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到一個小朋友家,看到他書桌上一摞字帖,其中一本是《蘭亭集序》。心想這個小家伙至少在五歲時就看到《蘭亭集序》了,而我是二十五歲,整整遲了二十年。那時在山區(qū),冬日,有幸搭一輛貨車到縣城,在新華書店買下,書價是五角。有人說好東西都要及早品味,境界才會高遠。如我這般命途不暢的人,許多好東西都是在考上大學才品味到的,便生出許多遺憾,覺得看遲了,眼界低了。其實《蘭亭集序》買來后我也沒有認真臨寫——我不太喜歡這種輕逸的筆調,喜歡比較質樸的、拙重的。后來我下功夫的也是王羲之這個時代的,只不過不是名家,而是一些民間的無名氏的墨跡,譬如敦煌殘經。我當書法教師之后,也沒有推薦《蘭亭集序》讓學生學,因為它太有名了,應該把它供起來,敬而遠之。有人讓我推薦字帖,我會更側重于北朝那個時段的碑刻,同樣也是一些無名氏的筆調。有人猜度我是不是懷疑《蘭亭集序》非王羲之所書,我說和這個沒關系,主要是學的人太多了,咱們何必再擠進去,況天下獨異的碑帖太多了,不必止步于此。這也使我的學生,好像沒有一位能把《蘭亭集序》寫得傳神的。
今年春節(jié)我是在湄洲島度過的。一位喜愛書法的學生在自己開的賓館里填充了大量的書法情調。他讓我到樓上看看,自己選一間喜歡的。我轉了一下,每個房間的窗簾都讓他印上《蘭亭集序》了。拉開就是一幅巨制,合攏起來,各種筆畫探頭探腦。人在房間,就得看著,除非熄燈睡覺。其實他全然可以每張窗簾所印不同,書法風格多了,各個房間就韻致不同,適宜不同欣賞趣味的人們。但他太喜歡《蘭亭集序》,希望每位住宿者也如此。我想在此住幾天的人從此都會記住《蘭亭集序》,由于他的傳播,即使全無書法常識的人,也能和人說道幾句。關于《蘭亭集序》有許多故事,故事讓俗常人好奇,說道中越發(fā)添加它的神秘和幽深——既然是曠世之作,也就有無限的可解讀性,非奇不傳。我想,沒有哪一幅古人作品會比《蘭亭集序》更有講頭。講吧,講吧!
我認識的人中,蘇先生在百歲那年出了大名。他經歷那么多時段,晚清、民國、北伐、抗戰(zhàn)、解放戰(zhàn)爭,進入新社會,又骎骎進入改革開放。風云變幻無休,他一以貫之地學《蘭亭集序》,最多也不逸出魏晉這個范疇。百歲那年他參加一個比賽——就是以《蘭亭集序》參加的,得了一等獎,算是給自己的百歲誕辰來了一份大禮。如果傳王羲之寫《蘭亭集序》為五十出頭,那么蘇先生則年歲大他一倍。相比之下我非常喜歡蘇先生筆調的,質樸深沉,有滄桑渾穆之氣,是另一種境界的《蘭亭集序》。后來蘇先生送了我兩幅書法,字無多,卻勝千軍萬馬。蘇先生百歲后進入名家行列,而且與《蘭亭集序》緊密相連。他常年寫字是為了調息養(yǎng)神的,卻想不到有這么美好的結果,百歲之前,無人知之,百歲之后,無人不知。我以為是上天對他持恒不輟的嘉獎。
現在碰到的難題是《蘭亭集序》的真?zhèn)巍泻檬抡邥栒嬉畟我@個問題。清人張問陶認為“古人已死不須爭”,我是很贊同的。但活著的人對死去的人留下的謎團,還是喜歡有一些自己的見解,于是爭無休。這個《蘭亭集序》放在西、東晉這個時段的書法作品堆里,無論如何都如生客闌入舉座寡歡。有人說他是書圣,是超人。我當然也同意,他超出我們這些凡俗之人太多了。
但是,他超不出那個時代。
2
王獻之算得上老子英雄兒好漢的典型,后人稱大小王,說的就是他父子倆。許多的傳承到父輩這一代就終結了,因為下一輩毫無興致,或者創(chuàng)造力不濟,便接不下來。家學承傳,還真不是可以輕易言說的?,F在,王獻之的大名還能與其父一起為我們所知,這么長的時光,可見不是浪得虛名,肯定有一些實在之質可以細讀細審,盡管那個時候眾人并不認為他是瑚璉之器,說的都是他父親如何了得。
有一個盛會讓王獻之趕上了,那就是353年的蘭亭雅集,他八九歲。此次曲水流觴中他沒有作詩,清代一位文士說起這事還譏諷他,“卻笑烏衣王大令,蘭亭會上竟無詩”,其實他那么小,愿意跟著父兄來看風景就很好了。那些參與雅集的成年名士,也有十多人作不出詩來——有的快才,有的慢才,每個名士都有自己的特點,不必如此計較。我后來也參加了蘭亭雅集——當然,離王獻之參加的那次已經過去一千多年,人已非,江南的暮春還是旖旎如故。參加的人穿上了晉時裝,坐在曲水邊,開始一場仿古的游戲??粗d酒的觴晃晃悠悠轉著漂下來,人就有些激動和緊張。想著若停在我跟前,是否能來一首最簡潔的十六字令?我盤手坐著,看著旁邊的參與者,都有些急促,看手機的、翻筆記本的,上邊的詩是早作好的,或者請人作的。其實,雅集就是玩玩,不會作詩實在不算什么?,F在的書法家都與古人不同,此時要仿古人寫蘭亭詩、蘭亭序就是和自己過不去。
王獻之是有野心的,我一直認為他夸獎王珉時說的那句話是他自己的寫照:“弟書如騎騾,骎骎欲度驊騮前?!?/p>
父親的影子太大,把他都籠罩住了。到了初唐,聲名又受重創(chuàng),更是無可奈何。李世民只喜歡王羲之的書法,捧到盡善盡美的高度。他看不上王獻之,說他字勢疏瘦,宛如隆冬之枯樹,了無伸張氣度;又認為他筆蹤拘束,好似餓隸久病,無縱橫之象。一個皇帝這么說了,朝野都要受影響。王獻之書法絕不是李世民所說的,而是相反。他的過人處就是與父親的筆調相異,下筆膽大,縱橫開闔,無所羈囿。像那個《鴨頭丸帖》,那么小,字無多,卻咫尺有千里之勢,小中見大了。不知別人如何理論他的“破體”,從字面上解也很簡單,就是破前人、破時人,也破破自己的父親,開拓自己的審美空間。
每個人都有對風格的喜好和嫌惡,依自己的性情而為就是。李世民的傾向性這么鮮明那是很自然的,只是智者不要止于皇帝之說。
被人親切地稱為“小王”,是他風格形成之后,開始為人承認。和開宗立派的父親在一起很幸福,也很悲哀——如果不比別人更下氣力,展示出與父親筆下不同的風采,那永遠都沒辦法讓陽光灑落在自己的肩頭。小王的幾個弟兄也不甘示弱,那個時代就是一個詩酒風流的時代,美風儀,美才情,美獨立之個性,不是燕雀之網可以羅。一個人可以沒有成佛作祖的雄心,不為人囿的野心還是有的,那就是讓人從筆跡中察覺出獨異,與王羲之不同,也與同時的名士謝安、王珣、孫綽等都不同。做到這點,真是一個很艱難的指向。
現在我們說王玄之、王凝之、王徽之、王操之、王煥之,都不如說小王真切,可以看清他與人不同的容顏了。
3
說虞世南,似乎沒什么好說,他能讓人當故事說道的太少了。藝文從事者,有的總要弄出不少動靜,支持了傳播的寬廣度。虞世南沒有,讓人不知從何處說起。俗世生存中的人不喜藏而喜露,越來越愛分享,把應該藏的那部分也像口袋那般翻出來給眾人看,似乎不如此難以為人。虞世南的故事我以為有很多,只是當時他把口袋扎住了,現在更是塵泥三尺,打不開了。他從隋朝入唐,當了李世民的書法老師——一個人與皇帝這么親近,他還是自覺地持守,尋常交流尋常寫。李世民稱他身懷“德行、忠直、博學、文辭、書翰”五絕,都是正經之說,形成不了傳奇。虞世南身居廟堂之高,條件優(yōu)越,紙墨充足,他又活得那么久,本以為會寫出許多佳作并得到良好保存,沒想到少得可憐——這是我一直疑惑的。后來的顏真卿,處亂世中,留下來的作品卻比他多得多。作品多了,創(chuàng)作鏈就清晰了,使人把握住一位書法家的筆墨歷程。而我們面對虞世南則無此可能,可以說他離我很遠。如果不是今日行筆,又幾人說虞世南——他算是一個很靜穆的人。
如果有人問我天下誰學虞世南書法最傳神,我還真說不上來。給虞世南很大的聲名,成為一座里程碑,這些都可以做到,而實際上人離他很遠。他的筆下太過平整岑寂,像在洶洶的場面上一個人站著不動。越來越快的生存節(jié)奏,也使人們更積極傾向那些飛揚跌宕的形態(tài)和表現手法——畢竟,我們做一件事,還是為了讓人看到,否則就白瞎了。虞世南的楷書《夫子廟堂碑》一直享有盛名,卻也一直處清冷中。可以想見虞世南當年動筆時,內心是何等恭敬、謹慎。文章是他做的,字是他寫的,此時古稀了,投入多少心力,多少功力!我沒有臨寫過《夫子廟堂碑》。這方碑是讓人來感受與敬畏的,真去臨寫就徒勞了——古人的作品對后人來說都有貢獻,有的實用,有的感悟。那些有象征、隱喻功能的,就是用來悟。既是悟,那就玄妙了。他內心那么多微妙復雜的情思,連同作為一個生存中人處廟堂之高的深想善感,都以一種靜態(tài)的方式寄于一碑之內,絕不可輕言看懂。我以為《夫子廟堂碑》是“無用”的,絕無可能鑄劍去競賽場上顯露身手,這也注定它的寂寞是一個長久的時日。
我對“無用”抱持多年。我對史上的遺留都是抱著適意來接受的,這會使自己在筆墨行程上更多地自由與開懷?!斗蜃訌R堂碑》有一縷清潔的詩性之美——我嫌紙上狼藉不堪和汁水四溢,盡管有所謂的墨趣。潔癖還是文士需要具備的,盡管我上升不到名士這個程度,但濡墨行筆時,素凈是我頑固的遵守。像傅青主那樣的用墨,得到那么多的夸獎,我從來緘默無聲——有人喜歡暈潤一團,有人喜歡潔凈如玉,只能各行其道。在微涼的深秋書齋,我不斷地把玩《夫子廟堂碑》的潔凈之美,那澄澈秋空般的天幕,沒有一只飛鳥過往。
它對我來說既無用,又實有大用,只是難說。
清人吳淇說:“我與古人不相及者,積時使然;然有相及者,古人之詩書在焉?!本退闶呛陀菔滥贤瑫r代,要與他談書藝,真沒有可能。他的位置那么高,與平民之間是一道鴻溝。但我千百年后居然能與之相及,的確是來自他的詩與書法??梢哉f,他筆下是給我不少暗示的,暗示寫得慢些,寫得純粹一點,那些枝蔓的牽扯都得芟除了當。比起同時的歐陽詢、褚遂良,虞世南要更孤獨一些。像他這般真能具備“德行、忠直、博學、文辭、書翰”五絕的人,眾人還是敬而遠之的,和他沒什么好說。
他那個著名的寫蟬詩句“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我想就是寫他自己,他身在高處,卻很自信。
虞世南就是一只不死之蟬。
4
看了幾篇文章,都是追捧顏真卿的,說他的《祭侄文稿》應該超越《蘭亭集序》,成為“天下第一行書”。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座次觀,如果閑得無聊,可以從第一一直排到千萬。
顏真卿是忠烈之士。如果沒有安史之亂,他理應可以多活很久,筆下多出很多好作品。顏真卿的存在使我們在教化上多了一個典型人物,可以借此解決教化上的一些問題。我想,道德是道德,書法是書法,分開來說會爽朗一些。我自幼承庭訓習書,后來就沒有斷過。我感受著不必與人合作的獨自快樂,日子一天天過去,很貧瘠,很艱辛。這方面也就是要自覺地把自己培養(yǎng)成一名獨行者,寫無休。這樣做的人不只我一個,而是很多。道德品質保持在中等水平,藝術指標卻定得很高。整日自個兒忙碌,交游也就無多。女詩人艾米莉·狄金森,在阿默斯特鎮(zhèn)的居民看來,她簡直就是一個隱者,很少能看到她出門的身影。有時她想讓鎮(zhèn)上的孩童品嘗到美味的糕點、糖果,也是裝在一個籃子里,打開窗戶,用繩子吊下去。至于這些糕點、糖果,也不是她出門去買的。她都在房間里,不停地寫,越寫越多,也不急于發(fā)表,先放起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方向,像顏真卿這樣能成為忠烈,又善寫,書法史上無多。二者不能兼顧時,就選擇寫字——我是這樣想的。
顏真卿楷書對我的書寫心態(tài)起了作用,就是緩慢,慢心態(tài),慢手態(tài),讓自己熱愛慢。很多人的目的都是以顏真卿的楷書為基座,把握好了,如重器不可移易。他中年以后的字不能稱雅致,有金剛力士氣象,學不好就是一堆死墨,混沌不開。這也使人學了幾年之后就向他告別,與他周旋久的人都有德藝雙修的想法,平生托付顏體不悔。
活人與古代碑帖的關系有如鳥與樹。樹是兀立不動的,鳥卻是飛動游移,不會長久地立于一棵樹的枝條上。人的選擇和放棄有許多緣由,隨大流,徇時勢,依性情。如果是依性情就好了,很真誠地學習,也很真誠地放棄。
《祭侄文稿》是顏真卿最著名的作品。說直白一點就是一篇祭文。沒有誰會把《祭侄文稿》作為背景圖案展示在慶典上。文辭讓人心有驚恐,逆賊、兇威、荼毒、巢傾卵覆、嗚呼哀哉,都不是俗常人樂意見到的。由于思緒悲愴散亂,筆跡也草草復草草,涂抹復涂抹——草稿就是如此,任性情驅遣縱橫無礙,行于可行處,也行于不可行處,出軌越位并無不妥,只是向前。有些字是寫給執(zhí)掌權柄者看的,像虞世南的《夫子廟堂碑》、歐陽詢的《九成宮醴泉銘》,就得精工極致,盡遵矩鐫。顏真卿寫《祭侄文稿》則是吊哀紀喪——家族死了那么多人,自己卻還茍活著,奈何奈何。這個文稿最有美感的就是那些涂抹的痕跡,它們不是字,是亂麻般的心緒,是他寫《顏勤禮碑》《顏家廟碑》所不曾有的。
這些涂抹之痕也給好事者信心——一個人恣意而作,忘天地,忘眾生,忘自我,何曾不是第一。
讀《隨園詩話》。有人問袁枚,當朝詩人誰為第一,袁枚反問他,《詩經》三百首,哪一首為第一。那個人沒法回答。
問這個問題的人本身就有問題。
5
從一些記載來看,張旭和懷素皆以狂草聞名,人們還是更偏愛懷素。論懷素草書的詩、文還真不少,使他離我們近了許多。李白年長懷素二十多歲,還是寫了一首《草書歌行》贊美——我想后來許多文士作詩文盛贊懷素,和李白率先寫這首詩有關。
李白在這首詩里描繪了某一年的八月九月秋高氣爽的日子里,酒徒辭客坐滿了一個空間,免費欣賞一場墨戲——這是懷素給大家?guī)淼母@?/p>
李白是描寫現場的高手,不知道當時他是否到場。如果真到場了,主持人一定要給他安排一個最好的位置,讓他能把懷素揮毫的形神盡收眼底。而此時,懷素正在醉后的蒙眬里,準備出場。要是我,是不會坐下來看的。我不喜歡這樣的表演。尤其像他這樣的身份,到抄經堂靜靜抄寫會更適宜。后世以書寫為節(jié)目表演的越來越多了,有酒前的,有醉后的。既然李白都贊賞不已,后人步其舊轍,開表演新徑,也無不當。沒有人界定書寫應該是哪樣的一種姿勢,只是各自去寫,大叫狂走的,攘袖瞠目的,各盡其興。昆德拉不會書法,但他會說:“沒有一點瘋狂,生活就不值得過,聽憑內心的呼聲的引導吧?!比绱?,則不必批評懷素的瘋狂,他把自己置于如此適宜的場所,就是在眾人目擊下想開心一把。我與懷素異也,真參與一些筆會,也是信手寫三兩字應酬。只有在書齋里,才會心機松弛,寫上百字千字。說起來,懷素是一位善于與人交流調動情緒的大師,他的狂草的功夫、激情,都是讓人欣賞的亮點。李白說:“八月九月天氣涼,酒徒辭客滿高堂?!庇^眾早早到了,耐心等待明星——這和現在是多么相似,就差沒有高呼“懷素、懷素。”
李白詩中,有不少筆墨是驚嘆速度的,“須臾掃盡紙千張”“時時只見龍蛇走”“左盤右蹙如驚電”,真是狂人之速。我買了十刀宣紙,一年都沒有寫完??磻阉乇硌菀彩切枰獌涞?,一場下來,先備一百刀紙吧。李白做了一些調查后說:“湖南七郡凡幾家,家家屏障書題遍”——懷素的書寫量太大了,虧了他有閃電般的速度,滿足眾生求書的愿望。不知當年李白看懷素表演是寫了什么,他寫了那么多,而留到現在沒多少了,估計每一場表演之后都被人順走,不知所終?,F在我們談懷素還是喜歡從《自敘帖》來展開——他把張芝、張旭以來的草書速度推到了極端。他的狂草應和我們同樣高速。高速已經填充在我們日常的每個動作里,不讓自己快起來,就是給自己找不自在。
狂草《自敘帖》有“狂來輕世界,醉里得真如”,以這十個字喻懷素,再沒有更合適的了。
6
有人問我宋代哪位書法家給我的影響比較長久,我說是歐陽修,他便有些意外——他本以為我會說黃庭堅或者米芾。
歐陽修是我的書法生活的導師,這是我很多年前讀他的書論時認定的。歐陽修的書論淺顯——大家筆下都是如此,不必故作高深讓人看不懂。語言的運用太神奇了,但都是用來讓人讀的。他的書論零零星星,并沒有專注于此,但三句兩句,便可照亮前路。
歐陽修說的是:“至于學字,為于不倦時,往往可以消日?!边@是他中年以后的一點體會。人雖生不同時,但有許多相通處,可以越過時空。歐陽修那個時代是筆墨無歇的時代,文士可以靠一支筆來打天下,建立功業(yè)。后來歐陽修功名有了,同時也覺得繃太緊了,如一把長期撐開的傘,一張拉滿的弦,總是有些吃力。歐陽修自陳,他此前廣泛的藝文愛好都漸漸舍棄了,以有限之才追無窮之意,畢竟難以安放,只有書法被他繼續(xù)下來——這種書寫形式對于人生,太適宜“消日”了。通俗地說,就是寫字是很好打發(fā)時日的。一個人終日忙碌何為,過于閑散又何為,都不及寫字快意。人生雖短,算算還是有大把時間可以打發(fā)的,那就寫吧。歐陽修說的就是一種日?;瘯鴮懙囊馑迹琊囀忱?,是很私有的事。
一個人成名后,坐在家中都會有人邀請,參加這個展覽,或者那個展覽。古人沒有展覽,雅集倒是不少,作品就從書齋進入一個廣大的空間。作品展示說起來是大好大壞的博弈,有時被人說得一文不值,以至掃興不已。但文士還是勇猛精進,像古詩人,游走于公卿大夫、豪門通顯之間,呈上一組詩,是以端楷寫的,中鋒行進,筆筆精到。為了功名前程,此時就不能信筆,自覺地克制一下自己。我覺得自己也有與他們相近的心態(tài),參加有檔次的展覽,必盡全身之力以奔赴。廢紙一大堆,才可能挑出一幅。太認真用意了,也就甚合法度,可是自然度削弱了許多。我是一個比較敬惜字紙的人,有的老宣紙寫壞了,邊角還有一些空白,我會取出一枚刀片,將其細細裁下。瘦長形的、小方塊的,我信手寫兩三個字,或者一句詩,成一小品,輕松之至。這些年,這樣的邊角紙條寫得多了,說不上有多好,只是自然之至,不須用意,也不須用力——過日子也理當如此,不必經常思考其中的意義,否則人生就辛苦了。
我想這類作品會越來越多,它更合于歐陽修的“消日”觀,它的維度是向下的,再向下的。
女作家亞歷克西斯·賴特謙卑地說:“我連塵埃都不是,我只是一場夢。”寫手都是為做夢而來的,因為有了寫,夢的盡頭是這些紙本,可視可撫。
寫寫復寫寫。歐陽修的“消日”說是落實在他的楷書上的,他循顏真卿軌轍,說起來沒什么新意。他在政治上、文學上堪稱大家,書法上就不必再躋入大家行列了。據我能看得到的歐陽修楷書,的確貫徹了他的“消日”觀,就是很自然。
7
和趙孟頫同處一個時代,只能說不幸。有一次我得到一個機會,看了不少元代的書法作品,作者有的是通顯的官僚,有的是尋常士人,他們的筆跡都與趙孟頫無異。如果把名字遮起來,還以為是趙氏親筆。一個人的才華如此遠邁不群,文也好,藝也好,官也當得好,什么都過人,只能讓人膺服認命。和趙氏同時代的鮮于樞說“子昂篆、隸、真、行、顛草為當代第一?!比绱酥苯亓水?,鮮見,鮮見!
楊維楨的出現給了后人另一個思考的角度。
楊維楨如同生活在別處,不知有趙,無視風氣。他走一條與趙孟頫不同的道路,不易其守,不累其真。趙書嫵媚甜美,楊書冷峭夭矯,趙書圓熟精致,楊書生澀奇崛。趙書太讓人喜歡了,說雅俗共賞絕不為過,幾十年來培養(yǎng)起一個書寫群,一個欣賞群。趙孟頫在前,大家跟著走,人在群中,自然其樂融融,蔚成風氣。楊維楨此生注定要踽踽獨行,沒有多少人喜愛他這樣的筆法,既雜漢簡,又摻章草,縱橫奇詭,跌宕無常。估計要到中年這個份上才會理解這種寫法。亨利·梭羅在《行走》中曾將流浪者稱為自由和獨立的個體。人情已盡,俗世無戀,也就沒有顧忌,行止皆得于己。我認為梭羅所說的流浪者是從精神上認定的,如此才有價值。
趙孟頫在我看來是一個善忍之人,內心苦痛,睡不著覺,筆下卻都是春風錦繡,內外相差很遠。常人只見到春色,不知冬夜。楊維楨則書如性情,性情如書,狂狷出之。他這么多的號,都是堅硬冰冷——鐵崖、老鐵、鐵心道人、鐵笛道人、鐵龍道人、鐵冠道人,怎一個鐵字無休,如此高冷,又何人與之相近?
后來我發(fā)現這么理解楊維楨偏頗了——他不是那么免俗的,他最快樂的是在昆山遇到了巨富顧仲瑛,這個比他小十五歲的崇拜者大方地買了好幾個歌伎舞女送給他,說是讓他組建家庭樂班。接下來顧仲瑛還為楊維楨出版詩集,使他聲名廣播。為了回報,楊維楨為顧仲瑛收藏的大量古字畫作了題跋,為他的玉山草堂寫了不少美文,其鼓吹也罷,虛譽也罷,看得出楊維楨溫柔了。尤其是那一首《顧仲瑛為鐵心子買妾歌》,親昵地點到綠花、楊柳、芙蓉的藝名,可見陶醉。每次到玉山草堂,楊維楨都得到了隆重的款待和敬重,附近的同道知之,也趕來相見,詩酒流連,吟唱遣興,那真是讓人難忘的好時光。楊維楨總是會及時地用他的“鐵崖體”記錄下來:“余抵昆,仲瑛必迎余桃源所,所清絕如在壺天,四時花木晏遇,常如三月時,殆不似人間世也?!?/p>
謝榛曾說:“善人在坐,君子俱來?!睏罹S楨似乎就是善人,他每次來昆山,文士名流都會接踵而至,玉山草堂熱鬧了起來。據聞雅集七十余次,賦詩三千首。后人將其與蘭亭雅集相比,也頗有見地。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藝文之道,有的喜歡追時興而走,寫一手足以亂真的趙體字,也是能自慰平生的。有的人卻與之相悖,于時興不聞不視,如同虛無。個人的脾性瘋長起來了,筆下何羈,只任意一往。合群有合群的樂趣,單干有單干的自在。書法還是適宜單干,單干久了,一下筆,個人氣味就飛揚起來。
對楊維楨的書法,我是一直都喜歡著的。
對楊維楨這個人,我則喜歡五十歲之前的他,也就是認識顧仲瑛之前。
我已習慣了把人與書法分開來說,如此會更清楚。
責任編輯 陳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