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星月齊輝,道路很亮,他一路小跑趕到八里外的韓莊社辦廠,氣喘吁吁砸開鐵門,問劉師傅:“我沒遲到吧?”
“你個瓜蛋子,昨兒四點來的,今兒倒好,兩點半就來了,到底想干什么?”劉師傅打著哈欠罵。
“對不起啊,家里沒表,雞一叫就走唄,誰知那雞沒個準頭。”
在劉師傅80厘米寬的單人床上,兩人側(cè)身擠著睡下,臨到八點,他忙道謝道歉,奔向外皮車間。
作為外皮車間二組組長,他認為有必要起到模范帶頭作用,所以總是第一個到,幫大伙打水,工作量也從高不從低。那時候鐵皮材料緊缺,靠拆開砸平的大油桶造保險柜。一張厚厚的鐵皮曲里拐彎,就靠一雙手一柄大木錘搞定。尤其嚴冬,他們身上的汗把棉服都濕透了,可手卻凍得紅腫流膿。于是,他每天都喊幾遍:“大伙歇會兒。”
年底,單位召開領(lǐng)導(dǎo)班子會,擴大版,組長以上人員都參加。主持人是上了年紀專管紀檢的金書記。
金書記在會議尾聲大聲罵道:“咱們保險柜廠出來一個半套驢,每天帶著他那個班組就知道玩,干不多會兒就歇著,要是全廠都這么吊兒郎當,還上什么班!干脆回家躺著好了。這么大個工廠,不能讓你個半套驢攪和壞嘍,大伙說是吧?”
他能感覺到各色目光正向他掃射,冷熱不均,他的臉直發(fā)燙,心卻倍感寒涼。不知怎的,一大滴淚掉了下來,砸在左手的傷口上,并向四周的小血口洇過去。這些密密麻麻的傷口,都是砸鐵皮留下的,總是舊傷未愈,新傷又至。
他看著這只傷痕累累的手,火一下躥過頭頂,他擦一把淚,猛地站了起來:“不能散會,我有話說?!?/p>
整個會議室突然靜得可怕,還從來沒下屬這么跟領(lǐng)導(dǎo)說話的,他們習(xí)慣相互在背后告黑狀。
“就三點。一,外皮組的活是最累的,一個勁兒干能累死。往往我讓大伙歇著,我這個半套驢可沒閑著。二,外皮組的福利是最低的,連膩子組每天都補助半斤糧票,我們才三兩,吃不飽再不讓歇會兒,我這個組長看不下去。三,我們外皮二組都是些什么人?兩個五十往上的,七八個婦女,外加一個侯瘸子。我就問問你們,這么重的體力活適合老弱病殘干不?適合婦女干不?但是我們通過巧妙分工也干下來了,從來沒耽誤過事吧?”
宋頭是在第三天悄悄帶人去查的。好家伙,這個組簡直瘋了,有人報告說,開會后,他們一錘都沒動過。
但是,看著車間外排得山一樣高的平鐵皮,看著正給大伙邊倒水邊講笑話的“半套驢”,宋頭的眼濕了,像是遇到了年輕時的自己。
他知道宋頭來過,更知道宋頭正為他們的“罷工”頭疼。
罷了。從此兩人一組,叮叮當當?shù)厍?,累了換下一組。當然不能總這樣,到需要干的時候,大伙也會玩兒命完成任務(wù)。
“我不干!”幾個月后,面對宋頭提拔,這三個字他一連說了好幾遍。宋頭哭笑不得:“別人都是來要官,你倒好,給都不要,真是半套驢!”
全體會上,宋頭正式任命他為外皮車間主任時說:“有人可能質(zhì)疑為什么提拔他。因為最近半年老有人告他狀,就連挨著他們的藥鋪都不樂意了,罵他們砸鐵板弄出的動靜太大,吵得人家開張藥費單子手都哆嗦?!迸_下一大片笑聲。他匯在人群中也忍不住笑了。
他又找了宋頭:“外皮車間所有人員補助每天漲到半斤,我就干。”
“嗬,你小子還來勁了?!彼晤^一樂,“行,還有什么條件,一次說。”
“沒了。”
“真是個傻小子?!彼晤^又一樂,“給,把我這鬧鐘拿走吧,省得老是天不亮就往廠子里趕。”
這是真事。這人不是別人,是我最親愛的老爸。后來爸爸憑借才智和干勁,一直升到管理四百多口人的廠長位置。他只有小學(xué)三年級文化,卻靠自學(xué)取得高級經(jīng)濟師職稱,并將一個小小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推向農(nóng)業(yè)部、輕工業(yè)部雙“部優(yōu)”寶座上,黑龍港牌保險柜曾經(jīng)遠近聞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