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方寓言譜系中，《烏鴉和狐貍》相當出名。它從早期的《伊索寓言》中脫穎而出，被后世作者基于不同價值取向而反復改寫，并被收入各種文學啟蒙讀物中。以《伊索寓言》為起點，這一著名文本在傳播改寫中呈現(xiàn)出多種價值，值得咀嚼、尋味。

在羅念生翻譯的版本中，這則寓言的題目為《大鴉和狐貍》，故事甚短，轉(zhuǎn)引如下：

大鴉搶到一塊肉，落在大樹上。狐貍看到了，想得到那塊肉，就站在樹下，夸大鴉高大、漂亮，說他最適合作（做）鳥類的王，要是他能發(fā)出聲音，那就毫無疑問了。大鴉想表明他能發(fā)出聲音，便放開肉，大叫起來。狐貍跑上去，搶到那塊肉，說道：“喂，大鴉，假如你有頭腦，你作（做）鳥類的王就沒有問題了?！?/p>

此故事適用于愚蠢的人。

寓言在結(jié)尾提出教訓，是借烏鴉來諷刺某些人的愚蠢，由此襯托出狐貍的聰明，符合許多人對該動物的符號化認識。

改寫顛覆了寓意

在中世紀的法國，這則寓言經(jīng)過細節(jié)的改動（比如把那塊肉改成奶酪）、情節(jié)的擴充（比如當奶酪掉下后，狐貍居然不馬上叼走，而是打算拿它作誘餌來誘捕烏鴉），進入列那狐系列民間故事中，其寓言本來的教訓意義淡化了。所添加的情節(jié)，讓狐貍在慣有的狡猾中又加上了貪婪的一面，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同樣在法國，從寓言角度讓《烏鴉和狐貍》故事大放異彩的是拉封丹。故事中的一個細節(jié)，遵循列那狐傳奇的改編，把《伊索寓言》中的那塊肉換成干酪。此外，大致的情節(jié)內(nèi)容相似，只是改用詩歌形式，語言更優(yōu)美，描寫也較具體，但關(guān)鍵是結(jié)尾發(fā)生了很大改變。《伊索寓言》結(jié)尾“此故事適用于愚蠢的人”，點明是在諷刺如烏鴉等愚蠢者，而拉封丹在結(jié)尾沒有這樣的議論，他是這樣寫的：

狐貍抓住干酪就說：“我的好好先生，/你要記住，所有阿諛奉承的人/全靠愛聽吹捧的人為生，/因此總還值得用塊干酪去換此教訓。”/烏鴉窘得很，羞容滿面，/他賭咒發(fā)誓，說今后不再受騙，/可惜就是晚了一點。

狐貍得到干酪后，客觀指出阿諛奉承者與愛慕虛榮者的互相依存關(guān)系，在給烏鴉的形象告誡中顯示了自嘲兼嘲人的意味。這樣，寓意指責烏鴉愚蠢的單一立場，就變得模糊、曖昧了。

狐貍立場太復雜

這一改變，從主旨來說對《伊索寓言》是具有顛覆意義的。法國思想家盧梭在《愛彌兒》第二卷中，對拉封丹寓言進行了逐字逐句分析，認為這則寓言不能起到拉封丹想要達到的效果。他一則說：“寓言寫是寫得很有趣了，但因此也就犧牲了它的鮮明的寓意?！痹賱t說：“你不是在教他們怎樣把自己的奶酪緊緊含在嘴里，而是在教怎樣想辦法把別人嘴里的奶酪騙出來?！弊罱K，他認為類似的寓言不應(yīng)該用作小孩子的啟蒙讀物，理由是：當他們有機會把所學的寓言拿來應(yīng)用時，他們的所作所為差不多同寓言作者的意圖是相反的；對于你想糾正的缺點，他們不僅滿不在乎，而且還偏偏喜歡為非作歹，以便從別人的缺點中得到好處。

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一方面是基于盧梭的教育理念，即對小孩子來說，體質(zhì)的訓練、藝術(shù)素養(yǎng)的陶冶應(yīng)該早于知識的傳授和道德意識的培養(yǎng)；對小孩子來說，音、體、美應(yīng)該是主課，語文、數(shù)學、道德、法律等課程應(yīng)該是副課，過早進行所謂的知識和道德的教育，效果可能適得其反；另一方面，盧梭認為，拉封丹那種追求藝術(shù)性的改寫，其實是把《伊索寓言》直截了當?shù)脑⒁鈴碗s化、多元化了，似乎無論烏鴉還是狐貍的立場，都可能得到小孩子的認同。

無獨有偶，跟盧梭幾乎同時代的德國文學家萊辛也持這樣的看法。在萊辛看來，教訓應(yīng)該絕對鮮明地寫進故事，因為教訓是寓言故事的真正和最終目的。而像拉封丹那樣，把寓言寫得過于漂亮，只能讓寓意變得隱晦不清。萊辛還以一則寓言來形象地說明了其觀點：有一個制造弓的人，為自己的弓雕刻上美麗的圖案，結(jié)果弓變得無法受力，一拉就斷。

把狐貍毒死了

也許，正是因為不贊同拉封丹寓言的主旨曖昧，萊辛對這則寓言作了大改動，他的作品成為《烏鴉和狐貍》故事譜系中非常另類的一則。其中提及烏鴉叼走的那塊肉，是一個園丁準備用來毒死鄰居家的貓的。結(jié)果狐貍花言巧語，故意說烏鴉是宙斯派來分發(fā)食物的鷹，烏鴉暗中高興狐貍的“誤會”，就把肉丟給了狐貍，狐貍吃下那塊肉而毒發(fā)身亡。最后萊辛寫道：“該詛咒的諂媚者，愿你們除了毒藥什么也不贊美！”

雖然，在這樣的改寫中，狐貍的諂媚、狡猾和烏鴉的虛榮在作者筆下一概被諷刺了，但作者的基本立場清晰可辨。虛榮的烏鴉將錯就錯，反而逃過一劫，自以為得計的狐貍卻中毒身亡——諂媚別人等于在給自己喂毒藥，這樣明確的教訓，誰都會明白。只不過，狐貍使用諂媚之計獲得的一塊肉，居然浸染了毒藥，如此發(fā)生的報應(yīng)概率實在太低，太出人意料，真能起到的訓誡效果也就微乎其微了。所以，盡管萊辛是才華橫溢的作家和理論家，但一旦胸中的道德激情昂揚起來，也會忽視藝術(shù)邏輯的自身制約，其創(chuàng)作的感染力會大大削弱。從寓言題旨的集中、單一要求來看，萊辛的改編固然達到了目的，但恰恰是這種集中和單一，按照前蘇聯(lián)心理學家維果茨基的觀點，是拙劣而不成功的。在他看來，克雷洛夫改編的該寓言才是成功之作。因為，克雷洛夫?qū)懞倢貘f的一番話具有鮮明的反諷色彩，是阿諛和嘲弄兼而有之的。其描寫狐貍的阿諛之詞，已經(jīng)夸張到無以復加了，比如：“親愛的，你真美麗！/多么頎長的脖子，多么秀美的眼睛/真的，簡直就像童話中的美女！/多么絢麗的羽毛！多么玲瓏的小嘴！/說實話，嗓音也像天仙一樣動聽！”

在吹捧之前，反復說“真的”“說實話”，不就是在暗示這樣的鬼話連他自己都不信嗎？寓言還繼續(xù)寫，當這種阿諛出自狐貍之口時，烏鴉聽得激動萬分，連氣都喘不過來了。類似描寫，維果茨基認為“它所說的每句話聽起來都像是包含著兩層意思：既是阿諛，又是嘲弄”。由此得出結(jié)論：這一雙重性時時刻刻在加強寓言的情趣和辛辣，可以說，沒有這一雙重性，寓言也就失去了全部的魅力。

背后的社會價值

在拉封丹寓言改編中，本來讓盧梭擔心的那種多義理解是：究竟是站隊烏鴉，讓愚蠢者學得乖一點，別被他人的甜言蜜語所騙，還是站隊狐貍，看怎樣通過自己的花言巧語，把別人嘴里的東西騙過來？克雷洛夫的改編變得更加復雜。即使暫時擱置烏鴉的立場，只取狐貍的立場，其言語也引發(fā)了多義的理解，讓狐貍兼有了自嘲和嘲人的雙重性。因為夸贊太過頭，讓旁人和自己都不會相信，低級捧也就翻轉(zhuǎn)成了高級黑。

值得一提的是，錢鐘書在《讀〈伊索寓言〉》中提出了另外的看法。他認為，問題不在于理解的多義性，乃至寓言“反把孩子教壞了”也不是關(guān)鍵，關(guān)鍵是文本背后的社會價值。這為孩子理解文本提供了導向?？傊溟g的是非曲直，值得我們深入思考。通過上述梳理，我們可以得出兩點結(jié)論：第一，《烏鴉和狐貍》的不同改編，有著寓意單一還是復雜的兩種效果，對于這種差異，不同學者基于不同立場有不同的價值判斷。第二，在寓言的改寫中，烏鴉的形象基本是穩(wěn)定的，處在變化中的主要是狐貍——狐貍的狡猾、善變，延伸到許多創(chuàng)作者那里，把形象的再創(chuàng)造聚焦在它身上，讓這一形象，哪怕在短小的寓言故事中，也獲得了生生不息的生命張力。

（源自《解放日報·朝花周刊》）

責編：馬京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