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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照辦理下來花了十五天,旅行社組團也需要時間,兩口子坐上前往機場的大巴,已經(jīng)一個月后。這是一支由三十三位老人組成的夕陽團,成雙成對,大抵是夫妻,也有落單的,兩男一女,那兩男的,六十開外,湊成一對,去了最后一排,這樣一來,那女的就成了孤家寡人。說是女的,身板不亞于男性,壯碩,高顴骨,方下巴,胖極了,穿梭于車廂過道,要側(cè)身才能通過。她暈車,要坐前排,接連求助了三人——這個年齡段的女性好像都有暈車或怕暈車的毛病——未能如愿,然后就問到崔玉強這里。
崔玉強指指老伴李秋香,她也暈車。胖女人“噢”了聲,鍥而不舍要去問下一個,李秋香推推崔玉強,你坐后頭吧,我跟妹子坐。崔玉強才想到還有這么個折中的組合方案,拎包去了倒數(shù)第三排,原本胖女人的位置。胖女人一屁股嵌進座里,沖李秋香抱拳作揖,多謝多謝,好人長命百歲。
車開出五分之一路程,司機邊上的女導(dǎo)游起身面向眾人,借擴音器約法三章:叔叔阿姨們,歡迎加入這一次新馬泰七日游“歡樂夕陽紅”團,我是你們的跟團導(dǎo)游小薛,接下來的七天,我會陪你們度過。我們這次是純旅游,不會有強制購物消費,叔叔阿姨盡可放心,既然出來了,就放飛自我,玩得快樂,玩得盡興。當然,也不能太過于放飛自我,要服從安排和指揮,我們都是老同志,上車下車,吃飯上洗手間,都要跟緊大隊伍……
我們才不是老同志,我們都十八歲。胖女人嗓門粗,中氣足,分貝高過導(dǎo)游手上的擴音器,把鄰座的李秋香嚇了一跳。胖女人扭頭對后面的游客吆喝,你們說是不是!
是!不乏好事者呼應(yīng),我們都十八歲!
芳齡女導(dǎo)游司空見慣般嫣然一笑,好,我們都十八歲,各位十八歲的同學(xué)千萬記住了,不管是上車下車,還是吃飯上洗手間,都要跟緊我們大隊伍,別落單了,不然被國外的帥哥靚女拐跑就不好了。
往后掉過腦袋,胖女人再次打諢,你們男同志注意了,到了泰國,莫亂跑,別一車夫妻出去,一車姐妹回來。
又是一通笑。
見別人笑,胖女人更來勁,一會兒插一句,一會兒又插一句,活脫脫對口相聲中捧哏的。見縫插針跟導(dǎo)游抬完杠,胖女人又熱心快腸搭訕李秋香,自我介紹她叫鄭月娥,問李秋香叫啥。李秋香說她叫李秋香。這個叫鄭月娥的女人說她們村也有個秋香,不過不姓李,跟她一樣姓鄭,她們村有一半姓鄭,她跟她男人五百年前是一家。鄭月娥咕咚一口水,告訴李秋香,她本來跟一個姐妹出來的,那個姐妹家里有事,臨時變卦了,害她連個伴都沒有。她又說她本來不想出來旅游的,三個兒子給她報的名,還讓她別舍不得花錢,花多少,他們都給報。李秋香越聽越不是味兒,反感鄭月娥這種近乎顯擺的陳述,揶揄道,你兒子可真孝順呀。鄭月娥沒聽出話外音,倒八眉高高挑起,冷哼一聲,老娘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他們,這幾個錢要不舍得,我一菜刀劈了。
李秋香“哦”了聲,臉轉(zhuǎn)向窗外,徹底失去對話的興致。窗外不斷后退的風(fēng)景,叫人感覺不太真切,她已經(jīng)忘了上一次出遠門是什么時候,遙遠得似乎不曾有過。她突然很想知道,這一車子出來旅游的人,有幾個花子女的錢,有幾個自掏腰包。鄭月娥不識趣,仍喋喋不休,不是我說大話,我?guī)Ш⒆樱饶銈冑M勁,你們出十分的力,我得下十二分的勁。她再咕咚一口水,告訴李秋香,她是四個孩子的媽,三男一女,她男人四十歲過世那年,老大十五歲,老幺還在穿開襠褲,都是長身體的年紀,吃飯沒個飽,她學(xué)做碗糕,既能給孩子填肚子,還能換點口糧。那年代,家家戶戶窮,不見錢,拿大米換,老三老四小,她讓老大老二幫著賣,一人帶一只碗當秤斗,一個碗糕換兩碗大米。那會兒你還年輕吧?鄭月娥的苦難讓李秋香多少高看一眼,目光從窗外收回,怎么不給他們找個爸?說得輕巧,鄭月娥嘆口氣,那么多張嘴,一頓能干掉兩斤大米,哪個男人敢收?
其實不然,當年有個鰥夫,同村的,年長鄭月娥十歲,無兒無女,有意倒插門,怕被人說閑話,鄭月娥沒答應(yīng)。說起來,這不是鄭月娥拒絕鰥夫的唯一理由,主要還有兩方面原因:一是她怕孩子跟男人合不來,老三老四年紀小好說,老大老二懂了點事理,對這方面排斥;二是那男人好酒,一喝就醉,醉了沒個正形,一個嗜酒成性的人,就不是個能過日子的人,一旦介入她家的生活,會像一粒老鼠屎,壞了她們家這鍋粥。四個孩子比她命重要,當然比她找男人這種事更重要,鄭月娥像患有潔癖的女人,維護這個家的絕對純潔。只是,想到要守一輩子寡,到底不甘心,孩子在家她不敢跟男人接觸,就深夜趁孩子熟睡后去男人家,天不亮趕回來。有一次,回到家,一進屋就被老大埋怨,問她上哪了,老四哭了一宿。燈下的老四,掛著鹽白色淚痕,睡著了,還一下下抽泣。沒羞沒臊!她在心里給自己兩耳光,怎么能為了那檔子事,丟下孩子不管呢?那之后,她跟鰥夫斷了來往,打算等幾個孩子成年后,再考慮自個兒的事。待到老四成年,她已五十好幾,早淡了那念頭。
導(dǎo)游說要跟緊大隊伍,鄭月娥緊跟李秋香不動搖,上車下車,游覽景點,上廁所也拉著她去,幾乎形影不離。鄭月娥赤裸裸地獻殷勤,買水不忘給李秋香和她老伴帶一瓶,出于禮尚往來,后者有吃的也奉送她一份,短短兩日,雙方已相當熟絡(luò)。行程第一站是泰國曼谷,白天去了大皇宮和玉佛寺,當晚夜游湄公河,完了回到達努爾酒店,是時間北京九點半,當?shù)貢r間八點半。旅行在外,多半兩人一間,落單的鄭月娥,獨享一個房間。李秋香洗完澡,正準備躺下,聽見有人敲門,打開,見是鄭月娥。鄭月娥將李秋香拉到門外,悄聲問她要不要出去轉(zhuǎn)轉(zhuǎn)。李秋香問她去哪兒。鄭月娥說,馬殺雞。李秋香不懂,殺啥雞?鄭月娥說,按摩呀,聽人講,來泰國,不按摩,等于白來,我尋思,既然出來了,咱不能虧待自己,現(xiàn)在就去。李秋香為難地瞅了瞅屋內(nèi)。鄭月娥說,我們倆去,放心,很快就回來,我請客。李秋香還在猶豫。鄭月娥說,當陪妹子我咯。李秋香只好進屋跟老伴說要跟鄭月娥出去。崔玉強問她去哪兒。李秋香含糊說就出去走走。崔玉強叮囑她別走遠,人生地不熟的,千萬注意安全。
下榻的酒店雖地處城區(qū),但由于前面是條大馬路,車來車往,行人稀少,往右直行百米左右,十字路口右拐,徑直走下去,越走越熱鬧,居然到了一處夜市,高音喇叭如鴉爭鳴,與叫賣聲合成一鍋大雜燴,游人如織,多半當是地的,也有一看就知道是鄭月娥和李秋香這樣的游客,似曾相識的東方面孔。臨時攤位在街道與商鋪中間構(gòu)筑起一道分水嶺,賣水果的、飾品的、燒烤的、生腌的、飲品的,孜然、辣椒和芥末的氣味在熱烘烘的空氣里翻滾,還有推拿的,若干把躺椅沿街擺成一排,客人慵懶地躺在椅子里,技師們勤勞的雙手正往他們身上耕耘,十八般武藝各顯神通,噼啪聲此起彼伏。當?shù)氐陌茨Ξa(chǎn)業(yè)果然名不虛傳,分水嶺另一側(cè)是燈光艷俗的各色商鋪,走幾步就是一家按摩店,店招牌上蚯蚓似的泰文,鄭月娥和李秋香不認識,但門口攬客服務(wù)生的神態(tài)和穿著的服裝,一眼便知從事的是按摩行業(yè)。巷子里燈紅酒綠的沒敢去,挑了街邊一間不大不小的。
李秋香踟躕不前,不會被宰吧?鄭月娥大無畏地說,開在這么顯眼的地方,應(yīng)該不會,我問過導(dǎo)游,她說這附近按摩店還是可以的,不搞宰人那一套,不過呢,得給小費,五元起步。她們剛邁進去,就有俊俏的服務(wù)生上前迎客,合掌作揖表示歡迎,用一口蹩腳的普通話道,您好女士,薩瓦迪卡。鄭月娥比畫了下拿捏的動作,說,我們要馬殺雞,馬殺雞的干活。服務(wù)生會心一笑,說兩位請跟我來。鄭月娥雙腳紋絲未動,捻動食指和拇指,多少錢?服務(wù)生遙指墻上一面收費牌。看到上頭標著的一百、兩百、三百、四百的數(shù)字,李秋香扯了扯鄭月娥的衣服下擺,我們中國的錢還是他們泰國的錢?鄭月娥看著收費牌說,他們這兒的,一百泰銖也就頂我們二十元左右。李秋香問,我們哪來他們這兒的錢?人民幣也收的,鄭月娥說著,指向三百泰銖那欄,繼而對服務(wù)生比了個“V”的手勢。
OK,服務(wù)生連說帶比畫,領(lǐng)她們往收銀臺右邊走,穿過一小段走廊,進入一個包間,然后出去了。簡潔素雅的裝修,跟國內(nèi)街邊的那種按摩店相似,兩張帶洞的按摩床,兩只齊膝高的圓面小凳,墻面掛兩幅人體經(jīng)絡(luò)圖,一幅正面的,一幅反面的。片刻,進來兩個膚色黝黑的服務(wù)生,身著統(tǒng)一的短衫馬褂,分別站在鄭月娥和李秋香前面,訓(xùn)練有素地弓下身子,異口同聲道,薩瓦迪卡。僵硬地坐在按摩床一角,李秋香腰身挺得老直,偏頭對鄭月娥說,男的呀?鄭月娥狡黠一笑,要不是男的,我還不愿意呢,放寬心,閉眼享受就行,一把年紀的,還怕被他們咋的?李秋香沒有過按摩經(jīng)歷,學(xué)鄭月娥那樣趴下,臉半埋進床洞,任由異國他鄉(xiāng)的手,往她后背拿捏,身體像過了電,一種擊穿靈魂的刺激令她頻頻倒吸涼氣。另一邊,鄭月娥已經(jīng)唉喲唉喲發(fā)出殺豬般的呻吟。
一人七八十元,人民幣,加小費,鄭月娥干脆給了他們兩百元,問夠不夠,后者合掌作揖,腰折了好幾下,迭聲道“謝謝”。這錢花得值,你在自家孩子身上搭進去幾十上百萬,可沒見他們這么賣力為你服務(wù),別說一百兩百,五百一千也值,方才享受按摩的過程中,李秋香就已經(jīng)豁出去這么想,此刻再一想,心里頭不免憤憤的,耳畔響起鄰居家小弟的口頭禪:喂了狗了。鄭月娥付的賬,李秋香要還給她。鄭月娥推辭,說好了我請嘛。李秋香說,那怎么好意思。鄭月娥說,有啥不好意思呢,要不是你陪我,我一個人可不敢來,該說謝的是我,你舒坦了吧?李秋香回味了下,不錯,這么一按,身體輕了些,腿腳也聽話了。那是,鄭月娥說,我這身子骨呀,一周得推兩次,不推就不得勁。李秋香不無艷羨,你倒是會享受。行走在白晝般燈光里的鄭月娥詭譎一笑,說句難聽的,咱這歲數(shù)的,要不去推拿,哪個后生愿意碰你?李秋香嘖嘖說,你可真講究。那必須的,半截入土的人啦,不對自己講究,這輩子活著有啥意義?好似《熊出沒》里的熊大,鄭月娥當街扭動肥碩的胳膊,心滿意足地說,哎喲,小青皮可真帶勁。
崔玉強沒睡,靠著床頭,架著二郎腿,還在微信朋友圈發(fā)布今天游覽景點的照片,手機擎得蠻高,胳膊伸出去老遠。他想借此告訴姐弟仨,他們老兩口,真參加了新馬泰七日游,而不是瞞報行程躲在家附近。盡管他也有過此念頭,那就是哪也不去,大隱隱于市,一年半載再回去。見李秋香回來,崔玉強問,上哪了,這么久?李秋香說,陪鄭月娥去附近逛了逛。崔玉強說,這女人,少跟她走這么近。李秋香道,怎么這么說,她人還是不錯的。崔玉強說,才不到兩天,你咋知道她不錯?反正不是壞人,李秋香不再爭執(zhí)這個問題,轉(zhuǎn)而道,聽說她這趟出來,都是她兒子出的錢,不光報名費,連這外面的花銷,她兒子也給報。別眼紅了,崔玉強放下二郎腿,躺平,手枕腦后,望著吸頂燈嗚呼哀哉,人比人,氣死人,貨比貨,貨得扔!也是,李秋香伸了伸被松過的腰,發(fā)出一串“啊嗯哼”的聲音,時候不早了,睡吧,明兒還要早起呢。
2
出行第四日,新加坡圣陶沙。
鄭月娥還想帶李秋香去“馬殺雞”,遺憾的是,繞落腳的酒店一圈,沒找著按摩店。她們也沒敢走遠,上午游覽環(huán)球影城主題公園時,就有個老太太,因為沒跟緊隊伍,險些走丟,讓導(dǎo)游一番好找。按說一對對的,要丟也是丟倆兒,聽人吐槽,才知是老太太不滿自家先生跟別的女士多聊了幾句,氣得擅自脫離了隊伍——爭風(fēng)吃醋這種事從來就不分年齡。
時間尚早,鄭月娥睡不著,出門去找李秋香。開門的是崔玉強。借你家婆娘一用,鄭月娥口無遮攔。崔玉強見怪不怪,打趣道,要收費的喲。鄭月娥說,開個價。崔玉強說,一小時五十元。鄭月娥說,五百包夜。李秋香出來拍打了下老伴的胳膊,沒個正經(jīng)。哈哈,鄭月娥說,走吧,上我房間,陪我聊聊,老崔你要不要一起?崔玉強說,你們婆娘的事,我就不摻和了。
還真是為聊而聊,沒有茶水,沒有零嘴,兩個上年紀的女人,一人一張床,盤腿上去,打開話匣子。沒啥好玩的,鄭月娥說,都說新加坡是美食天堂,吃又吃不了幾多,買又不想買,滑車吊椅啥的又玩不動,咱這歲數(shù)的人,出來就是過過眼癮??刹?,就是出來看看世界嘛,李秋香說,就是看,也暈乎乎的,我這人,在家都犯迷糊,這么飛來飛去,更迷糊,你說這床嘛,不一樣是床?我現(xiàn)在還沒緩過神來,就到了新加坡。她來回揉搓膝蓋,說結(jié)巴的人是嘴跟不上腦子,她是腦子跟不上腿。鄭月娥說,要不是孩子攛掇,倒貼我也不會出來。李秋香道,知足吧你,不瞞你說,我跟我老伴,不光自個兒掏錢,還是逃出來的。逃啥?鄭月娥眼睛瞪得銅鈴大,你們不會犯了啥事吧?看把你嚇的,李秋香說,我們可不是殺人犯。
過兩天我跟你媽去旅游,往前一個月,一次晚餐間,崔玉強沒頭沒腦冒出這話,上一秒鐘,崔曉萍正拿筷子往菜里扒拉,埋怨她媽鹽放多了。去旅游不稀罕,世界那么大,活了一甲子有余,不出去看看,太可惜了,可崔玉強放這個時候說,很明顯,就不光是字面上的意思了。也不知崔曉萍是沒眼力見,還是揣著明白裝糊涂,居然還有臉問她爸,啥時候去?護照辦下來就去,崔玉強忍住不發(fā)作。去國外?崔曉萍一副懷疑的神色。嗯。哪個國家?還沒定,新馬泰七日游也行,歐洲十五日游也行,總之要出去一段時間。
還真去?晚餐結(jié)束,李秋香邊收拾餐桌邊問老伴,人多,用過的碗筷,撂得老高,洗完它們,少說得半小時,問題是幾個孩子還嫌她洗不干凈——拿手上打滑——他們總這么抱怨。崔玉強幫老伴將碗筷放水池里,當然去,肯定去,明天就跟我去辦護照。李秋香說,去也用不著去國外,自己國家那么多地方?jīng)]去呢。崔玉強說,國外去,國內(nèi)也得去,由外到內(nèi),先遠再近,時間,咱有的是。錢呢?李秋香說,得花幾多錢?崔玉強吹胡子瞪眼,不花掉,能帶進棺材?
“看世界”是一方面,崔玉強更想帶老伴出走幾天,他忍無可忍。子女幾個把他們兩口子當用人看待,用人還拿工資呢,他們還往里貼錢,大大小小,吃喝拉撒,一個月下來,七八千元堪堪夠用。就這,幾個子女還不滿足,不是嫌他媽炒菜不夠味,就是嫌他媽不衛(wèi)生,還嫌他媽摳搜,鼻屎當鹽巴,盡買些不新鮮的便宜貨。尤其崔曉萍,哪有四十來歲女人該有的樣子?每天睡到日上三竿,到飯點還得一番叫喚才下來。前天,崔曉健去叫,崔曉萍下來,翻開鍋蓋又合上,嘀嘀咕咕,不是還沒好嗎,這么急叫我下來干嗎?氣得崔玉強這當?shù)牟铧c心肌梗死。李秋香要操持一日三餐,要給姐弟仨洗衣裳,還要打掃里里外外的衛(wèi)生,如此這般也就罷了,還要幫崔曉萍管娃,忙得腳后跟不著地,老瞇著渾濁的雙眼,嚷嚷頭暈。崔玉強說,頭暈就躺去,沒人逼你。李秋香勞苦功高地說,我躺下,誰給你們做飯?崔玉強說,不做就不做,外面吃唄,街上啥都有。李秋香說,那得花幾多錢。崔玉強還是那句話,錢錢錢,就知道錢,省下干啥,能帶到棺材里去?他氣老伴,更氣幾個子女,一見到姐弟仨就惱火,偏偏又說不得罵不得,才促成了這次新馬泰之行。
這哪成?鄭月娥說,見過子女離家出走的,沒見過爹媽離家出走的。
李秋香嘆口氣。
可不能慣著,該給他們立立規(guī)矩,鄭月娥義憤填膺,吃家里住家里可以,得交伙食費,得幫忙打理家務(wù)。
為了闡述規(guī)矩的重要性,鄭月娥拿自己做例子。男人過世,盡管公婆尚在,家里還是一天不如一天。她給孩子立規(guī)矩:上不上學(xué),晚上九點前必須睡覺,早上六點半前必須起床;到了飯點,必須按時上桌,不能像鄰居那一家子,煮一鍋飯,炒兩個菜,這個餓了這個吃,那個餓了那個吃,沒有個家的樣子……她讓四個孩子互相監(jiān)督,一個犯錯,四個齊罰,喝令他們墻根前站一排,拿根竹篾,一個個抽過去。四個孩子也機靈,睡一個屋里頭,冬天冷,不舍得從被窩里起來,睡前將門反鎖了,讓他媽進不來。鄭月娥自有她的招兒,拿根足夠長的竹竿,從窗口伸進去,往床上一陣捅。婆婆心疼,這么冷的天,讓娃多睡會兒唄,又不上學(xué)。早上起不來的人,能做成啥事?鄭月娥鄭重地告訴婆婆,也借機教訓(xùn)子女,咱家不比別人家,要想過上好日子,就得比別人勤快。孩子們也爭氣,老大小學(xué)上完,老二初中讀完,因為窮,沒念下去,一律學(xué)了門正兒八經(jīng)的手藝,到了老三老四那會兒,光景好了些,政策也好了,雙雙上了大學(xué),老四還是研究生,現(xiàn)在一個在中學(xué)當語文教師,一個在省二人民醫(yī)院當兒科醫(yī)生。
真不賴。李秋香由衷夸贊。
要我說,還是別讓他們跟咱過,回來一兩天可以,長住就是不行,鄭月娥以一副過來人的口吻說,我們有我們的生活,他們有他們的生活,神仙凡人——過不到一塊兒。
她鄭月娥平時就一個人住,盡管樓上有租戶,過日子終究一個人,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睡覺,搓搓麻將、按按摩、跳跳廣場舞,日子不曉得多自在。孩子回來看她,哪怕就一兩天,她也不樂意伺候,菜由他們買,飯由他們做,碗筷也由他們收拾,她當起甩手掌柜。老四孩子周歲的時候,老四讓她搬去他家,她堅決不去,她清楚,老四是當醫(yī)生的,老四媳婦也是當醫(yī)生的,他們叫她搬過去,無非想讓她幫忙帶娃。鄭月娥拒絕他們的理由是,老大媳婦生孩子她沒幫忙,老三媳婦生孩子她也沒幫忙,都是親生的,得一碗水端平,你老四媳婦生孩子,她想幫也不能幫。
這種話我說不出口哩,李秋香一臉委屈,總不能攆他們走吧?
說不出口也得說,不然只能委屈自己,鄭月娥發(fā)表完見解,盯住李秋香的眼睛,我看你也想把他們留在身邊吧?
哪個當?shù)鶍尩牟幌胱优阍谏磉吥??倒退十來年,四個孩子還跟鄭月娥住在老房子里,他們都長大了,工作的工作,上學(xué)的上學(xué),鄭月娥有種熬出頭的怡然自得。問題是哪有子女能永遠陪在爹媽身邊呢?首先是老二出閣,嫁去了鄰鄉(xiāng);接著老大娶媳婦了,跟她分了家,鄭月娥把三樓分給他,自己跟老三老四過;然后老三也成親了,鄭月娥把二樓分給他,自己跟老四過;又過了幾年,老四結(jié)婚了,鄭月娥把一樓分給他,打發(fā)自己住耳房。那真是段難過的日子呀,雖然一個院里住著,雖然幾個孩子也孝順,有好吃的不忘送一份下來,但鄭月娥心里仍然不是滋味,聽著樓房上下傳來的動靜,感覺自己被徹底拋棄了。她體會到了孤獨,那邊多熱鬧,她這邊就多孤獨。之后的十來年,兒子們相繼在城區(qū)買了房,又先后搬去城里,鄭月娥回到了主樓。那么大一幢房子,就住著她這個半老不老的婆娘,鄭月娥難免回憶起昔日的相好,悲哀的是,那男人三年前已經(jīng)過世,酒喝多了,死于肝硬化。鄭月娥將二樓三樓租了出去,一來收點房租,二來添點人氣,可治標不治本,兒子們搬去城里后,都不愛回來,打他們電話,總說忙,難得回來,也就是打個旋風(fēng),不帶過夜的。鄭月娥平生第一次對自己產(chǎn)生了懷疑,那種放棄所有只為孩子的做法也許并不對,把精神完全寄托在孩子身上可能更不對。然而,她又很快寬慰自己,幾個兒子也算不錯了,雖不常回來,但贍養(yǎng)費一分沒少過,一人一千,加上房租收入,相比同年紀的其他人,她的日子不曉得要滋潤多少。
養(yǎng)什么兒防什么老,到老還是一個人過,不出意外,鄭月娥會這樣孤獨終老,也做好了孤獨終老的準備。老房子要拆遷的消息,給她帶來了轉(zhuǎn)機。她家樓房加院子,占地近兩百平方米,建筑面積四百多平方米,按傳言的標準匡算,能拿到七八百萬拆遷款。房子是鄭月娥公公留下來的,她公公就她老公一根獨苗,當初為了讓她不改嫁,許諾侍候他們百年后,把產(chǎn)權(quán)做到她名下。鄭月娥信守承諾,過程之艱辛,毋庸多言,倆老人彌留之際,都感念她,說讓她受苦了。拆遷款自然留給幾個子女,但具體怎么個分法,她鄭月娥說了算。她明明白白告訴兄弟仨,分多少,得看你們的表現(xiàn)。因為這,至少與這有關(guān),兒子們對她上了心,節(jié)假日總要回來看她,攜家?guī)Э诘?,很有儀式感。這種轉(zhuǎn)變是緩慢的、循序漸進的、不易察覺的,好像他們原本就是這樣。如是兩年,鄭月娥算明白了,這種狀態(tài),是最好的,她不煩孩子,也不遭孩子煩,孩子們回來了,熱熱鬧鬧,孩子們走了,她樂得清靜。
七八百萬呀,老天!李秋香一副“原來如此”的表情,做父母的有錢,孩子自然孝順。
沒錢也不能不孝順呀,要我說,你家孩子這種情況,也不關(guān)錢的事,說到底,還是你們沒教好。
這話李秋香不愛聽,都是我一手帶出來的,我家老二就不錯。老二崔曉健是她家三個孩子中唯一吃公家飯的,盡管跟老大老三一樣吃家里住家里,但每個月都會雷打不動交給他媽兩千元伙食費,還會幫忙掃地、燒開水、接送外甥,盡管都是些再簡單不過的活兒,也著實替李秋香省了不少心。
畢竟讀了那么多年書,沒準是書把他教好了呢。鄭月娥的意思還是李秋香夫婦疏于管教。
李秋香繼續(xù)為自己辯護,老二打小就跟他姐他弟不一樣,才七八歲吧,就會每天一早起來打掃院子,不光把自家院子打掃得清清爽爽,還把門前路打掃得干干凈凈。他打小懂事,從不惹是生非,路上拾到錢,會留原地等失主回來,一動不動等半天,街坊鄰居都夸他心善。
足足十秒鐘,兩人不說話,都在心里咂摸對方的話是否在理。妥協(xié)般,鄭月娥道,也是,這種事沒法講得清,有的孩子來報恩的,有的孩子來討債的,龍生九子,九子各不同哩。
對,這話李秋香認同。
鄭月娥伸了伸懶腰,養(yǎng)這么大了,不能再給他們當牛做馬,更不能再拿錢供他們。
那些錢,也是留給他們的。
那也要等到我們死后再給,伸完懶腰,鄭月娥歪著腦袋,用右手撓左肩胛,齜牙咧嘴,錢可比他們牢靠,咱們得留著,太早給他們,沒有半點好處。
不一樣?
咋能一樣?收回右胳膊,鄭月娥打比方,就像發(fā)工資,當老板的,把工資提前發(fā)了,手下就容易撂挑子。
李秋香說,我就是覺得呀,到底是自家孩子,咱肚子里出來的,哪能玩這么多心眼。
鄭月娥嗤了一聲,不玩心眼,你會來這?我們孩子又不是觀音菩薩轉(zhuǎn)世,你能保證他們沒有壞心思?說句難聽的,孩子長大,娶了媳婦,就不是我們家孩子了,就算他們不跟我們算計,難保他們媳婦不在背后攛掇。這么說吧,孩子就是鳥,長大了,就會撲騰著翅膀飛出去,我們留不住,但我們得抓住一根線,讓他們還會飛回來……一口氣說下來,鄭月娥絆子不打一個,最后總結(jié)說她的線就是她家房子,能換來大幾百萬白花花鈔票的房子。
李秋香上半身前傾,揚起臉,像孩子向老師請教學(xué)問,要是沒有那根線呢?
那就要看我們的造化了,此時的鄭月娥是悲觀主義者,你生的最好是孝子,不然,拿他們一點辦法都沒有。打了個碗大的哈欠,她下結(jié)論似的說:子女把爹媽告上法庭的,爹媽把子女告上法庭的,電視里可沒少見,這人呀,這天底下的事呀,就是這么現(xiàn)實,咱明白就好,別太較真。
3
不同于劇情高潮或反轉(zhuǎn)的結(jié)局設(shè)計,生活中的尾聲多半乏善可陳。到底上了年紀,縱不承認也改變不了這樁殘酷的事實,連日奔波,老頭子老太太們均產(chǎn)生不同程度的疲憊,以十八歲少男少女自居的熱情大江東去,一如聞名遐邇的馬六甲海峽,船只寂寥,漁人慵懶,早已不復(fù)當初的生機蓬勃。上午十一時的航班,吉隆坡起飛,抵達福州長樂國際機場時間是下午三點四十分。從機場出來,搭上回市區(qū)的接駁車,昏昏欲睡間,李秋香被手機鈴聲炸醒。老大崔曉萍的電話,她接起來,聽到的卻是外孫奶聲奶氣的聲音。
外婆,你啥時候回來?
快了,快了。李秋香回道。
外婆,我想你了。
外婆也想你啦,還給你買好吃的哩。
待通話結(jié)束,崔玉強說,他媽讓他打的吧?李秋香沒應(yīng)答,等于默認。你回過去,崔玉強說,告訴她,沒這么快到家。李秋香沒打。崔玉強說,你就告訴她,咱們接著歐洲十五日游。還是算了吧,李秋香說,沒啥好看的,飛來飛去,怪累的。不去也不回家,咱們就在省城住酒店!那得花幾多錢?李秋香說著,在心里盤算。錢錢錢,你能帶棺材里去!崔玉強發(fā)脾氣,聲音不小,一車子的人紛紛尋找聲音源頭。
出機場時,兩對夫婦被子女接走了,車上空出兩排座位,鄭月娥搶先占領(lǐng)崔玉強斜對過。旁聽對話,明白了大概,鄭月娥提議,要不,上我那吧,租我家三樓的搬走了,空著也是空著,我不收你們房租,交水電費就行,用多少交多少。
李秋香眼睛一亮,拿目光征詢老伴。
往左后側(cè)撇過腦袋,崔玉強問鄭月娥,會不會麻煩你?
哪里會,鄭月娥很豪邁的樣子,待會兒我家老三來接,你們跟我一道回家。
也行,崔玉強應(yīng)允,房租該多少就多少,我給你。
不說這個。鄭月娥大手一揮。
電話那頭,崔曉萍語氣悻悻的,那不是要等半個月后?
開的是免提,崔玉強搶過手機,沖著話筒道,可能半個月,可能一個月,該干嗎干嗎,別等我們。
前些日子,崔曉萍提過一嘴,說要出去工作,不是家門口的工作,是去外地。崔玉強問她,孩子咋辦?崔曉萍說,媽幫忙帶唄。崔玉強說,你媽這么大歲數(shù),要做飯,要洗衣服,還要帶孩子,哪顧得來?崔曉萍理直氣壯,我不出去,哪來的錢花?崔玉強說,你吃家里,住家里,要花什么錢?大不了我每個月給你兩千。崔曉萍說,兩千也就是兩千,我老了咋辦?我買房咋辦?崔玉強說,家里又不是沒地方給你住,你買房作甚?崔曉萍說,人總要有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
說來說去,崔曉萍是對那套房子動了心思。崔玉強年輕時做包工頭,有所積累,祖上傳下來的自建房不算,先后在城區(qū)買了三套商品房。他一套給了老二崔曉健,一套給了老三崔曉康,還有一套空著的,用于投資,沒打算給誰,至今沒賣,粗裝了下,租了出去,月入兩千多。崔曉萍的婚姻名存實亡,帶孩子離開婆家后,一直待在娘家,沒回去過。家里多了兩口人,加之崔曉萍懶散,不光不幫忙打理家務(wù),還日夜顛倒,給李秋香添了不少負擔,崔玉強難免數(shù)落她幾句。崔曉萍十分委屈,大發(fā)牢騷,抱怨天大地大,沒有她的容身之處,待婆家被數(shù)落,回娘家也被數(shù)落。什么時候才能有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呀?當著她爸的面,這話她念叨過幾次。崔玉強知道她的心思,要么緘口,要么走人,偏不接她的茬,心說真把房子給了她,哪天被賣了都不知道。
崔曉萍打小就不是省油的燈,上小學(xué)五年級那會兒才多大?十二三歲吧,就敢跟老師頂嘴,吵完拎起書包回家,再不肯去學(xué)校。李秋香跑去學(xué)校賠不是,央求老師網(wǎng)開一面,讓她繼續(xù)上學(xué)。老師說,不是我不讓她上,是她自己不愿上,我問你,她回家是不是偷著樂?還真是。李秋香無言以對,灰溜溜回去了。崔曉萍的學(xué)習(xí)生涯就此告終,兩年后跟一個遠房表姐上省城謀活計,工廠流水線、保姆、酒店服務(wù)員、服裝店營業(yè)員,干過不少行當,一律沒干長,也吃了不少苦頭。一個不諳世事的姑娘,扔進城市的大染缸,自然也沾染了不少惡習(xí),愛混跡酒吧、迪吧等場所,學(xué)會了抽煙喝酒打麻將。當年染發(fā)還是新潮玩意兒,當她頂著一腦袋明黃色的頭發(fā)回家過年時,街坊指指點點,說咱們這啥時候出了個外國人。崔曉萍談過多次戀愛,均有始無終,二十九歲那年,嫁到鄰縣一個富有“僑鄉(xiāng)”之稱的小鎮(zhèn)。崔曉萍的丈夫面貌周正,家境也不錯,妹妹在美國開餐館,傳言賺了不少,在那邊買了別墅,奈何他這當哥的爛泥扶不上墻,染上了毒癮,每隔一年半載都要進回戒毒所,出來一年半載故態(tài)復(fù)萌,家是他媽,也就是崔曉萍的婆婆當著。兒子這樣,兒媳也好不到哪去,無心帶娃,成天出去浪,還覬覦閨女從美國寄回來的那點家用,一怒之下,崔曉萍的婆婆把兒子兒媳趕出了家門,不管他們死活。
可以說,落到今天這地步,也有崔曉萍她自己的原因,應(yīng)該說,大部分是她自己的原因。然而,崔曉萍不從自己身上找原因,固執(zhí)地認為,她的不幸,是命運不公,是遇人不淑,是別人虧欠她,這里的別人,包括她爸崔玉強。話里話外的意思是,要不是她爸當初急著讓她嫁人,她也不會那么草率地把自己嫁出去,沒準能遇到一個好人家。崔玉強不這么看,好馬配好鞍,山豬吃不了細米糠,以女兒的品性,不會有好男人中意她,有,怕是一段時間后也會嫌棄。為何急著讓女兒出嫁?還不是因為女兒已經(jīng)臭名遠播,再不嫁,怕是往后年齡越大越難找到婆家。他再清楚不過,女兒想出去打工,賺錢是一方面,最主要的原因是在家待不住,對野慣了的人來說,家就是牢籠,不出去放放風(fēng),睡不著覺。
鄭家老三——一個五大三粗的家伙——早早在停車場等候,他從大隊人馬中一眼找出他媽,大步流星朝他媽迎過去。鄭月娥把手上行李遞給兒子,同時介紹崔玉強夫婦給他認識,聲稱出去這幾天,多虧了崔叔李姨照顧。鄭家老三跟崔玉強握手,說幸會幸會,我代我媽向你們致謝。崔玉強聽鄭月娥提起過她幾個兒子,依稀記得她家老三是當教師的,據(jù)說還會寫詩,可眼前這家伙哪有當老師的樣子?說教體育的倒有幾分可能。畢竟見過世面,狐疑歸狐疑,崔玉強面上還是不動聲色,幸會幸會,你媽言重了。鄭月娥跟兒子朝停車點走去,崔玉強夫婦尾隨其后。鄭月娥邊走邊對兒子說,崔叔李姨去我們家住一段時間,正好坐我們車回去。鄭家老三回頭看了一眼,神色有些警惕。鄭月娥解釋說,你崔叔和李姨是下面縣城的,準備周游世界,這幾天先休息下,我請他們住我們那兒。鄭家老三恍然大悟的樣子,噢,那挺好,媽你也可以去。
鄭月娥家坐落于省城以南一個集鎮(zhèn)的巷子里,距離城區(qū)約四十分鐘車程,一幢獨門獨院的三層半樓房,占地不小,就是很陳舊了,水泥外墻臟兮兮的,看上去像長了一塊塊霉斑。鄭月娥住一樓,用她的話說,胖,爬上爬下不方便。二樓租給了一對來自貴州的年輕夫婦。她領(lǐng)著崔玉強兩口子上到三樓,L形走廊,正面一間大臥室目測二十多平方米,拐過去,還有一間十來平方米的小臥室,衛(wèi)生間在短走廊盡頭,廚房在長走廊盡頭,廚具設(shè)備齊全。鄭月娥說,別嫌棄,舊是舊了,住著還行,不過被子啥的,要去買一床。李秋香說,很好了,啥都有。鄭月娥說,上個租戶剛搬走,我沒打算再租出去,你們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住到拆遷那天都行。
到家時間下午四點五十分,鄭家老三沒有走,交代他媽今晚別做飯,去外面吃,他要給他媽和崔玉強夫婦接風(fēng)洗塵。崔玉強推辭不去,拗不過鄭月娥再三邀請,只好應(yīng)允。
不多時,鄭家老三的媳婦帶著閨女回來了。接近飯點,鄭家老大和老四也回來了,各自帶著媳婦和孩子。一眼看出,鄭家老大和老三長相隨他媽,骨架寬,膀大腰圓,嗓音粗渾,講話自帶音響效果。老四比較斯文,稱得上秀氣,按鄭月娥接下來的說法,像他爸,他爸生前是小學(xué)教師。鄭家十一人,加崔玉強夫婦二人,共十三人,浩浩蕩蕩前往附近的飯館。
幾人開車來的,不飲酒。菜還沒上,鄭家老三就攜妻女以果汁代酒,禮敬他媽和崔玉強夫婦,說祝老媽和崔叔李姨順利歸來。老大和老四不甘落后,依樣畫葫蘆,說著雷同的話。然后輪到四個孫輩打頭上陣,一個祝奶奶越活越年輕,一個祝奶奶越活越苗條,一個祝奶奶越活越漂亮,最后一個才五歲,苦想半天,說祝奶奶越活越——生日快樂,逗得鄭月娥合不攏嘴。老四問他媽,這次去新馬泰感覺怎樣?鄭月娥說,就那樣,沒啥特別的,不過泰國的馬殺雞倒是不錯,說著跟李秋香對望一眼,兀自縱聲大笑。老三說,下次跟崔叔李姨歐洲十五日游吧,我安排。老大不樂意了,就你錢多?老三說,與錢多錢少沒關(guān)系,我提議的當然我安排咯,我怎么知道你們愿不愿意出。老大說,能花幾個錢,我們怎么可能不愿意出,老四你說是吧?老四說,那是當然,不過甭管誰出,要先問媽要不要去。去,干嗎不去?老三文縐縐地說,今朝有酒今朝醉,莫使金樽空對月。先歇一段時間吧,鄭月娥說,旅游耗錢,也耗體力。也對,老三說,到時如果去,就跟崔叔李姨一起,有個照應(yīng)。所以呢,鄭月娥說,要看你們崔叔李姨,他們?nèi)ノ揖腿ァ嗽趺瓷线@么慢,老三,你下去催催。
終歸是孩子,沒吃幾口,下桌玩去了,先是圍著餐桌跑過來跑過去,然后跑出包廂又跑進來再跑出去。鄭月娥蹙眉,問幾個兒媳婦,他們吃飽啦?老四媳婦說,不管他們,我們吃我們的。鄭月娥說,不管怎么行,下桌可以,待會兒再想吃,別給他們吃,可不能慣著。
老大問老四,聽說你要評副主任醫(yī)師?老四點點頭。老大說,工資加不少吧?老四說,也就那樣。老大媳婦說,老三老四都有單位,就你們老大沒有。鄭月娥嘆口氣,怪我當初沒供老大讀下去。老大說,得了吧,媽就是供我讀,我也讀不下去啊,我不是那塊料。老大媳婦哼一聲,大老粗。老大打起哈哈,我要不是大老粗,能娶你這個賣魚妹?老大媳婦說,賣魚咋啦,也不知道當初誰為了追我,天天跑來我家攤位買魚。鄭月娥說,所以呢,要好好培養(yǎng)小浩,讓他好好學(xué)習(xí),將來像他兩個叔叔,考大學(xué)讀碩士博士。老大媳婦道,說這個就來氣,他像他爸,不是讀書那塊料,五年級了,乘法口訣還背不下來。鄭月娥說,那就請老三媳婦給好好補補,干脆老四也把孩子送去老三家,老三補語文,老三媳婦補數(shù)學(xué),你們得意思意思,不能讓他們白補。老三媳婦連忙道,一家人哪能收錢呀,不過呢,上面規(guī)定老師不能給學(xué)生補習(xí)。老大媳婦說,自家侄子侄女也不能補?老三媳婦說,就怕到時候說不清楚,教育局那班家伙正愁抓不到典型呢。老大道,說不清楚讓老四說,老四不是認識你們教育局局長?老四干笑兩聲,認識,不熟,人家只是找我給他孫子看過病。
吃得差不多了,兄弟幾個搶著去埋單。鄭月娥剔著牙,老神在在地說,這次老三組的局,就讓老三埋單吧,下次輪老大老四埋單。像領(lǐng)了圣旨,老三屁顛屁顛下樓去結(jié)賬,回來道,還真別說,我們郊區(qū)的飯館就是實在,這么多菜,一千不到。
街燈滲進來一爿光,水一樣汪在天花板上,像幀影幕。李秋香毫無睡意,直挺挺躺著,眼睜睜往那地方看,仿佛觀看一部電影。瞧瞧她家?guī)讉€,想想咱家?guī)讉€,李秋香唉聲嘆氣,傷心哪。黑暗中冷哼一聲,崔玉強道,你不覺得他們這樣子很虛偽嗎?一家子親親的搞得像款待貴客,要不是惦記拆遷款,他們會這樣?你別不服氣,咱們家?guī)讉€不也惦記你那點錢,怎么不見他們對你這樣?演都懶得演哩,李秋香說,老話講得對,父母疼子女是真的疼,子女疼父母是假的疼。真也好,假也好,能疼就行。你當鄭月娥不懂?
4
“塞納河,伴隨流淌的河水,追憶浪漫法國的過去,見證時尚法國的現(xiàn)在。今天去的是巴黎圣母院,巴黎最古老的天主教堂。巴黎不愧是世界帝國首都,創(chuàng)造輝煌文明的古城。”“半天參觀世界最宏偉的天主教堂——圣彼得大教堂,半天游覽‘條條大道通羅馬’的古羅馬廣場……”
崔玉強每天都要往微信朋友圈發(fā)布一些圖片,輔以相應(yīng)文案,一概是網(wǎng)絡(luò)下載的,杜撰成他在國外的見聞。他頗費周章地搗鼓這些,是不想公然跟兒女們撕破臉面。兒女老大不小了,靠威懾鎮(zhèn)不住,否則在家時大可以拍桌子,將他們掃地出門。他試圖通過這次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分離,讓孩子們明白,父母不會長生不老,不可能永遠陪著他們,他們需要獨立自主,更需要珍惜父母還在的時光,而不是吃父母的用父母的,還不把父母當回事。
老三發(fā)來微信,問崔玉強今天是不是到荷蘭了,千萬注意安全。老三發(fā)微信的時間是昨夜十一點,按荷蘭時間算,應(yīng)該是昨天下午五點左右,眼下是北京時間早上五點十五分,往后退六個鐘頭,崔玉強覺得這個時間點醒著沒太大問題,便回復(fù):知道了。一個小時后,老三的微信叮咚而至,說他準備接一項工程,問崔玉強要不要也投點。老三有事相求,崔玉強一點也不意外,這小子嘴甜,常給他送糖衣炮彈,他可沒那么容易被拿下,態(tài)度堅定地拒絕,不投了,沒那么多錢,還要留點棺材本給我和你媽養(yǎng)老。
三個孩子中,最讓崔玉強惱火的是老大,若說操心,非老三莫屬。老三崔曉康小他哥兩歲,比他哥高,也比他哥帥,不過論學(xué)習(xí),差了他哥十萬八千里,也遠沒有他哥低調(diào)。老三勉強上完初中,無心再讀,去學(xué)廚藝,抱怨受排擠,不學(xué)了,轉(zhuǎn)而學(xué)修手機。那些年,手機剛普及,更新?lián)Q代沒那么快,修手機這行,趕上好時候,崔曉康攢下些錢,就開始膨脹,學(xué)人家去賭錢,一擲千金,輸?shù)镁?,還欠下高利貸。為了搞錢,他跑去盜竊車輛,這是能干的嗎?毫無意外被抓了,吃了六七年牢飯,前些年剛放出來。老三坐過牢,不好找對象,崔玉強為他在縣城買了套精裝房,還給他買了輛近三十萬的轎車,又幫他物色了個二婚女子當媳婦。舍老本為兒子買房買車討媳婦,不是崔玉強錢多,是他想讓老三有個安穩(wěn)的家,三四十歲的人,也該挑起責任了,有了責任,就不會那么任性。好在,出獄后的這些年,崔曉康有所長進,起初給他爸打下手,漸漸上了道,接了他爸的班,忙得挺像那么回事。
長進是長進,崔曉康愛出風(fēng)頭的毛病,那是狐貍的尾巴——藏不住。去年臘月,他就表示要換車,把他爸給他買的那輛別克君威換成豐田霸道。崔玉強不贊成,還沒攢下幾個錢呢,這么快尾巴又飄啦?他哥老二也勸:豐田霸道,得七八十萬吧,有那錢,存銀行,每年兩萬利息,不香嗎?崔曉康蠻聽他哥的話,打消換車構(gòu)想,也幸虧沒換,不然面臨的資金缺口只會更大。工程這行,投入大,回籠慢,缺資金可以理解,但崔玉強就是放不下心,總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對老三的話,也習(xí)慣用笊籬撈一撈,聽一半丟一半。
鄭月娥頭天就說想包餃子,約李秋香一起,崔玉強還沒起床,她們就去了農(nóng)貿(mào)市場。崔玉強起床,上街吃了碗鍋邊,回到住處,路過一樓,兩個女人已經(jīng)和好了餡。見老伴進來,李秋香說,老二昨晚給我發(fā)了信息。崔玉強心里一緊,說了啥?李秋香說,他問咱們今天到哪了。崔玉強問,你跟他說到哪了?荷蘭呀,李秋香說,你跟我講了嘛,我記著呢。今天到哪明天到哪,崔玉強都要跟老伴事先統(tǒng)一口徑,以防露餡。崔玉強問,還說啥啦?沒了,李秋香說,就是讓咱們注意安全。
聽聽,鄭月娥包好一個餃子放箅子上,鑒寶一般細細打量,你的孩子還是蠻孝順的嘛,沒有你們說得那么差,是人,就沒有十全十美的,我們當父母的,要學(xué)會看到孩子的好。
崔玉強說,好什么,嘴甜心不甜,掏空我上百萬不說,他媽當年還差點被他拖累死。
崔曉康被帶走是在一個仲夏夜。眼見刑警要帶走兒子,李秋香拖著兒子的胳膊不讓走,我崽犯啥事!不準把他帶走!刑警說,啥事?你兒子在外面盜竊,還啥事!說話間,將崔曉康的手反剪過來,銬上手銬,一人一邊,押著要下樓。李秋香拖住兒子,你沒去偷東西是不是?你沒去偷東西是不是?你快跟領(lǐng)導(dǎo)說你沒去偷東西呀!崔曉康回頭看了眼他媽,嘴唇翕動,給人感覺有話要說,實際情況是什么也沒說。刑警一根一根掰開李秋香箍住老三胳膊的手指。李秋香順勢將自己擲到地上環(huán)住老三的腿。刑警惱火,要這樣,連你也抓進去!李秋香坐地上撒潑,嗚嗚作聲,試圖用女人最拿手的武器——一哭二鬧三上吊,博得刑警同情。怎么可能呢?
老三坐牢那幾年,李秋香沒有一天是開心的,常捧著老三的來信看,翻來覆去地看,沒完沒了地流淚,逢年過節(jié),流淚更是保留節(jié)目,那么枯瘦如柴的一個人,搞不懂哪里來的那么多眼淚。她愛鉆牛角尖,擔心兒子在牢里受欺負,擔心兒子在牢里挨餓,越想越擔心,越擔心越想,扼制不住,胸口一揪一揪地疼,從內(nèi)里生長起來的疼,把胸口捶得砰砰響也止不住的疼。所以,老三坐了幾年牢,也等于李秋香坐了幾年牢,心牢。那幾年,李秋香老得特別快,頭發(fā)白了,背駝了,還健忘,前腳倒了開水,后腳忘了喝,開了煤氣,轉(zhuǎn)身忘了,鍋被燒開了底。
天可憐見!不想崔家還有這么一段往事,鄭月娥唏噓不已,說都是當娘的,理解,要遭遇這種事,她十有八九也一樣。
鄭月娥停下手中活兒,說她家老三鄭星十二歲那年,去河邊釣魚,不知怎么地,滑進了水里。一同釣魚的小伙伴怎么也夠不著,眼睜睜看著老三被水淹沒,只好跑回鎮(zhèn)里搬救兵。當時鄭月娥在地里干農(nóng)活,聽說兒子落水,腿都軟了,哭天喊地往河方向跑。事發(fā)地,已經(jīng)有鄉(xiāng)鄰下水打撈,沒撈到人。鄭月娥預(yù)感老三兇多吉少,跪岸邊撕心裂肺地哭,哭一聲磕一下頭,磕一下頭哭一聲。腦袋磕破了皮,沙礫嵌進肉里,鄭月娥也意識不到疼,一味祈求上天保佑老三能活,她愿意拿她的命換。老天眷顧,鄉(xiāng)鄰在河下游一叢水草間找到了她家老三,撈起來扛上肩一圈一圈地跑,跑了不知道多少圈,老三吐出幾口濁水,醒了過來。
還有我家老四,鄭月娥竹筒倒豆子——那日老四坐班,診室來了對母子,孩子高燒不退,老四一番檢查,給他開了兩天退燒藥,卻不想,那孩子當晚死了,原因不明,其家人認定老四開錯了藥,殺到醫(yī)院,要老四償命。上面出了尸檢報告,證明那孩子患有先天性心臟病,致死原因為心臟病突發(fā),并非老四的責任。那家人不吃這套,瞅老四好欺負,三天兩頭跑去老四家鬧,索賠三十萬,烏泱泱一群人,黑社會陣仗,嚇得老四一家門不敢出。鄭月娥不顧勸阻,跑去城里老四家,待那家人過來,拿菜刀架脖根上,說你們孩子沒了,心情我可以理解,但不是我兒子的責任,沒道理這樣子鬧,我把話撂這,錢沒有,命有一條,要就拿去。那家人當鄭月娥只是嚇唬他們,沒當回事,豈料鄭月娥居然真劃破了頸子,血珠沿刀刃滾落下來,被嚇到了。鄭月娥說,我一個肝癌晚期的老太婆,我不怕死,我知道你們家在哪,再敢來鬧事,我就去你們家,死我也要死在你們家門口。見鄭月娥動真格的,那家人罵罵咧咧走了,揚言不會善罷甘休,卻沒了下文,想來也知道不占理。
回顧這些,鄭月娥依然激動,哽噎,仿佛這些事就發(fā)生在昨天。她抻長脖頸,扒開褶子,展示傷痕給李秋香看,瞧見沒,疤痕還在哩。
不明顯,仔細瞧,還真有,一道略帶弧度的傷痕,細若發(fā)絲,半拃長??v如此,李秋香也看得驚心,遞過去一張紙巾,當父母的,為了孩子,連命都舍得。
也只是嚇唬嚇唬他們,鄭月娥接過紙巾拭眼眶,我下手有分寸,知道自己死不了。
餃子是他們今天的午餐。鄭月娥哧溜吸溜,一口氣干掉兩碗。再好吃,崔玉強兩口子也就一人一碗的量,不能再多了。他們羨慕鄭月娥胃口好。鄭月娥舔舔嘴皮,說這已經(jīng)是控制后的了。她年輕時不胖,腰是腰,臀是臀,身上肥膘是孩子成家后堆積起來的。那些年,她心里空虛,又閑得慌,就拼命吃,好似要把過去少吃的補回來——過去的幾十年里,為了孩子,她確實有好吃的都舍不得吃。
減肥這件事,一度是鄭月娥生活的重心,奈何體內(nèi)的脂肪與她難舍難分,幾番較量,她敗下陣來,退而求其次,保持現(xiàn)有體重就好。她熱衷于兩件事:一是推拿,二是跳廣場舞。她總結(jié)出來一套養(yǎng)生法則:人的死亡有兩種,一種是堵死,諸如腫瘤、高血壓和尿毒癥,另一種是漏死,比如血崩一類的疾病,胖子大抵屬于前一種,所以要盡可能少進多出。少進就是少吃少喝,多出就是多排汗多排氣多排屎多排尿。排氣排屎排尿見不得光,只能私底下進行,排汗可以光明正大去運動,有什么比跳廣場舞更適合她們這個年齡段女性的運動呢?
你可別瞧不起廣場舞,鄭月娥對李秋香說,我們那群人里還有退休教授呢,北大畢業(yè)的。
鎮(zhèn)子不大,一條橫街,一條豎街,交界處有個小廣場,是周邊廣場舞愛好者的根據(jù)地,華燈初上,老太太們花枝招展地朝那兒蜂擁。鄭月娥約李秋香去。李秋香去了,也摩拳擦掌做好跳的準備,就是不敢上場,好不容易上去了,又放不開手腳。鄭月娥說你怕啥,跟著音樂動就是,沒人笑話你,不動別人才笑話你,來,跟我跳:雙手叉腰,前兩步,后兩步;雙手打圈,左一步,右一步;雙手撐天,左下腰,右下腰……李秋香咬咬牙,跟著《最炫民族風(fēng)》動,好似機器人上線。鄭月娥卻夸李秋香跳得好,不像當初的她,學(xué)了好幾天,還是狗刨式。李秋香大受鼓舞,漸漸放開,越跳越起勁,節(jié)拍踩得一下一個準。春夏之交,氣候宜人,躺需覆被,動輒出汗,跳上片刻,李秋香把陳年老汗都排出來了,仿佛化掉頑固積食,很是暢快。
秋香,秋香,好了沒?身穿特大號桃紅色練功服、手執(zhí)絨布花扇,鄭月娥又戳在院子中央舉頭朝三樓喊,到時間啦,該出發(fā)啦!
半個月下來,李秋香沒再嚷嚷頭暈,上下樓也不必半道扶墻歇腳。崔玉強看在眼里,堅定了繼續(xù)在這里住下去的想法。老伴這輩子不容易,自嫁給他那天起,沒享過一天福。早年家里條件差,她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他干工程那幾年,她去工地做大鍋飯,還要幫忙監(jiān)工,毫不夸張地說,他們家能有今天,一半是李秋香的功勞。條件改善了,李秋香也沒往自己身上花,吃孩子剩下的,用孩子淘汰的,就連底褲,也是穿崔曉萍不要的。別人家的婆娘,打麻將,跳廣場舞,還趕起時髦,結(jié)伴去唱KTV,唱完吃烤魚,李秋香啥也不會,沒有朋友,沒有社交,遑論娛樂。崔玉強動員過她,讓她對自己好點,她沒舍得,稱省吃儉用了大半輩子,習(xí)慣了,要她把錢花在這些可有可無的事上面,跟剮她的肉差不多。一個省慣了的人,花錢的確存在心理障礙。這么想著,崔玉強越發(fā)恨起幾個子女來,心說自己在家里那一帶也算是個人物,生的孩子怎么就這么不爭氣呢?
5
鄭月娥的作息,規(guī)律極了,起床、睡覺、吃飯、喝水、服藥、如廁,均卡在點上,精確到分鐘。不止鄭月娥,其他老人多半也這樣,日益衰老的身體,嬌氣得不得了,需要保持生物鐘的持續(xù)穩(wěn)定,才能形成對時間的條件反射,過了那個點,可能就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拉不出屎了,這是粗俗又無法回避的生理困擾。退一步說,作息規(guī)律的前提,是你具備自理能力,且最好一個人生活,能夠自行決定睡覺、起床、吃飯、喝水、服藥、如廁的時間,不受外界干擾。故而,對眼下的生活,鄭月娥是滿意的,甚至說是得意的,既自由自在,又能享受天倫之樂,孩子回來的那么一兩天,生活節(jié)奏固然會被打亂,但他們走后,又能很快回歸常態(tài)。
鄭月娥這晚就沒有像往常那樣現(xiàn)身小廣場,原因是身體乏累,癥狀下午就有了,頭重腳輕,沒完沒了地放屁,晚飯也沒吃,一瓶藿香正氣水入腹,早早睡下了。李秋香飯后下樓叫她出門,方知她身體抱恙,問吃過藥沒有。鄭月娥說吃過了。聽說鄭月娥沒吃晚飯,李秋香問想吃什么,她去做,鄭月娥說沒胃口。
浮浮沉沉一夜,鄭月娥病情沒剎住,反而更加嚴重,高燒,咳,感覺胸腔里塞了異物,喉嚨里卡了刀片,吃了李秋香代為買來的連花清瘟也沒能壓下去。李秋香要給她煮清湯線面,鄭月娥還是說吃不下。李秋香問,要不叫孩子回來吧?鄭月娥搖頭,都有的忙,回來也不頂事,八成感冒,我一感冒就這樣,躺兩天就好了。
李秋香惦記鄭月娥,過了一夜,起早去看她,問今天好些了沒。鄭月娥雙目緊閉,喉嚨里發(fā)出艱澀的聲音,太難受啦,感覺……快死啦,下……不去床……一坐起來……天花板就往下翻,怎么感覺……不是感冒呀?李秋香說,打電話通知孩子回來吧。鄭月娥這次沒再反對。
鄭家三兄弟前后腳趕回來了,統(tǒng)一意見后,連扶帶抬送媽媽去了老二為之服務(wù)的醫(yī)院。初步診斷,鄭月娥肺部有炎癥,需即刻入院治療。陪護老媽,三個大男人多有不便,一番合計,敲定讓媳婦來,三個妯娌,一人輪流一天。此方案在老三媳婦這生了枝節(jié):孩子在家也需要人照看呀,快中考了也不好請假。她在電話那頭出主意,要不叫老二回來吧,當我雇她,按天算工資,每天兩百,三百也行。老三覺得媳婦講這種話太自私了,我們有孩子,她沒有?老三媳婦說,有錢出錢,有力出力,醫(yī)療費不用她出,還給她錢,過分嗎?老四認為嫂子講得有道理,說干脆讓姐全權(quán)負責得了,我和老大也給她算工資,省得一家子跑來跑去。老大表示無異議,跟老二通話。老二是家庭全職主婦,聞言老媽生病,二話不說,直奔醫(yī)院。
這還沒過兩天,三兄弟就接到老二急電,說媽昏迷了,進了搶救室。三兄弟連夜趕到醫(yī)院時,鄭月娥還在搶救中。老四不敢進去打擾,詢問老二,媽昏迷前什么表現(xiàn)?老二說,吃了碗稀飯,過了大概半小時,媽說胸口堵,心跳得厲害,上不來氣,沒一會兒就冒冷汗……搶救室的門被打開,護士推著病床出來,行色匆匆,病床后跟著同樣行色匆匆的急診科醫(yī)生。老二尾隨過去了解情況,才知他媽是重度肺炎并發(fā)急性心肌炎,導(dǎo)致心源性休克,眼下要送去ICU,上人工心肺機,能否恢復(fù)肌體自主功能,目前還是未知數(shù)。同為醫(yī)生,老四清楚,同僚還有半句話沒對他說:如果恢復(fù)不了,只能準備后事。
好在鄭月娥醒過來了,生命體征平穩(wěn),轉(zhuǎn)入普通病房,一家子圍攏床前噓寒問暖。老大媳婦不失時機地說,佛祖保佑,可把我們擔心的。折騰了數(shù)日,鄭月娥面色蒼白,人瘦了一圈,連帶著顴骨上的老年斑似乎大了一圈。她病懨懨地說,我也怕自己醒不過來哩,一只腳都踩進鬼門關(guān)了,人家閻王爺又把我轟出來。老大媳婦說,他想收,咱也得把您拉回來,您可是咱家的主心骨哩,您住KTV那幾天……一病房的人撲哧笑起來,笑聲里裹挾“沒文化真可怕”的鄙夷。老大呵斥媳婦,啥KTV,是ICU,不懂別亂講。老大媳婦錯得理直氣壯,不都一樣,橫豎燒錢的地方,媽,我跟您講,醫(yī)生都不敢說您啥時候醒呢,您躺里頭,一天上萬,我跟老大合計了,管它幾萬,都得治,砸鍋賣鐵也得治,把房子賣掉也得治。鄭月娥著了她的道,亂講,賣掉房子,你們住哪?老大媳婦說,我是說老房子,老三老四那份,我不敢打保票,至少分給我們的那一層半,會拿出來給您治。鄭月娥什么人,縱然精神欠佳,這會兒也聽出這個賣魚出身的兒媳婦打的啥主意,登時拉下臉。病房內(nèi)一時間靜默下來,氣氛變得有些詭異。老三媳婦瞟了眼丈夫——那名優(yōu)秀的初中語文教師兼業(yè)余詩人,轉(zhuǎn)而質(zhì)問大嫂,不是一人一層嗎,哪里來的一層半?老大媳婦說,當初我們分三樓,熱,媽把上面半層也給我們了,媽,您說是不是?鄭月娥面色鐵青,沒說是,也沒說不是。老三媳婦冷哼一聲,照你這樣算,老四住一樓,那院子是不是也歸老四?老四你說是不是?
上午十時許,窗外榕樹上的鳥雀唧唧啾啾叫得歡快,老四沒有回應(yīng),目光轉(zhuǎn)向窗口,視線卻被老二的背影擋住了。老二正背對一家人在窗前站著,仿佛屋內(nèi)的對話與她毫不相干。老大媳婦使勁瞪她男人一眼,一副恨鐵不成鋼的神色,一層也好,一層半也好,都是兄弟姐妹,也不是要分得這么清,我就是覺得嘛,你老三老四都有單位,天一亮就有錢掉下來,不像你們老大,賣一分力氣掙一分錢,掙了這回沒下回,這幾年經(jīng)濟不景氣,裝修房子的越來越少,這日子也越來越不好過了??戳搜燮牌牛^續(xù)說,假如媽當初也讓你們老大讀下去,沒準他也能像老三老四這樣,有個正兒八經(jīng)的工作。話又說回來,要那樣,他就沒那么早出來工作,也就沒錢供老三老四上大學(xué)……老三媳婦不再辯駁,苦于找不到更有力的說辭,類似的話她也聽丈夫講過,說要不是老大,他媽一個婦道人家,斷沒有能力供他上大學(xué)。鄭月娥閉目不語,貌似倦怠到睡著了。瞧了眼他媽,老大拿出兄長的架勢,出聲制止還有話要講的媳婦,這事以后再說,別吵媽休息。
上歲數(shù)的,身體都在走下坡路,患一場大病,就是往下翻一個跟斗。鄭月娥出院,回到老宅,明顯感覺體質(zhì)不如前,別說跳廣場舞,蹲下去,半晌起不來,這種情況,身邊少不得人,老二跟回來繼續(xù)照料。當著眾子女的面,鄭月娥說起了這次住院的醫(yī)療費。刨開醫(yī)保報銷,去掉零頭,搭進去一萬五千元,都是老大掏的錢,她讓幾個子女平攤。老三老四沒意見,說一人五千,他們轉(zhuǎn)大哥微信。鄭月娥說,不對,是一人三千七百五十元,老二也要負擔。老大有些吃驚,我看老二就算了。鄭月娥說,老二是我女兒,一是一,二是二,該負擔的也要負擔。兄弟仨覺得這樣不妥,但既是老佛爺?shù)能仓迹膊缓猛臃亲h。老二抬起頭,直視她媽,目光伸出傲骨,媽說得對,三千七百五就三千七百五,我現(xiàn)在就轉(zhuǎn)哥微信。
待兒子兒媳回城,鄭月娥從屋里拿出五千元,遞給老二。老二瞬間明白了,嘴上還是說,媽,這是做啥?鄭月娥說,給你就拿著。老二哽咽地說,我有錢。鄭月娥說,有錢也不能讓你出。老二還是推脫不要。鄭月娥不由分說往她手里塞。老二淚水溢出眼眶。
李秋香下樓看望鄭月娥,將一袋蘋果一袋山竹放桌面上,說,你住院,也沒去看你,真叫人擔心的。崔玉強補充說,是我沒讓,你住院,她一擔心,又犯頭暈了。鄭月娥說,沒去就對了,你又不是醫(yī)生,去了也不管用,醫(yī)院那種地方,晦氣……你說你,樓上樓下的,買水果做啥?鄭家老二端茶進來,呈給崔玉強夫婦,沒離開,倚著門框聽她們聊。你家老二吧?李秋香打量鄭家老二,這是她第一次見到她。嗯,鄭月娥說,這段日子,多虧了她,吃喝拉撒,都靠她伺候。還是閨女好,李秋香聯(lián)想到自家崔曉萍,閨女是爹媽貼心小棉襖哩。那也要看誰家的閨女,崔玉強自嘲道,有些閨女像棉襖,有些閨女像狗皮膏藥!李秋香斥責他,忘了你動手術(shù)那會兒誰照顧的你?鄭月娥打趣,狗皮膏藥更好咯,哪里痛往哪里貼。
李秋香指的是六七年前,崔玉強闌尾炎發(fā)作,去市區(qū)醫(yī)院接受切除手術(shù)。彼時,老三還在牢里,老二去外地培訓(xùn)回不來,老伴又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崔玉強找不到人來照顧自己。多虧了老大崔曉萍,那幾天,不光來醫(yī)院忙前忙后,還每天從家里做了飯菜送過來,她婆家離醫(yī)院不遠。這事崔玉強念叨了蠻久,剛出院那陣子還多次做老二思想工作,說孩子就是要多生一兩個,最好生個女兒,日后有個頭疼腦熱的,也有人照料。他還一時沖動對老二許諾,假如再生一個,男孩獎勵一套房,女孩獎勵五十萬元。幸虧老二沒聽他的話,崔玉強“多子多?!钡挠^念很快被自己推翻:要不要多生,取決于父母的承受力,孩子帶給你快樂的同時必然也會給你帶來焦慮和痛苦,如果承受不了那些焦慮和痛苦,那大可不必去追求那個快樂。
臥床大半月,鄭月娥頭發(fā)蓬亂,像胖版梅超風(fēng),老二就想給她媽修一修,她理發(fā)的手藝還在。拿一件舊套頭衫當圍脖,工具是家里的剪刀和梳子,就在院子里擺開陣仗。老二翹著蘭花指,剪刀一張一合,咔嚓咔嚓,如蝶振翅,鄭月娥花白相間的頭發(fā),雪花般落一地。三樓,李秋香正在曬被子,往下瞧見此情景,問候道,哎喲,理發(fā)喲?是哩,鄭月娥招呼她,嘴動頭不動,下來攀講唄。
剪完,左手一面鏡子在后,右手一面鏡子在前,鄭月娥左照右照,問李秋香好不好看。李秋香說,不比理發(fā)店的差。鄭月娥沒照夠,對著鏡子說,那是,我家老二可是專業(yè)理發(fā)師出身,還開過理發(fā)店呢。抖落套頭衫上的發(fā)碴,鄭家老二問,姨要不要也修一修?李秋香躍躍欲試,嘴上卻客氣,太麻煩了。鄭月娥說,有啥麻煩的,趁家什都拿出來了,讓老二也給你剪剪唄。李秋香又謙讓一番,扭扭捏捏坐了上去。
聽李秋香說有頭暈的毛病,修完頭發(fā),鄭家老二捎帶著給她做頭部按摩,鄭家老二一番操作下來,李秋香神清氣爽,嘴里呀呀個不停,說看東西都清晰了。真這么管用,往后呀,讓我家老二多給你按按!鄭月娥很是自得,李秋香對她家老二手藝的贊賞,就是對她家老二的贊賞,當然也是對她這個當媽的贊賞,她因此獲得了某種成就感。
6
崔曉康再次發(fā)來微信,問他爸要不要投點,稱那項目穩(wěn)賺不賠。崔玉強裹挾怒氣的手指,往手機屏幕一頓猛戳:我買三套房,少說花了三百萬元,你進去,外頭欠了一屁股債,也是我還的,大概五十萬元,你辦假釋的罰沒款,二三十萬元,你買車子討媳婦,五六十萬元,你算算,你花了我多少?我還能剩多少?你當我是李嘉誠還是馬云?都說到這份上了,崔曉康還不死心,回話過來,不是叫你給我錢,是讓你投資,你要不放心,借我也行,我會還的,按兩分利算給你。崔玉強沒給他商量的余地,真沒錢了,即使有錢,也不多了,只夠我跟你媽生活費,還有,這年頭,沒有穩(wěn)賺不賠的生意,虧了別找我擦屁股。
狠狠掐掉電話,將手機往床上一丟,崔玉強氣得胸脯一起一伏,不明白幾個子女怎么老惦記他那點錢。混賬東西!他咬牙切齒,早知道不保他出來了,讓他在里面多待幾年。發(fā)這么大火作甚?老三坐牢這件事,是李秋香的逆鱗,她的傷口,她的噩夢,觸碰不得,何況崔玉強這么講,無異于對著她傷口撒鹽,豈止撒鹽,簡直是對著她的傷口擂打。能幫就幫,幫不了就不要幫,嘴巴怎么這么毒?老三現(xiàn)在也就是想多掙些,把你花在他身上的還給你,你怎么不站在他的角度想想?此話倒也不假,老三確實對他媽念叨過,說好好干幾年,把那幾年搭進去的錢掙回來還給他爸。慈母敗兒,崔玉強氣呼呼地說,都是被你慣的!干嗎不說上梁不正下梁歪?李秋香不甘示弱,早些年你干嗎去了?
李秋香對鄭月娥說她打算過兩天回去。鄭月娥問她為啥不多待一段時間。李秋香說你生病那些天,看你的幾個孩子圍著你轉(zhuǎn),我就有點想家了。我算是明白了,她一副豁然開悟的表情,到底是自家孩子,哪天咱有個三長兩短,再不濟,也能陪在身邊。好吧,鄭月娥看上去十分傷感,明天上午有空不?陪我去一趟區(qū)公證處吧。李秋香問,去公證處干啥?鄭月娥說,還不是遷拆款的事,我怕哪天我突然走了,來不及安排,思來想去,還是搞份遺囑比較穩(wěn)妥。
往返城區(qū)的公交車每天三班,上午下午晚上各一班,鄭月娥與李秋香一早來到區(qū)公證處。鄭月娥識幾個大字,但要正兒八經(jīng)寫一份遺囑,絕無可能,遂找公證窗口邊上的代書服務(wù)。她奉上身份證、土地證和房產(chǎn)證,對代書人說,我這幢樓要拆遷,我打算把拆遷款平均分成三份,留給我三個兒子。
李秋香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看鄭月娥,仿佛要拿目光把她刮下一層皮來。她為鄭月娥的絕情震驚,更為她家老二感到不值,那么孝順的一個孩子,過得好也就罷了,眼下這種情況,當媽的怎么就不能拉一把,給她四分之一,哪怕,八分之一也行呀。莫不是病過一回把腦袋燒糊涂了?正打算提醒鄭月娥一下,李秋香又暗中制止自己,這么要緊的事,她鄭月娥這么精明的人怎么可能犯糊涂?再說這是人家的家事,她這個外人,哪來的權(quán)利指手畫腳?李秋香正后悔陪鄭月娥跑這一趟,直至聽見鄭月娥對文書說:“要是我姑娘離婚了,那就把拆遷款分成四份,我三個兒子一個姑娘,一人一份?!?/p>
李秋香暗自吁口氣,心說錯怪鄭月娥了。嫁出去的女兒該不該分家產(chǎn)?這個問題她跟鄭月娥討論過,先不說法律怎么規(guī)定,她們一致認為可以不分。要不怎么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呢?鄭月娥說,一個姑娘三個賊,姑娘嫁出去就是別人家的了,我們給她們分家產(chǎn)就是給別人家分家產(chǎn)。她以自己為例,說她爹過世時也留了筆錢,一樣沒她和她妹的份,盡數(shù)給了她哥一家。不過,鄭月娥說,我們也不是那么自私的人,我們不分家產(chǎn)給女兒,娘家的事女兒當然也可以不管,所以老二照顧我,我必須給她算工資。李秋香贊成鄭月娥這種說法,就是感覺一毛不拔有些說不過去,家底薄就算了,畢竟有那么大筆拆遷款,可以不分,那就是說也可以分咯,大不了少分點。
代書人埋頭記錄鄭月娥的話,抬頭說,這里面有個時間節(jié)點需要明確。你的意思是,拿到拆遷款那天,如果你女兒沒有離婚,那她就沒有繼承拆遷款的權(quán)利,如果已經(jīng)離了婚,就有資格分到四分之一,是這意思吧?
這跟不分啥區(qū)別?李秋香當即反應(yīng)過來,又不知道啥時候拿到拆遷款,鄭家老二總不至于為了分到拆遷款,提前去辦離婚吧?
鄭月娥說,差不多是這個意思,不過你還得加一句話。
李秋香好奇鄭月娥又要搞啥名堂。
鄭月娥說,如果我三個兒子拿到拆遷款后,我姑娘離了婚,他們?nèi)值鼙仨毟鲃虺鋈种唤o我姑娘,就是這么個意思,你看看怎么寫。
李秋香心落到肚子里,還得是鄭月娥,就該這樣安排,既避免家產(chǎn)流落到姑爺家,也能給自家姑娘留一條后路。
代書人打印好遺囑,呈鄭月娥過目。鄭月娥不懂,讓李秋香代為看看。李秋香翻了翻,也不敢打保票沒問題,說早知道叫上我老伴,他上過高中。代書人說無妨,我不認識你們,無冤無仇的,犯不著誆騙你們,一律按你們意思寫的,我一個字一個字念給你們聽,有問題可以改。聽下來,鄭月娥和李秋香確認沒問題了,挪到公證窗口辦公證。
回程途中,鄭月娥說,知道我為啥這么安排了吧?李秋香說,理解。鄭月娥說,我姑爺不是好坯子,我家傻丫頭又順著他,我要是把拆遷款留給丫頭,十有八九落到那混球身上去。
四個孩子的出路,都是鄭月娥做的主,她安排老大學(xué)水電安裝,安排老二學(xué)理發(fā),讓老三報考師范學(xué)校,讓老四報考醫(yī)學(xué)院,四個孩子也聽話,一步步按她規(guī)劃的走。男的學(xué)手藝不足為奇,她們那地方人多地少,沒考上學(xué)的小伙子一律被家里打發(fā)去學(xué)手藝,但姑娘家沒考上學(xué)的,大多到了年紀嫁人,頂多去工廠站流水線,去當服務(wù)員或營業(yè)員,要么就給人家當保姆,學(xué)手藝就比較稀罕了。有別于其他當媽的,鄭月娥認為,男也好,女也罷,都得掌握一門手藝,家有萬石米,趕不上爛手藝,世道怎么變,有手藝就不愁出路。事實證明,她是英明的。老大辛苦是辛苦,但細水長流,一年到頭都有進賬;老二出嫁前在城區(qū)一家理發(fā)店上班,是店內(nèi)唯一的女性理發(fā)師,因為技術(shù)過硬,名聲在外,幾年下來,攢了不少,連嫁妝都沒讓她媽掏錢;老三畢業(yè)后分配到中學(xué)當教書匠;老四大學(xué)畢業(yè)后繼續(xù)攻讀研究生,然后考進省二人民醫(yī)院。那個年代,一個寡婦,能把子女培養(yǎng)到這份上,很不容易了,四鄰八鄉(xiāng)都豎拇指夸她好手段。
遺憾的是,老二的終身大事,脫離了鄭月娥的掌控。老二在理發(fā)店上班的第二年認識了現(xiàn)在的丈夫,彼時那小子還是個只會洗頭發(fā)的學(xué)徒。鄭月娥一開始就反對他們來往,那小子長得是周正,細皮嫩肉的,但兩腮無肉,以她的經(jīng)驗,這種面相的人,不靠譜不說,還心狠手辣,況且他們家條件不好。都說女往上嫁,男往下娶,她們家好歹在城鄉(xiāng)接合部,不久的將來很有可能并入城區(qū),那小子的家卻在一個連手機信號都搜不到的山溝溝,女兒嫁去他們家,等于下嫁。人品和家境,鄭月娥兩樣都不看好,偏偏老二不知被灌了啥迷魂湯,非那小子不嫁。老二看似溫順,骨子里卻死倔,認準的事,九頭牛拉不回來,鄭月娥只好由她去,甩下狠話,將來若受了委屈,別指望娘家?guī)湍?。如鄭月娥所料,老二過得不如意,懷孕后,辭了工作,她男人美其名曰在外打拼,卻不見往家里寄錢。孩子長到五六歲,迫于生計,老二去鎮(zhèn)上開理發(fā)店,孩子送去鎮(zhèn)上幼兒園,這頭開店,那頭照顧孩子,操勞過度,落下一身病,不能久站,店也盤了出去,所幸,她公婆還算厚道,靠種菜養(yǎng)鴨,支撐一家開銷,日子可想有多緊巴。說不管哪能真不管呢,鄭月娥心疼老二,老二回娘家,每次拎多少東西回來,她也回多少禮讓她帶走,只多不少。她出院后讓老二跟回來照料,勒令三個兄弟給她付工資,也是出于這方面考慮。
不容易,李秋香喟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壓了壓挎包里蓋了公證處章的遺囑,鄭月娥說,還有件事要拜托你。李秋香問,啥事?鄭月娥說,拆遷款下來那天,要是我還活著,這遺囑有沒有都一樣,你想過沒,要是我提前走了,這遺囑,誰交給我三個兒子?李秋香說,這我倒是沒想過。所以,鄭月娥說,我的想法是,把遺囑復(fù)印三份,交給他們。沒錯,李秋香說,好讓他們知道這事。鄭月娥說,但不能被我家老二知道。為啥?李秋香不明所以。鄭月娥說,要是我家老二知道了,提前跟她男人離婚,或者搞假離婚,咋辦?你家老二不是那樣的人吧?對鄭家老二,李秋香頗有好感,這姑娘話少、面善、樸素、手腳勤快,人也溫柔,就是有點寡歡,瞧了心疼。有些人就是這樣,用不著過多接觸,一看就知道是好人,一看就讓人心疼。她沒那個心,鄭月娥說,難保我家姑爺不會使壞。你說的不是沒有道理,李秋香說,那就別讓你家老二看到不就行了?鄭月娥反問道,不看到,萬一她真離了,咋從兄弟手里拿錢?不是有遺囑嗎?李秋香納悶了,上面寫得清清楚楚,還蓋著公證處的章呢,你三個兒子還能賴賬不成?鄭月娥說,我不給老二,老二咋知道有這份遺囑?李秋香說,你三個兒子手里不都有嗎?鄭月娥說,萬一他們不讓老二看到呢?等等,李秋香說,我都被你繞暈了,讓我好好琢磨琢磨。捋了捋,李秋香總算捋出個所以然來,不會這樣吧?鄭月娥說,還是那句話,我們生的不是觀世音菩薩。李秋香問,那咋辦?鄭月娥說,這就是我要你幫的。李秋香納悶了,我怎么個幫法?
鄭月娥的意思是讓李秋香跟她家老二保持聯(lián)系,一旦聽說她家老二離婚了,就讓她家老二去找她。她鄭月娥會把遺囑復(fù)印一份存放在李秋香那里,到時李秋香再把遺囑給她家老二。
這樣不好吧?李秋香面露難色,我覺得這種事你最好還是找親戚幫忙。親戚更不靠譜,鄭月娥道,你能保證我那些親戚,是偏袒我兒子,還是偏袒我姑娘?這事還非得不沾親不沾故的辦不可,我也不會讓你白忙活,我寫張字據(jù)給你,當保管遺囑的費用,到時找我家老二要。跟這沒關(guān)系,李秋香說,主要是我沒碰到過這種事,怕耽誤了。我信得過你,鄭月娥道,不瞞你說,這么急著安排,是因為我怕我突然走了,來不及交代。呸呸呸,李秋香回頭,今天咋盡說這些不吉利的話?咱們的日子還長著呢。鄭月娥說,我胃癌。李秋香一哆嗦,啥?車廂擠滿乘客,有些嘈雜,她沒聽清,更恰當?shù)卣f,是不敢相信。胃癌,晚期,轉(zhuǎn)移了,鄭月娥貼近李秋香耳朵說,他們瞞不住我。咋會這樣?李秋香脊背發(fā)涼。這次住院查出來的,鄭月娥說,孩子們瞞著我,我啥都知道。好好治……拍打鄭月娥手背,李秋香眼圈泛紅。沒啥的,鄭月娥坦然一笑,人老了,要么癌癥,要么中風(fēng),總有一天要走的,不走就成精了。我這條命,我家老三落水那年就該還給閻王爺?shù)?,老天保佑,讓我多活了幾十年,讓我看到他們成家立業(yè),走前還能把事情安頓好,知足了。我琢磨,認識妹子你,興許也是天意,老天派你來幫我的。李秋香不忍再拒絕,我回去問問我家老伴吧……可不可以讓他知道?鄭月娥說,不傳出去就行。
將遺囑瀏覽了不下兩遍,崔玉強夸贊道,鄭月娥這女人委實不簡單哩,換我都不會考慮得這么周全。李秋香說,問題是咱們該不該幫她這個忙?崔玉強略一沉吟,也就是怕誤事,萬一哪天咱們跟她家老二斷了聯(lián)系咋辦?比方說,她家老二離婚時,我們兩口子都不在了呢?李秋香說,月娥妹子說了,那就是她家老二的命,不怪咱們,盡力就好。崔玉強說,不幫又說不過去,畢竟她……李秋香說,我也這么覺得。思忖一番,崔玉強提了個設(shè)想,咱們家情況跟她家差不多,不如學(xué)學(xué)她,也搞份遺囑去公證,然后復(fù)印一份寄放在她家老二那里,這樣,咱們幫了她,她也幫了咱們,誰也不欠誰。李秋香一拍腦殼,我咋沒想到!
7
距離出來那天,已經(jīng)過去兩個月,對李秋香而言,恍若隔世,眼下是即將輪回——公共汽車正穿行于一段幽深得仿佛沒有盡頭的隧道,好似輪回前的時空穿越。
這么久沒回去,也不知道家里亂成啥樣了,李秋香顯得憂心忡忡。崔玉強說,沒準收拾得更干凈。也只是隨口這么一說,他才不信他們會脫胎換骨,他們良心能有所發(fā)現(xiàn)就已經(jīng)是天恩浩蕩。李秋香說,八成都是去街上吃。崔玉強說,有錢去月球吃都行,你能管他們一輩子?李秋香說,管不了他們一輩子,我還能一輩子不回家?那就回家再管。崔玉強本就不太贊成這么快回去,動身時還跟老伴一番說道,表示在外的時間必須再長一些,才能給姐弟仨一個下馬威。李秋香問,那套房子咋辦?崔玉強想也沒想,橫豎不可能給阿萍。
他們打算把房子留給老二。老二不光聽話,學(xué)習(xí)也好,是老師們眼中的尖子生,是家長們嘴里“別人家的孩子”,每學(xué)年家長會,都被班主任列作榜樣號召眾家長攜自家孩子看齊。身為崔曉健的媽,李秋香引以為傲,兒子的家長會注定是屬于她的盛會,去之前少不了一番梳洗,換上像樣的衣裳,以迎接即將到來的無上榮光。崔曉健就這么順理成章地考上一中,考上985,又考進建設(shè)局,成為他們家迎風(fēng)招展的一面旗幟。
哪料想,就是這么個讓他們面上有光的孩子,也有讓他們窩火的一天。去年國慶黃金周期間,老二媳婦,不,那時已經(jīng)是老二前妻,發(fā)微信給崔玉強,說她準備給兒子買架鋼琴,能不能支持點經(jīng)費。崔玉強莫名其妙,沒有貿(mào)然應(yīng)承,轉(zhuǎn)而問老二,你家最近是不是缺錢?崔曉健說,沒有呀,怎么這么問?崔玉強說,那你媳婦怎么找我要錢給你兒子買鋼琴?崔曉健表情一僵,說,你別給她。聯(lián)想到兒子最近常跑回來蹭飯,崔玉強就問他是不是發(fā)生了啥事。興許是怕前妻繼續(xù)找他爸要錢,崔曉健才坦白他們已經(jīng)離了。
崔曉健不光離了,還將孩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連同房子的居住權(quán)給了前妻。照崔曉健的說法,只要孩子他媽沒再婚,那套原本由他爸出資購買的房子,盡管所有權(quán)還是他崔曉健,但居住權(quán)已歸屬孩子他媽。要是她只找人不結(jié)婚咋辦?李秋香氣得喋血,你說你這孩子咋這么傻?崔玉強也氣得夠嗆,你做事前能不能先跟我商量一下?他讓老二把離婚協(xié)議書給他瞧瞧。崔曉健推托在辦公室,有空去拿,被他爸催了三五回,才拿出來。得知老二還給了他前妻三十萬元,崔玉強氣得腦蓋都要掀飛了,食指伸出去,指著老二的鼻子罵,你腦袋里裝屎呀!事情敗露,崔曉健索性不隱瞞了,退掉租住了三個月的房子,搬回來住,繼續(xù)上他的班,每個月支付前妻兩千元撫養(yǎng)費,再支付他媽兩千元生活費,周末去探望兒子——眼下就是這么個狀態(tài)。
要知道他那樣,咱們就不該說那么重的話,李秋香自責地對老伴說,咱們不該怪他的。
也就在那段時間,崔玉強撞見老二在吃藥,出于關(guān)心,問他吃啥藥。崔曉健說胃藥,胃有點潰瘍。崔玉強留了心眼,拍下那幾種西藥的包裝盒,上網(wǎng)一查,得知是治療抑郁癥的藥,心疼極了。老二平日的表現(xiàn),是不太對勁,之前沒在意,因為他打小就這么個性格,不愛說不愛笑,一天到晚苦苦思索啥世界性難題的樣子。當晚老二下班回來,崔玉強問他啥時得的這病。崔曉健說蠻久了。崔玉強問,還能上班嗎?崔曉健說上班可以,不求提拔就沒太大壓力。
他就是太軟弱,光知道為別人著想。一說這話,李秋香總?cè)滩蛔∵煅省?/p>
就是生了病,崔曉健在家也勤快,可以說,比過去更勤快。他其實是懶的,懶是抑郁癥的一種表現(xiàn),他勤快是體諒他媽太辛苦。李秋香確實辛苦,老三媳婦尚未生養(yǎng),午餐在公司解決,執(zhí)著于減肥,晚餐一根黃瓜或一個蘋果了事,家里基本不開伙,老三從工地回來,往往先在他媽這吃完飯才回自己家,有時候早餐也會在他媽這吃完才去工地,也就是說,加上老伴和外孫,李秋香得伺候一家上下五六口人吃喝。春夏秋冬,嚴寒酷暑,她李秋香的一天從清晨六點開始:六點起床,為一家子張羅早餐,五六口人,有的起來吃,有的不起來吃,沒個準數(shù),還是得做五六口人的量,多了她自個兒當午餐;吃過早飯,約七點,上市場買菜,然后回家洗碗,完事,屋里屋外稍一拾掇,又到了準備午飯的時間;午餐結(jié)束,洗洗刷刷,短暫休息,起來洗滌昨天一家子換下來的衣裳,緊接著,又得準備晚飯了。一日三餐結(jié)束,把最后一個碗放進櫥柜,往往已經(jīng)晚上七點左右,累得要命,恨不能立刻躺下。該操心的事,遠不止這些,家里衛(wèi)生要做吧?水電費要交吧?生活用品要買吧?紅白喜事,人情往來,都得靠她打點,還要聽大大小小這使喚那使喚。原來“多個人多雙筷子”并不對,多個人實際要多出不少事,可能要多炒一樣菜,肯定要多洗一副碗筷,如果這個人要長住且四體不勤的話,還要多出一身臟衣裳,多污染一塊地方。對上歲數(shù)的人來說,這些都是負擔,說不定會成為壓垮他們的最后一根稻草。
除非去看望孩子,上班之余,崔曉健很少外出,看書,刷手機,幫他媽打理家務(wù),像寄人籬下的孩子,看主人臉色行事。老二越這樣,崔玉強兩口子越心疼,倒希望他“壞”一些,像他姐他弟,他們沒準會更好受。崔玉強寬慰他,離就離了,沒啥大不了的,孩子終究是你的孩子,房子終究是你的房子,離婚的海了去了。話雖如此,兩口子還是希望老二再續(xù)一個,才不到四十歲的男人,不可能這樣過一輩子。崔玉強試探過他,說好好治病,等病好了,咱們找個合適的。崔曉健擰眉道,再說吧。語氣分明是拒絕的。兩口子不敢逼得太緊,暗中為老二再娶做準備,留意有沒有合適的女子,年紀大些無妨,離異的也行。娶老婆得有房子,離過婚的,更少不了,那套空置的房子,也就有了用武之地。這事不能被崔曉萍知道,因為她也想要那套房子。她要那套房子無可厚非,崔家就他們?nèi)愕?,三套房,一人一套,一個蘿卜一個坑,理所當然。
李秋香說,我倒有個主意。
崔玉強問,啥主意?
咱們把那套房子賣掉,把錢私下給老二,別一筆轉(zhuǎn),每個月轉(zhuǎn)一兩萬,別讓老大知道,到時如果老二再找一個,這些錢,加上他自己存的,再買一套肯定夠。
你女兒精著呢,能瞞得住?
我裝病唄,跟她說賣了房治病,也不虧待她,吃家里住家里,每個月給她兩千元,到咱們歸西那天。
是個辦法。
咱們再立個遺囑,老房子三姐弟平分,她總不該有意見了吧?李秋香說,咱家跟鄭月娥家不一樣,這份遺囑,我要讓三姐弟都看到,公公正正,明明白白。
崔玉強認為這主意不錯,咱們還能活個十來年,一年給老大兩三萬元,也就是二三十萬元,加上老房子,不虧待她了。
除非拆遷,老房子也賣不掉,畢竟她兩個弟弟也有份。
拆的話,那就更好了,分得更清楚,更明白。
我就是怕,萬一拆了,咱們不在,他們就沒有姐弟可做了。
不拆,他們也未必合得來,崔玉強說,咱們當?shù)鶍尩囊蛔?,兄弟姐妹就不是兄弟姐妹了。對姐弟仨的關(guān)系,他再清楚不過,老大老二歷來互不待見,若非有事不得不開口,三五天未必能說上一句話。老二看不慣老大女孩子家家的抽煙,看不慣老大日夜顛倒,打擾家人睡覺也就罷了,還徹夜開燈浪費電,過去偶爾會規(guī)勸老大幾句,老大就嫌老二多事,罵他摳摳搜搜像鐵公雞。老大說,我又沒花你的錢,別以為爸媽的錢就是你的。于情于理,崔玉強兩口子自然偏向老二,呵斥老大別做錯了還有理。老大就抱怨當?shù)鶍尩钠模斨先拿?,說咱爸媽心里只有老二這個兒子,疼老二勝過咱倆,這明顯就是拉攏的意思了。好在老三不為所動,相比老大,他與老二反倒走得近,只不過,這種近,也只是不爭不吵而已,生分得不像兄弟。
李秋香說,吵歸吵,真要有啥事,終歸是兄弟姐妹,總比外人強。又嘆口氣說,都是錢鬧的,要沒有家產(chǎn),興許就不用這么折騰。
不知想什么想得出神,崔玉強半天才回應(yīng)道,鄭月娥不也有家產(chǎn)?
那就是咱們沒管好,李秋香說,鄭月娥講得一點都沒錯,咱們當了一輩子父母,還沒整明白怎么當父母。鄭月娥這面鏡子,讓李秋香照見了自己的不足,這些日子,她常常自我檢討,覺得自己過去可能真的太寵孩子了,幾個孩子才變成如今這樣。是這方面原因嗎?好像又不對。就算讓她回頭來過,借鑒鄭月娥的方法,她也沒有信心把他們教好。
跟這沒有太大關(guān)系,崔玉強似乎猜出李秋香所想,抑或說,推卸責任是人的一種本能,要說寵,數(shù)你表姨最寵孩子了,人家不也好好的,還讀了博士,當了教授。李秋香不爽老伴這么一個事不關(guān)己的態(tài)度,好像孩子變成這樣他一點責任都沒有,我看都是遺傳的!
一說到遺傳,崔玉強就氣短了,腦袋撇向窗外。年輕時,他也是個不讓人省心的主兒,男人容易犯的那些錯誤,他無一落下,李秋香沒少跟他吵,幾度鬧到要散伙。李秋香認定,老大和老三隨他爸,所以才這么個性子,老二不是他們親生的,才不像老大老三那般讓人鬧心。說來這又是一樁故事,早年,生下老大后,李秋香多年未孕,兩口子以為這輩子不會再懷了,遂抱養(yǎng)來枕頭大的老二,豈知兩年后又懷上老三,這事他們沒往外說,老二也被蒙在鼓里。精神病都會遺傳呢,況且你身上這些臭毛??!李秋香會持有這種觀點,還因為她公公,崔玉強他爹,在街坊鄰居那里,風(fēng)評也不是一般的差。
太陽漸漸升高,曬進半邊車廂,前方傳來一串槍聲,車載電視正播放一部槍戰(zhàn)片,主角跟反派打得激烈。幾乎沒人看,一車子乘客,有的打盹,有的刷手機,一個年輕的母親和她六七歲大的兒子正玩著手拍手游戲。這人呀,不能閑,一閑下來,就銹了……鬧著要回家的是李秋香,但回家并沒有給她帶來好心情,苦點累點,她沒有怨言,那么苦的日子都過來了,如今這算啥?主要是心累,老大那樣,老三那樣,要命的是,唯一給她慰藉的老二也那樣,她感覺自己沒了盼頭。
崔玉強打斷她,想做就做,不想做就不做,他們要不滿意,咱們也不奉陪。
嗯,李秋香像是對自己發(fā)誓,往后呀,我也要每天晚上去跳廣場舞,每天一樣水果,每周一次“馬殺雞”……她家邊上就有個跳廣場舞的小公園,但凡不下雨的傍晚,她在廚房忙碌時分,“動恰動恰動動恰”的拍子,就如一只只青蛙蹦過來。
說話間,崔玉強手機響了,老大的電話。遲疑了一下,崔玉強劃開接聽。電話那頭,崔曉萍說,爸,曉康被人打了。怎么回事?崔玉強如遭雷擊,那抹本就不那么堅實的希望被劈得灰飛煙滅。崔曉萍說,好像欠了人家錢。崔玉強問,多少?雀曉萍說,不清楚,你自己問他吧。崔玉強問,傷得嚴重嗎?崔曉萍說,倒還好……
眉毛擰成繩,崔玉強怔怔地望著窗外,糾結(jié)要不要回去。他本能地想逃,不回家,到站再坐回來,然后周游世界,眼不見為凈。他又迫切想早點到家,了解老三的傷勢及事情的來龍去脈。再幫他一次,他在心里對自己說,最后幫他一次。察覺老伴接完電話神色不對,李秋香問,怎么啦?沒事,怕老伴擔心,崔玉強沒敢實言相告。李秋香不信,搖他胳膊,你倒是說呀,到底怎么了嘛?
責任編輯 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