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家商場里的飯館點了一條長江的魚。我假裝自己還在威尼斯,決定點一杯白葡萄酒,心里想著達到了一種遠離家又感到熟悉的完美狀態(tài)。溝通能力有限,服務(wù)員給了我一杯白開水。我想,沒關(guān)系,反正也是白的?!?/p>
這段地道的中文,是一個“老外”寫的,沒有經(jīng)過任何翻譯。他叫亞歷(ale),來自意大利,寫這段文字時,他才學了六年中文。
2016年,亞歷到中國學電影,從零開始學中文。到2022年,他已經(jīng)可以用中文流利溝通,甚至開始用中文做夢——在夢里,意大利的老友在用中文跟他說話。于是,他寫了一本書,就叫《我用中文做了場夢》,寫他在中國這六年的經(jīng)歷。
這也許是你今年讀到的最有意思的中文。
寫這本書是為了講我的故事?;蛘哒f,為了搞懂我這些年都是怎么過的。當?shù)谝淮斡忻襟w約稿讓我寫在中國生活這六年的經(jīng)歷時,我的腦殼簡直像是被卡住了。我先想到的是那些已經(jīng)對別人說過無數(shù)遍,甚至說爛了的宏觀信息:我來自意大利(老家是帕多瓦,威尼斯附近的一座城市),本科在意大利讀傳媒,畢業(yè)后來到北京,學了一年中文,教了一年意大利語,去學了電影,去劇組工作,又搬到上海拍了一些廣告。但是,對我個人而言,這些年到底意味著什么?這些表面相關(guān)的經(jīng)歷該怎么連接起來?這個故事怎么寫?
好在我對這樣的處境非常熟悉。從差不多十歲的年紀,寫作就是我最靠譜的朋友。寫作能解答我的疑惑,挖掘我的感受,帶來新的結(jié)論。它在我的生活中是一個很低調(diào)的存在:有時候,它會放你走,讓你該忙忙、該玩玩,不會限制你的活動。它不急,因為知道你遲早不得不坐下來面對那張空紙慢慢說事。我試過忘記自己有這樣的精神義務(wù),卻又次次回到了電腦前,仿佛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所吸引。這是我的命運,和它較勁完全無效,我只能常年接受寫作的召喚。
像考古一樣,我追蹤了這六年中自己留下的痕跡,收集了任何可用的線索。朋友圈、聊天記錄、豆瓣帖子,我通通找來。在整理雜亂的生活碎片時,我漸漸看出一些結(jié)構(gòu)——用翻譯軟件和王泳交流、看《歡樂頌》學中文的時期;深入探索中國電影、和利諾一起錄播《客的夏天》;走出舒適的北京、獨自在各地旅行的階段;孤單、無力、渴望歸屬感的疫情期間。經(jīng)過微觀的處理后,那些碎片匯成一條相當清晰的時間線,一個對這些年的交代,關(guān)于我個人的來華往事。
做了新聞,做了電影,我不再抱有對客觀敘事的執(zhí)念。在盡量確認事實準確度的同時,我寫了一本帶有自己的情感、理想和希望的書——我試圖呈現(xiàn)自己和中國這片土地的復雜相處,一本將作者的主觀角度放到最大的回憶錄——這不是政治學論文,也不是社會學調(diào)查,寫的僅僅是我的生活。從開始寫的那天我就知道,這會是一本極為個人的書。你愿意抽出時間來讀一讀,我很感動,還有點不好意思,畢竟寫了很多自己的破事。你能讀進去,甚至讀完,讀完還不覺得虧錢,我就很滿足了,書也算是完成了它簡單而寶貴的使命。
比起深思熟慮的計劃,我來中國是迷茫的結(jié)果,一個二十三歲年輕人的決定:沖動、天真、樂觀。青春專屬的緊迫感足夠讓人毫無保留地投入到一個充滿不確定性、遠遠不完整的方案。那是2016年的夏天——我拿了畢業(yè)證,有幸成為每五個意大利年輕人中失業(yè)的那一個。
在那之前,我其實已經(jīng)工作過。急著實現(xiàn)經(jīng)濟獨立,我還沒進大學就開始做體育記者,報道射擊運動的國際賽事。做了兩年半,有些厭倦了,我決定辭職,找體育領(lǐng)域之外的記者工作,但面前只有一次又一次的無薪實習。我那會兒正好開始玩電影,就成了窮藝術(shù)家,邊和同學寫劇本拍片,邊騎著自行車穿越羅馬的大街小巷上門教英語?!澳阄磥頊蕚湓趺崔k?”我當時的女朋友樂樂嚴肅地對我說,“你總不能一直教英語。”我覺得還行,教小朋友也挺好玩的??上М吜藰I(yè),似乎得做點什么正經(jīng)事了。我去羅馬一家牙醫(yī)診所上班。診所是一間復式閣樓,牙醫(yī)安排我到樓上,為診所設(shè)計營銷戰(zhàn)略。寂靜隱蔽的閣樓上,周圍無人監(jiān)督,我一個月只寫了自己的劇本。再次下樓,我和牙醫(yī)握手告別。
悶熱的羅馬夏天,我坐在出租屋的沙發(fā)上,有一種在游戲中遭遇瓶頸的感覺。工作倒是可以找,但都談不上喜歡。那份射擊運動記者的工作有個好處,就是會讓你去很多地方出差。2014年,我被派到南京去報道第二屆青奧會。短暫的七天,我認識了幾個熱心的青奧志愿者。我很羨慕他們的上進心,有此前在同齡人身上少見的力量。但是回到羅馬,我慢慢忘了那些事,去忙了別的。從南京到畢業(yè)這兩年,中國是一個模糊的夢境,和我當下的現(xiàn)實似乎是一個平行的時空。直到它重新出現(xiàn)在我面前。
對著電腦,翻著網(wǎng)頁打發(fā)時間時,我偶遇了一篇《經(jīng)濟學人》的報道:
中國的電影市場正在飛速發(fā)展。從2003年到2010年,中國內(nèi)地的票房收入年均增長率超過百分之四十。2012年,中國電影的票房收入超過了當時的第二大市場日本。到2017年,中國的票房收入預(yù)計將達到每年一百億美元,屆時中國將超越美國成為世界最大的市場。
迷茫的時候,一點念頭都算一個希望。那段時間,我拍了部講羅馬涂鴉藝術(shù)家的紀錄片;學校的老師找我把他寫的短篇小說拍成短片;我去羅馬的一個露天電影節(jié)做志愿者,整整兩個月,每晚在座無虛席的小廣場掃地、收拾椅子,望著大銀幕上的電影,幻想自己的未來。看完《經(jīng)濟學人》的那篇報道,我隱約地感覺到中國和我有了關(guān)聯(lián)。要不就,去中國做電影?
好像沒問題。細節(jié)先不琢磨,走了再說。畢業(yè)前,我和樂樂分手了,她去了西班牙讀研。我們通過郵件聊了我去中國的事情。“你做這個決定用了多久?”樂樂尖酸刻薄地問我,諷刺我比較沖動的做事風格,“三個月?三天?還是三個小時?”
可能是太把自己當回事,我有些無視樂樂的幽默,認真回答起來?!按蠹覐闹袊貋恚蔽覍λf,“會跟你重復他們?nèi)ブ熬陀械目贪逵∠?,其實什么都沒懂。我不是耶穌,但我經(jīng)常覺得自己能夠幫助不同的人理解彼此。東西方之間的隔絕不是一件好事?!?/p>
“希望你的東西方和平計劃能夠?qū)崿F(xiàn)?!睒窐氛f。
(源自“群學書院”)
責編:馬京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