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新文化運動期間,以陳獨秀為代表的先驅(qū)者通過寫作和翻譯引進了大量外來術(shù)語,為中國的思想和語言改革做出了貢獻。本文以陳獨秀在新文化運動期間的翻譯和創(chuàng)作作品為語料,探索此期間陳獨秀在翻譯和寫作中對外來術(shù)語的處理方式,對比兩者之間的異同,從個人慣習、語言觀、譯名觀和譯寫場域等角度對其進行解釋性探討。本文認為這些處理方式體現(xiàn)的不僅是翻譯和傳播策略,同時也是一種語言策略,是在漢語改革過渡期的一種權(quán)宜之計。
關(guān)鍵詞:陳獨秀;譯寫活動;外來術(shù)語;處理策略;闡釋
On Chen Duxiu’s Handling of Foreign Terms in His Translating and Writing during the New Culture Movement
Abstract: During the New Culture Movement, pioneers represented by Chen Duxiu made significant contributions to the reform of Chinese thought and language by introducing a large number of foreign terms through writing and translation. Based on the translations and works by Chen Duxiu during the New Culture Movement, this paper studies his handling of the foreign terminology in his translating and writing and illustrates the similarities and dissimilarities between them. After an interpretive study of the handlings from such perspectives as Chen Duxiu’s habitus, his linguistic and translation ideas and also the common practice in the translating and writing fields, a conclusion has been drawn that Chen’s handling is not only a translating and disseminating strategy, but also a linguistic one, an expedient in the Chinese language reform.
Key words: Chen Duxiu; translating and writing; foreign terms; handling strategy; interpretation
新文化運動期間,陳獨秀通過翻譯和寫作引進傳播新思想、新觀念,在中國文化史和思想史上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許多外來術(shù)語是這些新思想和新觀念的重要載體,因此研究陳獨秀在譯、寫活動中對它們的處理方式具有積極意義。本文選取陳獨秀在新文化運動期間的譯作、創(chuàng)作的論文、隨感和通信,并以此為語料考察陳獨秀在譯、寫活動中對外來術(shù)語的處理方式。
一、陳獨秀譯、寫活動中的術(shù)語處理策略
在翻譯和寫作中,陳獨秀對外來術(shù)語的處理都非常細致。
1.1翻譯中的術(shù)語處理
陳獨秀在新文化運動期間的譯作大多發(fā)表在《青年雜志》第1卷上,包括第1號上的《現(xiàn)代文明史》第三章中的一部分和《婦人觀》,第2號上的《贊歌》(即泰戈爾《吉檀迦利》中的第1、第2、第25和第35首詩)和《亞美利加》。另外,還有1919年發(fā)表在《每周評論》第15號上的《共產(chǎn)黨宣言》的部分翻譯以及1923年6月發(fā)表在《新青年》改為季刊后第1期上的《殖民地及半殖民地職工運動問題之提要-赤色職工國際第二次大會之決議案》,在這些譯作中,對于外來術(shù)語,陳獨秀在文首、文中和文末采取了不同的處理方式。
1.1.1文中處理方式
陳獨秀在文中處理外來術(shù)語的方式有以下幾種。
(1)夾注原術(shù)語。先將術(shù)語譯出,然后緊隨譯名夾注原術(shù)語,這種處理共有58處,其中又以音譯居多,共有39處。在音譯之后夾注原術(shù)語的多涉及到人名、地名和書名,如“以盧梭(Rousseau)、狄對兒(Diderot)及百科辭典家為代表”(張寶明,《政治文化卷》 338)。對一些涉及特定領(lǐng)域的術(shù)語,多采用直譯或意譯,然后在譯名后夾注原術(shù)語,這種處理共有19處。如“‘乃權(quán)力分離論’(La separation des pouvoirs)也”(339)、“設(shè)立單稅制(Unimpot unique)負擔悉責諸地主”(335)。在相關(guān)術(shù)語形成統(tǒng)一譯名之前,這種方式有助于讀者溯源原術(shù)語,也給其他譯法留下了空間,只是這種方式更適用于受過較好教育的讀者。
(2)夾注原術(shù)語并解釋。在術(shù)語譯名后夾注原術(shù)語并對其進行解釋,這樣的處理共有14處。如“自十二世紀,已行之東方(Levant指地中海迤東沿岸諸地方)諸港”(333)、“巴力門(Parlement英國議會之名)之勢力,代王權(quán)而勃興”(336)。除了上種方法所具有的優(yōu)勢,這種方式提供的解釋有利于讀者理解相關(guān)術(shù)語的概念所指,適用的讀者群體更大。
(3)不夾注但解釋原術(shù)語。對于有些術(shù)語,給出譯名后再對這些術(shù)語進行解釋,共有14處,例如“彼等專事全般人類之研究(即吾人所謂心理學)及探求宇宙之大法(即吾人所謂形而上學)”(336),這種方式更適合普通讀者群體。
(4)交待術(shù)語出處。對一些新式術(shù)語,在譯名之后交代其出處,這樣的處理共有3處,如“此種研究稱曰經(jīng)濟學(此語千六百十五年孟克芮相Monchretien始用之)”(333)、“雖未公然掊擊宗教,然以宗教為無足重輕,則所公言者也(見拉布留耶爾La Bruyere書中抗俗之士一章)”(338),這種方式適合那些依靠譯文溯源原文的“高級讀者”(陳獨秀,《獨秀文存》 701)。
(5)評價術(shù)語。即在術(shù)語的譯名之后進行評價,這類處理共有2處。例如“贊賞英國憲法,謂為善良政治之模范(就十八世紀之英國憲法精研之,孟德斯鳩所言失當之處,不可掩也)”(張寶明,《政治文化卷》 339)。這種評價對于讀者而言具有引導作用,能夠啟發(fā)讀者思考并做出價值判斷。
1.1.2 文首與文末處理方式
陳獨秀在翻譯中對原文作者給予了很大關(guān)注,往往在文末通過注解對其進行介紹,在《青年雜志》第1卷上發(fā)表的4篇譯作中,有3篇是放在文末的,只有《現(xiàn)代文明史》放在文首。他對《現(xiàn)代文明史》和《贊歌》的作者注解分別是:
薛紐伯(Ch. Seignobos.法國文學博士,巴黎文科大學教授,生於一八五四年)為法國當代第一流史家。本書乃歐土名著之一。今為篇幅所限。擇要譯之。(333)
R. Tagore.(達噶爾)印度當代之詩人。提倡東洋之精神文明者也。曾受Nobel Peace Prize。馳名歐洲。印度青年尊為先覺。其詩文富於宗教哲學之理想。(楊宏峰 34)
對作者的重視顯示出陳獨秀在譯介活動中的名家名著意識,這與清末民初的翻譯選材相比已經(jīng)有了很大不同。另外,在翻譯《婦人觀》《贊歌》和《亞美利加》時,他還在文末對一些典故術(shù)語進行了解釋,這種解釋體現(xiàn)出了顯著的讀者關(guān)懷和目標語取向,對于傳播非常有利。以下是他在《婦人觀》中對“上帝造人”的注解:
上帝取Adam.之肋骨造Eve.事見舊約創(chuàng)世記。俗傳女子肋骨廿五。較男子多一條云。(144)
1.2寫作中對外來術(shù)語的處理
目前,學界普遍認為新文化運動始自1915年,1923年結(jié)束。我們選取了陳獨秀在此期間的論文45篇,書信45封,隨感錄18篇,其分布見下表。需要說明的是,隨感作為一種文體,首次出現(xiàn)在1918年4月15日出版的《新青年》第4卷第4號上,因此表格中沒有1915-1917年間的隨感數(shù)據(jù)。
這些語料貫穿新文化運動的始末,基本涵蓋了他的所有文體類型,能夠全面反映他在寫作中對外來術(shù)語的處理方式和特點??傮w來看,在寫作中用到外來術(shù)語時,陳獨秀的處理方式有如下幾種。
1.2.1夾注原術(shù)語
(1)僅夾注原術(shù)語。對相關(guān)術(shù)語進行音譯、直譯或意譯,然后緊隨譯名夾注原術(shù)語,這種處理共有101處,涉及論文19篇,隨感錄1篇。其中音譯后夾注的有47處,直譯和意譯后夾注的合起來有54處。采用音譯法的多涉及到人名和地名,直譯和意譯的則涉及到概念性名詞,例如“德國大哲尼采(Nietzsche)別道德為二類:有獨立心而勇敢者曰貴族道德(Morality of noble),謙遜而服從者曰奴隸道德(Morality of Slave)”(陳獨秀,《陳獨秀文集第一卷》91)。
(2)夾注后解釋原術(shù)語。除了夾注原術(shù)語之外,還對這些術(shù)語進行解釋,這類處理共有19處,涉及文章8篇,其中論文7篇,隨感錄1篇,例如“所謂父音(Consonant即聲也)不合母音(Vowel即韻也)不能發(fā)音者,乃言難定正音,非皆絕對無音也”(張寶明,《語言文學卷》 4)。
1.2.2交代術(shù)語出處
對文章中的一些術(shù)語或者涉及到此術(shù)語的一段話,陳獨秀往往會交代出處,包括作者、書名、章節(jié)和頁碼等,這種處理共有7處,涉及論文4篇,例如“不平等者雖非全然消滅,所存者關(guān)于財產(chǎn)之私不平等而已,公平等固已成立矣(語見薛氏所著Histoire de la Civilisation Contomporaine之《結(jié)論》之第415頁)”(陳獨秀,《陳獨秀文集第一卷》 91)。
1.2.3直接使用原術(shù)語
很多時候,陳獨秀在寫作中會直接使用原術(shù)語,如此文內(nèi)就出現(xiàn)了漢文和外文并存的現(xiàn)象,這樣的處理共有67處,涉及文章17篇,包括論文14篇,隨感錄2篇,回信1篇。其中在論文中,這樣的處理有48處,如“我想只有用Co-operative Society制度,或者可以抵制”(陳獨秀,《陳獨秀文集第二卷》 18);隨感錄中有17處,如“俄國Lenin一派的Bolsheviki的由來,乃是從前俄國的社會民主黨在瑞典都城Stockholm開秘密會議的時候……”(陳獨秀,《獨秀文存》 561);回信中有2處,例如“醫(yī)這毛病的良藥,就是自然科學和Logical system”(791),這種在行文中直接使用原術(shù)語的方式對讀者的要求較高。
二、總結(jié)與分析
可以看出,新文化運動期間陳獨秀在譯、寫活動中對外來術(shù)語的處理非常關(guān)注,兩者之間有很多相似之處,但差異也很明顯。
2.1對外來術(shù)語的高度關(guān)注
2.1.1 數(shù)量與范圍
在新文化運動期間的譯、寫活動中,陳獨秀對外來術(shù)語的相關(guān)處理不僅數(shù)量多,而且涉及面也很廣。這種處理涉及到他的每一篇譯文,共有96處,1676字,占總字數(shù)的14.11%(其譯文總計11875字),這個比例非??捎^。寫作中也是如此,單是在我們選擇的論文樣本中,這種處理就有194處,涉及論文32篇,占總量45篇的71.11%。
2.1.2 連續(xù)性與長期性
陳獨秀在譯、寫活動中對外來術(shù)語的相關(guān)處理也體現(xiàn)出顯著的連續(xù)性和長期性。新文化運動在時間跨度上長達9年(1915-1923年),在這期間,他對外來術(shù)語的處理方式是一貫的。以新文化運動為時間參照點,我們發(fā)現(xiàn)在1915年之前,陳獨秀在寫作中就已經(jīng)在用類似的方式處理外來術(shù)語了,例如早在1904年的《西洋各國小學堂的情形》譯文中,他就寫道“像這些學堂,不全歸文部(專管全國學堂的官和像中國新設(shè)的學務(wù)處一樣)管轄”“三班學堂(即多班學堂)”“司拉夫話(或宗教語)”(陳獨秀,《陳獨秀文集 第一卷》 78-80),這些做法不僅貫穿了新文化運動,在1923年之后,這種處理方式依然延續(xù),即使到了1929年,在他的文章中依然可以看到這些方式,例如“即已經(jīng)富或正在求富的舊時貧農(nóng)也和蘇維埃立法的限制抵觸,于是表現(xiàn)出法國革命中‘本拿巴特主義’(即傾向拿破侖之主義)的傾向”(陳獨秀,《陳獨秀著作選第3卷》 93)。
2.2處理方式的異同
2.2.1 翻譯與寫作之間的異同
下表是對新文化運動期間陳獨秀在譯、寫活動中對外來術(shù)語的處理方式統(tǒng)計,其中符號“+”表示使用了此方法,“-”表示沒有使用。
在其翻譯和寫作中,對于外來術(shù)語,陳獨秀共使用了7種處理方式,其中共同使用過的有5種,占71.43%,應(yīng)該說,這種相似度還是非常顯著的。
陳獨秀對外來術(shù)語的處理在兩種活動中也體現(xiàn)出一定的差異,例如他在所有翻譯中都在文首或文末用了注解,而在寫作中這種方式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在寫作中他經(jīng)常在文中直接使用原術(shù)語,但在翻譯活動中這種方式卻從來沒有使用過。另外,雖然在譯、寫活動中他使用了一些共同的方式來處理外來術(shù)語,但在具體使用上卻體現(xiàn)出了細微的差別,主要體現(xiàn)在“夾注并解釋原術(shù)語”“不加注但解釋原術(shù)語”“交待原術(shù)語出處”和“評價原術(shù)語”這四種方法的使用上。在翻譯中,相關(guān)解釋和評價多放在術(shù)語譯名之后,而在寫作中,這些解釋和評價卻往往隨著行文的推進自然出現(xiàn),沒有任何標識。如此一來所形成的效果就不一樣,在寫作中行文就更加連貫流暢,一般不會對讀者的閱讀形成影響。
總體而言,陳獨秀在譯寫活動中對外來術(shù)語的處理方式其相似性較大,而差異較為細微。這種相似性應(yīng)歸于陳獨秀的譯寫目的,那就是通過傳播外來的“新文化”以求“喚醒大眾”,具有很強的讀者關(guān)懷,因此,無論是翻譯還是寫作,他都會迂回曲折,采用種種方式讓讀者理解接受這些承載“新文化”的外來術(shù)語。但無論如何,翻譯與寫作還是有本質(zhì)差異,在翻譯中,“新文化”來自于原文,因此在翻譯過程中陳獨秀必然會有很強的原文意識,譯者的責任會使他使用各種方式將原文意義一一呈現(xiàn),故在翻譯中他盡可能不直接使用原術(shù)語。而在寫作中,“新文化”來自于陳獨秀的大腦,一些已經(jīng)內(nèi)化的外來術(shù)語也會隨著思維自然流場地進入作品當中。
2.2.2 不同文體之間的異同
在論文、隨感和通信三種文體的寫作中,陳獨秀對外來術(shù)語并非表現(xiàn)出同等程度的關(guān)注,其中關(guān)注度最高的是論文,對術(shù)語處理方式最為多樣的也是論文。在論文中,所有的處理方式都出現(xiàn)過,甚至對于同一術(shù)語,同時應(yīng)用了多種處理方式。我們認為原因有以下幾點:一是論文的預(yù)期受眾群體最大,二是論文主題涉獵內(nèi)容最為廣泛,三是論文是實現(xiàn)宣傳目的的最重要的文體。出于這三點,對于外來術(shù)語,可理解性和可接受性必然放在首位,例如同樣的術(shù)語出現(xiàn)在論文和通信當中,處理的方式不同,例如同樣是提到尼采,在一般論文中陳獨秀會譯名之后夾注原文,“德國大哲尼采(Nietzsche)……”(陳獨秀,《陳獨秀文集第一卷》 91),但在通信中則僅僅給出譯名,例如在他寫給淮山逸民的信中,“指斥舊道德之最趨極端者,莫如德國之尼采,然彼固悍然承認殘忍嗜殺自利自尊為道德”(陳獨秀,《獨秀文存》668)。
在通信中,僅僅使用術(shù)語譯名的情況更為常見,例如在他在給張永言的信中寫道“寫實主義自然主義乃與自然科學實證哲學同時進步。此乃人類思想由虛入實之一貫精神也。自然主義尤趨現(xiàn)實,始于左喇時代,最近數(shù)十年來事耳”(628)。這段話中充斥著西方文學流派和作家術(shù)語,但陳獨秀并沒有像在論文當中那樣附加其他處理方式。究其原因,是因為通信這種體裁只涉及到作者與單一的讀者關(guān)系,而且對方受過良好的教育,在學識上都能夠了解所談?wù)摰脑掝},直接使用原術(shù)語的情況較其他文體更為普遍,例如陳獨秀在和胡適、錢玄同的通信中直接使用原術(shù)語的情況就很多,例如“仆意中國文字,非合音無語尾變化,強律以西洋之Grammar,未免畫蛇添足”(658)?!肮耙善渌^文法之結(jié)構(gòu)為請求Grammar,今知其為修辭學,當亦深以為然也”(658)。
在隨感寫作中,陳獨秀使用外來術(shù)語最少。究其原因,是因為隨感作為一種新興文體,往往通過作者個人的強烈情感談?wù)摃r事,具有很強的個人情感指向,其目的更多的是對國內(nèi)現(xiàn)狀進行揭露、諷刺和批判,是一種“政治表述的文學化”(陳平原 8),這種寫作特點、主題內(nèi)容和個人指向都意味著對外來術(shù)語的需求較小。
三、處理方式的解釋性探討
陳獨秀對外來術(shù)語的處理方式與他的個人慣習、語言觀、譯名觀以及當時的譯寫場域密切相關(guān)。
3.1個人慣習與術(shù)語處理
慣習指的是個體在社會化過程中形成的思維習慣與行為傾向,是一套“定勢系統(tǒng)”(system of dispositions)(Bourdieu, The Logic of Practice 54)。在這種系統(tǒng)影響下,個人會采取有規(guī)律可循的行為。新文化運動期間,陳獨秀在譯、寫活動中對外來術(shù)語的處理特點與其個人慣習密切相關(guān),尤其體現(xiàn)在他對名詞和名實關(guān)系的一貫關(guān)注和他的寫作方式上。
3.1.1 對術(shù)語名詞的關(guān)注
在新文化期間,陳獨秀始終重視思想啟蒙。通過翻譯和寫作,他積極引進西方文化改造人們的思想觀念。由于名詞在理念承載上的概括性和抽象性,新舊思想的沖突、東西觀念的碰撞,自然就集中體現(xiàn)在對承載這些新概念和新思想的術(shù)語上,讓他逐漸形成了對術(shù)語名詞的敏感性,這種敏感和關(guān)注成了他的個人慣習。在我們選擇的樣本中,就有76處專門提到了“名詞”、7處提到了“新名詞”、8處提到了“新名”。對術(shù)語名詞的極大關(guān)注必然會讓他在自己的譯、寫活動中對其做出精細處理,往往對新術(shù)語和新概念進行刨根問底、追根溯源的界定,這種作法是常見的、一貫的。例如:
要問“新文化運動”是什么,先要問“新文化”是什么;要問“新文化”是什么,先要問“文化”是什么?!幕恰?,新文化是……;新文化運動,是……”(陳獨秀,《陳獨秀文集第二卷》 1)?!拔拿髟普?。異於蒙昧未開化者之稱也”(陳獨秀,《陳獨秀文集第一卷》 97)。“科學者何?吾人對於事物之概念綜合客觀之現(xiàn)象訴之主觀之理性而不矛盾之謂也”(95)。
3.1.2 對名實關(guān)系的關(guān)注
陳獨秀對于名與實、名與義的關(guān)系也非常重視,形成了穩(wěn)定的個人慣習。在我們選擇的樣本中,有76處涉及到名與實、名與義的關(guān)系,其中直接出現(xiàn)“名”“實”對立的就有27處,4處直接用“名稱其實”這一成語,直接出現(xiàn)“名”、“義”對立的有15處。他非常排斥名實不符也就是術(shù)語與其實指相脫離的現(xiàn)象,認為“名實不符,也是中國社會紊亂不能進步的一個大原因”(陳獨秀,《陳獨秀著作選第2卷》 326)。為了避免這種現(xiàn)象,在翻譯和寫作中,在處理外來術(shù)語的時候,他往往采用夾注原術(shù)語、交代術(shù)語出處和直接使用原術(shù)語的做法。
3.1.3 寫作中的翻譯思維
很多時候,陳獨秀的寫作是利用外文資料或相關(guān)譯作進行的,這一慣習決定了其寫作必然涉及到翻譯問題,導致其寫作和翻譯在外來術(shù)語的處理方式上表現(xiàn)出很大的相通之處。在我們選擇的60篇論文寫作樣本中,有81次提到了“譯”字,可見他在寫作中對翻譯的重視。即使沒有利用外文資料或譯作,但由于他的寫作發(fā)生在特定的歷史語境之中,其身份與目的都決定了他會涉及到外來思想和概念,對它們的處理自然又會與翻譯發(fā)生密切關(guān)聯(lián)。實際上,在寫作中用到某一外來術(shù)語的時候,他往往還給出此術(shù)語的其他譯文,這充分證明了在他的寫作過程中翻譯思維的存在。例如:
精力論,占阿斯特瓦爾特之學說之重要部分。其師赫克爾以物質(zhì)(Substanz或譯本質(zhì))為其哲學之中樞。阿氏則以精力(Energie或譯勢力)為其哲學之主腦(陳獨秀,《獨秀文存》 54)。
3.2語言觀、譯名觀與術(shù)語處理
陳獨秀的語言觀和譯名觀深刻影響了他在譯、寫活動中對外來術(shù)語的處理方式。
3.2.1語言觀
在新文化運動前后,陳獨秀認為漢語和漢文承載不了新事、新物和新理,主張語言改革。他曾經(jīng)對世界語充滿信心,早在1914年的《致lt;甲寅gt;記者函》一文中,他就表達了自己學習世界語的強烈愿望?!捌图庇暿澜缯Z,為后日謀生計。足下能為覓一良教科書否?”(唐寶林、林茂生 61)在中國語言改革的過渡期,他認為在書寫形式上可以采用羅馬字母作為權(quán)宜之計。“當此過渡時期,惟有先廢漢文,且存漢語,而改用羅馬字母書之”(陳獨秀,《獨秀文存》 738)。由此可見,除了傳播的考慮,他在譯、寫活動中對外來術(shù)語的處理方式也是他有意識采用的一種語言策略,很大程度上是一種在語言改革階段的權(quán)宜之計,亦即錢玄同所說的這是針對“固有的漢字和名詞不敷用”的現(xiàn)狀,“對于漢字的應(yīng)用上謀補救的”(739)。
3.2.2 譯名觀
在陳獨秀的譯、寫活動中,音譯法始終是他處理外來術(shù)語的重要方法之一,他還為統(tǒng)一譯音做出了巨大努力,措施是“今各就單音,擬以漢字”(117),共擬定了244音,涉及到英、法、德、俄、梵等多個語種,被稱為“現(xiàn)代譯音手冊之濫觴”(陳???198)。此措施得當與否姑且不論,單是他這種系統(tǒng)性地為外來術(shù)語定名的前瞻性嘗試就值得認可,畢竟“系統(tǒng)性”和“統(tǒng)一性”是術(shù)語定名的兩個重要原則(趙偉 18)。但他在術(shù)語翻譯中對音譯的重視和在統(tǒng)一譯名方面做出的努力并不意味著在寫作中他也贊同音譯法,實際上,他在譯寫活動中大量采用音譯法是無奈之舉。當年錢玄同看了《西文譯音私議》后,建議“(1)竟直寫原文,不復譯音。(2)譯音務(wù)求簡短易記”(陳獨秀,《獨秀文存》 703)。對此,陳獨秀非常贊同,“仆于漢文改用左行橫迤,及高等書籍中人名地名直用原文不取譯音之說,極以為然?!钡@種贊同并不意味著在具體的譯寫實踐中馬上就能采用這種建議。
惟多數(shù)國民,不能皆受中等教育;而世界知識又急待灌輸。通俗書籍,雜志新聞,流傳至廣,關(guān)系匪輕,欲廢譯音,勢所不可。……仆所擬譯音之字,固不必盡是,而立法似未可非。倘獲通人之改正,由部頒行之,后之譯者按表譯音,較之人人任意取舍,不稍善乎?……即有未合,而文字符號耳,由部頒行,以期統(tǒng)一,不愈于人自為之乎?(701)
由此可見,陳獨秀堅持使用譯音是出于對當時具體情形的考慮,包括讀者的教育程度、文本類型以及思想啟蒙和知識傳播的緊迫性,他在譯、寫活動中對外來術(shù)語所采取的以譯音為主的處理方式是多種因素綜合發(fā)生作用的結(jié)果。雖然他堅持音譯,但那只是一種權(quán)宜之計,在本質(zhì)上他是非常贊同直接書寫原術(shù)語這種方法的,這就能解釋他為什么在寫作中大量直接應(yīng)用了原術(shù)語。
3.3場域影響下的術(shù)語處理
陳獨秀在譯、寫活動中對外來術(shù)語的處理還與當時的場域有關(guān)。場域指的是某一社會空間,具有自己獨特的運作法則(Bourdieu, The Field of Cultural Production 162)。場域與身處其中的個人相互影響,前者影響后者的行為和思想,而后者也反過來影響前者的形成和發(fā)展。另外,不同場域之間也具有互動和關(guān)聯(lián)(Bourdieu amp; Wacquant 109)。影響陳獨秀對外來術(shù)語處理的有文化場域和譯寫場域。
3.3.1文化場域
還原歷史語境,我們發(fā)現(xiàn),在當時的文化場域,人們對外來術(shù)語都非常敏感,很多時候,一些理念的紛爭辯論都是圍繞有關(guān)術(shù)語進行的,爭論的中心往往是這些術(shù)語的定義和實質(zhì)。例如在《質(zhì)問lt;東方gt;雜志記者》(陳獨秀,《獨秀文存》 184)和《再質(zhì)問lt;東方gt;雜志記者》(211)的文章中,陳獨秀就針對“功利主義”的狹義、廣義、內(nèi)包和外延與對方展開論戰(zhàn),而對方也針對這些名目進行還擊:
任何名詞皆隨其所定之界說而異其意義?!缎虑嗄辍酚浾邔⒐髁x為廣義解釋,包括善行于功利主義之中,則《新青年》記者所崇拜之功利主義與《東方》所排斥之功利主義內(nèi)包外延自不相同,不能籠統(tǒng)混合(225)。
這種專門針對名詞術(shù)語而進行的辯論在當時非常普遍,就連經(jīng)常參與辯論的陳獨秀也批評了人們這種迷信名詞、專打“筆墨官司”的現(xiàn)象,“我們中國人不注重實質(zhì)上實際的運動,專喜歡在名詞上打筆墨官司,這都是迷信名詞萬能底緣故”(582)。的確,在文化場域,人們對術(shù)語的使用非常謹慎,唯恐使用不慎讓持不同觀點者抓到把柄。陳獨秀在譯、寫活動中對外來術(shù)語的處理方式就是這種審慎態(tài)度的表現(xiàn)。
3.3.2譯寫場域
在當時的譯寫場域,在對外來術(shù)語的處理方式上,人們形成了一些普遍做法,形成了一種集體慣習。以中州古籍出版社1999年出版的《lt;新青年gt;——民主與科學的互換》為例,此選編本共收錄文章60篇,涉及作者24人,在時間跨度上從1915年9月15日到1920年11月1日。由于“文章之選錄,大致以影響性、經(jīng)久性和代表性為標準”(王中江、苑淑婭 24),這些文章能夠集中體現(xiàn)當時譯寫場域?qū)ν鈦硇g(shù)語的普遍處理方式。在60篇文章中,有39篇(占65%)采用了陳獨秀用過的方式,涉及作者18人(占作者總數(shù)的75%)。由此可見,在當時的譯、寫界,這些處理方式是場域中的集體慣習。這些作者多數(shù)都是當時文化界的大家和名流,包括陳獨秀、錢玄同、李大釗、胡適、魯迅、周作人、傅斯年、高一涵等人,他們既是場域的制造者和推進者,同時又受場域的影響。從這些人之間的通信中,可以反觀當時譯寫場域中的一些普遍做法。例如錢玄同曾多次就文字應(yīng)用與陳獨秀通信切磋,錢曾經(jīng)寫道:
于是有造新字者,有造新名詞者,有直用西文原字之音而以漢字表之者,如“薩威稜帖”“迪克推多”“暴哀考脫”“札斯惕斯”之類,有簡直取西文原字寫入漢文之中者(陳獨秀,《獨秀文存》 739)。
由此可以看出,在當時的譯寫場域,音譯術(shù)語和在正文中直接采用外來術(shù)語是很普遍的做法,只是陳獨秀開始得較早、其一貫性更強、做得更為細致,方式也更加具體。
四、結(jié)語
翻譯和寫作始終是陳獨秀從事革命活動的重要手段,在這兩種活動中,他始終面臨著對外來術(shù)語的處理問題。對這些處理方式進行探討具有重要意義,而這種探討必須還原歷史語境,從個人慣習、觀念、時代主題和當時的譯寫場域等角度進行綜合性的考察。
當下,各種國際交流越來越多地采用了譯寫混融的模式,各種術(shù)語在交流中的作用日益凸顯,對這些術(shù)語的處理方式也越發(fā)重要越發(fā)多元,陳獨秀在“新文化運動”時期對外來術(shù)語的處理方式能夠給予我們積極的啟示意義,值得我們聯(lián)系當下實際進行深度挖掘。
引用文獻【W(wǎng)orks Cited】
Bourdieu, P. The Logic of Practice. Cambridge: Polity Press, 1990.
---. The Field of Cultural Production: Essays on Art and Literature. Cambridge: Polity Press, 1993.
--- and L. J. D. Wacquant. An Invitation to Reflexive Sociology.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2.
陳獨秀:《獨秀文存》。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87。
[Chen, Duxiu. A Collection of Chen Duxiu’s Works. Hefei: Anhui Renmin Press, 1987.]
——:《陳獨秀著作選第2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
[---. Selected Works by Chen Duxiu, Volume 2. Shanghai: Shanghai People’s Publishing House, 1993.]
——:《陳獨秀著作選第3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
[---. Selected Works by Chen Duxiu, Volume 3. Shanghai: Shanghai People’s Publishing House, 1993.]
——:《陳獨秀文集 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
[---. Collected Works by Chen Duxiu Volume 1. Beijing: People’s Publishing House, 2011.]
——:《陳獨秀文集 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
[---. Collected Works by Chen Duxiu Volume 2. Beijing: People’s Publishing House, 2011.]
陳??担骸吨袊g學理論史稿》。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0。
[Chen, Fukang. A Historical Draft of Chinese Translation Studies Theory. Shanghai: 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 2000.]
陳平原:“妙手”如何“著文章”——為《新青年》創(chuàng)刊九十周年而作。《同舟共進》5(2005):5-8。
[Chen, Pingyuan. “How to ‘Write Articles’ with ‘Skilled Hands’—For the 90th Anniversary of the Founding of New Youth”. Joining the Boat 5 (2005): 5-8.]
唐寶林、林茂生:《陳獨秀年譜》。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
[Tang, Baolin and Lin Maosheng. Chen Duxiu’s Chronicles. Shanghai: Shanghai People’s Publishing House, 1988.]
王中江、苑淑婭:《lt;新青年gt;——民主與科學的呼喚》。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9。
[Wang, Zhongjiang and Yuan Shuya. “New Youth”: the Call for Democracy and Science. Zhengzhou: Zhongzhou Classics Publishing House, 1999.]
楊宏峰:《新青年簡體典藏全本(第1卷第1-6號)》。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2011。
[Yang, Hongfeng. The Complete Collection of “New Youth” in Simplified Chinese. Vol. 1, No. 1-6. Yinchuan: Ningxia People’s Publishing House, 2011.]
張寶明:《lt;新青年gt;百年典藏 語言文學卷》。鄭州:河南文藝出版社,2019。
[Zhang, Baoming. A Hundred Year Collection of “New Youth”: Volume of Language amp; Literature. Zhengzhou: Henan Literary and Art Press, 2019.]
——:《lt;新青年gt;百年典藏 政治文化卷》。鄭州:河南文藝出版社,2019。
[---. A Hundred Year Collection of “New Youth”: Volume of Politics amp; Culture. Zhengzhou: Henan Literary and Art Press, 2019.]
趙偉:名詞審定工作中檢查定名“系統(tǒng)性”的可靠方法。《中國科技術(shù)語》3(2014):18-21。
[Zhao, Wei. “A Reliable Method for Checking the Systematicness of Denomination.” China Terminology 3 (2014):18-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