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鄉(xiāng)下進城,為稻粱謀,難得休閑。特意選了一個周末,和妻子一起前往風動廠集市,溫習當年赴圩時光。
風動廠集市形成有些年頭了,可上溯至風動廠紅火熱鬧時期。
風動廠原是個軍工廠,20世紀90年代后期因轉(zhuǎn)制轉(zhuǎn)產(chǎn)效益不好而倒閉。幸而城市中心南移,原來的偏僻郊區(qū)一躍而為城市中心,終免芳草萋萋之荒涼,原先的廠房,自然而然形成了集市。該集市清晨始,9時旺,過午即散。集市面積不大攤點挺多:市場頂棚下筑臺擺桌,密布正規(guī)攤位;兩排簡易宿舍間巷道是規(guī)整攤點;原廠區(qū)道路兩邊,里層外層,密密匝匝擺滿雜亂地攤;略寬闊處,推板車的,小貨車的,轎廂羅列四時鮮果攤。貨豐物暢,品種齊全:干鮮雜貨,山珍海味,土菜大棚,家養(yǎng)放養(yǎng),鮮活冰凍,應(yīng)有盡有。耳聽得,叫賣聲:新鮮剛摘的!問詢聲:本地品種?錄音播放聲:走過路過不要錯過嗬!有的悶頭擇菜黃葉,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貨好價宜不愁賣;有的急匆匆直奔攤位,剁肉擇菜交錢,走熟客路線,或許家中老小正眼巴巴等著嘗鮮;也有的信步攤前,漫天要價,落地還錢,經(jīng)過數(shù)輪砍價還價成交;也有的多輪砍殺,作勢走兩步又回頭,或被攤主叫回頭終于成交;也有的左瞧瞧,右看看,不急不忙,哪里熱鬧哪里湊;也有的純?yōu)閾焓叭松幸欢斡洃?,或回憶知青時光,或重溫廠區(qū)工礦子弟舊夢,抑或溫習撫慰日漸熾烈的濃濃鄉(xiāng)愁。熙熙攘攘,摩肩接踵,恍如一幅《清明上河圖》。
冬日的暖陽堪比黃金。集市越發(fā)熱鬧了??粗矍八圃嘧R的場景,我的思緒卻已飄回家鄉(xiāng)圩市,圩市中忙碌的父親,那古銅色的臉龐,光光的前額,矮瘦的身形,佝僂的背影……
我的家鄉(xiāng)在冠豸山下,梅花山旁,連城南大門芷溪。那是底蘊深厚的中國歷史文化名村。說起芷溪人,三村八坳無不豎起大拇指,嘖嘖,嘴唇薄薄,稻草成金條。人多地少注定唯讀唯商才有出路。孩提始,邊讀書邊擺攤叫賣,早上、中午、傍晚,從手提閣籮賣酸菜雞蛋學起,緊接著肩挑谷籮販四時果蔬,到拉著板車走村串巷趕圩,再到坐拖拉機、龍馬車臨縣批發(fā),于叫賣聲中,芷溪人錘煉出口才,也成就了大大小小的老板和經(jīng)商奇才。
父親是這樣的,祖父更是如此,他一輩子在圩市討生活,曾煮得一手好菜,縣里有人垂臨,必請其掌廚,尋常難見的海參鮑魚,只有他可烹制成美味佳肴。古村同宗祠堂聚會,他?;钴S于廚房掌廚。言必諾。他商必誠,重情義。土改時評成分,祖父為貧農(nóng)。至今口口相傳的是晚年他在芷溪圩上炸燈盞糕,常用木炭火煲缽子酸菜肥肉,只與糟糠之妻分享。后來,祖母出殯那天,祖父傷心極了,想要追隨送葬隊伍上山,親人們紛紛勸阻。但祖父趁親人不備,從邊門沖出,追至街上圩市。第二天,他也去了。他的同族兄弟、清朝末代秀才孝蓀先生感嘆道:“椿榮萱茂齊眉壽,槐蔭荊枝裕后昆?!?/p>
父親也是一輩子在圩市討生活。往往肩挑谷籮,從上杭南陽、蛟洋丘坊圩市販進各類山貨,再往新泉樂江廟前芷溪圩上售賣,賺取微薄差價。長年累月,刮風下雨,都是肩背佝僂,挑著貨擔走在山間小道上。三四十里路,超過體重的擔子,上坡兩腿似鉛,下坡幾欲跪膝,常常摸黑返家。其中艱辛,自不待言。一家5口的生計,就在沉重的貨擔上。父親常對我說:街市上人,誠信為本。秤頭要準,不能短斤少兩,要貨真價實,誠心待客,尤其是對待老者、孩童更要秤頭放寬,絕不能指抓秤繩,卻又掌沿下壓秤頭,讓秤尾急速翹起,似乎很有秤頭,實則虛浮注水。言傳身教,至今難忘。父親所處的時代,商人、二道販子被視為投機倒把分子,躲避沒收便成了常態(tài),提心吊膽成了抹不去的記憶。等到改革開放,小商小販挺起腰桿,父親也近花甲之年,依然挑擔販貨,或是坐拖拉機到朋口批回大米,零售賺差價。古稀之年,他在芷溪圩市守著油鍋炸著祖?zhèn)鞯臒舯K糕,依然現(xiàn)炸新鮮豬油,道道工序絲毫不馬虎,價格適中,童叟無欺。父親沒有成為大老板,我弟弟的桂仔第三代祖?zhèn)鳠舯K糕倒是名聲遠揚,配方獨特,工藝精心,外焦里嫩,連邊緣都軟而不硬,口感奇好。至今常有芷溪年輕人道:桂仔的燈盞糕還未吃到,且推遲外出打工!
而我,更多的是在圩市守攤。芷溪的圩市無非也是這樣:兩排南北走向的二層磚瓦房,下店上宅騎樓夾出古街,卵石鋪就地面,中間青石條板街道,圓弧形供銷大樓和其對面深宅大院,往東西方、南北方延伸圍成條條巷道,拓展了圩市的規(guī)模,容納了四里八鄉(xiāng)的趕圩人。千煙之鄉(xiāng)的芷溪圩市是熱鬧的,逢初五初十的圩天又格外熱鬧。芷溪村當時是大村堡,地處連城、上杭交界地,周邊崇山峻嶺,星星點點分布著無數(shù)個山村,不同的山村各有不同的土特產(chǎn)品:上杭南陽的雞鴨,南嶺的金橘子,馬洋洞的石崠,蛟陽丘坊的白扁豆、桃梅李柚柿四時鮮果、寨頭茶葉,古田的竹編米籮筐糞箕,連城豐圖的紅菇、草紙、劈柴、藤椅,新泉河的魚蝦,朋口的稻米。街市店面柜臺擺滿貨,街道兩邊擺攤的,搭板攤、籮筐攤、地攤,高低錯落。土特產(chǎn)品,生鮮干珍,擺滿攤位。街市人流如潮,擠擠挨挨,人頭攢動,鬧鬧吵吵,各種口音在此匯聚,各種生意在此成交。
圩市有我家的柴米油鹽,圩市有我三兄妹的學費雜費。我從5歲開始圩市守攤,未學算術(shù)先學秤星,周一到周六的早上中午晚上,周日全天,都在圩上坐攤,生意清淡時便拿起連環(huán)畫冊,嘈雜聲中沉浸在西游神妖、岳家精忠、水滸英豪的世界中,直到高中出外求學。我永遠忘不了1976年。那年我讀初一,因圩市幾度被禁,家中生計無著,我學費欠繳,沒有課本,硬是借書手抄度過一學期,乃至成績陡降。一晃40年過去,當年的青澀已成追憶,而父親也已長眠于當年趕圩的路邊山上。念及此,不禁眼眶濕潤了。
“有一專售海捕生鮮攤,看看有啥海鮮?”
妻子的叫聲把我從回憶中拉回到眼前的圩市,于是直接前往。
女攤主是漳州東山人,矮胖,膚白臉圓,笑容可掬,正熱情地招呼客人。其攤8點擺貨,10點即售完,走的是貨真價實和熟客路線。她一家從公婆到夫妻都是風動廠職工,自從工廠倒閉下崗,一時生活無著,便從東山收來海捕生鮮,至今已在此集市經(jīng)營40年。攤前,小帶魚、巴浪魚、各色雜魚,新鮮誘人,果然是海捕者。只需清蒸即可,肉實味鮮,我們便來上兩斤。
又見一中年男子攤前,擺一尼龍袋干貨,形如地衣石菇而色青,問之,原來是云南石橄欖,煲湯上品,每斤100元,我嫌貴??次覇柶?,旁有一婦人,抓起一把道:我要半斤!這山珍很去火!我走開后轉(zhuǎn)一圈回來,遠遠瞧見那婦人還在旁邊看顧?;形虼巳藶橥?。流動攤點一錘子買賣,只宜打一槍換一個地方,能走多遠?還有一中年農(nóng)婦,手工制山茶,聞之山野清氣撲鼻,詢之,上杭蛟洋人,野生山茶,年產(chǎn)十斤許,自產(chǎn)自銷,今年試售一斤。那就來上一斤,能嘗上便是緣,遠非牛奶作肥施、采茶須紅顏之天價茶可比擬。還有一售紅菇攤點,攤主為黑痩嬌小農(nóng)婦,40多歲,自云萬安人,嫁白沙,紅菇為萬安產(chǎn)。每年紅菇采摘一年兩次,便回娘家收購,來此售賣,收入遠比在白沙種地強。更有專售黃牛之剔骨肉的。俗話說,好肉骨邊生。將整副牛骨旺火熬熟,剔出筋肉,雜以香油、辣椒爆炒溫燜,配飯下酒,既開胃,又美味。女攤主是永定人,其夫自宰牛,可免來路不正之嫌,便宜方便,我也來上2斤。常言道:市場市場,有市才有場。風動廠周邊雨后春筍般聳立起幢幢高樓,有十多萬人口,更兼周邊縣區(qū)山珍、漳州生猛海味、綠色地產(chǎn)菜蔬,以及老廠區(qū)便宜租屋攤位、下崗再就業(yè)攤販,低于其他集市的誘人價位,鄉(xiāng)下進城的打工一族,構(gòu)成繁華的風動廠圩市。
那家鄉(xiāng)的圩市現(xiàn)在又是如何呢?
家鄉(xiāng)逢農(nóng)歷初五初十圩市,上個月初五恰是周日,我便專程回到芷溪家鄉(xiāng)逛圩市。
老街冷冷清清。只有供銷社店鋪賣給私人后慘淡經(jīng)營著日雜,光顧的也就只有我。圩市已往外轉(zhuǎn)移至國道邊石牌樓下新村,我便往新村走去。時已上午10點。但見一條四車道硬化路面長達千米,兩邊是規(guī)整的新樓,三層半,一層為店面,有百來家,店面上層為住房。有幾家飲食店、炒菜店、海鮮店、香紙燭店、茶葉店、鹵料店,但店前門可羅雀,其余店面大都為住家客廳而非商用。街上擺攤的有3家豬肉攤,老板是本地人;一家牛肉攤,流動攤點,老板為鄰村的。還有賣水果的,賣中草藥根的,賣豆腐的,賣魚的,炸燈盞糕的。還有本村幾個農(nóng)婦出售自種蔬菜,她們都已是60多歲;有一個已經(jīng)70多歲,臉上皺紋深。大多為熟臉孔。小貨車賣水果,也是分不清季節(jié)的批發(fā)貨。擺攤趕圩的沒幾個周邊山村八坳人,紅男綠女更少,年邁老者時現(xiàn)。非傳統(tǒng)春節(jié)假日,并無擁堵人流,但見稀稀落落,攤販似乎比顧客還多,我轉(zhuǎn)悠半天也不見土特山珍,引不起購買之欲,與城里風動廠圩市相比不可同日而語。
不覺間信步走到我弟弟攤點前,看著剛起鍋的燈盞糕,來一個,咬一口,熟悉的味道瞬間伴隨思念紛飛。
責任編輯 陳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