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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誰(中篇)

        2024-12-31 00:00:00巫宏振
        福建文學(xué) 2024年11期

        作家簡介

        巫宏振,生于1989年,魯迅文學(xué)院第46屆高研班學(xué)員,小說發(fā)表于《天涯》《上海文學(xué)》《福建文學(xué)》《廣州文藝》《山西文學(xué)》等期刊,部分小說被《小說選刊》轉(zhuǎn)載,著有小說集《風(fēng)中羽毛》?,F(xiàn)住廣州。

        我今年可能三十三歲,也可能不是。我有過很多姓,比如趙、錢、孫、李……我現(xiàn)在姓陳,這個姓我用了很多年,但“陳”也不是我真實的姓,那些都不是。我的老板黃強說,我真實的姓可能是唐,也可能是張。我問他從哪里知道的。他說網(wǎng)上有種軟件,可以檢測出我是哪里人,非常準(zhǔn),已經(jīng)為很多失蹤的人找到了家。他在電腦上用百度搜索,找到那個軟件的官方網(wǎng)頁,輸入我口述的一些信息,點擊查找,結(jié)果顯示我是江西贛州人。

        我不信,網(wǎng)上很多騙子,我不會再上當(dāng)了。我肯定是廣東人,而且是客家人,因為我會說客家話。黃強說我怎么這么死腦筋,我這種性格真不會開竅。他相信大數(shù)據(jù)錯不了。他說服不了我,我堅持說我是廣東人。我沒有跟黃強姓,雖然他收留我,給我工作,給我飯吃,但他說不能跟他姓,這會亂了江湖規(guī)矩。他是老板,我是員工,我們不是平級。他比我大兩三歲,也可能我比他大。我忘記自己是哪一年出來工作的了,可能十三歲,也可能十四歲。記得那一年,有一次我跟人打架,對方三個人,長得牛高馬大,我有點怵,但沒有臨陣退縮,結(jié)果就是我的后背被砍出三四處傷,住進(jìn)醫(yī)院縫了幾十針,昏迷之后醒來,我的記憶就出差錯了。

        有時候,記憶是不可靠的,它會干擾我的生活,干擾我的判斷,讓我對很多東西不確定,比如我不確定自己的姓名,不確定自己的年齡——三十三歲、三十五歲、三十七歲,甚至更大?不過有些東西我很確定,我記得家門口有一株大榕樹,有一條河,有一個水電站,我經(jīng)常在壩上玩水。

        我有過很多小名,開始在花都區(qū)獅嶺鎮(zhèn)一家皮具廠工作時,有人叫我“小趙”。后來在黃埔區(qū)的一家超市做營業(yè)員時,他們叫我“大黃”。過了幾年,換在珠江新城的火鍋店上班,同事們就改叫我“老孫”……現(xiàn)在隔壁開花店的老郭、樓上開早餐店的王嬸都叫我“小陳”。我不確定哪個才是我。

        “小陳,聽說你找到親人了?”王嬸問道。

        我站在早餐店門口看著王嬸,她在店里撈著面。

        王嬸住我樓上,我在一樓,她在二樓。新冠疫情的三年,她照顧過我,給我送過潮汕粿條,給我吃過牛肉丸湯面,幫我度過了封控最嚴(yán)的那段時期。為了回報她的恩情,我給她修過腳踏三輪車,修過落地電風(fēng)扇,扛過面粉袋,打過老鼠,就是沒在她店里上過班。我問過她是否招人,她一邊揉面粉一邊拒絕說不招了。她丈夫斷了右手,手肘之下全截了,搬不了東西,就守著店鋪,幫忙擦桌子。夫妻倆都是汕頭人,獨生女兒嫁到海南島,一年都不回一次。王嬸去過幾次女兒家,覺得島上太熱了,住不習(xí)慣,還是喜歡廣州。我在出租屋里就蹭她家的wifi上網(wǎng),她不收我的網(wǎng)費。她家的三輪車占用我門口的空地,經(jīng)常出門我都要側(cè)著身出來,但我不去計較。我不能用微信支付,也用不了支付寶。我買早餐用現(xiàn)金結(jié)賬,王嬸也不會嫌麻煩,不過每次一毛兩毛的零錢她是不會找給我的,她就說下次多給我一個肉包。我也不跟她計較。

        黃強用錢試探過我。第一次見到黃強是我來他的百貨商店求職那天。為了日后不產(chǎn)生誤會,我便開門見山,坦白我的現(xiàn)況——虛構(gòu)的現(xiàn)狀——兒時被人拐賣到湖南,解救之后送到福利院,十多歲就開始出來混跡江湖,沒有身份證,沒有銀行卡,沒有固定的工作,不確定家在哪里,以前賺過錢,后面花光了,現(xiàn)在窮途末路,流浪多年,童年的記憶也忘記了……沒等我說完,他撲哧一笑打斷我的話,下一秒就變臉,叫我滾,別在他面前編故事。當(dāng)天晚上,我還被一家飯店招工的老板拒絕,然后在街上游蕩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我又返回來找黃強,我知道他急著招工,因為店里只有他一人,此時門口堆滿貨物。

        這次黃強沒有驅(qū)趕我,他從散亂的貨物中爬出來,一邊脫手套一邊問我,是不是犯法了,在逃罪,所以一問三不知,裝失憶?我說失憶確實有點失憶,主要是有點混亂,想不起來。他比我強壯許多,一米八的個頭,高我半個腦袋,右手臂上文著一條巴掌大、齜牙咧嘴的蛟龍。他也混過社會,閱歷不淺,年輕時打架斗毆,在牢里蹲過半年。蛟龍文身就是黃強的個人象征,象征著他的往事。他撣了撣手套上的灰塵說,可以招聘我,但是先要去派出所查一查我是不是在逃犯,如果是,那就當(dāng)場為民除害,如果不是,他就聘用我,絕不食言。我說查就查,身正不怕影子斜。

        去了兩處派出所,系統(tǒng)里都沒有我的犯罪記錄。一片空白。我是清白之身。黃強撓著頭走出派出所大門,大惑不解,嘴里嘀咕著:“這沒道理啊。”他遵守諾言,回去就給我辦了入職。剛開始那段時間,他對我心存疑心。第一天,他就故意在店里落下一百塊錢,試探我是不是撿便宜的小人。我確實撿了,但把錢放進(jìn)了收銀臺的柜子里。兩天后,他試了第二次,我還是默默地把錢撿起來,又放回柜子里。如果我私吞,會被角落上的監(jiān)控拍到,那肯定就上當(dāng)了。

        我之所以敢理直氣壯答應(yīng)黃強去派出所查詢,是因為以前那些聘用過我的老板也拉我去查過,結(jié)果一樣:查無此人。我把自己的情況如實相告。有一次,民警帶我去醫(yī)院抽了血,采集了我的DNA,錄入全國數(shù)據(jù)庫,就叫我回去等消息。我想想都覺得滑稽,偌大的城市居然沒有我的痕跡,我像個幽靈一樣存在。黃強不信邪,有一次他去送貨上門,跟客戶發(fā)生口角,回到店里在氣頭上,就對我陰陽怪氣地說:“陳游弋,我怎么看你都像個逃犯,躲在我這里隱姓埋名?!?/p>

        我忽然來氣了:“強哥,你不要給我亂扣帽子,冤枉人。我一直是清白之身。”

        黃強說:“你別橫,等著,不管你是人還是鬼,等老子查出你的底細(xì),就揭發(fā)你,收拾你?!?/p>

        他確實查我了,不過不是去派出所,而是在抖音直播上。他有十三萬多抖音粉絲,這就是他自信滿滿的原因。他說他有十三萬多的私人偵探來查我,定能將我的過去扒得精光。他問我,敢不敢在抖音直播上露臉。我說有什么不敢的,但是我的抖音玩不了,老是彈出一個框,提示我要身份證實名認(rèn)證,我一氣之下就卸載了。黃強說是進(jìn)他的直播間,但是進(jìn)去之后不許亂說話,不許罵人。他怕我亂來,惹事封號。走進(jìn)他的直播間,就等于將我置于十三萬多雙眼睛的注視之下,令我有些緊張。兩年過去了,他沒有查出什么來,當(dāng)初說要揭發(fā)我、收拾我的那個想法,慢慢變成了要幫我尋親。最近他好像有線索了。

        “陳游弋,你的希望來了?!彼f道。

        “陳游弋”這個名字也是我偷來的,我一直都在偷別人的名字,過著我的生活。那年夏天,我在番禺廣場一家酒店做服務(wù)員,遇見了一個名叫陳游弋的年輕人,看面相跟我年紀(jì)差不多,身高比我矮。我們之前互不相識,也沒見過面。他拖著行李箱在前臺登記入住酒店,上樓時卻忘記拿回身份證了。一會兒之后,我把他的身份證送到客房,看到房里還有一個年輕女人。她見到我就躲開了我的視線。我覺得陳游弋也是一個有故事的人,而且我喜歡“游弋”這個名字,像魚在湖里游蕩的樣子。那是我在酒店上班的最后一天,按照慣例,每次離職,我都將改名換姓,重新開始。于是,我便偷了陳游弋的姓名,帶進(jìn)下一段生活。好多年過去了,換了幾份工作,經(jīng)歷了世間的痛苦與快樂,我還是保留著“陳游弋”這個名字。為了一個女人,為了找回我們的愛情,我依然借著這個名字一直尋找我的親人。

        那個女人叫方珊珊。她有戶口簿,有身份證,還有正常的工作,有家人陪伴,不是像我一樣無根無源的可憐人。陳游弋出生于1990年2月,而我盜用此人姓名,自然也竊取了他的出生年月,照此計算,我比方珊珊大兩歲。遇見她的時候,我已經(jīng)有了新名字“陳游弋”。當(dāng)時我們是同事,都在海珠區(qū)一家電子配件公司上班。我比她早入職一年。她是文員,坐辦公室,我是倉庫管理員,負(fù)責(zé)貨物進(jìn)出登記以及日常維護(hù)與管理。辦公室與倉庫都在二樓,我跟她每天都能見面,互相打招呼。

        我說一句:“早啊珊珊?!?/p>

        她回一句:“早啊游弋。”

        她說話時面帶微笑,兩頰上有好看的小梨渦。那年她二十三歲。

        我能在那家小公司任職倉管,全因現(xiàn)在房東的介紹,他可憐我,擔(dān)心我沒錢交房租,就通過熟人關(guān)系把我介紹進(jìn)去。我還以為他真的可憐我,后來得知,房東每介紹一人成功入職,就有三百元傭金。我可能連小學(xué)都沒畢業(yè),沒知識,沒文憑,干不了辦公室的工作,然而我正逢年富力強,身上有的是力氣,干體力活不在話下。我經(jīng)常替方珊珊跑腿,一會兒去一樓的保安室?guī)退炇湛爝f,一會兒又去門口幫她拿外賣,拿這拿那,跑得不亦樂乎。在這個地方上班,我是否有戶口簿,是否有身份證,是否有銀行卡,是什么樣的人,家在哪里,以前做過什么工作等都很少人關(guān)心。把本職工作做好就不會有麻煩。

        方珊珊主動關(guān)心我,她在員工資料夾上看過我的簡歷,幾乎空白,名字也寫得歪歪扭扭,那些資料全是編造的。我比誰都清楚,我的經(jīng)歷絕對不止那幾個字,可能一張紙都寫不完,但我的記憶出錯了,很多都寫不出來。有一天下班,我跟方珊珊一起走回家,邊走邊聊,她就問起了我的簡歷。

        “為什么你的簡歷除了名字與現(xiàn)在住的地址,其他都是空白的?”

        面對她的突然追問,我猶豫了一會兒,要不要跟她坦白呢?以前有人告誡我,不要隨便在外人面前暴露自己的缺點,但我面對的是方珊珊,而不是外人,她在我心里不是外人,我不想欺騙她,于是我說了,除了偷名盜姓沒有說,其余的我都坦誠相告。她聽完后沉默了一會兒,沒有表現(xiàn)得很詫異,也沒有立刻發(fā)表看法,而是若有所思。她說,像我這種身份的人叫作黑戶。我問她,會不會怕我?她扭過頭看著我,撲哧一下笑出來:“你又不是黑社會,我為什么怕你?”我說不怕就好,我也不知道造成現(xiàn)在這種身份是誰的錯,是我、是家人還是其他人?接著她又說。像我這樣的人,全國有很多,大概有一千三百萬。聽到這個數(shù)字我立馬睜大眼睛看著她,有點不敢置信,因為我對數(shù)字比較敏感,知道這個數(shù)目有多龐大,在2015年,廣州的常住人口也就約一千三百五十萬。

        她對自己的回答很肯定:“對啊,官方統(tǒng)計就是這么說的?!?/p>

        我問她:“他們都跟我一樣沒有家,沒有戶口,沒有身份證嗎?”

        她說:“看情況而論,不是所有人都一樣。”

        “所以我還是個特殊情況嗎?”

        “原因有很多種,像你這樣,記不起來的應(yīng)該是特殊情況。”

        我們走到中大地鐵站就各自分開。她要去姐姐家,她姐姐跟姐夫在南沙區(qū)經(jīng)營著一間家具店,她說最近店里生意比較好,周末去幫一下忙。

        “但是你并不孤獨。”進(jìn)地鐵之前她安慰我說。

        “我不孤獨嗎?”我心里想道,面帶微笑地看著她。

        我辦不了羊城通,乘公交坐地鐵都用現(xiàn)金。我回出租屋不用乘車,就在新港西路附近的城中村,下班后就走路回去。路過學(xué)而優(yōu)書店時,我偶爾會進(jìn)去看看,翻翻書。我覺得我以前可能認(rèn)真讀過書,不然為什么想要進(jìn)書店呢?事實上,我只是翻書,看封面,看五花八門的插畫,是那些畫吸引了我,而不是文字與故事。有一次,我跟著三五個大學(xué)生走上三樓的會客廳,聽一位中大的教授與一位男作家談新出版的小說。臺下聽眾大都是中大的學(xué)生,有的低頭看手機(jī),有的專注臺上兩人的對談。坐前排的幾個是年紀(jì)比較大的,應(yīng)該是教授與作家的好友。我毫無感覺,油鹽不進(jìn),靜靜地站在門口左側(cè)的茶桌旁。我倒了一杯免費的咖啡,吃了兩塊免費的芝士蛋糕,味道很好,離開前還拿了兩根香蕉。

        之后一段日子,我又去了幾次書店,凡是遇到聽講座這種好事,我就不想錯過,默默地上去吃點免費的飲料與食物就下樓離開。在場沒人知道我是誰,也沒人找我說話。我跟他們不一樣,他們是知識分子,渴望精神的滿足,我是無名之人,沒有那個需求與愛好,無“精神”可言,有食物果腹便知足了。

        我把“免費吃”這種好事告訴方珊珊。她就笑了,說我就是嘴饞了。

        “聽聽講座也挺好,我都好久沒有學(xué)習(xí)了?!彼@樣說道。

        “下次有講座我告訴你,你負(fù)責(zé)聽,我負(fù)責(zé)吃。”

        我許下承諾之后,就特別留意書店門口告示牌上面的信息,但凡有變動我都一清二楚。終于等到一天下午,我看到告示牌上換上了新的海報,貼上一張外國女人的照片,她的名字很長,念著拗口:S.A.阿列克謝耶維奇。照片左邊是一本書的封面,那本書名叫《切爾諾貝利的悲鳴》。我把那個消息告訴方珊珊,并且約她下班之后一起去書店聽講座,我的目的只想去吃免費的咖啡與蛋糕。已經(jīng)是12月下旬,講座的那天剛好發(fā)工資。我每個月領(lǐng)工資都是領(lǐng)現(xiàn)金。我下班前去辦公室找了方珊珊,從她手里領(lǐng)了一個裝著工資的信封袋,上面用簽字筆寫著“陳游弋”三個字。我打開信封數(shù)了數(shù)。

        “對數(shù)嗎?”她問。

        “對數(shù)?!蔽艺f。滿意地合上信封口。

        “每個月領(lǐng)現(xiàn)金也不方便,要想辦法辦一張身份證,辦一張銀行卡?!彼f。

        提到這個事,我不知如何作答。我何嘗不想?但是該如何辦我毫無辦法。過去幾年我有過尋親,有幾個熱心的朋友幫助過,他們在網(wǎng)上幫我發(fā)過尋親啟事,也找過民警幫忙,可是幾年過去了,一點結(jié)果都沒有。一旦我離開了那個地方,離開了那些朋友,那么尋親之事就此中斷。

        后來,我遇到現(xiàn)在的老板黃強,他了解我的經(jīng)歷之后,可憐我、同情我,慢慢對我放下偏見,信任我,幫我尋親。就在前幾天,他告訴我,民警找到了線索,疑似找到了我的親人。認(rèn)親的人聯(lián)系民警,民警再找到黃強,讓他轉(zhuǎn)告給我,叫我抽個時間去派出所一趟,跟認(rèn)親的人視頻通話。說是疑似,因為見面前民警還沒有確認(rèn)我跟對方有沒有親屬關(guān)系。我謹(jǐn)慎,猶豫,半信半疑。黃強走過來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說,民警幫我找到家之后,苦日子就算熬到頭了。

        1986年4月26日。烏克蘭。切爾諾貝利。核泄漏事故。災(zāi)難開始了。

        方珊珊說她沒有看過《切爾諾貝利的悲鳴》,但她知道切爾諾貝利核電站泄漏的災(zāi)難。

        我問她:“你從哪里知道的?”

        她說:“歷史書上?!?/p>

        我對歷史頗感興趣,但不是從歷史書上去了解,而是從抖音視頻里了解。我晚上經(jīng)常在電腦上刷抖音。那臺臺式電腦還是我以前在二手市場上班時買回來的組裝貨。雖說我也逛過不少次書店,跑了不少次三樓,蹭吃了不少咖啡、蛋糕與香蕉,但我一本書都沒有看完,也一本都沒有買過,就更加不會看到那段歷史的記載。不過冥冥之中似乎有注定,后來我跟那段歷史有過一次短暫的關(guān)聯(lián)。

        那天我跟方珊珊都沒有去書店聽講座。我們下班后坐地鐵去了珠江新城花城匯,吃了一頓羊肉火鍋。她喜歡辣味,尤其是藤椒味。我辣到流眼淚。吃完火鍋,我們在附近的電影院看了《老炮兒》的首映。方珊珊說,她主要想看李易峰與吳亦凡。電影放到一半我就打起瞌睡,方珊珊看得津津有味。那晚,我們第一次牽手了。那時候,她也不曾想到,多年之后,那兩個男明星的遭遇何其相似,一個退網(wǎng),一個落網(wǎng)。而昔日陪我度過平安夜,看了一場電影的她,也離我而去。

        元旦放假,我跟方珊珊去爬了白云山,我們在半山腰的一個小亭子里正式確定情侶關(guān)系。沒有鮮花,沒有煙花,也沒有定情禮物。我鄭重其事地問她,為什么不介意我的現(xiàn)狀?我沒有身份證,沒有銀行卡,沒有車,沒有房,沒有存款,就連家都沒有,一無所有。我越說越沮喪,不敢直視她的眼睛。她拉著我的手,搖了兩下頭,一個二十三歲的女孩,用她那青澀的目光看著我說道:“現(xiàn)在一無所有,不代表未來一無所有?!蔽也恢涝撜f什么,她說完那句話我就把她摟入懷里。她的天真令我動容。像我這種身份的人,就像都市海洋里的無帆之舟,隨波逐流的浮萍,飄蕩在街頭巷尾的幽靈,無名無姓,不知根源,談何未來?

        方珊珊是福建的客家人,她出生在海邊,從小看著大海長大。我說我長這么大還沒有親眼見過大海,她說我應(yīng)該出去見見世界,不然真的錯過太多美好的事物了。她說得沒錯,我的眼界太狹窄,可是我在廣州生活都受到了諸多限制,又怎能順利去見世界呢?想到這些,我的內(nèi)心不禁涌起一陣酸楚。2016年后,我玩手機(jī)游戲都要身份證實名認(rèn)證了,登錄QQ號碼也都要身份信息,這些我都沒辦法辦到,一氣之下都把軟件卸載了。何況買票坐車出行呢?那樣更不可能。

        我說,我可能一輩子都會困在廣州,哪里都不方便去。

        她好奇地問,有這么不方便嗎?

        她不知道聊這些話題時,我的心思有多么敏感。我的心頭拷著一把沉重的枷鎖,不僅鎖住了我的雙腳,鎖住了我的視野,還鎖住了我的心靈。這么多年來,錯過美好的事物已經(jīng)成了我人生既定的命運,因為這個命運,我習(xí)慣了這把枷鎖壓在身上的重量,踽踽獨行。

        我說:“如果世界接受我,我就去擁抱世界,追尋美好的事物。”

        她笑著糾正道:“是你要去接受這個世界?!?/p>

        我想了想說道:“那你接受過這個世界嗎?”

        她右手托著下頜兒說道:“接受過啊。我的世界是一片無邊無際的大海?!?/p>

        小時候,她對世界的認(rèn)識是從大海開始的。她經(jīng)常跟著同伴們?nèi)ズ_呁嫔扯?、撿海螺,有時候她還瞞著父母,跟著姐姐上了同學(xué)家的漁船出海。她姐姐大她三歲,叫方曉曉。方曉曉嫁到廣州,先后在番禺、南沙做生意,現(xiàn)在定居南沙。她給我看過姐姐的照片,姐姐與妹妹差不多高,站在一起就像一對雙胞胎。說到爸媽,她的話里盡是欽佩與驕傲的語氣。她爸媽現(xiàn)在老家經(jīng)營著一家餐館,生意穩(wěn)當(dāng),日子平淡,足以安享晚年。

        她爸爸年輕時漂洋過海下過南洋。那是1985年初,他隨了社會大潮,投奔在馬來西亞烏魯冷岳縣做橡膠生意的叔叔,說是跟著下海經(jīng)商干一番事業(yè)再回國。1988年,他帶著賺到的錢返回中國,結(jié)婚成家,跟妻子在老家開了一家水果店。方珊珊說,她姐姐出生那會兒,爸媽還是開水果店,到她出生的第二年,爸媽才開始轉(zhuǎn)為做餐飲。之后她爸媽再也沒有做其他行業(yè),就生活在海邊,守著那家餐館,很少離開那個地方,除非有離開的理由,比如她或者她姐姐。

        我跟方珊珊相戀了三個月就開始同居。房子是她租的,離我住的地方不遠(yuǎn)。搬家的時候,我在老郭的花店買了一束紅玫瑰。那是我第一次買花送給她。老郭坐在門口的躺椅上,問我是不是送給女朋友的。我說是。老郭從椅子上起身,叫我等他一會兒。他匆匆走進(jìn)里屋,像在翻找什么,出來時端了一盆百合花,說要送給我,祝我和珊珊百年好合。老郭有一兒子一女兒,兒子跟我差不多大,我見過一面,在深圳工作,平日里幫不到他的忙。女兒嫁到廣西,幾年才回來一次。以前,我常常幫老郭搬花盆,清理垃圾,他生病在家時,我還給他看過店鋪,他老婆另有工作,在做保潔。給老郭幫忙,我從未拿過他的一花一草,就像我給王嬸搬東西也沒有要過她的一分錢。我還經(jīng)常替房東掃樓梯、搞衛(wèi)生。給清潔工搬垃圾桶,倒上垃圾車。我跟周圍的人更像是依附關(guān)系。疫情期間,我沒有健康碼,但他們幫我熬過了那三年。

        同居后,我發(fā)現(xiàn)方珊珊很喜歡下廚,除此之外,她喜歡跟我講她家里的故事,講過的也重復(fù)講,講她的童年往事,講她的大學(xué)時光,還繼續(xù)講她爸爸去馬來西亞創(chuàng)業(yè)的經(jīng)歷,講她姐姐與姐夫的十年愛情馬拉松,等等。我跟方曉曉在微信視頻中見過幾面,每次聊的話都不會很多,就是替方珊珊回答我的近況問題,點到為止。方珊珊似乎沒有完全把我的真實情況告知姐姐,比如我沒有家、沒有身份證這幾件事就被隱瞞了。那時候,方曉曉生完孩子不到百日,還在家里坐月子。從視頻中看,方曉曉氣色紅潤,說話聲音很清脆。方珊珊說,她姐夫雖然話不多,但是很會照顧人,等哪天放假就拉上我一塊兒去看望姐姐與姐夫。她在視頻里噘著嘴逗著小外甥,說上幾句就喊著要去抱抱小外甥。她對新生兒或者小貓小狗之類的幼崽毫無抵抗力,看到了就想去抱抱,想去摸摸。

        我沒有跟她爸媽通過視頻。她也沒有問我要不要見她爸媽,也許她還在猶豫,或許認(rèn)為時機(jī)還不成熟。我在她的家庭微信群里看過她爸媽的照片,還偷偷看了她與家人聊天的記錄。她沒跟爸媽說我們已經(jīng)同居的事,她提到我,提的都是我們目前的交往日常,當(dāng)她爸媽問到過我的家庭時,她就會跳過話題。她分享過我們出去玩的合照。從聊天的氛圍看,她爸媽很高興,發(fā)了很多“愛心”表情包,最后提到想要見我。她家人催她定下心來,該結(jié)婚成家了,但是她沒跟我提起過爸媽催婚的事。我也就假裝什么都沒看到。

        我對家庭的記憶幾乎是零,無論如何回想都拼湊不出一個完整的畫面。我告訴方珊珊,我的失憶一定跟我被人砍傷有關(guān)。每次我提到被人打那些事,她就會轉(zhuǎn)移話題,覺得太暴力,不是她想象的事。但那些都是我記得比較清楚的事。她最想要聽我講家里的事,但是我辦不到。我其實講過,都是些模糊的、不確定的記憶,而且無關(guān)痛癢,甚至是瞎編亂造的。有時候,在我們分享家庭故事這個事情上,她老是催我努力去想,或許就能想起來,但她逼得有點過,會讓我心慌。我就不得不編造一些假的回憶來敷衍她。但是我心里有個聲音在提醒我:我編造出來的其實是陳游弋的家庭,而不是我的。我慢慢地對這個名字感到有些敏感了,它好像成了我的一個壓力,或者是一個威脅,就像孫悟空頭上的緊箍兒,唐僧念一下咒語就很頭疼,所以有時候聽到方珊珊叫我一聲“游弋”,我就會恍一下神,恍過來之后才代入自己。這時候,我心里就會告訴自己:我就是陳游弋。我不知道這種矛盾是從何時開始的——也許是從看到她爸媽的聊天記錄那天開始。

        有時候,工作的意義就是能讓我轉(zhuǎn)移注意力,暫時拋開煩惱,拋開我的非法身份陳游弋,腦袋空空的,沉浸在來回搬運貨物、打包裝等瑣事里,讓那些煩惱被消解掉。戀愛一周年那天晚上,方珊珊第一次問我什么時候可以見見她的爸媽,她沒提結(jié)婚的事情,只是輕描淡寫地問我,有沒有時間見她爸媽。她大概看我那段時間悶悶不樂,就有點擔(dān)憂,所以想讓我們的關(guān)系更進(jìn)一步。這也是我比較矛盾的一面,關(guān)系。每進(jìn)一步我心里就感到有些彷徨與不安。我不是陳游弋,我騙了她,這個名字是我偷來的,我想要一個戶口,一張身份證,一張銀行卡,但事實上我什么都沒有,如何結(jié)婚成家呢?不過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心里就有了個底,更加努力尋親,不為其他,就為了方珊珊。

        以前王嬸就說過我,她說我是一個沒有根的人,一個沒有根的人成不了家,找不到老婆,除非入贅。王嬸開玩笑地說,如果她有第二個女兒就會考慮把女兒嫁給我,招我入贅做兒子。她那個女兒都四十幾歲了。下了班,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我還會經(jīng)常想起跟方珊珊的爸爸在她姐姐家交談的那個晚上……

        我敷衍過方珊珊一次,之后她就沒有提見爸媽的事情了。那段時間,我們確實很忙,節(jié)假日都被工作填滿,加班加點干活。她有很多訂單要跟進(jìn),要處理。我從早到晚忙,忙著揀貨,配貨,打包裝,然后搬到樓下倉庫,等待裝上車運走。有好幾筆來自英國的大訂單急需出貨,全公司的人都忙碌起來。通常公司的貨物遠(yuǎn)銷東南亞與北美比較多,最多的是運到加拿大。歐洲的單子比較少,如果有,那就是上百萬的大單子,訂的全是LED燈條與電源板,可以塞滿好幾個集裝箱。大貨車停在樓下,占用了左邊的馬路。我記得有個集裝箱是藍(lán)色的,天空一樣的藍(lán)色,箱門上刷著很大的白色數(shù)字25——跟方珊珊的歲數(shù)一樣。

        我在廣州港待過一個星期,看過那里的集裝箱,不僅有藍(lán)色的,還有紅色的、白色的、綠色的,等等。那時候,我剛離開酒店,還沒有找到其他工作,也沒有找到住處,口袋里的錢所剩無幾。我就在一個廢棄的集裝箱里住了下來。那是一個天藍(lán)色的集裝箱,顏色亮麗,看著舒服。我想,它完全可以改裝成一個集裝箱房子。攤開竹席,架起蚊帳,用疊起來的衣服做枕頭,床就有了。要是有電,拉條電線,裝上電燈,去垃圾堆里撿幾張桌椅板凳,靠近箱口處裝個灶臺,裝個水龍頭,再弄些廚具,用木板隔一個小空間用作沖涼房與廁所,這樣一頓改裝之后,這里簡直就是一個家了。想象是美好的,想著有一座自己的房子就更美好。但是每當(dāng)想到美好的日子,我都會不禁感到悲傷。沒有戶口,沒有身份證,怎么建立一個家呢?這么一想,我就又有了尋親的理由,建立一個家之前,必須要有戶口。那時正值8月底,白天太陽在噴火,根本沒法待在箱子里,只有到深夜降溫了我才敢進(jìn)去躺一躺。炙烤之后的箱子有一股甲醛味,加上空氣不能流通,異味很難散出去,聞著就很難受。躺下去也只是淺睡,很難有個舒服的深度睡眠,瞇著眼,就靠著胡思亂想來打發(fā)時間。

        我不是乞丐,不想住在橋底下、公園里,不想被城管驅(qū)逐,也不想被人查身份證。住在集裝箱里,我隨時可以卷鋪蓋離開,不用交房租,不用打掃垃圾。我隨時隨地改名換姓,今天我偷陳游弋之名,明天我偷張三、李四之名,而且偷了就偷了,不用付錢,不會被抓,不會背負(fù)罪名。但是,無論怎么變,偷了多少人的姓名,睡在哪個地方,都不會改變一個事實:我是一個徹徹底底的社會的局外人,一個生活在智能系統(tǒng)之外的局外人。

        躺在集裝箱里的那些夜晚,我會產(chǎn)生這樣的假想:如果我被鎖在集裝箱,搬上貨船,運往英國,會被視為偷渡者,視為非法移民嗎?那些被迫離開自己的國家,漂洋過海遠(yuǎn)赴歐美的偷渡者有很多都是黑戶,他們秘密計劃一段別樣的旅程的時候,難道不就是從走進(jìn)集裝箱開始的嗎?一個擁有合法身份的公民,是不太可能選擇走進(jìn)集裝箱這種愚蠢又冒險的方式,像一件廉價的物品,遠(yuǎn)赴重洋,背井離鄉(xiāng)。我記得之前在網(wǎng)上看過一則國際新聞,說的是奧地利高速公路上的一輛遺棄的卡車上,運載的集裝箱里驚現(xiàn)七十多具非法移民的尸體……每每想起這個驚悚的新聞,我便不寒而栗,那太殘酷了。我生活受限,不過還沒有走到這種絕境,我也不用被鎖在集裝箱,漂洋過海,逃到異國他鄉(xiāng)謀生存。但我看到那些人——偷渡者、非法移民——因為身份不同而遭到拒絕、遣返,最后身陷絕境,心里就會不好受。

        于我而言,有些事情經(jīng)歷一次就已足夠,再多便索然無味了。離開集裝箱的生活之后,我就很討厭它了,不想再回憶起來,甚至靠近它就感覺有些厭惡,有些恐懼。我把打包好的貨物拉到集裝箱的箱口下,讓其他同事搬到箱子里面,然后我轉(zhuǎn)身返回倉庫。我不想再進(jìn)集裝箱了,一步都不想進(jìn),也不想直視箱子的底部,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我不想記住。

        事實上,我是被廣州港上的工作人員趕走的。有一個穿著制服、五十幾歲的保安,看到我在集裝箱里生火,以為我要干什么壞事,怒氣沖沖地走過來,指著我說道:“你系邊個?搞乜嘢?”他說著一口粵語,看我愣住的樣子,以為我聽不懂。接著,他用蹩腳的普通話重復(fù)問了一遍:“你是誰?在這里干嗎?”我心里有點虛,隨口撒了個謊,就說只是路過,就住一晚而已。他不相信,指著我的行李箱、竹席、蚊帳還有晾在箱口的衣服,繼續(xù)說著難聽的普通話:“一晚?你這像是住一晚嗎?”他粗魯?shù)刈е业氖郑f要帶我去見負(fù)責(zé)人,給個解釋。我不想見什么負(fù)責(zé)人,于是一下子緊張起來,用力甩開了他的手。他氣勢洶洶,朝我撲過來,想要把我頂翻,但是我的力氣比他大,一使勁就把他掀翻在地。他坐在了地上,一邊怒罵著我,一邊掏出手機(jī)說要報警。最后我們又打架了。我不怕打架,我就是因為打架才落個今天的結(jié)局。我忘記打過幾次架了,每打完一次就進(jìn)一次派出所,拘留十天八天。民警又一次給我開了一張行政處罰決定書。

        違法行為人:陳游弋(自報)

        出生日期:1990年(自報)

        居民身份證號:無

        戶籍所在地:無

        現(xiàn)住地址:無

        我在派出所吃過很多免費的盒飯。到了拘留所,他們也沒有讓我餓著,所里的伙食比外面的好吃。民警對我很友好,給我充過幾次電話費,他們可憐我,想要幫助我。我跟他們一遍又一遍地說著我僅有的那點記憶中的家,以及我是客家人這樣一個身份?!澳阍趺创_定你是客家人?”一個年輕的民警問我。我當(dāng)場跟他說了一句“我想回家”的客家話:“捱想轉(zhuǎn)屋夸。”另一個民警聽懂了,他一拍大腿,很肯定地說我一定是被人拐賣的,后面因為受傷才導(dǎo)致了失憶。我同意這位民警的說法。拘留到期他們就把我放出來了。有一兩次我還戀戀不舍,不想離開,至少在所里有吃有喝有住,還不用花錢,出去之后又經(jīng)常餓肚子了。

        然而現(xiàn)在,當(dāng)黃強告訴我,叫我去派出所跟認(rèn)親的人視頻通話時,我卻猶豫不決。我不是怕進(jìn)派出所,而是擔(dān)心那又是一場對方設(shè)下的騙局。我之前就被人騙過好幾次。有一個網(wǎng)友說幫我找到親人了,要去梅州見面,然后要了我一千八百八十八塊的尋親費。我坐了順風(fēng)車去到梅州,見到了那家人,結(jié)果不是。他們一家都是湖南人,而我確定自己是廣東人,他們說著我完全聽不懂的湖南話。然后,那個網(wǎng)友就把我的電話拉黑了,聯(lián)系不上了。后來又有一次,有個人說可以幫我辦理身份證,也要了我三千塊錢的手續(xù)費,說是買酒送紅包,疏通關(guān)系才好辦事。結(jié)果什么都沒有辦成,禮物要不回來了,錢又打水漂了。吃一塹長一智。后來那些找我說幫我尋親,但是先交錢后辦事的人,我都認(rèn)為是騙子。

        有一次,我就是老被尋親的事煩擾著,工作都沒心思,一不留神沒站穩(wěn),從兩米多高的貨架上跌下來,摔在了木托盤上。我的左腳膝蓋砸到水泥地面上,發(fā)出“嘭”的一聲。同事們嚇呆了,跑過來,把我扶起來,抬到椅子上坐下。方珊珊從辦公室里跑出來,看到我痛苦的表情,一下子就慌張起來,急忙說送我去醫(yī)院。

        “沒事,不用去,回屋休息一下,涂些跌打酒就好了。”我說道。

        然而當(dāng)時,我都站不穩(wěn)了,膝蓋又麻又疼,一碰傷處就像被針扎了一樣,忍不住叫出聲來。我已經(jīng)意識到傷勢比想象中的嚴(yán)重。方珊珊生氣了,她說我都傷成這樣還嘴硬不肯去醫(yī)院。我印象中此前沒有去過醫(yī)院看病,感冒發(fā)燒就在藥店買藥,打針就去小診所。去醫(yī)院看病要掛號,登記身份證,我沒有。那一次,我是被兩個同事抬著進(jìn)醫(yī)院的。方珊珊在前面引路,時不時回頭看我,叮囑我不要再啰唆了,不然她就要生氣罵人了。我不敢惹她生氣,她生氣的樣子很兇。拍完X光片,確認(rèn)骨折,膝蓋骨有錯位,醫(yī)生就建議我住院觀察。我拒絕了。

        包扎完,那兩個同事先回去了,我跟方珊珊坐在過道的靠椅上。她的眼神告訴我,她很失望,她說沒有見過像我這么固執(zhí)的人。以前她就說過我的性格不僅自卑,還多愁善感,患得患失。我問她:“你為什么這么說呢?”她撇了一下嘴說,這是女人的直覺,她相信她的第一直覺。她說,我的眼神、表情、言談、舉止都在她的目光注視之下,向她透露著我的真實內(nèi)心——脆弱、敏感、封閉。說完,她就得出一個結(jié)論:我的童年肯定很缺愛、很灰暗、很孤獨。她就像一名法醫(yī),詳細(xì)地解剖著我的身體。我也學(xué)著她,撇了一下嘴,沒坦白,沒承認(rèn),而我都忘記童年是什么樣的了。

        我問她:“這個結(jié)論也來自你的直覺嗎?”

        她搖了搖頭說:“這個不是憑直覺,而是在過去兩年多我們相處過程中看到和體會到的?!?/p>

        “那么,她懷疑過我不是陳游弋了嗎?她能憑直覺判斷出我是個冒牌貨嗎?”我心里這樣想道。

        我不是陳游弋——這句話我說出來比她揭穿我還要難受。別人戳穿你的謊言,會讓你有如釋重負(fù)之感,而自我揭穿,會讓人感覺你更加虛假、偽善、居心叵測,一股腦兒地譴責(zé)你、批判你,因為你把世人都欺騙了,把世人都當(dāng)作傻子,以你的假面具隱瞞世人,這對別人來說簡直就是奇恥大辱,很打擊別人的智商。

        她用不理解的目光看著我。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

        “其實,我不是陳游弋?!蔽艺f道。我的聲音盡量壓低,低到讓人感覺這是一句嘀咕,而不是坦白。

        “你在說什么?你不是,那誰是?”方珊珊說道。她完全接收到了我這句話里傳達(dá)出來的信息。

        “我也不知道?!蔽艺f道,“我偷了別人的姓名?!?/p>

        我欺騙了方珊珊,我厭惡欺騙,但還是欺騙了。我跟她什么都坦白過,唯獨沒有告訴她我的姓名是偷來的。跟她坦白的時候,我想象著不是自己在認(rèn)錯,而是那個真實的陳游弋,是他感覺愧疚,是他傷害了自己的愛人。我本能地想為自己辯護(hù),想說這只是一個名字,沒什么大不了的,但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她的眼淚打斷。她劈頭蓋臉地指責(zé)了我一頓,令我無比羞愧,無言以對。那一刻,我覺得我就是陳游弋,陳游弋就是我,她罵的人就是我。但無論是我,還是陳游弋,我們都來不及挽回了。

        2018年國慶假期第一天下午,方珊珊帶我去了她姐姐的家里。談戀愛兩年多,我第一次去拜訪她的家人。方曉曉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在衛(wèi)生院工作過一年,之后夫妻倆一起離職出來做了家具生意。她姐夫的父母就是做家具生意的,二老資助兒子在廣州創(chuàng)業(yè)。棄醫(yī)從商后,姐夫與姐姐在番禺區(qū)大石鎮(zhèn)家私城開了第一個店,生意不旺也不淡,后來換了供貨商,加上店鋪租期已到,他們就離開番禺搬到了南沙。來之前,我已經(jīng)聽方珊珊說過很多姐姐與姐夫的愛情故事了,他們是怎么力排眾議、決定創(chuàng)業(yè)的,又是怎么跌跌撞撞、始終不渝地堅守彼此,最后攜手走進(jìn)婚姻殿堂的,等等。有一次在微信視頻時,方曉曉忽然問我,跟珊珊在一起,對未來有沒有周詳?shù)囊?guī)劃?聽到這個問題我就愣住了,我被“未來”兩個字嚇到了。過去那么多年,沒人問我未來的規(guī)劃是什么,過去了無痕跡,現(xiàn)在尋根無蹤,又怎么敢保證未來呢?未來是縹緲的,是無法規(guī)劃的,我這樣想道,只是不敢回答方曉曉。

        “姐,哪有一上來就問未來的?過好當(dāng)下不就行了嘛?!边@時候方珊珊站出來幫我解圍。

        “你們還是太天真了?!狈綍詴試@了一口氣,說道。

        我感覺方曉曉是在試探我,她對我的表現(xiàn)其實不太滿意,跟珊珊交往了兩年多都沒有去拜訪她,雖然她沒有直說,但她的眼神與語氣已經(jīng)傳達(dá)出了那個意思:我不懂人情世故。

        見面那天,我沒有帶禮物,我拎著的禮物是珊珊買的。本來我說我來買的,珊珊說她來,她知道買什么東西給姐姐,她說她買了就等于我買了。她叫我拎著,到家了就叫我親手交給姐姐。方珊珊可能跟方曉曉訴過苦了,她應(yīng)該在姐姐那里控訴了我很多罪行——欺騙、隱瞞、偷盜、弄虛作假。后來我才知道,陪她去探望姐姐,是姐姐的意思。方曉曉要當(dāng)面質(zhì)問我,訓(xùn)斥我。

        “我妹妹說的都是真的嗎?”方曉曉說道,有點明知故問。

        她抱著兒子,右手有節(jié)奏地為兒子拍睡。方珊珊跟姐夫在廚房里忙進(jìn)忙出,她姐夫也喜歡下廚,他倆在準(zhǔn)備晚飯。

        “是?!蔽艺f道,“很抱歉?!?/p>

        “我爸媽晚上就到,他們想見你,可是你這種事,我該怎么跟他們說呢?”

        “實話實說吧?!蔽艺f道。

        我又說了一句:“抱歉?!背说狼?,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聊了一會兒,方曉曉就對我失去了耐心,不再像微信視頻中那個善解人意的女人,而是變得冷漠與疏離。沉默了一會兒,她才開口說話,把話題放在方珊珊身上,聊起了珊珊小時候打架的事情。我早已心不在焉,任她自言自語。在此之前,方曉曉提過日后讓我來家具店幫忙的事也沒有下文了,她沒有提起了。

        下午五點半,她姐夫出門去了,開車去廣州南站接她爸媽。她爸媽打算在廣州度過國慶假期,也說了順便見見我。來姐姐家的時候,方珊珊沒有事先告訴我要見她爸媽。所以,我什么準(zhǔn)備都沒有。等待她爸媽的那一個小時里,我誠惶誠恐,因為緊張與不安,悄悄地上了幾次衛(wèi)生間。聽到方曉曉說她爸媽已經(jīng)到了樓下,我又起身去衛(wèi)生間洗了把臉,望著鏡子發(fā)了一會兒呆,好讓自己平靜下來,保持清醒狀態(tài)。

        我有些多慮了。她爸媽都很隨和,說話聊天面帶微笑。聊了一會兒,晚餐時間就到了。飯桌上的氣氛很融洽,她爸媽跟方珊珊、方曉曉有說有笑,滿足了我對幸福家庭的幻想。她姐夫忙著應(yīng)付不吃飯的兒子。我則沉默不語,聽著他們閑聊。然后,她爸媽問到了我跟珊珊是怎么認(rèn)識的,又是怎么走到一起的等問題。方珊珊搶答說,她以前已經(jīng)說過了,不用再說了。她爸爸看著我,他說想聽聽我說的,他叫珊珊不要打斷他的話。我的沉默被打破了,于是隨了他的意思,把我跟珊珊之間的戀愛過程講了一遍。我耍了點心思,避重就輕,完全不提我過去偷別人姓名生活、住集裝箱等那些難以啟齒的丑事。但是我看得出來,她爸爸對我說的話有所懷疑,好像看穿了我的那點伎倆。不過,他沒有立馬揭穿我,沒讓我丟面子,而是若有所思的樣子,耐心地聽我說完。我以為他會接著我的話繼續(xù)下去,但是沒有。方珊珊轉(zhuǎn)移了話題,聊起了爸媽的近況。她爸爸的皮膚是銅黃色的,她媽媽的皮膚比較白,是那種健康白,二老坐在一起,看起來年紀(jì)完全不搭。方珊珊悄悄地告訴我,她爸爸是因為當(dāng)年去馬來西亞才曬成這樣的,回來之后就再也沒有白過,而她媽媽年輕時皮膚好,后來學(xué)著保養(yǎng),上了年紀(jì)也還會顯得白些。

        晚飯過后,我們坐在沙發(fā)上,圍著茶幾,一邊吃水果,一邊聊著方曉曉家的家具生意。那兩年,家具行情不太好,他們有轉(zhuǎn)行的念頭,考慮做服裝出口貿(mào)易,因為他們在泰國、越南、馬來西亞等國都有朋友,認(rèn)為東南亞有市場,賺錢的概率很大。不過,他們還討論了另一個方向,近年來,電子產(chǎn)品以及零件的市場越來越好做,遠(yuǎn)銷海外,利潤也大。所以,夫妻倆一時還拿不定主意。聽著他們在聊生意,我也搭不上話,保持沉默。聊過一會兒,方曉曉就說帶媽媽出去逛街,她姐夫抱著孩子跟著下樓去了。我也想跟著去逛街,離開屋子,但是她爸爸叫我留下來聊聊天。他說見我就是他來廣州的目的之一。方珊珊留下來陪我,坐在我的左邊,她爸爸坐在我的右邊。兩張沙發(fā)成直角。我們簡單地說了幾句近況,當(dāng)作進(jìn)入主題之前的閑聊。

        接著,他就進(jìn)入主題:“這么多年你都沒有身份證,日子肯定不好過,那是怎么熬過來的?”

        我猜到了他會從我的身份證問題開始聊起,這是我最大的困境之一,也是急需解決卻一直解決不了的難題。我沉思了幾秒,看了一眼方珊珊,本想讓她主動替我回答,因為她知道我的過去,知道如何應(yīng)付爸爸,但是她很安靜,雙手放在膝蓋上,看著我,等著我的回答。

        “我忘記是從什么時候開始難熬……”我在說出“熬”字時忽然停頓了一會兒,“剛開始并沒有那么困難。那幾年沒有身份證也是可以買到車票的,電話卡不用實名登記也是可以用的……總之沒有現(xiàn)在這么多限制。”我說得言簡意賅,點到為止,因為他一直在看著我,像在審視我,讓我有些緊張。我的目光就盯著桌上的茶杯。杯中的茶葉在水里起起落落。

        大概2006年,我在廣州服裝市場做過搬運工,薪資日結(jié),做了一年有余。那幾年,這行情也不那么好做了。后來我去了二手市場賣電腦、手機(jī)以及內(nèi)存卡,從東莞進(jìn)貨,賣到湖南、江西等地。為了避開城管檢查,我經(jīng)常換地方住,到處跑。2008年以后,身份證查得很嚴(yán)格了,買票坐車要證件,住酒店也要證件。從那時起,我的大部分時間都留在了廣州,除了此地,我很難在其他地方生活。

        “聽珊珊說,你還在尋親?”他問道。

        我說是的,找了這么多年還沒有找到,不知何時找到。

        “你也是客家人?”他的身體往前傾了一下。

        我說是的,雖然不知道家在哪里,但我確定自己是客家人。不過,我沒有跟他說客家話。我們見面至今都沒有說過一句客家話,好像這是我們之間的默契。

        “我想盡快找到家人,然后上戶口,這樣就可以解決身份證的問題了?!蔽已a充道。這像是一句承諾,表明我在努力改變現(xiàn)狀,而且是為了珊珊的幸福而改變。他聽到我這句話就往后靠著沙發(fā),若有所思。

        當(dāng)年他去到馬來西亞才一個星期就不見了護(hù)照,他以為搬家的時候遺失了,但后來才知道是被叔叔的員工偷去了。偷走他護(hù)照的人也是客家人,來自梅州大埔縣。在他叔叔的橡膠園里,大部分工人都是客家人,他們的祖籍大多在廣東的梅州、東莞、清遠(yuǎn)以及惠州,其中惠州客家人最多,有少部分來自福建永定。20世紀(jì)60年代,他叔叔在錫礦行業(yè)干了兩年便離開,然后在印度人經(jīng)營的橡膠園里找到一份工作。三年之后,他叔叔利用與馬來人的利益關(guān)系,趕走了那個印度人,正式接手橡膠園的生意。那一年,他叔叔才三十六歲。當(dāng)時在馬來西亞,橡膠業(yè)還很興旺,有市場需求,他叔叔很快賺到了錢,這個好消息傳回到了老家。當(dāng)時他還小,他爸爸雖然有心想要投奔弟弟,但國內(nèi)正處于“文革”時期,他爸爸沒有答應(yīng)他叔叔的邀請,不想惹禍上身,連累家人,最后打消了那個念頭。

        到了20世紀(jì)80年代初,人造橡膠已占據(jù)國際市場,天然橡膠逐年走向沒落,他叔叔的橡膠園也開始衰敗,這個不幸的消息卻沒有傳回老家。叔叔的神話還在老家流傳。在橡膠園里,最大的決定權(quán)不在他叔叔那里,也不在其他客家人那里,而是掌握在馬來人的手里。為了避免惹事,為了維系橡膠園的一切,他叔叔聘請了兩個馬來人,授予他倆掌管事務(wù)的權(quán)力,給當(dāng)?shù)厝肆粝铝擞H和的印象,由此也給橡膠園帶來了長達(dá)十幾年的和平穩(wěn)定。到了馬來西亞政府實施原住民優(yōu)先政策的末期,也就是他投奔叔叔的前后那幾年,橡膠園已經(jīng)變得冷冷清清了,那兩個管事的馬來人眼見撈不到好處也走了,大部分員工都離開了。

        護(hù)照被盜,給他造成了極大的困擾,他沒敢出去找工作,怕遇見警察突然檢查。他不敢把這個消息告訴家人。他跟著新村的同鄉(xiāng)做了幾個月的香骨,在叔叔的介紹下,轉(zhuǎn)行走進(jìn)榴梿園。在老家,他姑姑有個水果攤,小時候他吃過不少姑姑家的水果。不過,他第一次吃榴蓮還是在馬來西亞。在榴梿園工作了一年后,他向叔叔借了一些錢,在烏魯冷岳縣呀吃大街找了一間二十多平方米的商鋪,干起了水果生意。沒料到生意火了。有一天,叔叔上門來找他,建議他找個馬來人來攜手管理店鋪,可以避免一些不必要的是非。但他不懂叔叔的善意,婉拒了叔叔的建議。他雇了一個清遠(yuǎn)籍的客家人,一個二十出頭的女人——后來成了他的初戀。沒過多久,兩個馬來人找上門來,指責(zé)他搶了他們的生意。雙方發(fā)生了矛盾。當(dāng)?shù)鼐觳榈剿牡昀飦?,他沒法出示護(hù)照,也沒有任何身份證明。以前他就想要辦一張當(dāng)?shù)厝说纳矸葑C或者買一張出生證明,關(guān)鍵時刻可以保身。他找叔叔幫忙,再找客家人的會館做擔(dān)保,給當(dāng)?shù)氐木焖投Y物又給紅包,花了不少錢,但還是沒辦成。最后,他的水果店就被

        關(guān)了。

        幾天后,他在呀吃大街突然被三個警察帶走,理由是非法入境。他女朋友毫不知情,警方并不相信他的護(hù)照被偷一事。他被關(guān)了三天他叔叔才得知此事。自從橡膠園沒落之后,他叔叔就失去了馬來人這個靠山,遇到困難還得求助于會館。他被保釋了出來,同樣花了不少錢。他開水果店賺到的錢都藏在隱秘的地方,沒有被搜到,也沒讓別人知道,就連女朋友與叔叔他都沒說?;氐叫麓?,他向會館提出了最后一次求助。一個星期后,他得到了一張機(jī)票飛回了中國。

        他說完早年的經(jīng)歷,輕輕地舒了一口氣。我們都沒有說話。沉默片刻后,他才說道:“我沒有跟那個女孩告別就離開了馬來西亞,是此生一大遺憾?,F(xiàn)在想想,如果當(dāng)初不是因為身份護(hù)照的事,我今天過的應(yīng)該是另一種生活,陪在我身邊的會是其他人?!蔽屹澩f的這一點。我握著方珊珊的手,看著她爸爸,點頭表示認(rèn)可他的話。不過,他忽然苦笑了一聲,令我感到不安。

        “你現(xiàn)在的處境跟我在馬來西亞的時候有點像。那段日子很難熬,很迷茫。”他說道,“從一個父親的角度考慮,我不希望看到我的女兒日后跟著你吃苦,她沒有義務(wù)去承擔(dān)因為你的原因而帶來的苦?!?/p>

        我們最后陷入了漫長的沉默。方珊珊沒有為我辯護(hù),她跟我一樣贊成她爸爸說的話。她默默地坐在我身邊,目光在茶桌上游離,聽著她爸爸婉拒了我們的未來。

        那天晚上,她爸爸還跟我們說了很多話,說完自己的經(jīng)歷,他整個人看起來似乎放松了許多。他說,如果從他叔叔那一輩人下南洋謀生的時間開始算起,那么如今在馬來西亞生活的客家人已經(jīng)延續(xù)到了“客三代”“客四代”,早年那些為了逃避戰(zhàn)爭,漂洋過海去馬來西亞挖錫礦、割橡膠的客家人都已經(jīng)不在人世,而他們的子子孫孫,那些“客裔”們,依然認(rèn)同自己是客家人的身份,依然人在哪里哪里就有宗祠,依然有著講客家話的習(xí)慣,依然保留著逢年過節(jié)拜觀音、拜盤古、拜玉皇大帝的習(xí)俗,并且將那些習(xí)慣與習(xí)俗延續(xù)世世代代。

        那天晚上,我回到出租屋已經(jīng)將近十二點。方珊珊沒回來,她留在姐姐家,要陪爸媽過國慶。國慶節(jié)之后,方珊珊就搬走了,她請了一個長假,同時提交了辭職申請,此后再也沒有回來。她已經(jīng)不想再面對我,而最應(yīng)該離開的人其實是我。我竭力挽留她,懇求她不要離開,但是無濟(jì)于事,她說她接受不了我欺騙了她三年這樣一個事實,她還說,她不確定跟著我是否有未來,即便考慮結(jié)婚,我沒有戶口、沒有身份證,也給不了她一個家。我們住的那個房子是用她的身份證登記的,她說她會跟房東說明一切,讓我繼續(xù)住下去,不用搬進(jìn)公司的破宿舍里。我說,她離開之后,我也不會住太久了,很快也會離職,搬回以前那里。她沒問我離職后找什么工作,連勸一聲不要隨便離職的話都沒說了,以前她可是慫恿我離職去她姐姐的家具店上班的。她搬到了姐姐家,姐夫開車來拉走了她的行李。她去姐姐的店里幫忙。

        2019年初,我從那家電子配件公司離職。我離開時沒有像她那么復(fù)雜,她還要辦理離職申請,把接手工作的事安排妥當(dāng)才可以走,弄不好可能產(chǎn)生糾紛。我跟公司就沒有簽法律規(guī)定上的合同,所以離開時很簡單,不用辦理什么手續(xù),提前三天口頭解約即可。這種沒有法律保障的勞資關(guān)系,在一定程度上最適合我。不過想想,我的生活原本就沒有什么保障,何況工作呢?隨后我也搬走了,搬回到我上一個房東那里,距離不遠(yuǎn),隔著兩條街。那個房東不要求我有身份證,有錢交租即可入住。樓上的王嬸是后來才搬過來的。王嬸搬過來之前我們就認(rèn)識了,她的早餐店就在我們上班的路上。我跟方珊珊經(jīng)常在王嬸的店里買早餐。

        我的行李塞滿了兩個大箱子,大部分是衣物,還有一些是生活日用品。我把方珊珊買的電磁爐與電飯煲留在出租屋,用了比較久,不想要了。但我拿走了九成新的小電扇與新買的電水壺。

        我還戴著她送的小葉紫檀手串。分手之后,我想過還給她,但是還想再給自己一個復(fù)合的機(jī)會,把它留下來,將來我找到親人,就戴著它去見她。其中一顆珠子已經(jīng)裂開,有時候抬手擦汗,就會聞到淡淡的檀香味。那個味道就像從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這條手串是方珊珊從姐姐的家具店里拿的,她說是香港的供貨商贈給姐姐的開店周年禮物,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小雕塑品,比如雄鷹木雕、彌勒佛木雕等。方珊珊從姐姐那里要到了這條手串,把它作為我們戀愛兩周年的紀(jì)念禮物送給了我。小葉紫檀原產(chǎn)印度,被元朝的一位叫作亦黑迷失的航海家?guī)胫袊?dāng)作貢品獻(xiàn)給朝廷,屬于舶來品。這是方珊珊告訴我的,她是從姐姐那里聽來的。其實我最想知道的是,這樣一個漂洋過海來到中國的“移民”,他有進(jìn)入集裝箱的經(jīng)歷嗎?是合法“移民”還是非法“移民”呢?不管怎么說,我覺得這個舶來品戴在我身上有一半合適,因為都是背井離鄉(xiāng);但有一半不合適,因為它有根可尋,而我飄飄無所似,宛如幽幽一身影。

        我不是陳游弋,我叫陳游弋而已。

        我答應(yīng)黃強明天下午去派出所跟認(rèn)親的人視頻見面。他問我還猶豫什么,我也說不上來。跟方珊珊分手后,我尋親的目的其實更加明朗了,尋根的意義也更加具體了,就是要找到親人,落戶口,辦理身份證,挽回珊珊。黃強跟我一樣,沒有放棄,我每次出遠(yuǎn)門都向他借錢,他不跟我一起去,他在網(wǎng)上幫我尋找,他請了幾個網(wǎng)紅幫忙,還請了媒體記者,幫我上過新聞,登過報紙,但還是沒有結(jié)果。后面又來了由志愿者組成的尋親團(tuán)。

        有一天晚上,黃強帶著一男兩女來到我的出租屋,他們拎著一袋水果,一箱純牛奶,一包大米,一瓶花生油。他說他們是廣州最強的尋親團(tuán),因為看過我在抖音上的視頻,知道我的困難,所以特意來幫我。黃強介紹說,過去六七年,他們幫助很多失散的人找到了親人,他覺得他們可以幫我。他領(lǐng)著他們進(jìn)屋,卻沒有征求我的意見。他們把東西放在貼著廢報紙的折疊式的桌子上。

        我拉著黃強走出門口,悄聲說:“你怎么不打招呼就帶人來我屋里?你不怕這些人是騙子嗎?”

        黃強一手搭著我的肩膀說:“我這也是為了幫你。我核查過了,這個尋親團(tuán)絕對信得過?!秉S強輕輕地拍了一下我的胸膛,然后把我拉回屋里。

        我住的是一房一廳,空間小,光線暗,舉起手就可以觸摸到天花板,白天也要開燈,因為陽光從來照不進(jìn)來,每個月都很費電。房子的隔音不好,常常聽到樓上傳來咚咚的響聲。王嬸總是半夜起來準(zhǔn)備店里的事。我睡眠不好,有響聲就容易醒來,睡不著就想發(fā)脾氣,但我又不能上去罵王嬸,只得忍住。我也不歡迎外人走進(jìn)我的出租屋——長著霉斑的墻,破了皮、露出棉絮的黑色沙發(fā),沾著油漬的電磁爐,生了銹的電水壺,主機(jī)轟轟響的二手電腦,結(jié)了蛛網(wǎng)的廚房,洗滌槽里堆著中午沒洗的碗碟,一個在樓下垃圾堆撿回來的木柜子,上面放著水杯、插座、鑰匙、剪刀、垃圾袋、蚊香盒、電動剃須刀、打火機(jī)。我偶爾抽煙,但不上癮。以前我每天抽,但在疫情期間失業(yè)了一段日子,沒有收入,沒閑錢買煙,就慢慢控制住了。我不想讓別人看到我個人的生活場景。以前方珊珊說我住的屋子有點邋遢,不愛衛(wèi)生,跟她在一起的時候,我改了一些不好的生活習(xí)慣,但有些改不了,根深蒂固。

        男志愿者從布袋里拿出一個微型錄像機(jī),詢問我們是否可以錄像。在征得我與黃強的同意后,他笑著道了聲謝謝,然后把鏡頭對準(zhǔn)我們?nèi)齻€人。穿著白色襯衫的女志愿者詢問我,穿著休閑T恤的女志愿者拿著筆,把筆記本擱在膝蓋上,快速記下關(guān)鍵詞,梳理我們的對話。黃強站在一旁進(jìn)行著抖音直播,他不想錯過每一次增粉的機(jī)會,重要的是還能直播帶貨。他后來告訴我,這三個志愿者早就關(guān)注了他的抖音,他們都在關(guān)注著我尋親的事。我也發(fā)現(xiàn),他們關(guān)注了我的微博,還給我點過贊,在評論區(qū)留過言,只是我沒有留意到。我跟他們也沒有互關(guān)。黃強批評我做人不厚道,他說別人關(guān)注我,關(guān)心我,互關(guān)就是一種尊重與禮貌的行為。我沒有照他說的做。我以前遇到一個微博大V,他先關(guān)注我,然后發(fā)信息說他看了我的視頻,可以幫我尋親,有償價三千六百八十塊錢。我以為微博大V有信譽,有資源,容易找,就答應(yīng)了。見了面,交了錢,尋了三天,大V忽然消失了,把我的電話、微博全拉黑了。他騙走了我的錢。

        被騙多次之后,我的前房東就帶我去營業(yè)廳辦了一張電話卡,身份信息全是他的,人臉識別也是他的。我用這個電話卡用了好多年,至今都沒有換過。有一次,我跟人爭吵,打架,把手機(jī)摔爛了,但離開后又返回去把卡撿了回來。搬走之后,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前房東,現(xiàn)在他的那棟樓房已經(jīng)交給他兒子管理了。我試過去營業(yè)廳登記,想要替換成我的人臉識別,最后因為人與卡無法統(tǒng)一而失敗。我找過現(xiàn)在的房東幫忙,叫他幫我辦理一張新的電話卡,但他拒絕了。所以,但凡任何需要身份驗證,需要人臉識別的步驟,我都無法完成。

        在醫(yī)院里坦白的那個晚上,我還告訴過方珊珊,我不僅偷過陳游弋的姓名,還偷過很多人的姓名。具體來說,我偷過很多人的身份證。那是2012年,我離開黃埔的那家超市之后,游蕩了半年有余。那半年時間里,我專門偷別人的身份證拿去賣,四百塊錢一張,專賣給我身邊那些沒有身份證的黑戶們。我清楚地知道廣州哪里有需要身份證的人,他們大多隱身在各個批發(fā)市場或者小作坊,需要一張身份證來“護(hù)身”。我的客戶就在各處的街頭巷尾。他們大部分人與我有一樣的命運,同病相憐,而我賣出一張身份證就像給了對方一張治病的藥方,療效顯著。當(dāng)賣出第一張身份證之后,一傳十,十傳百,很多人就主動來找我了,其中有熟人,有陌生人,有年輕的,有年老的,不管是男是女,凡是有需求的,都來找我。我在那個時候都快成了他們嘴里的“恩人”。我把他們的名字一一登記下來,預(yù)收每人一百塊訂金。

        有人不樂意了。我點著手指算給他們聽:“公交費、飯錢、跑腿費、時間費,還有可能被抓之后的保釋費以及造成的精神損失費等,這算下來收一百塊已經(jīng)是最低了。”

        他們坑不到我,他們需要身份證,他們有軟肋,這點毫無疑問,所以大部分人給訂金給得比較爽快。我收到的第一筆總訂金是一千塊,我視之為創(chuàng)業(yè)的第一桶金。之后,我沉迷在獲得身份證的期待里,日夜游蕩在廣州火車站廣場上以及周邊,吃在那里,睡在那里,坐在那里,守株待兔,白天化身幫人拉行李的“走鬼”,晚上就伸出賊手,對熟睡的人下手。有時候,我不得不跟民警玩貓抓老鼠的游戲。有一次,我被抓進(jìn)派出所,罪名是我在廣場上替人拉行李,擾亂廣場秩序。民警叫我登記身份證,我就說沒有,被人偷了,也不記得號碼了。然后他們又叫我到前臺打電話給家人來贖我,我又說沒有家人,我是一個流浪漢。我就這樣跟他們拉扯,磨耐性,他們也不能把我怎么樣,不可能因為我給人拉行李賺點錢就給我治罪。磨了一個晚上,到了第二天早上,民警警告了我一番,就把我釋放了。他們建議我去救助站,興許買張火車票可以回家,但我沒有去。我回到廣場上,繼續(xù)用各種方式來偷身份證,以此謀生,雖然每天都能收獲三四張,一個月能有上百張,但還是供不應(yīng)求。

        “你想象不到,一張身份證對我來說意味著什么?!蔽覍Ψ缴荷赫f道。

        我摸著戴在手腕上的小葉紫檀手串,平心靜氣地看著方珊珊。她一直在注視著我,目光里充滿了失望。

        我說:“有了身份證就意味著可以辦理社保,可以辦理銀行卡,可以買到車票,可以玩游戲,可以點外賣,可以玩抖音,可以上淘寶購物,還可以找一份體面的工作……這樣我就不用在火車站廣場上給人拉行李,也不會找不到地方租房子,也不用睡集裝箱,更不會被人誤以為是逃犯而拉著去派出所。”

        我確實靠賣身份證賺到了一些錢,但我從未擁有過屬于自己的一張身份證。

        當(dāng)黃強帶著尋親團(tuán)的人來到我這里,他們口口聲聲說幫我尋親,幫我解決戶口以及身份證等問題的時候,我其實沒有抱什么希望。我受騙過,也騙過別人。不過,他們還是幫我做了一些實在的事,將我的資料錄入尋親平臺的數(shù)據(jù)庫。幾天之后,他們再次來找我,說初步有結(jié)果了,他們認(rèn)為我是廣西桂林那一帶的人,說可以帶我去那邊找一找。與以往不一樣的是,他們不要我的尋親費,但是有個條件,尋親成功之后要用我的照片掛在他們的尋親平臺上使用三年。我想了想還是拒絕了,因為他們在變著方法來利用我。黃強知道后氣到差點把我辭掉。

        “你活該一輩子找不著家。”黃強怒道。

        后來,我還是去了黃強說的江西贛州那邊尋找過。他托跑長途客車的朋友順路載我去了他規(guī)劃的目的地——龍南縣的一個小鎮(zhèn)。我尋了三天,帶在身上的兩千多塊錢被人偷了。絕望之下,我打了一個電話給黃強,說我可能回不去了,身上的錢都被偷光了,也餓了兩天了,不如死在路上算了。黃強慌里慌張勸我不要亂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他叫我找個小賣鋪,叫老板加他的微信。老板加了他的微信。他轉(zhuǎn)了三百塊錢到老板的微信里。那個老板收錢后開始談條件了,說提取現(xiàn)金要收三十塊錢的手續(xù)費。趁火打劫,我也只好答應(yīng)了。就這樣,我拿到了二百七十塊現(xiàn)金又坐上順風(fēng)車回到了廣州。

        黃強說他要陪我一起去派出所見認(rèn)親的人。我說認(rèn)親的人是我,又不是他,不用跟著我來。他不樂意了,說要不是因為他在抖音上號召網(wǎng)友幫忙,我至今還找不到家人。他想在我視頻認(rèn)親的時候開直播。但他忘記了那是派出所,不是他的無拘無束的直播間。民警制止了他。他一邊道歉,一邊收起手機(jī)與直播支架,坐在一旁看著我跟屏幕里的那個上了年紀(jì)的女人。那個女人的年紀(jì)跟方珊珊的媽媽差不多,只是面相要老一些,她的兩鬢上有白發(fā),穿著薄薄的花襯衫。她也在派出所,身后站著兩個民警,還有她的三個親人,一個是她的丈夫,一個是她的兒子,還有一個是她的女兒。她先說話,打破了僵硬的沉默。她用客家話叫了一個名字“小興”。我沒有任何反應(yīng)。她說我的小名叫小興。我問她,我姓什么?她說姓盧,全名叫作盧偉興。我心里嘀咕著:盧偉興,一個陌生的名字,我從未偷過姓盧的名字。她指著后面依次說,那個是爸爸,那個是大姐,那個是哥哥,大姐的小名叫小和,哥哥的小名叫小萬。她說我們?nèi)愕艿拿侄际窃诒R氏宗祠里面取的,選自“家和萬事興”這一句話。她停下來,看著我,等著我說些什么。我一直沒開口,一下子不知道如何說起。她接著說,我長得像爸爸。她丈夫就湊過來看著屏幕,跟我揮手打招呼。他有點瘦,中等身高,皮膚有點黑,是常年在太陽底下曬的那種黑——他讓我想起了把我從集裝箱里趕出來的那個男人。他長著一個高鼻梁,我是塌鼻梁,媽媽與大姐都是塌鼻梁,哥哥是高鼻梁。

        我問她是在哪里看到我的,她說是哥哥玩抖音看到了我的視頻,他覺得像自己,就想到了失蹤多年的弟弟,于是他帶著爸媽到當(dāng)?shù)嘏沙鏊鶊蟀噶?。我問她,家在哪里?她說了家里的地址。那個地方我沒有去過,屬于韶關(guān)市的一個小鎮(zhèn)。

        我問她:“家門口有榕樹嗎?”

        她說:“有?!?/p>

        “有河嗎?”

        “有。”

        “有水電站嗎?”

        “有。去年被大洪水沖壞了一角,還在修。”

        我遲疑了一會兒,再問她:“我是哪一年出生的?”

        她想了想說道:“1986年4月26日。今年虛歲三十八了?!?/p>

        我愣住了。我覺得她記錯了,那天不可能是我的生日。

        我反問她:“你有沒有記錯日期?”

        她說不可能記錯,哪有親媽記錯兒子出生日期的。

        我想她不會騙我,不過我真的想告訴她,她肯定記錯了。我怎么會是那天生日呢?但我又什么都沒說。我們陷入了沉默。她或許在我身上看到了不一樣的東西,她一會兒湊近屏幕打量著我,一會兒左右兩邊看著身后的家人,可能發(fā)現(xiàn)我的耳朵跟他們的不一樣。我的耳垂比他們的都要厚。我是單眼皮,哥哥是單眼皮,其他人都是雙眼皮。

        姐姐也湊過來看了看,然后問我:“難道你一點都不記得以前的事情了嗎?”

        我說還有一點點,但是幾乎忘記了。我不是要故意隱瞞,而是失憶所致。我記得被人砍傷了,記得那一年,但是記不得那一年之前的經(jīng)歷了。我轉(zhuǎn)過身去,背對屏幕,一點點擼起衣服,露出背部的傷疤給他們看。爸爸一下子從凳子上站起來,往前走了兩步。姐姐往后靠,捂著嘴,瞪大了眼睛。哥哥忽然前傾了一下身體,眉頭緊鎖著。他們好像不敢置信。我拉下衣服,回轉(zhuǎn)身來,看到她已經(jīng)流淚了。我問他們,既然認(rèn)為我是他們的兒子,為什么當(dāng)年沒有來找我?這時候,爸爸才湊近屏幕,替媽媽解釋,他說,他們找了好多年,而且報警了,但是一直沒有下落。爸爸說,我是在韶關(guān)市區(qū)失蹤的,那是2000年1月下旬,春節(jié)前一個星期,他們?nèi)ナ袇^(qū)買年貨,人多熱鬧,我就走丟了。他們認(rèn)為我被人騙走了,騙去搞詐騙了。他們沒有放棄尋找,找了三年,之后遇到了非典,就中斷了。疫情過后,他們才重新再找。有一天,他們聽到同鄉(xiāng)的人從廣州回來說,很多搞詐騙的人都被抓到東南亞去了,尤其是緬甸與泰國,去到國外的全部都回不來了,要么被打殘了,要么被打死了。找了多年以后沒有找到,他們就信了我是被人拐到國外搞詐騙,死于非命了,所以最終放棄了。

        我問她,那為什么沒有給我上戶口呢?網(wǎng)上都查不到我的信息。

        她嘆了口氣說,我是超生的,家里有大姐與哥哥,為了多一個兒子,她躲著懷孕,偷偷地生,生出來之后又怕罰款,所以遲遲沒有上戶口,直到我上學(xué)了才上了戶口。那時候家里比較窮,我學(xué)習(xí)成績差,還經(jīng)常跟同學(xué)、跟社會上的混混打架,有時候打得鼻青臉腫,我不是讀書的料,所以只讀完小學(xué)就輟學(xué)了……這時候,哥哥湊近屏幕,接過媽媽的話,因為媽媽數(shù)次哽咽,說話有些顫抖了。哥哥說,前前后后,家人找了我至少四五年時間,直到大姐出嫁,他也結(jié)婚成家,都生了幾個小孩。有一天,他去派出所給孩子上戶口,就在民警那里問了我的下落,還是一直沒有結(jié)果,他覺得我肯定不在世了,于是聽了民警的建議,不要占用戶口簿的頁面,就同意給我銷戶了。

        哥哥說完就退回到座位上了。媽媽擦拭著眼角的淚水,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我不確定她說的那個人是不是我,不過這個說法可以解釋我過去遺忘的遭遇。說完之后,我越看越覺得我跟他們似乎長得有些相像。當(dāng)我想要說什么的時候,我這邊的民警忽然走進(jìn)視頻里,他說認(rèn)親的那邊已經(jīng)采集了血樣,是不是親屬關(guān)系,明天下班前化驗結(jié)果出來,與我的DNA對比就知道結(jié)果了。我們都點點頭,跟民警道了聲感謝。接下來,她問了我一些生活上的問題,問我過去二十幾年是怎么過來的。我說一言難盡。我簡單地答了幾句,主要講了最近幾年的生活,然后就結(jié)束這次視頻通話,各自回去等結(jié)果。

        晚上我沒有回店里上班,黃強給我放了假。我去了學(xué)而優(yōu)書店。那天是星期一,沒有講座,沒有免費的美食,三樓會客廳的門是鎖住的。不過,我去書店不是為了聽講座吃東西,而是來找那本《切爾諾貝利的悲鳴》。一晃眼過去八年,書店的布置變化不大,多了些綠蘿之類的盆栽。我找了許久也沒有找到那本書。我有些著急,好像找不到的不是一本書,而是一個遺失的人。我問了值班店員,她告訴我,那個版本早已經(jīng)下架,然后推薦我去看新的版本。她走到外國文學(xué)書架,拿了一本黑色封面的書走回來,把它遞到我面前。我接過書,看著封面,書名已經(jīng)翻譯成了《切爾諾貝利的祭禱》。換了一張面孔,我感覺有些失望。我不要“祭禱”,我要“悲鳴”,一種宣泄胸中苦悶卻難以言說的悲鳴。

        我抱著《切爾諾貝利的祭禱》在書店里睡著了,我沒有翻開來看,拿到書坐在地上,靠著書架就犯困了。以前我老是做夢,中午打個二十分鐘的盹也會做個短暫的夢,現(xiàn)在少了,不過還是模模糊糊做了一個小夢……是那個女店員叫醒了我,她說要整理書架,我靠在那里礙著她工作。我沒買那本新版書,我不會把一本充滿災(zāi)難的書帶回屋里。認(rèn)親的人告訴我,那天是我的生日,我的生日是那天,我的生日竟然是一個災(zāi)難日,專家說要消除那場災(zāi)難對周圍環(huán)境的影響需要八百年,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三十八年了,那場災(zāi)難仍在繼續(xù)。我的災(zāi)難呢?它該結(jié)束了,明天就讓它結(jié)束,明天就是最后的期限。

        我把那本寫滿災(zāi)難的書放回書架上。

        回到出租屋已經(jīng)晚上八點多,我肚子很餓,但是不想做飯,抽風(fēng)機(jī)壞了,一做飯屋里就充滿油煙味。以前我不覺得油煙味很難聞,但是今天我想起那股味道就覺得惡心。方珊珊喜歡下廚,她說也不知怎么就很享受在廚房的感覺,所以我們同居那兩年多時間里,廚房是她的陣地,一直保持干凈整潔,沒有異味。餐具調(diào)料都放在固定的位置上,都有標(biāo)記。她擔(dān)心我下廚的時候弄亂那些瓶瓶罐罐,或者認(rèn)錯調(diào)料,所以她在一些瓶子上貼了小紙條:味精、醬油、食鹽、料酒……

        她說,可能是爸爸遺傳給她的“下廚”基因,不然怎么會喜歡在廚房里擺弄鍋碗瓢盆呢?

        我說,倒不如說是遺傳了擅長持家的基因。

        我走進(jìn)那間小廚房,忽然討厭起了那些調(diào)料散發(fā)出來的酸味。洗滌槽的槽壁積著油污,這是方珊珊非常討厭的事,她看不慣那種污垢。我擰開水龍頭,擠出洗潔精,用刷子使勁地刷槽壁。刷了幾遍我就放棄了,那些積了好幾年的污垢已經(jīng)與槽壁黏為一體了,很難擦干凈了,就像人身上有了污點一樣,想要洗白確實艱難。我把還沒有用完的醬油、料酒、食鹽與花生油都扔進(jìn)垃圾桶。明天之后我就不想用它們了,因為明天將是我嶄新的一天。

        我去街上打包了一碗牛肉丸湯面回來吃。那家面店老板比較吝嗇,經(jīng)常偷工減料,去年10月,疫情管控期間,因為沒有給我調(diào)料包而吵過一架。老郭的店就在對面,他也跟我吐槽過,他說以前不是那樣的,是疫情之后才變得這么摳搜的。他家店里的湯面確實很美味,但那次吵過后我就沒去他家店里吃了。如今,他還是一樣吝嗇,還是會被老郭吐槽,我不問他還是不給我調(diào)料包。不過我不生氣了,不計較了。取餐時我面帶微笑,點頭道了聲謝謝:謝謝他的面,謝謝他的湯,謝謝他的吝嗇。

        我把面全吃了,把湯一滴不剩地喝了。

        躺在床上,遲遲不能入眠。我想起來,原來沒有記下認(rèn)親的人的聯(lián)系方式,民警也沒有給我,我忘記問媽媽要了。此時此刻,我想跟他們說幾句心窩里的話,沒有現(xiàn)場認(rèn)親,覺得有點后悔。有人肯認(rèn)我這個無家可歸的人為親,那么我應(yīng)該感恩,這都是命運的安排。我已經(jīng)接受了命運的安排,有了一個擺脫過去、重新來過的機(jī)會,它可以給我一個戶口,一張身份證,一個合法的身份,從此成為一個有跡可循之人了。

        我很想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方珊珊,告訴她爸爸:我即將有戶口了,即將有身份證了。為了珊珊,我一直努力找回真正的自己,找回我的家。倘若這樣的機(jī)會提早幾年,早點辦到戶口與身份證,她爸爸就不會反對我們了,就不用擔(dān)心我與方珊珊的未來了。明天之后,我就有了未來——這是我以前不敢相信的事。如果他們聽到這個消息,會為我開心,再給我機(jī)會嗎?我查看了一遍手機(jī),居然沒有她爸爸的聯(lián)系方式,連電話、微信、抖音都沒有。我記得方珊珊說過,她爸爸不喜歡玩抖音、微信等軟件,他閑著沒事做就逛公園,跟一些老人下棋打牌。不過,餐飲店的事情就夠他忙的了。

        我點開方珊珊的微信,看了一下她的朋友圈,上面橫著一條冷酷的短線。過去幾年,我都在看著這條短橫線,想過有朝一日它能消失,從此開啟我們新的愛之旅程與記憶之門。那時候,她將會重新接納我,她爸爸也將對我放下偏見,包容我的過去。我努力尋親的這幾年,就是為了等待這一天的到來。

        那晚我睡得很舒服,第二天很早起床。我以前起床先是自己做早飯,吃完再去上班,但是那天早上我什么都沒有做,而是穿上新買的衣服出門到街上的早餐店里堂食。老郭坐在店門口剪花枝,捆扎出來的一個個花束放在櫥窗下的小簍子里。我朝老郭咧著嘴笑。

        “小陳,聽說你找到家人了?”老郭也笑道。

        我點點頭,停下來,蹲在一堆花束前面。那里有玫瑰、百合、郁金香、滿天星,就像置身花叢之中。我說:“我來幫你扎幾束?!?/p>

        我挑了幾朵玫瑰與一小把滿天星,抽了一張金色的包裝紙,動手扎起來。老郭在一旁看著我,等我扎出來之后,他看著不合心意,就勸我停手,說不要弄壞了他的花,貴得很,他要親手扎。他今天接到一個大單,客戶訂了三十六束花,要給某家公司搞周年慶活動,中午十二點來取。我問他能不能也給我扎一束好看的,就扎一束百合加玫瑰,我想送給家人。老郭一邊扎一邊說可以,一束四十八塊。我忽然停下來,把手里的百合花與玫瑰放回到原處,然后摸了摸肚子說,我的肚子咕咕叫了,先去吃早餐。他無暇跟我閑扯了,我也無心幫他扎花了,他以前從來沒跟我要過買花的錢,然后我起身離去了。

        王嬸在早餐店里撈著面,招呼著來來往往的客人,有點忙不過來。她丈夫在屋里收拾碗筷,擦桌子,雖然只剩一只手,但是干得很勤快。王嬸也知道了我去派出所視頻認(rèn)親的事,她也刷到了黃強昨晚更新的抖音視頻——那是黃強偷拍的,場景經(jīng)過打碼處理,看不出是在派出所。

        她一邊撈著鍋里的面條,一邊問我是不是真的找到家人了。

        “是啊。”我說道,“不過今天下午才知道真假。”

        “警察找的,肯定是真的?!蓖鯆鹦χf。她把撈出鍋的面倒入白色瓷碗里,撒了一把蔥花,淋了一勺醬油,轉(zhuǎn)身端到身后的客人面前。我買了一個菜包,然后默默地看著籠里的肉包,用眼神提醒她,以前她收了我這么多一毛兩毛的零錢,承諾過要多給我一個肉包的。但此時她忘記了。

        我去了地鐵站旁邊的腸粉店吃了一盤石磨腸粉,那是我跟方珊珊以前經(jīng)常去的地方。吃完之后,我另外打包了一份,拿回店里請黃強吃。他請我吃的第一餐就是石磨腸粉,不過不是這家店的,而是點外賣。這些年因為尋親花了不少錢,至今還欠著黃強大概一萬塊。昨天認(rèn)親完之后,他還暗示了我一下:“以前借給你這么多路費,這次終于找到家人了,是不是該請我吃東西呀?”我的新衣服也是他幫我買的,胸前的圖案是一個孤單的虎頭,沒有任何品位。他在抖音上有商店,在賣衣服,壓了不少庫存,從虎年賣到兔年。雖說是他主動幫我買的,但是這錢還得給他。他有一本巴掌那么大的記賬簿,除了記錄著供貨商的款項,還記下了我向他借每一筆錢的明細(xì)。他生怕我認(rèn)親之后不認(rèn)賬,要留個證明,不過我沒有按手指印,要是我賴賬他也奈何不了我,但我不是欠錢不還的人。

        去到店里時,黃強跟一個兼職生正在擺貨架。我把早餐放到收銀臺上說:“強哥,請你吃腸粉,石磨的,比你以前買的還要好吃。”

        “知道請我吃一回了,不吝嗇了?!秉S強笑著說,因為嚼多了檳榔,他的牙齒變得焦黃,“以后有家了,有親人了,不要那么沒心肝忘了我的好?!?/p>

        “不敢不敢,你是我老板,沒有你的幫忙就沒有我的今天。”我客套道。

        黃強問我晚上要不要去慶祝一下,下館子吃一頓。我說晚上有事,要收拾一下衣物,順便收拾一下房子,打算明天早上就啟程回家。說到“回家”,我感覺心里舒暢多了。以前我只有出租屋,沒有家,明天就有家了。黃強拿出手機(jī)就說,他要幫我聯(lián)系熟人,明天早上給我留個座位,搭個順風(fēng)車送我回家團(tuán)聚。我說這樣最好不過了,道了聲謝謝就回出租屋。

        我把房間打掃干凈,整理好行李,再到樓下的都城快餐店吃了午飯,然后回屋里午休了。沒有做夢。手機(jī)保持開機(jī)。等待一個電話的到來,讓回家的鈴聲把我從睡眠中喚醒。我醒了。手機(jī)靜悄悄的,沒有來電記錄。

        此時已是下午五點十五分,再等等,十六分,再等等,十七分、十八分。等到五點二十分,我就打了一個電話給昨天那個叫我們回家等消息的民警。電話那頭“嘟”了幾聲,他就掛掉了。五點三十分,民警打回了電話。

        “您好,警官。”因為有點興奮,我停頓了下來,稍微深吸了一口氣,平復(fù)了心情,才自報姓名,說了致電緣由?!俺鼋Y(jié)果了嗎?”我問。

        “剛問過。有結(jié)果了?!泵窬f道。

        “我們是親人嗎?”我追問道。

        話音剛落,我仿佛看到我的心生出了一雙翅膀,飛到了遠(yuǎn)方,在一個我既陌生又向往的家鄉(xiāng)落地生根,從此結(jié)束漂泊無依、偷人姓名的日子。我已經(jīng)考慮好了接下來要做的事,等重新上了戶口,拿到了身份證,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營業(yè)廳換一張手機(jī)卡,注冊游戲賬號、微信號、QQ號、抖音號、淘寶賬號,回廣州還要辦理銀行卡、羊城通,找一份工資高一點的工作,申請廣州的社???,享受醫(yī)療、養(yǎng)老、失業(yè)、購房等社會福利。我要把那些事列在筆記簿里,一個一個去實現(xiàn)。我最終要找到方珊珊,告訴她我這幾年來最期盼的事情,而這一切的一切,就等一個結(jié)果,就在此時此刻。

        民警說:“不是?!?/p>

        責(zé)任編輯 楊靜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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