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剛來那天,老丁就盯上了那個花壇。
那天,是女婿接的他。從寫著斑駁的“春天里”的小區(qū)大門進入后,老丁的眼睛就像被一根線,硬生生直勾勾地扯了過去。
小區(qū)不大,總共建有6棟樓??礃欠繅w和小區(qū)內(nèi)的基礎(chǔ)設(shè)施,就知道年頭兒不會短。
樓與樓之間的空地上,稀疏地栽了幾棵槐樹,四周用石條圍成了一個長方形的花壇,足有農(nóng)村三鋪炕大小?;▔锟床灰娀▋簱u曳的倩影,瘋長的雜草以蓬勃的姿態(tài)昭示著春天的到來。
老丁三步并作兩步奔了過去,下意識地彎下腰,沖那些草伸出了手。
在老丁的意識中,沒有什么“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的詩句,見到雜草,第一反應(yīng)就是拔除它。這是他在農(nóng)村生活大半輩子養(yǎng)成的習(xí)慣。
還是站在不遠(yuǎn)處的女婿的喊聲,制止了老丁的行動。
7年前,老丁的女兒生了一個男孩。老丁和老丁媳婦成功晉級為姥爺姥姥。女兒懷孕不久,老丁媳婦就打點行囊進城照顧閨女去了。有個新晉名詞叫“老漂族”,說的就是老丁媳婦這幫人。老了老了,還要背井離鄉(xiāng),為了兒女發(fā)揮余熱。沒辦法,女婿父親走得早,母親體弱多病,照顧下一代的任務(wù)責(zé)無旁貸地落在了老丁兩口子肩上。
老丁一個人留在了老家。不過,老丁有他自己的排遣寂寞的好辦法。他像老丁媳婦照料外孫那樣,精心照料他的那十多畝土地??粗鼈兤仆涟l(fā)芽、抽穗拔節(jié)、籽粒飽滿,像一個個孩子,一天一個樣,從幼小到壯大,從青澀到成熟。他陪著它們,它們也陪著他。有了孩子的陪伴,你說還會寂寞嗎?
大外孫剛上小學(xué)一年級,老丁兩口子就再一次晉級。二寶的降生,讓老丁不得不離開老家,離開他的那些孩子,進城來照顧閨女的孩子。
剛來時,老丁很不適應(yīng)城里的生活。他住不慣鴿子籠似的樓房,坐不慣馬桶,睡不慣席夢思床。最主要的是沒活兒干。老丁每天的任務(wù)是早晨7點半把大寶送去上學(xué),下午5點20分接大寶放學(xué)。中間穿插著去生鮮超市買買菜,媳婦做飯時幫著帶帶二寶,其余時間無事可做。媳婦就埋怨他眼里沒活兒,不知道心疼她,說她整天忙得腳打后腦勺兒,腰都要累斷了,他怎么能沒活兒干?可老丁真覺得沒活兒可干。在老丁的心里,只有下地干活兒,那才叫活兒。其余的,做做飯,搞搞衛(wèi)生的,那叫什么活兒?
女兒家住在4樓,不高的樓層卻讓老丁產(chǎn)生一種與世隔絕之感,沒事兒就往樓下跑。目的地只有一個地方,就是那個花壇。那里成了他唯一的牽掛。
如今,草色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蔥蘢的姿態(tài),其間間或冒出幾簇金黃或淺紫,黃的是蒲公英,紫的是諸葛菜?;ê筒菀黄痄秩局按禾炖铩钡拇荷?/p>
老丁不由自主地蹲下身去,向那些草伸出了手。那些草不止一次出現(xiàn)在老丁的夢里,他也不止一次地拔除過它們。
凌晨下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雨,雨水把土地滋潤得如同油酥,正是拔草的好時機。草有幾分扭捏,掙扎著不肯和泥土分離。老丁的手上加大了力度。誰讓你是草,不是一棵苗,你的命就是被拔掉,我老丁的眼里,容不得一根草!
草根帶著不舍與泥土別離。老丁把拔掉的草晾在了一旁的石條上,用不上兩個日頭,它們就會失去水分枯萎變干。轉(zhuǎn)回身,老丁又對那些野花兒下了手。土地上只許生長禾苗,哪容這些東西肆意泛濫。
草根帶上來一些密密麻麻的草芽兒,別看它們小小的,又很嫩,但是,用不了多久,就會燎原成一片。
老丁噔噔噔上了4樓,翻箱倒柜把大外孫挖土的小鐵鍬找了出來,老丁媳婦一邊哄著孩子睡覺,一邊問他干啥。老丁也顧不上回答,噔噔噔又下了樓。
重新回到花壇邊,老丁揮起小鐵鍬大刀闊斧地對那塊地下了手。翻地必須要挖一鍬深,還要把那些草芽兒翻上來,充分暴露在太陽底下,把它們曬干曬死,否則一旦和土地親密接觸,它們就會卷土重來。
小鐵鍬剛及老丁的腰,鍬把兒太短,鍬頭兒也太小,每挖一鍬,老丁都差不多要把腰彎成90度,有點張飛拿繡花針的感覺。這要是在老家,家伙什得心應(yīng)手,這塊地,我老丁三下五除二,撒個歡兒就干完了。
回頭凝望,新翻的泥土在陽光的普照下,泛著深沉的光澤。老丁彎腰伸手抓了一把,一股濕潤的微涼倏地從手心一直襲上心頭。老丁禁不住把鼻子湊了過去,長長地、深深地吸了一口。那是一股久違的氣息,夾雜著青草和泥土微潤的芬芳。老丁不禁瞇起眼睛,有些醉了。
這地應(yīng)該種點什么,否則過不了幾天還會長草。老丁想。
一個搖著輪椅的老頭兒慢慢地過來,見此情景問,你翻它干啥?
老丁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把這塊土地翻出來,想了想說,也沒啥,我就是見不了地上長草。
老頭兒問,農(nóng)村來的吧?
老丁點頭。
老頭兒說,種點什么吧,要不過不了一個星期,那些草芽兒還會鉆出來。你等于白翻。
老丁一愣,問,你咋知道的?也是農(nóng)村來的?
老頭兒說,干了半輩子農(nóng)活兒,這點事還不知道?我這腿不行,要不早動手了。
老丁問,這是公有的,能隨便讓個人種嗎?
老頭兒說,咱這個小區(qū)的物業(yè)形同虛設(shè),只要你不欠物業(yè)費,沒人吃飽了撐的管那閑事。
老丁聞聽,心里就是一動。
關(guān)于種什么的問題,老丁頗費了一番腦筋。
首先,老丁想到的是種苞米。他在老家的那十多畝地,種的就是苞米。苞米好侍弄,春天種下去,中間除除草,追追肥,有了蟲害撒撒藥,秋天就等著掰一尺多長的大棒子吧。
離開家鄉(xiāng)前,老丁把他那十多畝地和院里的一畝來地都托付給了鄰居孫老二,白種不要地租,并且種地補貼款也歸孫老二所有。光憑這兩點,就讓他家的門框險些被擠破。要知道,這兩項算下來,就能到手三千兩千的。老丁千挑萬選,最后選了孫老二。這家伙是個種莊稼的好把式。老丁還附加了兩條。一條是不能改挖魚塘或種花卉林木,只能種糧食;另一條是精心點,把地侍弄好。土地跟人一樣,你怠慢了它,它就不給你玩活兒。
可是,看到花壇中間栽著的幾棵枝繁葉茂的槐樹,老丁狠心地否決了這個決定。種苞米這種高棵作物,槐樹無疑會“轄”著它。苞米稈長得像楊柳細(xì)腰,結(jié)的棒兒自然也不會大。
這個地方只能種一些矮棵的,比如小白菜、小生菜、小香菜之類的,可是上哪兒買這些菜籽呢?在老家,鎮(zhèn)子上的種子店,或者趕集都能買到。在這繁華的大都市,你啥都能買到,就是買不到老丁要的菜籽。
每天接大寶放學(xué)回來,老丁都要去小區(qū)門口的快遞站取快遞?,F(xiàn)在的生活用品,大到家用電器,小到衛(wèi)生紙、洗衣液、紙尿褲,女兒幾乎都在網(wǎng)上買。老丁差不多每天都要取回一大袋子。一來二去,跟快遞站的老板也混熟了。
那天,老丁去取快遞。
老板見老丁來了,說,早就給您老準(zhǔn)備好了,又是一大包?,F(xiàn)在這網(wǎng)購真方便,啥都有。
老丁靈機一動,問,能買到菜籽嗎?白菜籽、生菜籽、水蘿卜籽都行。
老板說,當(dāng)然能買到。只有您想不到的,沒有買不到的。
老丁說,那你幫我買點吧。
老板爽快地說,把手機拿出來,我教您!
在老板的指點下,老丁很快學(xué)會了網(wǎng)購,平生第一次在網(wǎng)上買到了他要的菜籽。
三天后,在老丁的期盼中,菜籽到貨了。
拿到菜籽,老丁第一時間奔向了花壇。
種這些小白菜、小生菜、水蘿卜什么的不需要起壟,但需要做成一塊塊平整的菜畦。現(xiàn)在,老丁手里的農(nóng)具只限于外孫的小鐵鍬,其余的一律沒有。沒有不要緊,這點事根本難不倒老丁,老丁有兩只所向無敵的手。
老丁跪在地上,徒手打造了三塊菜畦。菜畦平展展的,每一塊土疙瘩都被老丁捏得粉碎,四周的畦埂也被老丁拍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
菜籽從老丁的指縫間稀稀落落均勻地灑落在菜畦上。這是老丁半輩子練就的本事,苗出土后絕對不會斷苗缺苗,也不會馬鬃似的聚在一處。
培土?xí)r,老丁重新展示了他手上的本事。培的土不能太薄也不能太厚,太薄了菜籽風(fēng)干了,太厚了菜籽拱不出來??此坪唵?,實則考驗的是手上的功夫。
最后,老丁又用噴壺給菜畦均勻地淋上了一遍水。
忙活完,老丁靠在樹干上,凝望著自己的勞動成果。用不了幾日,那些嫩綠的小家伙們就會你擁我擠地探出小腦瓜來了。
剩下的地方,老丁想栽一些茄子、辣椒、西紅柿、黃瓜之類的蔬菜。一個是吃起來方便,跟在老家一樣,想吃啥,園子里順手拈來。另外一個是自己種的不上化肥不打農(nóng)藥,絕對是綠色食品,吃著放心。
可是,上哪里去找這些寶貝秧苗呢?
在老家時,老丁都是在清明前后就提前去種子站,把各種蔬菜的菜籽買上一些,回家自己培育。打好菜畦,均勻地撒好菜籽,然后用噴壺淋上一遍水,再用藤條或竹片拱成半圓形,用塑料膜覆蓋上,用不上一個星期,秧苗便破土而出了。把塑料膜揭開,讓那些嫩綠的小家伙接受陽光的普照、風(fēng)雨的洗禮,再挑選壯實的移植在地里。剩下的東家來拔幾棵,西家來挖幾棵,也就沒了,老丁也樂得為大家伙兒服務(wù)。
這城里啥都有,就是沒有這些個秧苗。老丁又想到了去網(wǎng)上買。可是網(wǎng)上的秧苗發(fā)貨過來,還不得都蔫了,成活率根本保證不了。老丁想了想,掏出手機,給孫老二打電話。
手機響了大半天,孫老二才接,張口就說,我說四哥,我都照你說的辦了,你咋又打電話?我這正忙著呢。
差不多從驚蟄開始,老丁沒事兒就給孫老二打電話,不是囑咐地要深翻,就是囑咐農(nóng)家肥要上足,反正都是有關(guān)他那十多畝地的。整得孫老二不勝其煩,說就你家那點地,我都趕上伺候我媳婦了。你就放心吧。
老丁忙問,你家現(xiàn)在還有秧苗嗎?茄子、辣椒、洋柿子,啥都行。
孫老二說,哪有工夫整那個?我都是趕集買的,5毛錢一棵。
老丁問,現(xiàn)在集上還有賣的嗎?
孫老二說,咋沒有呢,昨兒個我小舅子媳婦還去買的,半尺多高,都開花了。
老丁忙說,撂了吧。
孫老二忙問,這回你咋沒問你的寶貝疙瘩地?不是你的風(fēng)格???
老丁說,等我回去再說。說完合上了手機。
如今,只有回老家集上買了。可是,為幾棵秧苗回去一趟,花路費,媳婦知道了肯定嘰里哇啦的不會同意。從城里回老家縣城,坐高鐵50分鐘,票價80元,大客車兩個多小時,票價53元,綠皮火車將近3個小時,票價23元。即便是坐最慢的綠皮火車,也是得不償失。
有了,老丁眉頭一皺,計上心頭。
老丁回到家,對媳婦撒謊說,孫老二跟孔三打起來了,孔三多種了咱家一條壟。明個兒我得回去瞅瞅。
老丁媳婦頭也不抬地說,多種就多種唄,能差幾棒苞米,這個孫老二!
老丁一聽就急了,大聲說,啥都能含糊,地的事絕對不能含糊!你沒聽說嘛,啥都能讓,地和老婆絕對不能讓!
老丁媳婦說,反正咱也不回去了,讓誰種不一樣?
老丁當(dāng)即懟了回去,你不回去我回去!還真把自個當(dāng)城里人了!
老丁最看不慣媳婦一件事,有時候在樓下帶孩子玩,媳婦一口一個“咱家”“咱家”,好像這真成了她的家似的。老丁就強調(diào)一遍,是閨女家。他自始至終沒把這里當(dāng)成自己的家,他的家在300多里外的一個小山村。他與這座燈紅酒綠的城市之間始終隔著一段距離。到了城里,閨女給老丁買了棒球帽T恤衫牛仔褲還有旅游鞋,給老丁從頭到腳一頓捯飭。老丁穿上沒一分鐘就脫了下來,穿上那些東西就像長了刺兒,渾身上下不舒坦,他還是習(xí)慣在老家穿的老頭衫黃膠鞋,還有他的老草帽。
還有一件事,老丁沒想到,自己到了這座1000多萬人口的大城市,反倒把名字弄丟了,活成了代號。老丁的大名叫丁大志。在老家時,村里鄉(xiāng)親們喊他大志或者四哥,因為他在家排行老四。到了城里,小區(qū)樓下帶孩子的一些半熟不熟的人喊他“大寶二寶姥爺”。因為他的兩個外孫的小名叫大寶二寶。轉(zhuǎn)念一想也對,人生地不熟的,誰認(rèn)識你呀,可不就是哪個孩子的姥爺或爺爺,哪個孩子的姥姥或奶奶嘛。
第二天一早送完大寶,老丁直接去了火車站。到售票窗口一問,綠皮火車沒有座了,只有站票。老丁二話不說,掏錢買了一張站票。不就是站3個小時嘛,算得了什么!
到了縣城,老丁又改坐小客車,直接去了老家鎮(zhèn)子的集上。
到了集上時已經(jīng)將近晌午了,趕集的人稀稀落落的,眼看要散集了。
老丁抬眼快速巡視了一下,只有一個賣秧苗的,正在收拾東西。
老丁蹲下身看了看,秧苗品種很全,茄子、辣椒、西紅柿啥都有,差不多有筷子粗細(xì),都很壯實,有的已經(jīng)開花了,根部都帶著一個大泥坨。問了一下價格,一律5毛錢一棵,十棵搭一棵。
那個花壇能栽個五六十棵,老丁早就用目光丈量好了。
綠茄子、紫茄子、大西紅柿、小西紅柿、螺絲椒、朝天椒,老丁看了這樣看那樣,哪樣都稀罕,哪樣都不舍得放下。
挑粗壯敦實的,老丁各樣都挑了一些,最后,看見絲瓜秧,又死乞白賴讓人家多送了兩棵。絲瓜可以種在樹根底下,抻藤后順著樹干就爬上去了,省著搭架。絲瓜嫩時可以熬湯,老了還可以把瓤兒扒出來刷碗用——老丁在心里已經(jīng)把他的小菜園規(guī)劃得美美的。
挑完后,老丁又讓人家用塑料袋把所有秧苗根上帶的泥坨纏好,里三層外三層包了好幾層。
賣秧苗的說,用不著這么麻煩,我的秧苗我保你棵棵都得活,不活你回來找我。
老丁說,我遠(yuǎn)著呢,上哪找你去。
提著兩個大塑料袋子從集市出來,老丁又拐進了旁邊的農(nóng)資商店,這些茄子、辣椒、西紅柿不比那些小白菜、小生菜,得施點復(fù)合肥,否則不給你結(jié)果。
以前這家農(nóng)資商店老丁總來,兩個多月沒來還怪想的,走進店內(nèi),里面特有的氣息,讓老丁深吸了一口。
老丁高門亮嗓兒地沖農(nóng)資商店的老板喊了一聲,給我來個十斤八斤種菜的復(fù)合肥,要緩釋的。
老板和老丁很熟,邊稱重邊問,你不是進城了嗎?要這東西干嗎?
老丁說,進城也得種菜。瞧我買的這些秧苗。
老板說,你呀,放著清福不享,找罪受。
老丁說,不侍弄侍弄地,我這渾身不舒坦。
和老板道了別,老丁走出農(nóng)資商店,破例招手叫了一輛電三輪,5塊錢送到家門口。老丁決定回去看看,看看那片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他夢里的土地。
一路上,老丁的眼睛簡直不夠使喚了。到處感到久違的親切。地里的莊稼差不多有膝蓋高,在風(fēng)中輕輕搖曳著綠油油的葉子.在城里真是不知季節(jié)已變換了??!老丁真想跳下三輪車,親手去摸一摸那些莊稼。
走進自家院子,見院里的苞米苗已經(jīng)齊腰高了。根部露出了黑色的塑料薄膜。孫老二這家伙比猴兒都精,早早扣了地膜,想搶光上市賣個好價?。?/p>
老丁把兩大袋子秧苗放在了老井旁的陰涼處,又在上面噴了點水,轉(zhuǎn)身出了院門,向地里奔去。
一條彎彎曲曲的羊腸小路,在前面牽引著老丁。離地越近,老丁的腳步越急促。
終于,老丁見到了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他夢里的那片土地。孫老二的確都種的苞米,而且長勢良好。旁邊別人家的莊稼都是綠里泛著黃,只有他家地里綠油油得近乎發(fā)黑,像刷了一層漆??磥磉@家伙沒少上農(nóng)家肥。
一陣微風(fēng)襲來,那些排列有序的軍陣精神抖擻,好像在沖老丁喊著口號。老丁又找回了從前的感覺,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向著那些莊稼頻頻招手致意……
老丁走下火車時,這座城市已經(jīng)開始了傍晚的喧鬧和繁忙。
老丁的架勢看上去和這座繁華的城市有些格格不入,肩上橫著一把鐵鍬,鐵鍬的把兒上掛著兩袋子秧苗,幾朵鵝黃色的花蕾從里面伸出頭來,探頭探腦地打量著這個不屬于它們的城市。鐵鍬的鍬頭上晃晃悠悠地挑著一個綠色的蛇皮袋子,里面裝了一把寬口小鎬頭,一把四齒耙,還有半袋子復(fù)合肥。既然要種地,這些家伙什還是要備個八九不離十的。
這個架勢無論是擠公交還是坐地鐵,無疑都會成為一大亮點。老丁也沒打算乘什么交通工具,他的出行方式就是靠兩條腿。
老丁就以這個架勢,大步流星地走在車水馬龍的街頭上。
進了閨女家家門,老丁的架勢引來了全家人的哂笑,連趴在學(xué)步車上的小外孫都拍起了巴掌。
大寶扔下手里的筆跑了過來,指著從袋子口探出的秧苗,問老丁都是什么。老丁耐心地給大寶講解,這是茄子,那是辣椒。
老丁媳婦看見袋子里的秧苗,問,你從哪弄的這些秧苗?
買的。老丁說著走進衛(wèi)生間,拿起一個塑料水桶,打開水龍頭接水。
老丁媳婦靠著房門問,買這玩意干嗎?
老丁說,還能炒著吃?。慨?dāng)然是栽了,茄子、辣椒、洋柿子,啥都有,還有兩棵絲瓜。
老丁媳婦問,你是想栽在你翻的那塊地上?
老丁說,那塊地閑著也是閑著,地閑著會長草的。
老丁媳婦疑惑地打量著老丁,你回去壓根就不是什么孔三和孫老二打架的事,是為了買這些秧苗吧?
老丁被媳婦看穿,沒吭聲。
老丁媳婦指著地上的秧苗,說,說你什么好呢?你買這些玩意花的錢,加上來回的路費,都夠咱家吃一夏了。
那能一樣嘛。老丁嘟囔了一句,拎起接滿水的水桶,向門口走去。
老丁媳婦喊了一嗓子,你干嗎去?
老丁頭也不回地說,栽上唄。這個時候太陽下山了,栽上個保個地活。扭頭招呼大寶,走!跟姥爺干活去!
大寶歡呼著跟了出去。
小區(qū)內(nèi)的路燈已經(jīng)亮了,一些蠓蟲圍繞著投射下來的光暈在翩翩起舞。
剛來城里時,老丁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老家夜里的天空是墨黑墨黑的,為啥城里的是橘黃色的?后來,老丁找到了原因,是燈光。每到夜里,需仰頭才能看到頂?shù)母邩峭鈮?,還有街道兩旁數(shù)不清的路燈,都過節(jié)似的亮起了燈光,把天空映襯成了橘黃色。有時候晃得老丁睡不著覺。
不過,今天這橘黃色倒是給老丁提供了方便,加上小區(qū)內(nèi)的路燈,老丁正好可以完成他的心愿。
老丁把東西一一放在了地上。
大寶問,姥爺,就是這個花壇嗎?
老丁說,就是這塊寶地。
我來幫你!大寶說著抓過鎬頭便要往地上刨。
老丁一把抓住鎬把兒,說,姥爺來,你不行。
大寶說,學(xué)校組織我們?nèi)マr(nóng)村教育基地種過玉米,我會刨地。
老丁說,這和種苞米可不一樣。
老丁往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兩手搓了搓,揮起了鎬頭。不用尺子丈量,老丁的眼睛就是一把尺子??拥闹昃嘈芯嘁约按笮∩顪\,通通都裝在老丁的心里呢。
不多時,一行行的坑排列整齊,像一個方陣,呈現(xiàn)在老丁和大寶面前。
大寶見老丁把坑刨好了,便跑過去,費力地提起裝秧苗的袋子,吭哧吭哧向這邊挪動過來。
住手!老丁見狀忙喊了一嗓子,把大寶嚇得當(dāng)場立在了那里。
老丁幾步跨過去,從大寶手里接過袋子,說,姥爺拿。你人小,拿不動。
老丁剛把袋子放在地上,大寶又奔了過來,伸手去拿袋子里的秧苗,被老丁一把按住。
大寶說,姥爺,我來幫你。
老丁賠著笑臉說,這可是技術(shù)活兒,整不好就死了。這樣吧,一會兒姥爺栽好了,你負(fù)責(zé)澆水。
好!大寶爽快地答應(yīng)著。
老丁一只手捧著秧苗根部的泥坨,一只手扶著秧苗的莖部,小心地從袋子里移出來,又小心地移到坑內(nèi),端正后,把四周的土捏碎、培好,并在周圍用手摁幾下,最后再把土拍實,并在四周做出一圈堤壩,以利于澆水。
大寶見老丁栽好了,操起小盆就要澆水。
老丁急忙阻止。
大寶有幾分委屈地說,姥爺,你這也不讓我干,那也不讓我干,剛才你不是答應(yīng)讓我澆水嘛。
老丁說,這澆水也不能顧頭不顧腚地一通亂澆,要是把它澆得東倒西歪的,那它還能長直溜嗎?來,姥爺教你,要這樣一點一點的,動作要輕,不能抽冷子,那樣會澆出一個坑,水還會從圍成的堤壩里跑出來。
老丁一點一點做著示范。做示范的同時,栽完的一棵茄子秧也澆完了。
大寶說,姥爺你快栽吧,沒得澆了。
老丁想了想,指著飛來飛去的點點銀白的光亮說,你看那是什么?
大寶興奮地說,螢火蟲!
老丁說,那還不快去抓幾只,回家姥爺給你養(yǎng)在瓶子里。
大寶興沖沖地跑著去追螢火蟲了。
老丁重新蹲在地上,細(xì)心地扶正、培土、按嚴(yán)、拍實,一棵一棵細(xì)心地擺弄著?,F(xiàn)在,他有足夠的時間來精心栽培他的這些孩子了。
第二天一早,天剛麻麻亮,老丁就起來了。他接了一桶水,躡手躡腳地開了門,走了出去。
到了樓下,老丁的腳步變得急促起來,步子的幅度也在加大。
到了花壇,老丁的嘴角上揚,眼睛瞇成了好看的細(xì)線——他的杰作通過一晚上夜露的滋潤,全部在晨風(fēng)里容光煥發(fā)地抖動著它們的青枝綠葉。
你們還挺適應(yīng)城里的土地啊!
老丁望著那些抖動的枝葉,重新找回了從前的感覺。
秧苗全部成活后,一個問題浮現(xiàn)在老丁的心頭,那就是給秧苗追肥。光靠他從老家拿回來的復(fù)合肥是不能滿足農(nóng)作物的生長的,還要加入有機肥。
在農(nóng)村時,老丁都是使用自家漚的農(nóng)家肥,就是把人糞尿或者雞糞羊糞堆在一起,用塑料薄膜覆蓋嚴(yán)實,經(jīng)過兩個月的腐熟、發(fā)酵,才能給農(nóng)作物施用。可是,在城里,上哪找農(nóng)家肥呢?城里的排泄物都隨著水流沖進了下水道里。退一萬步說,即便那些排泄物不流進下水道,即便有一個地方讓他堆肥,那還要經(jīng)過兩個月的時間發(fā)酵才能腐熟,遠(yuǎn)水解不了近渴??!
老丁想到了網(wǎng)絡(luò)。他上網(wǎng)搜了一下,還真搜到了自制農(nóng)家肥的視頻,里面說用淘米水、雞蛋殼、菜葉子、蘋果皮、香蕉皮等廚余垃圾摻雜在一起,加上菌種,再加上少量的雞糞,放在塑料桶內(nèi)密封好,經(jīng)過半個多月的發(fā)酵,就可以給蔬菜施用了。
老丁喜不自禁。有關(guān)菌種,網(wǎng)上商家就可以提供包郵到家??墒请u糞到哪里去找?這個東西在老家隨處可見,可在城里就是個難尋的寶貝疙瘩。
老丁盯上了兩個外孫。找不到雞糞,人類的糞便還是有的。
早晨沒等大寶起床,老丁就拿著個看電影裝爆米花的桶去給大寶接尿。
女兒看見了,說,爸,大寶都多大了,你咋還給他接尿?
老丁說,多大都是孩子。我早點給他接,不省得他憋尿嘛。憋尿?qū)ι眢w不好。
上學(xué)前,老丁又問大寶,有粑粑沒?
大寶搖頭說,沒有。
老丁說,蹲一會兒就有了。
大寶說,姥爺,我們家是坐便。
老丁說,那就多坐一會兒。
結(jié)果是,有時候有,老丁就背著人喜滋滋地收集起來。有時候,小家伙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小臉憋得通紅,老丁也沒得到一點戰(zhàn)利品。
二寶的好辦,隨時隨地就能獲取。老丁主動承擔(dān)起照顧二寶的拉撒問題。不管白天晚上,二寶說要“噓噓”或者“嗯嗯”,老丁就像聽到命令似的,一個鷂子翻身準(zhǔn)起來。
那兩天,老丁媳婦看老丁的目光都溫柔了,吃飯時還破例給老丁倒了一盅老白干。
原料準(zhǔn)備齊了就可以著手干了。
漚肥的塑料桶需要找個安頓之處。放在家里肯定不行了。不知怎么,老丁對女婿還是有所拘束,盡管女婿對他尊敬有加,一口一個“爸爸”,但他就是覺得好像隔了一座山。始終覺得自己是住在女婿家,寄人籬下。再說,媳婦那鼻子比狗鼻子還靈,即使封閉得再嚴(yán)實,總會冒出一點半點的氣味的。還有最關(guān)鍵的是,漚肥的塑料桶必須放在陽光下,這樣才能縮短發(fā)酵時間,讓他的那些寶貝盡快得到滋養(yǎng),它們才能成長壯大。
老丁把漚肥的塑料桶放在了花壇的樹根底下,又把大寶的一件舊雨衣覆蓋在上面。這樣既能掩人耳目,又能吸收熱量促進發(fā)酵。
辦完這一切,老丁滿意地搓著手,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終于到了開封兒的日子。
老丁選在了早上四五點鐘,城里人懶,這個點兒都還沒起來。等到七八點鐘他們起來時,自己早就神不知鬼不覺地完活兒了。
老丁剛把密封的塑料桶的蓋子打開,一股刺鼻的臭味就迎面撲來。這才有勁兒呢,在農(nóng)村時,雞糞勁兒最大,其次是人糞尿,最后是牛糞。這家伙不次于雞糞??!
老丁提起半桶水倒進塑料桶內(nèi),這樣肥效就降低了,不至于燒苗。接著,老丁操起一把塑料水舀子,舀起半勺,澆在蔬菜的根部。灌根施肥效果最好,來得最快。
一棵茄子秧的落花處,已經(jīng)結(jié)出了紫色的茄蛋兒。老丁多給了半勺,加勁兒長吧。
忙活完,老丁坐在了鐵鍬把兒上,卷了一棵“大老旱”,吧嗒吧嗒抽了起來。
一會兒再澆一遍透水,再用鎬頭把壟培得高高的,就等著長吧。老丁的眼前浮現(xiàn)出碧綠的辣椒、猩紅的西紅柿、潤紫的茄子,老丁臉上的皺紋愈加深邃了。
一個跑步的年輕人從遠(yuǎn)處跑了過來,捂著鼻子甕聲甕氣地問,你這是弄的啥東西,怎么這么臭???
老丁說,給菜地上肥呢。有點味兒啊,一會兒就散發(fā)沒了。
年輕人說,你這是污染環(huán)境!我們有權(quán)到環(huán)保部門告你,你知道嗎?
老丁忙說,我用土培上點兒就沒味兒了。說著爬起身,操起鐵鍬,往根部培土。
這時,好幾個人都趕了過來。
眾人得知情況后,把老丁圍在中間,七嘴八舌地開始譴責(zé)老丁的行為。還有的讓老丁立刻把菜拔了。
老丁不住地沖眾人拱手道歉,說,不好意思,我保證,以后再也不上肥了,保證不影響大家的生活。
一個說,那也不行!這是小區(qū)共有的土地,你憑什么據(jù)為己有?
老丁說,我沒想據(jù)為己有,真的,撒謊天打雷劈。
坐輪椅的老頭兒轉(zhuǎn)動著輪子過來說,他是看著長草,可惜了。
老丁像遇到了大救星,連聲附和道,對對對,老哥說得對!我就見不得地里長草。等這些菜下來了,你們大家伙兒都來摘,隨便摘。
另一個說,你的行為已經(jīng)影響到我們的健康和生活了。你不拔,我們替你拔了。
老丁低三下四地哀求道,你們看,茄子已經(jīng)結(jié)蛋兒,再過個十天半個月的就下來了……
坐輪椅的老頭說,你們是寧愿讓它長草,也不愿讓它長苗。
跑步的那個年輕人說,國家明文規(guī)定,小區(qū)綠化帶不準(zhǔn)種蔬菜。說著抬腿就要跨進花壇。
老丁伸開雙臂攔在了年輕人面前,喝道:我看你們誰敢?告訴你們,我……我可有心臟病,說犯就犯。說完順勢在花壇旁躺了下來。
眾人見狀面面相覷,小聲議論說讓物業(yè)出頭算了,漸漸開始四散開去。
這時,老丁媳婦抱著孩子從那邊奔了過來,一邊給眾人賠禮道歉,一邊伸手去拽老丁。
老丁把眼睛瞇成一條縫,見眾人已走,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
老丁媳婦瞪了老丁一眼,說,丟人現(xiàn)眼!回家再跟你算賬!
老丁被媳婦扯著耳朵進了家門,就遭到了母女二人的輪番訓(xùn)斥。
老丁媳婦劈頭蓋臉地說,我說前幾天日頭咋從西邊出來了,幫我給二寶又是接屎又是接尿的,把我都整感動了。原來是在打這個鬼主意呀。你不找點活兒干,是能死啊還是能掉塊肉????
女兒說,爸,你要是閑不住就幫我媽干點活,干嗎非要種什么菜,還躺在地上裝?。慷嗟魞r,多丟人?。?/p>
老丁說,我既沒偷又沒搶,種點菜有啥丟人的?
女兒說,那是綠化帶,是公共的,不可以私人種菜!
老丁說,綠化帶就興長草長得烏泱泱的,就不興種個瓜果蔬菜?
老丁媳婦說,一頭牛拉不回來是不?明兒個就把種的那些菜給人家拔了,沒事找事!
老丁犟勁上來了,說,我不拔!我辛辛苦苦栽的,眼瞅著就要成熟了,我下不了手。
老丁媳婦說,你不去我去!
老丁急了,你去拔,我……我就真病一場給你看看!
老丁媳婦一挑眉梢,你病一場給我看看?我看你就是腦袋有??!
這件事最后的結(jié)局是,物業(yè)出面勒令老丁兩日內(nèi)鏟除蔬菜,并把土地平整好。逾期不鏟除,物業(yè)將派人鏟除,費用由老丁支付。
老丁去找物業(yè)經(jīng)理,又是打躬又是作揖,好話說了一火車,還是無濟于事。物業(yè)經(jīng)理還是那句話,兩日期限,逾期派人鏟除。
老丁神情沮喪地走出物業(yè),去了花壇。
一場夜雨過后,所有的青枝綠葉都煥發(fā)了勃勃的生機,以茁壯的身姿恣意生長著。
老丁蹲在花壇旁抽著悶煙。他的眼前浮現(xiàn)出紫得發(fā)亮的茄子,溢出汁水的西紅柿,紅紅綠綠掛滿枝頭的辣椒……
最后期限那天,老丁送完大寶回來,進了小區(qū),就看見花壇那里聚了好幾個人。他的心里“咯噔”了一下,腳步踉蹌著向那里奔去。
物業(yè)經(jīng)理帶著幾個人站在花壇旁,見老丁跑了過來,說,今天可是最后期限,怎么樣?是你自己拔呢,還是我們動手?
老丁央求道,那都是一條條小命??!你們咋狠心下得了手去?
物業(yè)經(jīng)理問,不拔是吧?隨后沖一旁的幾個人一揮手,幾個人不由分說,紛紛跨進花壇,沖那些茂盛的枝葉伸出手去。
老丁像被馬蜂蜇了一般,一個箭步?jīng)_上前去,沖那幫人喊道:不能拔!不能拔呀!求求你們了!
老丁的喊叫就像一陣微風(fēng)輕輕拂過,起不到任何阻止的作用。
那些大手不管不顧地伸向那些碧綠的植株,植株紛紛被連根拔起或攔腰折斷,被一把摜在地上,又被一只只大腳無情地踏過……
老丁扶著走廊的欄桿上了四樓,打開房門,一頭栽在了床上。吃午飯時,任憑媳婦怎么叫,老丁也不起來。晚上,接完大寶回來,又倒在了床上。
接下來的日子,老丁整天不是歪著就是躺著,也不說話,干什么都打不起精神。以前一大碗的米飯,風(fēng)卷殘云般一會兒就消滅了,如今只扒拉兩口便放下筷子。
媳婦推搡了老丁一把,說,咋的?魂沒啦?
老丁瞪著兩眼。那天的一幕重新浮現(xiàn)在他的眼前。他仿佛聽見它們的哭泣聲、叫喊聲,看見它們伸著殘缺的手臂,不住地向他求救,看見綠色的汁液從斷面冒出來,像綠色的血液,染綠了那幫人的手……
從小區(qū)大門進來,往東南方向一瞥,就會看見那個花壇。每當(dāng)從此處經(jīng)過,老丁的目光都不會偏向花壇那邊。那里成了老丁的一個痛。
一天,老丁抱著二寶下樓來,小家伙腳一沾地,撒腿就是一百二十邁。老丁邊喊邊在后面追。
二寶歪歪扭扭地奔向了花壇。老丁只好追了過去。
老丁看見花壇內(nèi)的土地,已經(jīng)被一層細(xì)密的綠色所覆蓋——那些蔬菜是被拔掉鏟除了,可是那些草卻被有機肥滋養(yǎng)得肆意瘋長,以泱泱之勢統(tǒng)治了這里。仔細(xì)一想,自己已經(jīng)有半個多月沒來這里了。
老丁把二寶放在花壇里,二寶瞬間把花壇當(dāng)成了綠茵場。而老丁則迅速蹲下身,對著那塊綠茵場大開殺戒。
褐色的土壤重新接受著太陽的無盡溫存,把誘人的氣息散發(fā)開來。老丁不禁深深吸了一口。
從那以后,老丁變得異常繁忙起來,送完大寶回來,便一頭扎到了花壇里。
老丁媳婦問,那花壇里啥也沒有,你在那忙活啥?
老丁說,有草??!
老丁媳婦說,草你管它干啥?讓它長唄。
老丁說,地里只能長苗,咋能長草?地里長草的,一看就不是過日子人家。
老丁媳婦嘴里發(fā)出“嘁”的一聲,也不再管他。管他是草還是苗的,只要魂兒找回來了她就放心了。
那些短命的家伙剛見天日,便葬送在老丁的手里,陽光下齊刷刷地由綠變黃,由繁茂變枯萎。
花壇里槐樹的葉子變黃了。
老丁凝視著飄落在地上的黃葉,心想老家的苞米該收了。一棵棵苞米在秋風(fēng)里唰唰作響,猶如千軍萬馬在搖旗吶喊,那將是一場多么浩大的氣勢啊!老丁禁不住激動起來,他掏出手機給孫老二打電話,響了好久也沒人接。老丁想了想,不再繼續(xù)打。這個時候是最忙的季節(jié),想必那家伙此時一定腆著肚子背著手,在檢閱他的百萬雄師呢。
一場大雪,把老丁的花壇變成了白色。
物業(yè)的人在小區(qū)內(nèi)到處撒鹽,以利于冰雪融化。撒到花壇附近時,老丁制止了他們。他說,這里不用撒鹽,他負(fù)責(zé)除雪。
老丁先是用掃把把雪掃成一堆兒,再用鐵鍬一鍬鍬端到花壇邊,倒進花壇內(nèi)。俗話說得好,冬天麥蓋三層被,來年枕著饅頭睡。明年春天這里有可能還空著,什么也不種,但是不管怎么說,多了雪水的滋潤總比沒有強。
花壇里的積雪一天天在減少,褐色的泥土在陽光的普照下,泛著裊裊的地氣。春天邁著款款的腳步來了。
一天,老丁送大寶上學(xué)回來,看見幾個身穿藍(lán)馬甲的男女在花壇里忙活著。
老丁忙上前問,你們這是要干啥?
一個藍(lán)馬甲回答,栽花種草。
老丁詫異地問,還要種草?種啥草?
另一個藍(lán)馬甲回答,那咱可就不知道了,物業(yè)讓咱種啥就種啥,種人參咱都不管,咱是一手交錢一手干活,只要把錢給咱咱就干。
不用問了,是物業(yè)雇這幫人來種草種花的。草還要種?真是有錢沒地方花。老丁想,他倒要看看,種的啥樣兒的草?
不多時,幾袋子花草送來了。老丁上前一看,有月季、一串紅、雞冠花,都是一些常見的花,哪有草?
老丁放下心來,站在一旁看這幫人干活。沒看上一袋煙的工夫,老丁就看不慣了。這幾個藍(lán)馬甲,沒干上一會兒就開始磨洋工,抽煙,嘮家常。而且刨的間距和株距都不合格,深度也不夠。
老丁忍不住上前指出他們存在的問題。
一個藍(lán)馬甲問,你是物業(yè)的?
老丁搖頭。
幾個人白了老丁一眼,意思是多管閑事。
另一個藍(lán)馬甲想了想說,你說咱們栽得不合格,那你給咱打個樣兒,咱也跟著學(xué)學(xué)。
老丁聞聽接過鎬頭,做起示范來,一邊示范一邊講解。
一個藍(lán)馬甲說,不如老哥幫咱們把坑兒都刨了吧。
老丁二話不說,掄起鎬頭幫他們把剩下的都刨了。
栽花的過程老丁也給他們做了示范,苗在坑里要放端正,土培完了要用手壓實,再在四周修個盤兒,以利于澆水。
澆水時,一個藍(lán)馬甲操起水管子就澆,水流太沖,把花苗澆得東倒西歪的。
老丁忙搶了過來,做示范給他們看。手要適當(dāng)掐住水管子出水口,讓水流變得輕緩,這樣不至于把花苗澆倒。
一個藍(lán)馬甲說,還是老哥厲害,一看就知道是高手。
另一個藍(lán)馬甲說,不如老哥你幫咱們都澆了吧。
老丁知道這些人在?;丶?,也顧不上理他們。說真的,他們干,老丁還真不放心。
太陽落山后,老丁又提著水桶來到了花壇。剛栽的花苗還沒有扎根,這時候最脆弱,一般一天都要澆兩次水,早一次晚一次,這樣才能保證成活率。
第二天一早,老丁就急匆匆趕去花壇,到那兒一看,所有的花都在晨風(fēng)里頻頻向他點頭呢。久違的笑容重新浮上了老丁的嘴角。
老丁去找物業(yè)經(jīng)理。
物業(yè)經(jīng)理去年和老丁打過交道,見老丁進來,審視地問,請問您有什么事?
老丁問,前一陣子栽花的人是你們花錢雇的吧?
經(jīng)理點頭,是啊。
老丁說,以后由我來管,不要錢。
經(jīng)理狐疑地望著老丁,不要錢?免費干?
老丁說,對,不要錢,只要讓我管,一分錢也不要。
經(jīng)理問,你是不是還想種你的那些菜?
老丁心里一疼,神情凄然地?fù)u搖頭。
經(jīng)理打量著老丁,問,那我就不明白了,我想知道原因,為什么?
老丁說,我只想種那塊地。不信,我可以簽字。說著,把辦公桌上的一張紙推到經(jīng)理面前,說,你寫上,我丁大志心甘情愿免費種花,絕不要一分錢。
經(jīng)理說,我們這里不光種花,以后的除草管護你也免費干嗎?
老丁指了指那張紙,說,你就寫吧,我全包了。
物業(yè)經(jīng)理欣然同意。上哪找這么好的事,義務(wù)勞動,分文不取,這個人真是另類啊!
這件事在家里又掀起了軒然大波。老丁媳婦質(zhì)疑老丁中邪了,鬼迷心竅了。女兒懷疑老丁去年種菜受了打擊留下了陰影,想帶老丁去看心理醫(yī)生。老丁高聲告訴母女倆,自個兒好好的,什么事也沒有,就是想種那塊地。
老丁重新忙碌起來了。他把花壇打造成各種幾何圖形,半圓形的,波浪形的,看上去就像藝術(shù)品。他又上網(wǎng)買了竹片,精心編織了菱形的竹籬笆,又在籬笆下面撒了一圈牽?;ǖ姆N子,用不了多久,那些紫色的花朵就會嘀嘀嗒嗒吹起了小喇叭。
春日的上午,老丁忙活了一陣子,脫了鞋墊在屁股底下,盤起腿,卷了一棵“大老旱”,慢條斯理地吸了一口。
頭頂上方的槐樹花開得正盛,雪掛似的花穗招引來了無數(shù)的蜜蜂,嗡嗡嗡忙不迭地采蜜。
一只褐色的小螞蟻爬上了老丁的手背。它一定把老丁的手背當(dāng)成了貧瘠的土地,東爬爬,西躥躥,尋覓它要找的食物。老丁沒有撣落它,他微笑著望著那個忙碌的小東西,任由它在他黧黑的溝壑中暢游。
春天里的陽光,柔和而溫暖地照在老丁的身上。老丁瞇起眼睛,愛撫的目光,久久打量著他眼前的這片土地……
責(zé)任編輯 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