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新中國“十七年”出版的外國兒童文學譯本不僅豐富了當時國內的兒童圖書市場,也是社會主義新中國兒童教育的有力工具。由于受到譯入語社會文化語境的影響,該時期我國的兒童文學譯介以對蘇聯(lián)作品的譯介數(shù)量最多,影響最大。譯介的主要目標是服務于新中國兒童的教育和培養(yǎng),而以少年兒童出版社為代表的國營專業(yè)出版機構是譯本成功走向市場的重要保障。以書目定量統(tǒng)計和個案分析為主要方法對“十七年”外國兒童文學在中國譯介與出版情況進行整體考察可知,在通過翻譯引進外國兒童文學的過程中,譯者、編輯和出版商應充分考慮譯入語社會文化語境中的主流兒童觀和教育政策等影響因素,共同打造既符合時代要求,又滿足讀者期待的譯本。
關鍵詞:兒童文學;翻譯出版;新中國“十七年”;《木偶奇遇記》;《卓婭和舒拉的故事》
課題: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大翻譯、文化傳播與國家形象建構”(編號:23AYY021)
DOI:10.3969/j.issn.2095-0330.2024.07.009
1949年10月1日新中國成立之后,國內文化出版事業(yè)百廢待興,兒童圖書出版尤其受到黨中央及業(yè)內人士的高度關注。然而由于新中國成立初期兒童數(shù)量急劇增加以及兒童閱讀的需求和興趣的變化,舊中國出版的兒童圖書無法適應新社會兒童閱讀的需求,因此當時我國的兒童圖書出版業(yè)面臨嚴峻的挑戰(zhàn)。1953年中華全國文學工作者協(xié)會抽查了新中國成立后出版的兒童文藝讀物280余種后發(fā)現(xiàn),較好的(有教育意義,有相當藝術水平,并為兒童所喜愛的)不到20種,其余的不是在一定程度上違反了新中國的教育原則,就是不真實地表現(xiàn)了新的少年兒童的生活。\" 上述發(fā)表于《人民日報》的評論性文字一方面揭示了當時我國兒童文學存在的不足,另一方面也說明在內容上吸引兒童,在藝術上感染兒童,在思想和行為上引導兒童是新中國對兒童文學的新要求。在這樣的背景下,除了致力于創(chuàng)作,積極翻譯出版外國兒童文學也是增加我國兒童讀物數(shù)量的有效手段。
本文聚焦于新中國“十七年”的外國兒童文學譯介與出版,以《全國少年兒童圖書綜錄(1949—1979)》(下文簡稱《綜錄》)所收錄的出版于“十七年”的外國兒童文學漢譯本信息為主要依據,結合對典型譯介案例的分析,全面考察該時期外國兒童文學在中國譯介以及譯本出版的主要特征,并試圖從歷史經驗中得出對當下乃至未來我國兒童文學譯介與出版工作的啟示。
一、新中國“十七年”外國兒童圖書漢譯本出版概況
1980年出版的《綜錄》是新中國30年全國出版的少年兒童圖書的總目錄,正文分為8大類:( 1)政治,(2)歷史、地理,(3)語文,(4)文學,(5)藝術,(6)文娛、體育,(7)科技知識讀物,(8)低幼讀物。# 從該書提供的書目信息來看,新中國成立至1966年之間,我國共出版譯自外文的兒童圖書1,730種,其中,少數(shù)民族文字圖書78種,盲文圖書31種,其余為漢語譯本。為了方便統(tǒng)計譯本,本文將原目錄中的8大類兒童圖書合并為5大類:人文知識類(含政治、歷史、地理、語文),文學類,科技知識類,文娛體藝類(含藝術、文娛、體育),低幼類。各大類譯本的出版數(shù)量如圖1所示,國內每年出版兒童圖書譯本數(shù)量的變化趨勢如圖2所示。
綜合圖1和圖2可知,新中國“十七年”對外國兒童圖書的翻譯與出版呈現(xiàn)如下趨勢:第一,該時期我國共出版兒童文學譯本1,400余種,占兒童圖書譯本總數(shù)的80%以上,這說明兒童文學是當時外國兒童圖書漢譯工作的主要對象,決定了我國對外國兒童圖書譯介出版的總趨勢;第二,新中國成立初期,國內翻譯出版兒童圖書種數(shù)雖存在波動,但整體呈上升趨勢,1951年、1953年和1956年新出版的兒童圖書譯本種類相對較多;第三,1956年新出版的兒童圖書譯本種數(shù)達到最大值,兒童的閱讀需求得到最大程度的滿足,此后翻譯類兒童圖書出版種數(shù)逐年下降,尤其是1959年之后外國兒童圖書翻譯和引進數(shù)量大幅度減少。
新中國“十七年”外國兒童圖書在中國譯介與出版的趨勢是新中國社會文化語境中的兒童觀和出版政策等因素的綜合反映。新中國成立伊始,國內圖書市場亟須優(yōu)秀的兒童讀物,但新中國兒童出版業(yè)尚處于發(fā)展階段,符合新時代要求的兒童圖書創(chuàng)作及出版理念尚未成熟,而新出版的漢譯兒童圖書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市場空缺,也引發(fā)了國內專家對我國兒童圖書,尤其是兒童文學發(fā)展方向的思考。1950年李伯康在北京首屆文代會上指出,“兒童文學與成人文學同樣地負有教育人民成為誠實勇敢、智慧、樂觀、不怕困難、熱愛祖國并為她的自由、獨立、富強和建設奮斗到底的人的任務”,$ 嚴文井呼吁“兒童文學應該注意學校圈子以外那些具有遠大政治眼光、高尚道德品質的模范人物,以他們怎樣為實現(xiàn)社會主義而斗爭的生動例子來教育兒童”。% 此外,陳伯吹、金近、賀宜等人也紛紛撰文討論兒童文學對新中國兒童教育乃至整個國家的政治意義。黨和國家的關懷以及國內兒童文學專家的高瞻遠矚使得兒童文學類書籍在當時國內兒童圖書市場上占有了絕對的優(yōu)勢,翻譯引進的外國兒童圖書也以文學類為主。1952年年底成立的由團中央直接領導的少年兒童出版社在隨后的1953年翻譯出版了大量優(yōu)秀的外國兒童圖書(尤其是兒童文學),使得該年兒童圖書譯本出版總量達到較高的水平。
1955年9月16日,《人民日報》發(fā)表社論,呼吁作家、編輯和出版發(fā)行工作者更多地注意少年兒童讀物的創(chuàng)作、出版和發(fā)行工作,amp; 之后國內兒童讀物出版呈現(xiàn)出短暫的繁榮景象,譯自外文的兒童圖書出版數(shù)量也隨之增長。1956年全國出版兒童圖書譯本244種,達到新中國“十七年”之最。1957年之后,國內出版的兒童圖書新譯本數(shù)量驟減,因此1950年至1957年是外國兒童圖書,尤其是外國兒童文學在新中國譯介的黃金時期。
二、新中國“十七年”外國兒童文學譯介與出版的主要特征
由于兒童文學譯本在新中國“十七年”出版的漢譯兒童圖書中占主導地位,因此對該時期的兒童文學譯介與出版展開專門研究是十分必要的。1949年6月,毛澤東在《論人民民主專政》中明確了新中國“一邊倒”的外交政策,新中國加入了以蘇聯(lián)為首的社會主義陣營。1949年新中國成立至1951年間,中國與東歐和亞洲的多個社會主義國家建立了外交關系,特別是與蘇聯(lián)結下了深厚的友誼,中蘇文化交流也因此在20世紀50年代達到了高潮。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之下,文學被視為新中國建設中思想革命的利器,“‘政治標準第一,藝術標準第二’是當時文學翻譯擇取的指導原則”,'兒童文學也肩負起培育社會主義接班人的重任,新中國“十七年”的外國兒童文學譯介與出版因而具有了鮮明的時代特征,主要表現(xiàn)為3個方面。
(一)蘇聯(lián)兒童文學的譯介數(shù)量最多,社會影響顯著
20世紀50年代是社會主義新中國建設和發(fā)展的關鍵時期,也是整個20世紀中蘇文化交流最頻繁的時期。譯介和出版其他社會主義國家,尤其是蘇聯(lián)的文學作品既是國之所需,也是民心所盼,兒童文學的譯介亦如此?;凇毒C錄》,按照作者國別對1949年10月至1966年間出版的1,416種外國兒童文學漢譯本的來源國進行統(tǒng)計,可以得出如下數(shù)據(見表1)。
經統(tǒng)計,1949年新中國成立至1966年,中國翻譯出版外國兒童文學涉及的國家和地區(qū)超過40個,相較于舊中國,新中國譯介兒童文學的來源范圍顯著擴大。表1所列1,416種兒童文學譯本中,譯自蘇俄的有983種(包括蘇聯(lián)時期兒童文學919種,以及蘇聯(lián)成立之前的俄國古典兒童文學64種),占總數(shù)的近七成。除此之外,對東歐及亞洲社會主義國家兒童文學的譯介規(guī)模也是前所未有的。
在新中國“十七年”譯介出版的兒童文學中,《卓婭和舒拉的故事》是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品之一,該書是蘇聯(lián)女教師柳鮑娃·科斯莫杰米揚斯卡婭(Любовь Космодемьяˊнская)根據自己的兩個孩子的成長經歷寫成的紀實小說。故事的主人公之一卓婭是作者的女兒,她像蘇聯(lián)兒童文學中的大多數(shù)兒童形象一樣,具有善良、勇敢、正直、愛學習等優(yōu)秀品質。1941年10月,年僅18歲的卓婭參加蘇聯(lián)衛(wèi)國戰(zhàn)爭并于當年11月29日英勇就義。此后,卓婭的弟弟舒拉也成為一名坦克兵并于1945年在反法西斯戰(zhàn)場上為國捐軀。
《卓婭和舒拉的故事》原著(《Повесть о Зое иШуре》)于1950年首次在蘇聯(lián)出版。1952年1月青年出版社出版了中蘇友協(xié)(署名幺洵)翻譯的第1版漢譯本,當年6月該書即出版至第6版,成為暢銷書,銷量達數(shù)百萬冊,( 在我國讀者中產生了廣泛的影響。著名思想家梁漱溟先生在讀過《卓婭和舒拉的故事》漢譯本后,曾對該書的內容給予高度評價,他寫道:“為母氏者顧從其自身結縭說起,于其家人間夫婦、親子、兄弟之情縷縷焉委宛言之,親切自然,至性動人。由是而知其子忠烈固自有本有素,非發(fā)見乎一朝。正唯其瑣細逼真而臨文無枝蔓,無冗贅,不意存說教,乃所以其感人者彌深也?!保?除了書中細膩真實的描寫之外,20世紀50年代的青少年讀者更多地被主人公高尚的品德和崇高的革命精神感染。1952年7月《人民日報》:“《卓婭和舒拉的故事》這本具有巨大感化力的傳記文學著作,正在我們的青年中間產生著難以估量的影響。這是一本樸素的書,也是一本重要的書,它使青年奮發(fā),它呼喚和教導青年前進?!? 事實上,這本書對我國青少年的影響不局限于學校,其漢譯本暢銷之后,來自全國各行各業(yè)的讀者多次與作者柳鮑娃·科斯莫杰米揚斯卡婭通信并在信中高度評價了卓婭和舒拉的英雄事跡。1952年8月,位于南京的中國人民解放軍某部戰(zhàn)士在寫給該書作者的信中將卓婭與劉胡蘭視為“優(yōu)越的社會制度和先進的階級思想所培養(yǎng)出來的‘崇高的靈魂’”。+ 在頻繁的書信往來中,柳鮑娃·科斯莫杰米揚斯卡婭逐漸了解了新中國并與中國人民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她在寫給劉胡蘭母親胡文秀的信中寫道:“我看到并且每天都感到中國人民對蘇聯(lián)的友誼,我們兩國人民之間的友誼聯(lián)系保證了世界的持久和平……請接受我這個母親——兒女們把自己年輕的生命獻給祖國的母親和所有蘇聯(lián)人民對中國人民衷心的、兄弟般的問候?!?/p>
《卓婭和舒拉的故事》是20世紀50年代蘇聯(lián)兒童文學在中國譯介、出版和傳播的一個縮影。從該個案研究可以發(fā)現(xiàn),意識形態(tài)的高度契合是以蘇聯(lián)兒童文學為代表的社會主義兒童文學在新中國“十七年”進入中國的優(yōu)勢所在。然而,這種“優(yōu)勢”造成的負面效應也不容忽視,即譯介選材的過度集中導致特定地區(qū)或主題之外的兒童文學譯介受限。盡管如此,曾在我國風行一時的蘇聯(lián)兒童文學漢譯本為促進中蘇文化交流、增強中蘇人民感情和鼓舞民族士氣所做出的歷史貢獻卻值得我們永遠銘記。
(二)服務新中國兒童教育是兒童文學譯介的核心目標
兒童教育始終是中國的兒童文學譯者和編輯展開工作時考慮的主要問題之一。清末民初《童話》叢書的主要編(譯)者孫毓修采用“重述”的翻譯策略,將中國傳統(tǒng)文化價值觀融入其譯文之中,使《童話》成為對兒童訓教的工具。- 在現(xiàn)代思潮的影響下,20世紀20年代的兒童觀由“成人本位”轉向“兒童本位”。1922年,由英國作家劉易斯·卡羅爾(Lewis Carroll)著、趙元任翻譯的經典作品《阿麗思漫游奇境記》在商務印書館出版,成為當時漢譯兒童文學的代表,兒童文學作為發(fā)現(xiàn)、解放兒童天性的利器而得到重視。在戰(zhàn)火紛飛的20世紀三四十年代,現(xiàn)實主義逐漸成為中國兒童文學的主潮,兒童文學翻譯的宗旨也由解放兒童天性演變?yōu)閹椭鷥和J識現(xiàn)實世界、理解成人的悲哀,或是向兒童傳遞科學知識,因此法國作家??硕唷ゑR洛(Hector Malot)的《苦兒流浪記》(包天笑譯)、蘇聯(lián)作家勒·班臺萊耶夫(Л.Пантелеев)的《表》(魯迅譯),以及米·伊林(М.Ильиˊн)等人的科普文藝作品的漢譯本暢銷全國,兒童文學的教育功能得以充分發(fā)掘。
如果說文藝服務政治是新中國成立初期文學創(chuàng)作和翻譯的總體趨勢,那么服務于新中國兒童教育則是該時期兒童文學發(fā)展的具體方向。陳伯吹在20世紀50年代就指出:
兒童文學的特殊性在于其具有教育的方向性,首先是照顧兒童年齡的特征。說明白些,是要求了解兒童的心理狀態(tài),他們的好奇、求知、思想、感情、意志、行動、注意力和興趣等的成長過程。在這一基礎上我們運用文學創(chuàng)作的藝術手法,根據共產主義教育的目的和內容,用豐富多彩的人物形象,用藝術風趣的文學語言,來揭示他們的精神世界和反映他們的生活,同時也就在這藝術的生活圖景中,教會少年兒童如何對待生活,如何培養(yǎng)自己的道德和人生觀,同時也傳達了科學知識。
上述論斷較好地體現(xiàn)了新中國初期的兒童文學觀。一方面,它吸納流行于20世紀20年代的“兒童本位”思想,因為兒童的年齡和心理特征得到了充分的考慮,文學的藝術性也被保留;另一方面,它也繼承了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實用主義”兒童文學觀,兒童文學被視為兒童教育,尤其是兒童道德養(yǎng)成和思想及行為塑造的工具。
新中國“十七年”的兒童文學翻譯工作正是在這樣的兒童文學觀指導下展開的,1957年由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的《木偶奇遇記》(徐調孚譯)就是很好的例證?!赌九计嬗鲇洝吩↙e avventuredi Pinocchio) 由卡羅·科洛迪(Carlo Collodi)于1883年寫成,是意大利兒童文學中最負盛名的童話,作品圍繞主人公匹諾曹從木偶(頑童)變成男孩(好孩子)的過程展開,是典型的“成長”主題兒童文學。早在1927年,徐調孚就將原作譯成漢語,譯文在《小說月報》第18卷以《木偶的奇遇》為題連載后由開明書店以《木偶奇遇記》為題,作為“世界少年文學叢刊”之一結集出版,深受當時讀者的歡迎。1957年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的重譯本序言中,譯者寫道:“因為我不懂意大利文,所以是根據‘昔日叢書’里的英譯本翻譯的(過去我曾經譯過一次,是用《萬人叢書》本作依據的,詞句方面沒有這一本簡潔)。為了適宜于兒童閱讀,我并未完全直譯,盡我所有的能力,總想使它淺顯流利。”
在1928年版的《木偶奇遇記》序言中,徐調孚也曾說明他的翻譯主要是依據“萬人叢書”收錄的英譯本,0 筆者仔細查找和對照發(fā)現(xiàn),此處指的是1911年倫敦出版的《匹諾曹:一個木偶的故事》(Pinocchio:The Story of a Puppet ),該譯本是“萬人叢書”青少年作品中的一種,1 是根據瑪麗·穆瑞(M.A.Murray)的英譯本《木偶的故事》(The Story of a Puppet)[或名《匹諾曹歷險記》(The Adventures of Pinocchio)]重編而成的(下文簡稱穆瑞版)。版權頁信息顯示,1957年出版的《木偶奇遇記》漢譯本轉譯自沃特爾·S.克蘭普(Walter S.Cramp)英譯的《匹諾曹:一個木偶的歷險記》(Pinocchio:The Adventuresof a Marionette )(下文簡稱克蘭普版)。對于穆瑞版和克蘭普版英譯本的差異,徐調孚僅以“簡潔”二字一筆帶過,而究竟什么樣的譯本才適宜于兒童閱讀,1957年版漢譯本的序言中似乎除了“淺顯流利”沒有更詳細的說明,那么這兩種出自同一位譯者之手,但出版時間相隔幾十年的《木偶奇遇記》漢譯本在內容方面是否有明顯的差異呢?答案是肯定的。筆者翻閱發(fā)現(xiàn),1957年版《木偶奇遇記》漢譯本的篇幅明顯小于1928年版,進一步研究穆瑞和克蘭普的英譯本可發(fā)現(xiàn)兩版漢譯本的內容差異主要源于它們依據的英譯本具有不同的特點。
穆瑞的英譯本于1892年出版。作為《木偶奇遇記》的第一個英文版,該書得到了學界的高度評價,是原著最為經典的英譯本之一。美國學者理查德·溫德里奇(Richard Wunderlich)和托馬斯J.莫里塞(Thomas J. Morrissey)在論及穆瑞的英譯本時指出,“事實上,盡管這本書所用的語言已有百年歷史,時至今日穆瑞的譯本依然是百里挑一的,它是整個20世紀這部小說在美國閱讀人數(shù)最多、傳播范圍最廣的譯本”;2 瓦妮薩·雷奧那迪(Vanessa Leonardi)在對照了穆瑞的譯本和意大利語原著后認為,“穆瑞的英譯本與科洛迪的原著一樣都是為兒童而準備的,但同時也將成人納入了目標讀者。此外,她翻譯完全是直譯,與原著十分貼合”3。如果說忠實完整地反映原著內容和考慮雙重讀者(成人及兒童)的閱讀需求是穆瑞英譯本的特色,那么克蘭普的譯本則是名副其實的兒童版,因為該版本刪去了原著中與暴力、恐怖、死亡、行為失范等相關的不宜于兒童閱讀的內容,最終導致其篇幅只有穆瑞譯本的三分之二左右。據溫德里奇和莫里塞記載,克蘭普譯本1903年首版投放市場后因遭到教育部門反對而被出版商召回修改,1904年重新出版,直到20世紀50年代還被用于美國小學課堂閱讀。在溫德里奇和莫里塞看來,“從克蘭普譯本中被刪去和特意保留的內容可以推斷譯本出版時的主流小學教育觀”,4 基于此我們相信,克蘭普英譯的《木偶奇遇記》在出版時充分考慮了譯本作為兒童教育工具的需求,因而比穆瑞版更適于未成年人閱讀。
徐調孚并沒有明確闡釋翻譯《木偶奇遇記》時選擇英文底本的理由,但我們似乎可以看出,這是基于不同時代背景下的主流兒童觀、教育觀和兒童文學觀所作的選擇。開明版《木偶奇遇記》誕生于1928年,興起于新文化運動之后的“兒童本位”思想仍是彼時的主流兒童觀,兒童文學被視為發(fā)現(xiàn)、解放兒童天性的工具,而《木偶奇遇記》的主人公匹諾曹是將兒童的天性發(fā)揮到極致的角色,因而全譯本易于被當時國內的讀者及教育專家所接受。與此同時,作為當時翻譯、介紹外國文學的主要陣地,首次刊載譯文的《小說月報》也大力推行直譯,以直譯逐漸取代意譯和譯述,因為“在以西洋文學為代表的‘世界文學’強勢且壓倒本土文學的背景下,‘直譯’更能接近西洋文學的真實面貌”。5 彼時,徐調孚選用穆瑞的經典英譯本作為首次漢譯《木偶奇遇記》的主要依據是順理成章的。新中國成立之后,兒童文學被視為兒童思想道德和行為規(guī)范教育的工具,此時選用克蘭普的英譯本作為底本重譯《木偶奇遇記》能更好地迎合新中國對兒童教育和兒童文學提出的新目標。通過對漢譯《木偶奇遇記》英文底本選擇的個案研究我們發(fā)現(xiàn),兒童文學翻譯如何選材是譯者和出版機構需要考慮的重要問題。由于同一部經典兒童文學作品往往有包括轉譯本、重譯本、改寫本、重編本等在內的多個版本,因此在選擇翻譯對象時不僅要認真思考作品是否值得翻譯,還要仔細斟酌版本是否適合翻譯,因為同一部作品的不同版本可能反映不同的時代背景、讀者群體或教育理念對兒童文學的不同要求。
(三)國有專業(yè)出版機構是譯本出版的中堅力量
出版是兒童圖書跨文化傳播的關鍵環(huán)節(jié),如果說翻譯更關注語言及文化層面的轉換與溝通,那么出版則影響著譯本的傳播和接受效果及其產生的社會價值。對《綜錄》收錄的兒童文學漢譯本出版機構進行統(tǒng)計可得國內出版兒童文學漢譯本數(shù)量最多的三十家出版機構及其出版數(shù)量(見表2)。
從表2可以看出,1949年10月到1952年之間的外國兒童文學漢譯本依然由民國時期較有影響力的出版機構(如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開明書店等)出版,但整體而言,出版力量較分散,出版規(guī)模也十分有限。1953年至1966年的兒童文學漢譯本出版機構大致可以分為3類:第1類是專業(yè)青少年讀物社,包括少年兒童出版社、中國青年出版社和兒童讀物出版社;第2類是文藝類專業(yè)出版社,包括人民文學出版社、中國電影出版社、上海文藝出版社等;第3類是各省、市及地區(qū)設立的人民出版社,如天津人民出版社、江蘇人民出版社等,這些出版社當時都響應中央建議設立了專門的兒童讀物編輯室,負責出版一部分當?shù)匦枰膬和x物,兒童文學譯本也是其中的一部分。
少年兒童出版社是新中國成立之后第一家國營兒童圖書專業(yè)出版機構?!毒C錄》顯示,1953年至1966年間,全國出版外國兒童文學漢譯本1,035種,其中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528種(含再版圖書),占比超過50%。外國兒童文學的翻譯與出版是少年兒童出版社成立初期的重要任務。除了推出新譯本,少年兒童出版社還組織重譯或再版了大量近代已被翻譯過的兒童文學作品,使之更符合新中國的兒童閱讀需求,上文提到的《木偶奇遇記》便是該社出版的具有代表性的重譯本之一。20世紀50年代翻譯兒童文學作品數(shù)量較多的譯者,如陳伯吹、任溶溶、李俍民、王石安等都曾就職于少年兒童出版社,6 強大的譯者陣容和突出的出版業(yè)績使得少年兒童出版社真正成為新中國“十七年”外國兒童文學譯介與出版的大本營。
三、結語
基于對新中國“十七年”外國兒童文學在中國譯介與出版情況的考察,我們或可得到幾點啟示。第一,外國兒童文學譯介與出版是一項功在當下、利在千秋的事業(yè),翻譯優(yōu)秀的兒童文學作品既能為譯入語文化語境中的兒童提供更加多元化的閱讀素材,又能促進不同文化背景讀者之間的交流,從而增進不同民族之間的感情,助力人類命運共同體構建。第二,閱讀兒童文學是兒童課外獲取知識、增長見識的重要途徑,因此兒童文學出版物應該始終堅持服務國家文化發(fā)展戰(zhàn)略、服務當代兒童的理念。兒童文學翻譯和創(chuàng)作都應該致力于向兒童傳遞符合時代要求的世界觀、人生觀和價值觀,這就要求兒童文學譯本在策劃、翻譯和出版的各個環(huán)節(jié)精益求精,在選材時要同時兼顧作品和版本,推出經得住時間和市場考驗的高質量譯本。第三,對外國兒童文學的引進促進了中國兒童文學的發(fā)展,而中國兒童文學發(fā)展的最終歸宿是步入世界兒童文學經典之列。因而,在中國兒童文學發(fā)展日趨成熟的今天,借鑒兒童文學跨文化傳播的經驗,積極對外譯介、出版優(yōu)秀的中國兒童文學作品才能保障中國兒童文學“走出去”,從而實現(xiàn)真正意義上的中外兒童文學交流??偠灾魏吻闆r下的外國兒童文學譯介與出版都應該尊重譯入語文化的客觀需求,同時遵循兒童文學跨文化傳播的普遍規(guī)律。因此,兒童文學的譯者、編輯和出版商應在綜合考慮意識形態(tài)、教育政策和經濟效益等諸多因素的基礎上開展合作,共同致力于推出響應時代呼喚、順應讀者期待、滿足市場需求的高質量譯本。
(作者朱嘉春系西安交通大學助理教授;秦茂盛系西安交通大學出版社副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