主攻老生。叔伯們繼承了爺爺?shù)哪窘呈炙?,卻沒人繼承他的戲曲因子。外公把他的衣缽傳給了三舅,三舅則又傳給了表弟阿龍。
“阿龍也要傳給他的孩子嗎?”我問母親。母親搖搖頭:“現(xiàn)在的孩子要讀書,哪里能傳給他!”
我默然無語。
“琵琶弦索吟不盡,一聲拍板幾聲簫”。如今的高甲戲,早已從草根臺子走到殿堂之上。各種主題博物館、傳習(xí)基地、少兒藝術(shù)營雨后春筍般涌現(xiàn),各類校園傳承班、戲劇進校園的報道也屢見不鮮。即便鄉(xiāng)村社區(qū),也處處有南音社團,母親每周都要去和伙伴們唱上兩三場,逢年過節(jié),更要到各廣場劇院表演。
但我知道,高甲戲,終究是要離草根的我們,越來越遠了。那些勞作的山間田野,也再難聽到溫婉悠揚的南音。
前些天,我去拜訪三舅。這位鄉(xiāng)間老頭,滿頭銀發(fā)下映襯著張紅撲撲的臉(前一天喝了些酒),膚色越發(fā)黝黑,皺紋也越發(fā)深刻,只是他嘶啞的聲音依然洪亮,顧盼的眼神,總在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道道亮光。
責任編輯 韋廷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