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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馬旺林

        2024-12-29 00:00:00馬進(jìn)帥
        三角洲 2024年32期
        關(guān)鍵詞:上官司馬櫻花

        與往常一樣,司馬旺林吃過晚飯后去五號井浴池洗澡。由于是淋浴,外面已經(jīng)等了好幾個下班升井的礦工。

        司馬旺林站在了最后。他等得有點不耐煩了,就只好蹲在更衣柜旁以抽煙的方式打發(fā)時間。司馬旺林足足抽了三支煙的時間,總算等到了一個噴頭,心里還真有點高興,今天等的時間還不算長。

        司馬旺林還沒洗兩把,和他在同一個車間干活的李明來了,并大聲催促道:“哎!小林,洗那么仔細(xì)干嗎?糊弄糊弄老婆就行了。”

        男人們一起笑了,笑得很開心。

        一墻之隔的女工浴池里也傳出了笑聲,笑聲有點放蕩。

        有笑聲也就罷了,隱隱約約地聽見墻那邊的一個女人說:“男人們洗完澡后就想占我們的便宜,哎!咱們今天晚上回去絕不讓他們沾到我們的邊兒,你們能做到嗎?”話音未落,就聽到女工浴池那邊的女人又笑了,笑聲有點挑逗。

        司馬旺林先洗頭再洗身子,然后從頭到腳仔細(xì)地擦了一遍,便把地方讓給了在墻角等得不耐煩的李明。

        司馬旺林幾把搓洗了內(nèi)褲和背心,然后向李明打了聲招呼就走出了浴池。

        五號井浴池距離六號井三號家屬樓不算遠(yuǎn),司馬旺林一根煙的工夫就到家了。

        回家后,他把搓洗的內(nèi)褲和背心往窗外的鐵絲上一搭,才知道天已經(jīng)全黑了。

        到這里,一天的正式內(nèi)容總算全部結(jié)束了。司馬旺林只覺得自己全身松軟得像塊豆腐,站都站不住,便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

        過了大約半個小時,司馬旺林的妻子上官櫻花也洗了澡回屋,和司馬旺林一樣倦怠,也懶懶地坐在沙發(fā)上。兩個人誰都沒說話。不要說說話了,就連眼珠子都懶得轉(zhuǎn)一下,他們倆各自只顧舒舒服服地在那兒喘氣。

        司馬旺林吸煙,喝茶。上官櫻花慢悠悠地給孩子織毛衣,女兒倩倩看完了《宇宙巨人希曼》,在桌子上的一頁紙上畫著小雞和小人兒。

        一家三口人,各干各的,各想各的,仿佛誰都不知道對方的存在似的。

        又是香港電視連續(xù)劇,天天如此。

        司馬旺林曾向妻子提出過合理化建議,能不能看點別的,像體育節(jié)目、譯制片之類的。但妻子上官櫻花根本不理他的這合理化建議,輕飄飄甩出幾句話噎得司馬旺林直翻白眼:“叫你們家也買一臺彩電呀!隨便你愛看什么就看什么,用不著天天這么婆婆媽媽的!”司馬旺林聽了妻子上官櫻花的話后暗自發(fā)誓,以后自己再看一眼她娘家買的彩電就不姓司馬。

        可男人的尊嚴(yán)只保持了十多天就蕩然無存了。

        由于生理的需要,司馬旺林不得不靠近妻子親近妻子,當(dāng)然也免不了“例行公務(wù)”一次。

        這樣,男子漢的自尊在幾分鐘過后就宣泄得一干二凈,第二天晚上又和妻子并排坐在沙發(fā)上,不由自主地將目光移向電視屏幕。

        從此以后,司馬旺林不再表示不同意見。妻子愿意看什么他也就隨著看就是。他哪怕再不喜歡看那些港臺電視連續(xù)劇中男女主人公親密的鏡頭,也不表示任何態(tài)度。究竟是男人,當(dāng)有些令人肉麻的鏡頭出現(xiàn)在眼前時,他忍不住內(nèi)心的騷動,悄悄地將不安分的手輕輕地往妻子的大腿、胸前亂摸一通,妻子上官櫻花也心領(lǐng)神會,默默地將頭靠在司馬旺林的肩上,含情脈脈地看著丈夫的面龐和起伏的胸膛,接下來便是一場狂風(fēng)暴雨……

        這些港臺電視連續(xù)劇長得很,比火車還長。兩三部片子就差不多把一年的夜晚連續(xù)完了。

        生活其實也就是這樣,有什么大驚小怪的呢?英雄美女黑社會,洋房別墅小轎車,三角四角或者多角戀愛,悲歡離合,甜少苦多。上官櫻花看得熱淚盈眶,或咬牙切齒,有時還拿電視劇中最可惡的角色與身邊的丈夫司馬旺林作比較,結(jié)論是都壞得差不多。但她從不提當(dāng)她最需要司馬旺林的時候司馬旺林給她的那種興奮和滿足。

        司馬旺林無力反駁,木然一笑,任她誹謗。

        但司馬旺林在心中暗想,電視劇中那些喜怒無常、性情乖戾的女主角就是自己的老婆,可是他卻沒有膽量和勇氣將這句話說出口。

        司馬旺林知道,他的妻子上官櫻花十分愛面子,絕不容許任何人給她的形象抹黑,否則馬上就會晴轉(zhuǎn)多云,雷聲大作,頃刻間就下起瓢潑大雨。結(jié)婚十年有余,這種氣象知識司馬旺林早已了解得很精透,就連妻子呼出的二氧化碳,他都能判斷出是多云、雷陣雨,還是毛毛雨來。一旦遇上多云或者毛毛雨,那他就遇到麻煩了,這一點司馬旺林已經(jīng)體會到骨子里了。

        不知道有些電視劇是怎么拍出來的,粗制濫造,女演員們大都靠臉蛋和衣服支撐著。每看一集,司馬旺林都覺得自己受了愚弄,不想再跟著“連續(xù)”下去,可實際上哪一天晚上他都沒錯過任何一集電視連續(xù)劇。他想到自己過著平淡無味的生活,瞧瞧人家的富貴生活,也算飽了一次眼福。何況還有那么多的悲歡離合,著實熱鬧,自己這輩子是不可能經(jīng)歷到的。

        司馬旺林不停地?fù)u著那把已經(jīng)斷了好幾根竹板的扇子。三伏天的大西北勝過南方,悶熱得讓人喘不過氣來。家里唯一的一個小電風(fēng)扇正定向吹著孩子。司馬旺林剛剛喝完一杯燙嘴的苦茶,出了一身汗,黏乎乎的,他著實有點后悔,不該喝這么熱的茶,這個澡算是白洗了。

        電視廣告又出來了。鏡頭上是一個高檔華麗的幸福家庭,男人英俊瀟灑,女人美麗溫柔,孩子天使般可愛,一家人享受著司馬旺林根本沒有見過的新潮生活。司馬旺林想,什么樣的人能過這種生活呢?毛主席、周總理、朱老總他們過過嗎?不說其他什么的,就說那些高檔電器,他和妻子二三十年的工資全加起來怕也買不全,而且還要不吃不喝不穿,一家三口光著屁股喝西北風(fēng)。半個客廳就有他們現(xiàn)在全家的房子大。司馬旺林斜眼看看妻子,上官櫻花眼饞地看著熒屏上的一個個鏡頭。

        有一個鏡頭,一位仙女般的廣告模特又開始推銷起什么洗面奶、潔爾陰、果珍……這些話經(jīng)過千萬次的重復(fù),司馬旺林早就爛熟于心。

        有時,他走在上班的路上,還會情不自禁、不著邊際地在腦子里冒出那么一兩句來,如果那些廣告詞稍有改動,司馬旺林會馬上發(fā)現(xiàn)。

        司馬旺林早就發(fā)現(xiàn)了幾處。

        一個酒廠宣傳它的酒好:“嫦娥逮到不松手……干脆結(jié)婚不要走!”后來改口,只提仙女下凡,而不提結(jié)婚的事了。

        還有一個美女推銷電扇讓輕風(fēng)吹起裙子,露出三分之二的玉腿,后來那個鏡頭被刪掉,也許是怕有傷風(fēng)化吧。但就在這同一時間同一臺電視里,一按礦區(qū)閉路電視頻道,就看見一位金發(fā)女郎的整條玉腿。這是交了二百元安裝費的特別優(yōu)惠待遇。

        錢!不知道它姓什么,反正是好東西。司馬旺林已經(jīng)抽完兩支煙了,廣告還是絡(luò)繹不絕。他盡管心煩,可眼睛始終未離開電視。電視鏡頭里的臉蛋確實值得看,可以讓人直勾勾地看,翻來覆去地讓人盡情看,人家也不煩,任你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如果走在大街上,司馬旺林絕對沒有這勇氣目不轉(zhuǎn)睛地看那些年輕女人,實際上,在礦山也沒有任何美女像電視里這么美麗,也沒有沖他這么甜蜜地笑過。

        又一個鏡頭閃了出來,熒屏上出現(xiàn)了一個插滿幾十根蠟燭的大蛋糕。司馬旺林心里若有所動,過了十幾分鐘才和自己聯(lián)系上了,他的生日在一周之前悄悄地溜過去了。他忍不住脫口而出:“我的生日過去幾天了!”

        妻子上官櫻花毫無反應(yīng)。

        司馬旺林以為妻子沒有聽見他的嘆息聲,加大了音調(diào):“我的生日已經(jīng)過去七八天了?!?/p>

        上官櫻花頭都未轉(zhuǎn)動一下,輕飄飄甩出一句:“過去了就過去了,有什么了不起,都這么大人了,還想重新補(bǔ)著過嗎?”

        電視劇又連續(xù)上了,上官櫻花馬上抬起了頭,正了正身子,放下手中毛線,聚精會神地投入劇情里不能自拔。

        上官櫻花很為電視劇里面的那位女人擔(dān)心,一個陰險的闊少爺正在用種種不良手段勾引她。上官櫻花忘記了身邊的丈夫司馬旺林,也忘記了丈夫剛才說的話。

        也許他剛才不該說那句話。

        實際上,司馬旺林已經(jīng)有許多年沒有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過什么生日了。想得起了就多做幾個菜,喝上幾口酒,三十多年前那個對他來說還算多少有點意義的日子,忘掉了就忘掉了??善拮由瞎贆鸦ù_實不該這樣對自己啊!理都不理,這算什么妻子?。∷抉R旺林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又在妻子不易察覺的瞬間嘬口吐出,緩緩的,沒一點聲音。

        “哎!電風(fēng)扇又停了?”上官櫻花尖叫了一聲,把正在聚精會神看電視的司馬旺林嚇了一大跳,司馬旺林馬上看倩倩,果然孩子胖乎乎的臉上滲出了汗。司馬旺林走過去把定時器一把擰到底,嘟囔道:“倩倩,熱了你怎么不吱聲?”

        “哎!你別擋著電視??!”上官櫻花生硬地責(zé)怪司馬旺林。

        司馬旺林又回到沙發(fā)前坐下,默默地看著電視,有點生氣地在那兒抽悶煙。電視里演的什么,劇情發(fā)展到什么程度了,他也不知道。

        司馬旺林在想什么呢?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十分鐘前還打得不可開交的男女主角,怎么一下子多云轉(zhuǎn)晴、陽光普照了呢?還順勢倒在床上開始騰云駕霧、情意綿綿了。這人啊,真是怪物!

        這中間怎么過渡的,司馬旺林視而未見。他把煙頭使勁地按到煙灰缸里,以致指頭也粘上了許多煙灰。然后他站起身,推門走了出去。

        出了門,是公共樓過道。狹窄的樓道里,各家的蜂窩煤爐以及引火柴加上破箱爛筐等不怕小偷盜的東西全堆放在這里。走路只能側(cè)著身子走,光線幽暗。一個只穿著三角褲頭、戴著胸罩的女鄰居正在前面的過道里忙著什么,司馬旺林自覺地輕輕咳了一聲,那個女鄰居便箭一般地一步跳進(jìn)了自己家的房里。天熱,女人們被迫脫得不能再脫了。雖然這樣,總比電視里的女人們裸露得真實。各家的門都半掩著,不關(guān)死,進(jìn)行空氣流通。

        司馬旺林小心地邁著步子,目不斜視,不敢往別的房里看一眼。樓梯的照明電燈大部分都壞了,從沒有人過問。他在昏暗中憑感覺一步步踩著樓梯,樓梯邊的扶手上面有層厚厚的灰塵,還有鼻涕口痰什么的,他不敢摸。從五樓下到底層,再走出來,得十幾分鐘的時間。樓前的空地上,已經(jīng)坐了很多礦工。大多數(shù)是清靜的老人,由于受不了屋子里的擁擠悶熱和吵鬧的電視,就出門來到樓下,拿出自己帶的小板凳坐在上面乘涼,有的還拿出了竹椅躺在上面,無力地一下下?lián)]舞著扇子,與其說是在扇風(fēng)乘涼倒不如說是在驅(qū)趕蚊子。

        司馬旺林找了個空地,順手拿了一塊磚頭墊在屁股下面,然后兩只手托著下巴,臉仰著看天。

        滿天星星。

        明天又是個難熬的大熱天啊!

        他定神靜靜地看著,尋找著小時候認(rèn)識的幾個星座。這時,司馬旺林漸漸地平靜了許多,心里也好受了許多。他記不清有多少次不再看星星了,像忘記了世界上還有星星。小時候真好,有那么多時間總也用不完,他都用來瞎想了。怎么也想象不出星星到底是什么東西。他盼望長大,門框上刻滿他身高變化的道道。長大后有那么多美好的職業(yè):飛行員、宇航員、船長、將軍、作家以及詩人等。他簡直花了眼,恨不得多長幾個身子,他堅信自己二十幾歲時會成為了不起的人物。這些想法,在司馬旺林小時候的作文里已顯露過。

        “你們的孩子很善于幻想,志向很高,將來一定會有出息的。”老師曾對司馬旺林的父母說過。

        時光如潺潺流水,一個個生日也稀里糊涂地排著隊在眼前跑過,他早已過了二十歲的年齡了?,F(xiàn)在已經(jīng)三十多歲了,他屈指掐著算了一下,應(yīng)該是三十五歲了。司馬旺林突然想到自己已經(jīng)不再是青年了。他感到很驚訝,難道自己已是中年人了?三十五歲了,一事無成,還窩窩囊囊地生活著。頓時,他一陣鉆心的悲涼……有露水了,他覺察到手臂上潮乎乎的,才想到時候不早了,該回家了,否則上官櫻花又會生出個啥借口來整自己。

        去年,上官櫻花受選煤樓上班的幾位女工的蠱惑,在礦工會俱樂部前的自由市場上算了個命,算出兩年內(nèi)必交好運。只是她身邊有個小人,須時時提防,還要謹(jǐn)防丈夫有外遇。上官櫻花想出了身邊的小人,是同一個班的李金花。為了給家里節(jié)省幾個電費,上官櫻花好幾次把家里的衣服帶到更衣室去洗,都被她打了小報告,被隊長狠狠地批評了好幾次,還被扣了一個月的獎金。

        小人必是李金花無疑。

        而丈夫司馬旺林會出去風(fēng)流,這讓上官櫻花大吃一驚,簡直沒有一點影子。不過,男人在外面風(fēng)流,回到家里一本正經(jīng),這也很難說。

        從此,上官櫻花開始認(rèn)真地觀察起丈夫司馬旺林來,偷偷地翻司馬旺林的衣服和口袋,還把鼻子貼在司馬旺林換下的衣服上使勁地聞,看有沒有其他的什么味道。這還不算,她還悄悄地到司馬旺林上班的地點搞突然襲擊,弄得司馬旺林莫名其妙。

        時間久了司馬旺林對她沒有了太多的沖動,一個月內(nèi)也就有那么一兩次沖動的勁兒,也不那么強(qiáng)烈,有時上床后應(yīng)付一下就算了事。她開始有點兒疑神疑鬼了:他的精力用到哪兒去了呢?一天晚上,上官櫻花終于忍不住全盤托出,并嚴(yán)肅地警告司馬旺林要老實點、自覺點,她是有防備的。上官櫻花迷信得很,用她的話說就是“災(zāi)禍災(zāi)禍,早說早破”。

        由于這個緣故,司馬旺林在晚上極少走出過家門,偶爾出來一次,也不是自己單獨出門,而是和妻子、女兒聯(lián)合出動,或看電影或走親訪友,也免得費口舌進(jìn)行解釋。不過今晚倒沒什么,司馬旺林只穿著小短褲和拖鞋出的門,這種裝束上哪兒談情說愛去呢?再者,三十好幾的人了,也沒那個心思。

        司馬旺林上樓回家,發(fā)現(xiàn)上官櫻花和女兒已熄燈上床睡覺了,電風(fēng)扇仍不停地?fù)u著它的頭在老地方一個勁地吹。司馬旺林小心地挪動著腳步,盡可能避免弄出些聲響,躡手躡腳地上了床。他閉上眼皮飛快地向夢鄉(xiāng)奔去,迷迷糊糊中,司馬旺林聽見“咔”的一聲,電燈亮了。司馬旺林睜開被燈光刺得難受的眼睛,發(fā)現(xiàn)妻子上官櫻花已經(jīng)坐在床沿上,只穿著乳罩和一個紅色的三角褲頭,臉色陰沉沉的,沒一點感情色彩。司馬旺林不知道在他下樓的這段時間里家里發(fā)生了什么事。上官櫻花看了一眼司馬旺林,咄咄逼人地說:“先別睡,把話說清楚再睡也不遲。你說,倩倩的假期今年怎么安排?”聽到這話,司馬旺林才把提到嗓子眼兒的心放了下來。

        是的,幼兒園眼看就要放假了,假期一個月。孩子也可以繼續(xù)送到學(xué)校,不過除正常的費用外,需要另交五十元的什么費就成了。上官櫻花想把孩子送到婆婆家,可她不明說,硬要逼著司馬旺林說這話。司馬旺林早已下定決心,這件事不能妥協(xié)退讓,堅決不能把孩子送到母親身邊去,妹妹的孩子也放暑假了,肯定要把孩子送去。母親的身體也不如以前了,有一個孩子都夠她老人家?guī)У牧?,怎么能再加一個呢?但他今晚不想和上官櫻花攤牌,這事要謹(jǐn)慎處理,弄不好就會爆發(fā)一場不大不小的戰(zhàn)爭。速戰(zhàn)速決沒什么,一旦弄成了持久戰(zhàn),他的日子就難過了。

        “時候不早了,睡吧。明天再說也不遲?。 彼抉R旺林打著哈欠說。

        為了證明時間確實不早了的論點,司馬旺林還特意看了看墻上的石英鐘,還夸張地連打了兩個哈欠。第一個是假的,第二個倒是真的,以假亂真,真假交融,難解難分。

        當(dāng)然,真的是第一個假的引出來的。

        上了一天的班,休息還這么遲了,司馬旺林確實有些困了。

        不管司馬旺林的哈欠是真是假,已經(jīng)點燃的導(dǎo)火線照舊嗤嗤地燃燒著。

        “幼兒園明天開始報名繳費,今晚必須說明白,送還是不送?”上官櫻花不依不饒地追問道。

        司馬旺林把脊背給了妻子。他實在不想迎戰(zhàn)。

        “哎!你啞巴啦?”妻子上官櫻花氣呼呼地問司馬旺林。

        司馬旺林又連續(xù)打了兩個哈欠。

        可這沒用,導(dǎo)火線繼續(xù)在燃燒。這時,上官櫻花干脆走下床,站在司馬旺林面前,并抓住他的肩膀大聲喊道:“哎!你死啦!”

        司馬旺林繼續(xù)裝睡。

        上官櫻花絕不善罷甘休。

        上官櫻花不會對司馬旺林今晚幾個小時的出走表示軟弱:“不說清楚誰也別想睡!”

        “你說嘛,你說送還是不送?”司馬旺林見躲不過妻子的糾纏,只好轉(zhuǎn)過身,裝糊涂地說。

        上官櫻花屬于進(jìn)攻型的女人。

        “讓我說?哼!你為啥不說?孩子姓司馬又不姓上官!你不說誰說?不是家里的啥事都由你決定嗎?”上官櫻花說。

        司馬旺林聽出了妻子上官櫻花的潛臺詞,那就是姓司馬的孩子就得由司馬家的人來管。上官櫻花經(jīng)常用這話來讓婆婆家承擔(dān)照看孩子的義務(wù)。她只生孩子,一旦生出來,就把孩子扔給司馬家,一切都由司馬家承擔(dān)。

        司馬旺林心里不太舒服。

        “那這樣吧!孩子隨你的姓吧!我沒意見?;橐龇ㄉ险f得很清楚,孩子的姓氏隨父還是隨母都受法律保護(hù)?!彼抉R旺林無奈地說。

        上官櫻花見司馬旺林竟然敢進(jìn)攻,她發(fā)怒了,決定要投下一顆重型炸彈,或者飛毛腿導(dǎo)彈。

        “司馬旺林,你放你娘的狗屁,孩子是你司馬家的種,憑什么要姓我們上官家的姓呢?”一分鐘前上床的上官櫻花,忽地一下跳下床,直挺挺地站在司馬旺林身邊,兩手叉腰,威風(fēng)得很,大有黑云壓城城欲摧之勢。

        司馬旺林看著近在咫尺的妻子上官櫻花,那威風(fēng)凜凜的樣子,他還真的有點害怕了。他只好含糊其辭地說:“那就送吧!咱們倆都要上班?!彼缓脪炱鹆嗣鈶?zhàn)牌,采用愛國式導(dǎo)彈攔截。

        上官櫻花就等司馬旺林這句話,她立即追問道:“什么送?你說這話沒長心?誰家的孩子放暑假了還送幼兒園呢?送去干什么?假期又不開課,老師都回家了,只留幾個看校的,什么也不教,送到那兒就像小雞一樣被人家關(guān)在屋里,人家老師只顧織毛衣,孩子們就是打破了頭都不知道。再者,教室里連個電風(fēng)扇都沒有,怕孩子撒尿麻煩,渴了連水都不給喝。再說怎么接送呀?這么熱的天氣,大人們都不敢出屋,孩子接來接去曬得黑不溜秋的……這樣下來一個假期孩子被折騰成啥樣子了?你不心疼我還心疼呢……再說哪有五十元錢呀,存折上的錢都是定期的,還要半個月才發(fā)工資,現(xiàn)在咱們礦的煤炭銷售不太景氣,恐怕連工資都發(fā)不下來了。還要交電費、買國庫券。菜一天一個價。轉(zhuǎn)眼就入秋了,還不添點衣服什么的?哼!你說這話不知道羞人的!要是你錢多就雇上個保姆嘛……”上官櫻花說了一大堆,也說累了,口也干了,喝了一口水又上了床。

        司馬旺林一言不發(fā),雙眼微閉,任妻子發(fā)泄。這時上官櫻花說她累了,連連打了幾個哈欠,躺下就呼呼入睡了。

        司馬旺林睜著雙眼,怎么也睡不著。

        他睜著雙眼,靜靜地注視著黑暗中的天花板。妻子的話里頭水分太多。其實,幼兒園放暑假,好多孩子都要被送去的,不教什么倒是真的,可人家老師還是很負(fù)責(zé)任的,絕不會眼看著孩子們互相打架,也沒有孩子們打破頭都不管的道理。最近聽說,幼兒園正在安裝電風(fēng)扇,這話還是司馬旺林的老鄉(xiāng)說的。他的老鄉(xiāng)是礦教育科的科長,說話肯定不會有水分。再者,幼兒園里涼開水還是有的,孩子們隨便喝,想喝多少就喝多少。來回接送孩子,天熱的確受罪,可也不至于那么嚴(yán)重。家里有位老人照看孩子當(dāng)然是最好不過的。父親身體也不行,常有病打針吃藥,家里的事全靠母親支撐,司馬旺林實在不想把孩子送過去讓母親照看。弟弟剛刑滿釋放,但仍舊習(xí)不改,聽說最近又和礦上那些不三不四的子弟聯(lián)系上了,天天在喝酒滋事。這都夠母親操心的了。妹妹家生活條件最差,她生活能力又差,早就聽說假期要把孩子送給母親照看。司馬旺林有點私房錢,一點一點地攢了好幾個月,差不多二百元了,藏在機(jī)修隊車間的更衣柜里,他準(zhǔn)備拿出五十元交給妻子上官櫻花,說這是母親給的,給孩子交學(xué)費用。另外打算找妹妹談?wù)?,讓妹妹也別把孩子送給母親照看了,暑假送孩子去幼兒園的費用他出。當(dāng)然,自己家里雖然困難,但總比妹妹家好得多,也不缺這五十元錢,還沒有窮到要飯的地步。盡管妻子一直把家里的那個存折藏著,也不讓司馬旺林看,但他也能猜測到那上面錢的大體數(shù)目,錯也錯不了幾塊錢。司馬旺林知道,妻子上官櫻花每月定期存入四十元,準(zhǔn)備買電冰箱和洗衣機(jī),是雙缸的,家里的這個單缸洗衣機(jī)時間長了,上官櫻花也不愛用了。這樣家里的生活當(dāng)然過得緊些,緊是緊點,但上官櫻花也太摳了。

        “哎喲!”上官櫻花在夢中呻吟了一聲,她真是太累了。

        上官櫻花在礦選煤樓的活兒也實在太累了,每天都累得腰酸腿疼的,整夜都睡不安穩(wěn)。司馬旺林把壓在妻子胸口的手輕輕拿下,她的呼吸才漸漸均勻了許多。

        大概后半夜了吧,司馬旺林下床解了個手,回來把電風(fēng)扇關(guān)了,然后用毛巾被輕輕地蓋住孩子的肚子。一張小木床實在太擠,怕壓著孩子,司馬旺林只得側(cè)身睡。經(jīng)過一天的忙亂,加上晚上又受到了妻子上官櫻花連續(xù)發(fā)射的“飛毛腿”導(dǎo)彈的輪番轟炸,司馬旺林實在是太累了。不是累,而是累得很呀!他把頭一放到枕頭上就睡得死死的,連個身都沒有翻。當(dāng)他睜開眼睛時,天已經(jīng)是大亮了。

        第二天一大早,司馬旺林忘掉了昨晚的不快。稀里糊涂地吃了一點,騎上他的那輛破自行車去上班了。早上上班的人太多了,混在擁擠的人群里,哦!不是人群,是自行車的河流里,是不容許隨便停車的,一旦有人在前面因為什么事情停下了車子,那就實實在在地堵車了,這一堵不要緊,要緊的是上班要遲到了。遲到怕啥?怕的是“每遲到一次扣十元錢”。那還了得,要是遲到超過十次的話,那一個月的工資就差不多沒了。所以,所有騎車的人必須時時刻刻提高警惕,必須一刻不停地勇往直前,絕不能有半點馬虎。

        司馬旺林慶幸自己高超的騎車技術(shù),他從來沒在這條路上摔過跤。

        他想這就是生活,生活本來就是這樣嘛。

        司馬旺林莫名其妙地感到一種愉悅,從未有過。他喜歡上班,感到一旦走出他那個喘不過氣的小屋,心里就覺得輕松敞亮。他不只一次為自己有這份工作而感到自豪。反過來想,如果他沒有這份工作,那將是一種怎樣的日子呢?

        司馬旺林隱隱感覺到,前面應(yīng)該有點什么事情,生活不會總這樣沒有波瀾吧!

        今天還真出了點事,還不是小事。昨晚司馬旺林所在的車間被盜賊光顧過,整個車間的男子漢遭到了“索馬里海盜”隱形導(dǎo)彈的猛烈襲擊,現(xiàn)場慘不忍睹。車間休息室的窗子被打爛,更衣柜被悉數(shù)撬開。公家的財產(chǎn)以及個人的衣物和工具一樣沒少,只是鈔票都沒有了。盜賊把在這里上班的男子漢的私房錢洗劫一空。女工們幸災(zāi)樂禍,差點沒笑出聲來。她們從不把錢財放在更衣柜里。

        男人們氣得破口大罵,罵小偷的媽,罵小偷的祖宗,罵小偷這么有本事怎么不去礦財務(wù)科、銀行去偷啊,罵他們怎么就會偷礦工這些窮光蛋的錢。

        小偷可能還真是個精明人,他知道礦上的情況,不到發(fā)工資的時候,就是財務(wù)科也沒錢啊!銀行里有的是錢,可小偷不敢去偷。不要說那只狼狗有多厲害,銀行里放錢的地方不僅有專人專管,看管的人手里還有槍。

        礦保衛(wèi)科的人檢查完現(xiàn)場后開始統(tǒng)計被盜財物。七八十個人統(tǒng)計下來,包括飯菜票在內(nèi),總計不過一百五十元錢。司馬旺林的錢也被小偷拿走了,一分沒剩,可是當(dāng)警察問到他時,他只苦笑了一下,說自己什么也沒有丟,還說:“誰還把錢往更衣柜里面放呀,那不是白送嗎?”

        司馬旺林不敢說出真情實況,一旦說了實情,那后果就不堪設(shè)想了。他怕這事傳到老婆上官櫻花耳朵里去,上官櫻花是絕對不會饒過他的。不僅司馬旺林沒敢說,他還知道他們車間里的大多數(shù)男人都沒敢交底。

        小偷的收入比統(tǒng)計的數(shù)字要多好幾倍哩。

        車間里的男人手頭都有些私房錢,用在朋友間的走動、打牌的小賭金、抽煙喝酒、孝敬父母等方面。放在口袋里怕被自家的老婆發(fā)現(xiàn)全盤拿去,只好以車間為家,以更衣柜為保險箱了,這可真是一點可憐錢啊。在煤礦,除井下一線工作的人工資高點外,在地面上各個車間干的二線工作人員的工資的確不多,干了一二十年還是個四級工,他們也沒有外快,想存點錢需要絞盡腦汁,連編帶騙,才能攢下點散碎銀兩,東藏西掖的,結(jié)果還被小偷來了個一窩端。而且遭盜了還不敢如實說,這才叫“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呀!

        男人們一個個氣得咬牙切齒,紛紛開罵,從小偷的母親開始一直罵到小偷的祖宗八輩,說如果抓到這個小偷,一定要打斷他的腿、挖掉他的眼睛等。反正他們把最惡毒的語言全用在了這個小偷身上。他們一直認(rèn)為這是個內(nèi)賊,他熟悉這里的情況,現(xiàn)在就在人群中,罵他也聽得見。

        司馬旺林一句沒罵,只是暗自叫苦,他的計劃怎么實現(xiàn)呢?

        中午回家,妻子上官櫻花開口就問:“聽說你們機(jī)修隊車間的休息室昨晚被盜了,翻了個底朝天,你丟了些什么?”上官櫻花關(guān)切地問丈夫。

        司馬旺林想,這消息怎么傳得這么快呀?

        他裝出一副很輕松的樣子說:“我那幾件又破又臟的工作服,人家小偷還用得著偷嗎?就是白送人家,怕人家還嫌臟不要呢。”

        “沒丟錢什么的?”上官櫻花用關(guān)切的話試探著。

        司馬旺林慶幸自己沒有報案,沒有說實情,避免了一場不大也不小的家庭戰(zhàn)爭。這樣一想,錢雖然丟了,心里倒還高興起來了,像是遇到什么好事似的。

        正端碗吃飯,司馬旺林的妹妹司馬旺珍來了。上官櫻花急忙起身讓座:“阿珍,快坐,正好飯剛端上,咱們一塊兒吃飯。”說著又添了副碗筷,拉著司馬旺珍坐下來吃飯。司馬旺珍笑著后退,說:“嫂子,你快吃吧,我剛剛吃過,你們趕緊吃,別管我,我順路來看看。”見司馬旺珍執(zhí)意不吃,上官櫻花給她倒了杯水,送到她面前,還找來毛巾讓她擦汗。

        她們姑嫂間的關(guān)系實際上還沒有好到這個程度,這是表面文章。

        當(dāng)年司馬旺林和上官櫻花談戀愛時,司馬旺珍說過上官櫻花脾氣不好,讓哥哥注意點,但司馬旺林當(dāng)時正在拼命地緊追上官櫻花,頭腦發(fā)熱,就把妹妹的原話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上官櫻花,并堅決表示他就喜歡上官櫻花的這種個性。沒想到上官櫻花記憶力驚人,把司馬旺珍的話一記就記了十個春夏秋冬,至今未忘?;楹螅髯赃^小日子,雙方見面都做出一副喜歡對方的樣子,親熱地手拉手,一旦分手馬上就說對方壞話。司馬旺珍還收斂一些,上官櫻花大概是因為十年前的那句話,說得很厲害。司馬旺珍已有幾個月沒來哥嫂的家了,見哥哥家又添了個新窗簾,便夸圖案如何的好,問了價格又稱贊買得便宜。她又問倩倩現(xiàn)在吃飯乖不,聽說她吃飯不乖就說她可能缺鈣。司馬旺珍說自己的孩子小文補(bǔ)了鈣后飯量增加了,并說下次來時給倩倩也帶些鈣片來……

        姑嫂倆談得親親熱熱,司馬旺林一句話都插不上。他憑直覺,覺得妹妹今天來家里一定有什么要緊事,否則不會在大熱天的中午跑來談什么窗簾鈣片的。妹妹是個苦命人,又在礦綠化隊工作,工資低不說,還十分辛苦。妹妹不僅要操持家務(wù),還時時掛念著在八百米深井處工作的妹夫。工作和家務(wù)搞得她喘不過氣來。妹妹已不再是以前蹦蹦跳跳愛唱歌的小妹妹了。司馬旺林想到這兒,幾口扒完那碗米飯,夾了兩口菜就放下了筷子。

        “小珍,你來有什么事嗎?”司馬旺林關(guān)切地問妹妹。

        司馬旺珍轉(zhuǎn)過身來說:“也沒什么大事,爸托人給弟弟找了個活兒干,弟弟覺得錢少不想去,媽媽讓我過來順便給你說一聲,讓你過去勸勸弟弟?!彼抉R旺珍在說話的時候,悄悄地給司馬旺林眨了眨眼睛,司馬旺林明白其中的意思。

        妹妹起身告辭,上官櫻花一副遺憾樣:“你看你,沒事兒從不來,來了馬上就走,連口水都不喝,再坐會兒吧阿珍?”

        司馬旺珍說她還要趕回去上班,便向外走。

        司馬旺林和上官櫻花送司馬旺珍出了門。送到樓梯口,上官櫻花見司馬旺林仍跟在后面,看得出他們姊妹倆還有什么話要說,就先站住腳說:“阿珍啊,我得回屋看看鍋,怕被燒糊了。哪天帶小文來玩啊。”司馬旺珍巴不得嫂子趕緊離開,便答應(yīng)一定來玩。

        見上官櫻花轉(zhuǎn)身回屋,司馬旺林問妹妹:“到底出了什么事?”

        “小強(qiáng)被公安局抓起來啦!”司馬旺珍說著就淚眼汪汪的。

        “為什么?”司馬旺林倒吸了一口涼氣。

        “一個姑娘把小強(qiáng)告了,說是咱們小強(qiáng)強(qiáng)奸了她?!彼抉R旺珍委屈地說。

        “哪個姑娘?”司馬旺林問妹妹。

        “我說不清楚?!彼抉R旺珍搖著頭說。

        司馬旺林的血往頭上涌。弟弟怎么會干這種丟人現(xiàn)眼的事呢?要說他打個架或者惹個別的啥事,司馬旺林還相信,就是不相信他會干出這種事。司馬旺林想,他不至于糊涂到……去強(qiáng)奸啊!他又問司馬旺珍:“爸媽怎么樣?”

        “爸爸又被氣得病倒了,媽媽一直哭,飯都不吃。”妹妹的眼睛紅了,眼圈濕濕的。

        司馬旺林的腦袋嗡嗡亂響:“小珍,你別太難過,我這就過去看看。你上你的班,別耽誤了時間,也別著急,天塌下來有哥哥頂著呢。我過去看看情況咱們再想辦法?!?/p>

        妹妹抹著眼淚走了。

        司馬旺林也長長地嘆了口氣轉(zhuǎn)身回屋。

        上官櫻花正在沙發(fā)上坐著。不到三分鐘的時間,剛才還滿臉笑容的上官櫻花不知啥原因臉上的笑容蕩然無存。

        “你們兄妹倆有什么鬼話還不敢當(dāng)著我的面直說?”上官櫻花像警察審訊犯人那樣問司馬旺林。

        司馬旺林不想如實招來,特別是像自己弟弟的這種事。

        司馬旺林知道,自己父母家的任何事都不能如實招來,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自己談戀愛的那個時候了。

        那時候談戀愛,兩個人親密無間,愛得簡直勝過對親生父母,家里的一切事情,他都對上官櫻花如實相告,以證明自己對她的忠誠和愛??缮畹浆F(xiàn)在,司馬旺林終于明白,親生父母對自己的愛和妻子的愛到底是不一樣的。父母的愛是無條件的,而妻子的愛是有前提的。妻子要求他必須首先要愛她、體貼她、容忍她。每當(dāng)回到自己出生長大的那個家,回到父母面前時,他心里便有一種輕松感,而跟妻子相處則很緊張,不知道什么時候她會突然翻臉不認(rèn)人。有時候,司馬旺林感到自己變成了可憐的奴隸。自結(jié)婚以來,上官櫻花對婆婆一直有著明顯的對立情緒,她對婆婆家的好事就不說了,一旦婆婆家有啥不好的事發(fā)生,她不僅不會分憂、理解,反而還會幸災(zāi)樂禍。上官櫻花一直看不慣婆婆家養(yǎng)活一個游手好閑的小叔子。話說穿了,也就是公公婆婆為小叔子花了很多錢,而對司馬旺林的幫助并不多。

        司馬旺林深信,上官櫻花如果知道了自己的弟弟因強(qiáng)奸被公安抓起來的事后,肯定會把這事當(dāng)做攻擊自己的口實。

        曾有一次吵架,上官櫻花說:“你們家好!你們家人好怎么進(jìn)了監(jiān)獄!”當(dāng)時,弟弟正因為同紅會三礦的一群子弟打群架,致他人重傷而被送到勞改農(nóng)場改造?,F(xiàn)在可好,剛剛刑滿釋放不久,又犯了個強(qiáng)奸罪。“哎呀,我的傻弟弟呀!你犯啥罪不好,非要犯這個罪呢?如果你嫂子知道了,那她更有話說咱們家了?!彼抉R旺林在心里想。

        司馬旺林把自行車推出來,向外走去,輕描淡寫地說:“我們沒說什么!我過去看看弟弟上班的事?!?/p>

        上官櫻花忽地站起來,沖到自行車跟前:“孩子的事怎么辦?你今天不說清楚就別走!”

        “晚上我回來咱們再商量嘛!你光急有啥用???”司馬旺林用懇求的目光看著妻子。

        “商量?你和你妹妹早就商量好了!她把孩子送去,咱們的孩子不送,你當(dāng)孝子,又當(dāng)好哥哥,是不是?”上官櫻花氣勢洶洶地質(zhì)問司馬旺林。

        司馬旺林心里著急,用手一撥,上官櫻花不太注意,踉蹌了一下,故意倒在了地上。司馬旺林知道上官櫻花是故意的,但他也沒管她,趁機(jī)騎上車沖了出去。

        司馬旺林聽見上官櫻花像挨了一刀似的在后面哭叫著。

        司馬旺林的老家在夾皮溝,距離他住的六號井家屬樓不是太遠(yuǎn),騎車二十來分鐘就到了。記得剛成家時,司馬旺林過上三五天都要跑回家看看。隨著時間的推移,現(xiàn)在十天半月也回不了一次。每當(dāng)進(jìn)入這條狹窄的小胡同,望見家里的那扇門,他立刻就覺得親切起來。時光仿佛在倒流,此時司馬旺林感覺自己又回到了他的童年,妻子和女兒都不復(fù)存在了。他又背著書包放學(xué)回來,媽媽在屋里已做好簡單可口的飯菜,正等著他放學(xué)回來一塊兒吃飯呢!

        司馬旺林急匆匆地推開老屋的門,眼前的一切正如他在路上所料,一副大難臨頭的慘狀。

        爸爸躺在床上,雙目緊閉,頭墊得很高,嘴巴張得大大的,艱難地一張一合,像離開水的老魚。床下的痰盂盆里,吐了很多帶血的濃痰。

        媽媽眼眶灰黑,彎腰坐在父親旁邊,像泥塑木雕一樣在那兒發(fā)呆。見司馬旺林來了,她稍稍抬起頭,渾濁的淚水流得滿臉都是。

        桌上擺好的飯菜已經(jīng)涼得不冒一絲兒熱氣,好像一點沒動。

        “媽,到底怎么回事?”司馬旺林問。

        爸爸睜開他稍腫的眼皮吼叫了起來:“到一邊說去,我一個字都不愿聽到!”

        司馬旺林忙安慰:“爸,光著急有什么用。讓媽給我說說,我也好想個辦法嘛?!?/p>

        媽媽抽泣著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了半天,司馬旺林才明白了。

        弟弟上個月和一個姓張的女孩子纏到了一起,說是在談對象。兩個人也在一個床上睡過了,前兩天弟弟把那個女孩甩了,又跟選運隊剛剛離過婚的一個女人好上了,女孩子一氣之下,去地方派出所告了弟弟,說弟弟強(qiáng)奸了她,這樣,弟弟司馬旺強(qiáng)就被地方派出所的民警帶走還拘留了。

        司馬旺林聽完后放心多了:“哦,是這么回事……真把我嚇壞了。你們別著急,我下午就去派出所看看。不吃飯怎么行?為了這么個混賬兒子都倒下了,不值得。”

        司馬旺林忙把桌子上的飯菜又端到廚房熱了一下,攙起父親吃飯,兩位老人經(jīng)過大兒子的一番開導(dǎo),心情好了許多,勉強(qiáng)端起碗吃了起來。司馬旺林坐在老人旁邊點了支煙。他凝視著兩個無所依靠且瘦骨嶙峋的老人,心中酸楚得很。他們辛辛苦苦養(yǎng)育了三個兒女,卻沒有一個能照顧他們。司馬旺強(qiáng)反而讓兩位老人處處操心。他最小,家里事事都由著他。

        小時候司馬旺強(qiáng)喜歡打架,多次傷人,也多次被警方拘留過。老師和家長都曾多次找上門,醫(yī)療費也不知賠了多少。他高中沒念完就到社會上混,蹲了三年監(jiān)獄后膽子更大了,吃喝嫖賭樣樣都來,生活費全靠兩位老人負(fù)擔(dān)。父親多次發(fā)誓要斷絕父子關(guān)系,但不知道要經(jīng)過哪些手續(xù)而一直熬到現(xiàn)在。

        司馬旺林見父母吃完了飯,又安慰了幾句,說礦派出所他有兩個熟人。

        “算了!”爸爸又吼叫了起來,“讓他在里面關(guān)著,永遠(yuǎn)別再出來,我還能多活幾年。”

        媽媽催促司馬旺林快走:“別聽你爸的,去吧孩子!聽說里面不讓吃飯,還要挨打……”說著,眼淚又流了出來。

        “都是你嬌慣的好處!”爸爸對著媽媽發(fā)火。

        媽媽把司馬旺林送出了家門,低聲說:“要不要點錢?現(xiàn)在辦事情哪有白求人家的呢?”說著從懷里摸出一沓鈔票來,硬要塞給司馬旺林。

        司馬旺林推開媽媽的手,說:“媽,我有!你就別管了?!?/p>

        媽媽堅決要給:“你有什么有?你自己也有個家,上官櫻花知道了又和你鬧?!?/p>

        “我有,媽!你進(jìn)屋吧?!彼抉R旺林說罷就推上自己的車子出了門,他知道爸爸的那點退休金已經(jīng)被弟弟折騰得差不多了。老兩口省吃儉用,供這個混蛋揮霍,真是氣人。司馬旺林摸了一下口袋,身上還有些錢,買盒像樣的香煙還足夠。

        司馬旺林先去隊里報了到,然后在車間里打了個照面。他還有個任務(wù),交給徒弟干不放心。他叮囑了徒弟幾句,隨后給班長打了個招呼。班長說:“還打什么招呼?有事去辦就是了?!卑嚅L知道司馬旺林沒有什么要緊的事從不請假,向來不遲到不早退,也不會無故曠工,在隊里是有名的老實人。

        在礦派出所,司馬旺林先找到了吳軍。他倆曾在農(nóng)村插過隊,一起修理過地球。吳軍回礦參加工作后娶上了礦務(wù)局公安處一個科長的女兒,結(jié)果三調(diào)兩調(diào)屁股上還添了把手槍,神氣得很。剛回礦那兩年他們兩個人還經(jīng)常相互往來,司馬旺林還參加過吳軍的婚禮。后來,吳軍被調(diào)到了礦派出所,還當(dāng)上了所長,因各自工作都忙,逐漸就疏遠(yuǎn)了,見面只是點一下頭,連自行車都不下。司馬旺林知道,人家吳軍和自己已經(jīng)不是一個層次上的人,也不屬于一個朋友圈子里的人了?,F(xiàn)在司馬旺林是硬著頭皮來找吳軍的。吳軍現(xiàn)在紅光滿面,發(fā)福得肚皮都凸出來了,和過去插隊時的干瘦如猴判若兩人。司馬旺林見到吳軍時,吳軍正在辦公室里的椅子上前后晃動,四條腿的椅子變成了兩條腿,在地面上立著。電風(fēng)扇呼呼地吹著,面前的桌子上橫七豎八地扔著各種牌子的香煙,足夠裝一盒的。對面兩個生意人正低三下四地解釋著什么,蹲在地上,屁股都不敢坐實,不停地向桌子上的煙堆里添煙。司馬旺林一見這場面,自覺矮了許多。面前這個“大肚皮”在當(dāng)年下鄉(xiāng)知青里是最熊包的,常常累得趴在地上“嗚嗚”地哭,可現(xiàn)在人家多神氣。吳軍看了一眼司馬旺林,兩條腿的椅子恢復(fù)成了四條腿,笑著大叫:“哎呀!司馬旺林,什么風(fēng)把你吹來了?真是近在咫尺的稀客!”吳軍熱情地招呼著司馬旺林。

        兩個生意人慌忙站起身,殷勤地給司馬旺林讓座,并遞煙上去。

        司馬旺林很少受到別人的尊敬,十分不自在,忙說:“謝謝!”

        吳軍把臉轉(zhuǎn)向兩個生意人,很嚴(yán)肅地說:“你們先回去,我再研究一下,走吧,走吧!”兩個人倒退著走出了所長辦公室的門,笑著重復(fù)了四五遍“謝謝”。

        吳軍給司馬旺林倒了杯水。司馬旺林掏出剛買的“茶花”牌香煙遞給吳軍一支,吳軍擋了,手指在桌面上那堆煙里撥來撥去,找了支“三五”遞給司馬旺林:“這種好點,這些煤販子,不抽他們的白不抽。”

        “這兩個人怎么啦?”司馬旺林不想立即提出自己的事。

        “他們的同伙昨晚嫖娼被抓了,他倆今天來交罰款。你今天來?”吳軍知道,沒有什么事司馬旺林是絕對不會來派出所找他的。

        司馬旺林有些不安,苦笑了一下,說:“還不是求你老兄幫幫忙唄!”

        吳軍哈哈笑道:“只要你看得起我,什么事?你說?!辈恢挥X中,吳軍坐的椅子又變成了兩條腿,身體也和剛才一樣,前后搖晃了起來。

        司馬旺林覺察到吳軍的得意,同時發(fā)現(xiàn)自己的屁股也下意識地只坐了個椅子邊,跟前面兩個生意人一模一樣。

        司馬旺林感到不是滋味。

        要是時光再倒退十年,司馬旺林會馬上出去,不再看眼前吳軍的這張臉,可他畢竟不再年輕氣盛了。許多年來,司馬旺林已經(jīng)習(xí)慣了委屈和忍耐。他和吳軍說話的時候,臉上始終掛著笑意,在笑意的掩蓋下,他終于把弟弟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

        吳軍說:“實話跟你說,要是咱們礦派出所扣的人,我可以馬上叫他們放人??蛇@是人家地方派出所扣的,我們和人家地方派出所曾有點矛盾,互相配合得不是太好,一般不容易說上話?!?/p>

        吳軍見司馬旺林有點黯然,就緩口氣又說:“不過我給你出個點子,你們想辦法找到那個女的,想法讓她撤訴,只要那個女的撤訴,就沒啥事情了,派出所也就會立馬放人。我再幫你查查,看看那個女人有沒有劣跡,要是那個女的也不干凈,事情就好辦多了,你把你的電話號碼留下,我們隨時聯(lián)系。”

        司馬旺林聽罷吳軍的一席話,總算松了口氣:“老戰(zhàn)友,你幫了我的大忙了,我忙閑了好好感謝你!”

        “看你說的!把話說哪兒去了?咱們哥兒倆是什么交情,還說見外話?!眳擒娍犊卣f。

        兩個人又東南西北地扯了一陣,主要是說當(dāng)年老知青現(xiàn)在的情況。

        司馬旺林奉承了一句,不過說的是實情:“咱們那伙人,出苦力的出苦力,大集體的大集體,有出息的還只有你老兄哦!”

        吳軍心里甜滋滋的,擺手道:“哪里哪里,別說了,別說了!我也是命運好點,勉強(qiáng)過得去,家里的住房兩室一廳,還算寬余,工資最近又漲了一級。”吳軍越說越多,心滿意足。司馬旺林做出很認(rèn)真聽的樣子,跟著吳軍嘴動的頻率,不斷地點著頭。其實吳軍后來都說了些什么,司馬旺林已不知道了,他的心里開始著急,該回家看看妻子上官櫻花怎么樣了!上官櫻花被摔了一跤,肯定是不會善罷甘休的。千萬別把事情鬧大。上官櫻花有個絕招,那就是絕食,可以連續(xù)三天不吃不喝。今晚回家的一個首要工作就是要把上官櫻花哄高興,趁著火小趕緊把火澆滅。關(guān)于孩子怎么辦的問題,今晚要安排一下,但首先是先到哪兒借點錢。弟弟現(xiàn)在不知怎樣,要去看一下,媽媽還在家里等著消息呢!司馬旺林的心里像長了草,亂糟糟的。

        吳軍總算說完,說得很開心,一高興,他表示這個忙一定要幫到底。臨分手時,他又給司馬旺林寫了個紙條,讓司馬旺林拿著這個紙條去找紅會派出所的一個人,說是這個人能讓司馬旺林見到弟弟。司馬旺林也和那兩個生意人一樣,把“謝謝”兩個字重復(fù)了不知多少遍,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還是倒退著走出了礦派出所的鐵大門。

        和吳軍告別后,司馬旺林想,吳軍這個人還是蠻不錯的,倒是自己太多心了,見人家混好了就主動先疏遠(yuǎn)人家。唉!現(xiàn)在整明白了,以后有事沒事還是要多走動走動,不能像過去那樣“老死不相往來”了。人生在世,沒有幾個朋友怎么能生存下去呢?俗話說得好,天晴修水路,無事多為人。平時不燒香,著急了就是趴在貢桌上也無濟(jì)于事?。?/p>

        吳軍的這個紙條還真管用,司馬旺林通過這個紙條很容易見到了弟弟。弟弟被關(guān)在一間小黑房子里,他還倒好,不著急不上火,四仰八叉地躺在臟床上呼呼大睡。見大哥司馬旺林進(jìn)來,倒先開口責(zé)備:“你來干什么?我看他們怎么給我定這個罪名?我沒拉她也沒扯她,是她自己愿意的,每次我都還給她錢。大哥,給支煙!”

        弟弟接過煙,狠狠地猛吸一口,半支煙就成了白灰。他又揚起嘴,一縷細(xì)長的煙霧徐徐從他嘴里冒出,接著是幾個大大的圓圈。司馬旺林恨恨地看著眼前的弟弟,真想上去狠狠地揍他一頓,像小時候那樣,讓他在地上求饒??傻艿芎妥约憾家巡皇沁^去的小孩了,何況真動起手來,還不知道誰打得過誰呢!弟弟的胳膊上刺著兩條張牙舞爪的青龍,多少能說明點什么??梢哉f弟弟久經(jīng)沙場,拳頭上疤痕累累。

        弟弟抽完煙,又嬉皮笑臉地說:“大哥!你來看我就這么空手來了?也不帶點好吃的,我好幾天沒有見葷了?!?/p>

        司馬旺林咬牙切齒:“你倒還有功勞了?家里都為你急死了,爸爸又病倒了,媽媽好幾天沒吃東西了?!钡艿転橹鶆樱骸斑@與他們有什么相干???他們自己不吃不喝怎么能怪我呢?我死活不用別人操心?!彼抉R旺林壓著心中的怒火問了那個女孩子的住處就走了。臨走之前,他把一盒“阿詩瑪”香煙扔給了弟弟。

        司馬旺強(qiáng)很高興,飛快地將煙揣進(jìn)了口袋:“這還差不多!”

        司馬旺林想給家里的兩個老人一個消息,但一看表,時間已經(jīng)不容許他傳這個消息了。快到下班的時候,他得先去車間里看看,看看徒弟把那件活兒干好了沒有。他放心不下,要是把活兒干報廢了,就是幾百元的事。幾百元,對他來說不是個小數(shù)字。司馬旺林急急忙忙趕到車間,褲襠里都是汗水,他慶幸自己趕得及時,徒弟正在胡干,再晚上兩分鐘,這活兒就沒有辦法補(bǔ)救了。他沒有批評徒弟,只是讓徒弟在旁邊看著,自己接過活兒干了起來,三下五除二就把活兒干完了。

        下班遲了,司馬旺林急急忙忙趕到幼兒園接孩子,在路過“長虹”摩托修理部時進(jìn)去轉(zhuǎn)了一下,因為這家修理部的老板“大個”是他高中時的同學(xué)。司馬旺林向“大個”借了五十元錢,他知道,幼兒園的費用是不能拖欠的。隨后,他一路緊蹬自行車趕到了幼兒園。小朋友都被家長接走了,只有倩倩趴在窗子上眼巴巴地望著窗外。一見爸爸來接她,倩倩的眼圈立馬就紅了,嘴巴噘得高高的。

        陳老師的臉色很難看:“以后早點來接孩子?!边呎f邊把窗子關(guān)得“啪啪”作響。

        司馬旺林趕緊賠著笑臉說:“陳老師,實在對不起,耽擱你了!倩倩這個假期還要送來,我把費用交了吧?!?/p>

        陳老師把毛線使勁地往自己的包里塞,頭也不抬:“報名都結(jié)束了,現(xiàn)在才來說。交吧!單位報銷交八十元,報不了的交五十元。收據(jù)明天來取,會計下午五點就走了?!?/p>

        聽說拿不到收據(jù),司馬旺林伸進(jìn)口袋里掏錢的手又抽了出來:“哎呀!錢忘帶了,明天送孩子時一定交上。”

        陳老師沒再說什么,只是“啪”地一聲關(guān)上了門。

        一出幼兒園的大門,一直規(guī)規(guī)矩矩的倩倩發(fā)現(xiàn)不見了老師,立即耍起性子來:“都怪你,剩我一個人了才來接,回家我要告訴媽媽,說你不管我,讓媽媽罵你!”

        司馬旺林見倩倩熱得額頭上直流汗,他立馬停住車子給孩子脫連衣裙。

        “不脫,不脫!”倩倩抓著車把不下車。

        “熱成這個樣子了怎么不脫?”司馬旺林責(zé)怪倩倩。

        “爸爸,小朋友看見羞我!”倩倩說。

        “小朋友現(xiàn)在都回家了,沒人看見??烀?,脫下來就涼快了。聽話倩倩,爸爸給你買冰淇淋。”司馬旺林哄勸著孩子。

        倩倩突然說:“爸爸,我要尿尿!”

        司馬旺林這才想起忘記了一個程序,該讓孩子在幼兒園廁所里先撒個尿才對呀!看來孩子可能憋了一個下午了。

        這是接孩子每天做的一道程序呀,怎么今天就給忘掉了呢?

        盡管這個礦區(qū)是全礦務(wù)局四大衛(wèi)生礦之一,可辦公樓到六號井家屬樓這段路上是找不到一個廁所的。

        “爸!我憋不住啦,要尿褲子啦!”倩倩急得直叫。

        司馬旺林恨那輛剛才過去的灑水車,刺激了倩倩的神經(jīng)。司馬旺林停放好車子后,將倩倩從車子上放了下來,帶倩倩在路邊的一棵柳樹下撒尿。孩子正尿著,一位執(zhí)勤的環(huán)衛(wèi)工人老大媽突然從后面冒了出來:“隨地小便,罰款五元!”老大媽熟練地撕下一張收據(jù)來遞給司馬旺林。

        “大媽!小孩子……實在是憋不住了,算了吧!”司馬旺林乞求道。

        “你這個當(dāng)爸的是干什么的?你知不知道,現(xiàn)在是衛(wèi)生月?”老大媽很嚴(yán)肅。

        司馬旺林本想再次乞求一下老大媽,可是有幾個和老大媽一樣的環(huán)衛(wèi)工人圍了過來,遠(yuǎn)處土建隊干活的幾個工人也朝這面張望。司馬旺林怕被別人看熱鬧,就趕緊交了五塊錢的罰款,把女兒扶上車子,扭頭就走。

        “死老太婆,真夠狠的!娃娃的一泡尿就罰我五塊錢,今天真倒霉?!彼抉R旺林邊蹬車子邊在心里罵。不過,他又想,也多虧了這些老革命,馬路才這么干干凈凈。不管怎么能行呢?如果小孩都在馬路上撒尿,那不尿成了河?這樣一想,他的心里也很快就平靜了許多。

        回到家里,情況正如司馬旺林所想象和擔(dān)心的那樣,妻子上官櫻花已經(jīng)下班,鐵青著臉躺在床上,鍋臺上一動沒動。

        女兒一進(jìn)屋就噘著小嘴“叭叭”地告狀:“媽媽!爸爸接我晚了,幼兒園就剩我一個人了?!?/p>

        要是往常,上官櫻花馬上就會發(fā)一通脾氣:“你死啦?怎么不早點去接孩子?”可是,今天上官櫻花竟然沒開腔。司馬旺林想:她可能正在醞釀著一場大火,這點小火已不值得發(fā)了。

        司馬旺林笑著湊上去說:“中午摔疼了吧老婆?我又不是故意的,請夫人多多諒解。”上官櫻花眼皮都不動一下,盯著天花板的某一個部位在發(fā)呆。

        司馬旺林笑嘻嘻地?fù)u著上官櫻花:“哎呀,我的寶貝,別生氣啦!”

        “滾開!離我遠(yuǎn)點!”上官櫻花狠狠地瞪了司馬旺林一眼。

        司馬旺林無計可施,只好退下。為了哄好妻子上官櫻花,司馬旺林走到樓道里把蜂窩煤爐捅開,燜上米飯又切菜,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一個小時后,司馬旺林把飯菜都做好了。他把飯菜端上了飯桌,放好三副碗筷,喊妻子和女兒過來吃飯。上官櫻花閉著雙眼,任司馬旺林怎么喊,她都懶得把眼皮抬一下,好像死了一般,紋絲不動,任憑飯菜的香味往她鼻子里鉆。哎呀!他今天做的啥飯呀?怎么這么香呢?好像有肉的香味。

        司馬旺林見叫不起老婆,就去拉孩子吃飯。女兒倩倩正專心致志地把她媽媽的護(hù)膚霜摳出來往自己的臉上抹:“媽媽不吃,我也不吃!”

        司馬旺林硬把女兒拉到飯桌前,又把筷子放到女兒手里:“快點吃飯,吃完了好看《唐老鴨》,不吃飯,爸爸不讓你看?!比缓笥洲D(zhuǎn)身拉上官櫻花:“快起來吧!你不吃孩子都不吃,娃娃都餓了?!?/p>

        上官櫻花睜開眼:“倩倩,聽媽的話,好好吃飯?!?/p>

        “不嘛!我就是不吃,我要玩!”倩倩又跳下椅子去玩她的積木了。這孩子也怪得很,一天不吃飯也不主動去找吃的,在司馬旺林的記憶里,倩倩生下來到現(xiàn)在,從來沒有說過一個“餓”字,也很少正兒八經(jīng)地吃過一次飯。她身體瘦弱,臉上也無血色,雪白雪白的。司馬旺林和上官櫻花每天都發(fā)誓不給倩倩買零食吃,可每天都少不了買。什么餅干、面包、巧克力、糖果以及果丹皮之類的,一樣都沒少買過。

        倩倩簡直是靠亂糟糟的東西在維持生命。

        司馬旺林把女兒拉到飯桌邊,很嚴(yán)肅地說:“倩倩,快去勸媽媽來吃飯。”

        “我不勸!”倩倩使勁掙脫爸爸的手,又去玩積木。

        司馬旺林只好冒險了,去上官櫻花睡的臥室,見上官櫻花還裝睡,就悄悄地過去把手伸進(jìn)上官櫻花的胳肢窩撓癢癢:“你不起來,我就撓你,我就不讓你睡!哎!看看……笑了……笑了笑了?!?/p>

        上官櫻花被司馬旺林的這一舉動逼迫得睜開了眼睛,連連躲著他的手:“好了好了,討厭死了!”

        見妻子略有笑意,司馬旺林已彎腰把上官櫻花抱了起來,直接抱到飯桌旁的椅子上,臨松手時還輕輕地在上官櫻花的臉上親了一下,然后給上官櫻花遞筷子。上官櫻花雖然坐在了椅子上,但就是不接筷子。

        司馬旺林又去勸女兒,讓女兒給媽媽的碗里夾菜。女兒也學(xué)著媽媽的樣子,對司馬旺林橫眉冷對。

        上官櫻花見女兒這樣對待她爸,便開始發(fā)布命令:“倩倩,吃飯,聽媽的話,以后不許對爸爸這樣!”上官櫻花的話還是有權(quán)威的,孩子總算吃了起來。

        司馬旺林又夾了一筷子菜放到上官櫻花的碗里,再把筷子硬塞到上官櫻花的手里,上官櫻花這才吃了起來。

        看到上官櫻花和孩子都吃起了飯,司馬旺林心頭仿佛放下了一塊石頭,踏實了許多,他暗暗慶幸上官櫻花總算沒有絕食,一場戰(zhàn)火終于被他提前撲滅了??伤吲d得太早了,一場戰(zhàn)爭的導(dǎo)火索正在悄無聲息地慢慢燃燒。

        突然,上官櫻花轉(zhuǎn)過臉問道:“倩倩的事情怎么辦?”

        司馬旺林不敢進(jìn)入話題,也不敢進(jìn)入角色。

        司馬旺林看了一眼滿臉怒氣的上官櫻花:“吃飯!吃完飯再說不遲。哎!倩倩,你怎么不夾菜?來,爸爸給你夾!”司馬旺林忙著給孩子夾菜,故意回避著上官櫻花的話題,只害怕上官櫻花又把筷子扔下。

        這頓帶火藥味的飯總算吃完了,還算順利,沒有發(fā)生什么意外。

        司馬旺林收拾完碗筷,洗了鍋碗,進(jìn)屋坐在上官櫻花對面,盡可能婉轉(zhuǎn)地說:“老婆,我爸的病又發(fā)作了,病得特別嚴(yán)重。我媽的身體你也知道,也不太好。這些你比我清楚,看來倩倩今年假期只好送幼兒園了,我早點接送就是……反正車間里今年不太忙。”

        “那你妹妹的孩子今年送不送幼兒園?”上官櫻花冷冰冰地問。

        “怕也要送幼兒園了。”司馬旺林說。

        “真……的?”上官櫻花把這兩個字拉得長長的。

        司馬旺林趕緊從口袋里掏出借來的五十元錢,出示給上官櫻花看:“這是我媽媽送給我們交倩倩暑期費的,媽媽說也算是一點心意吧。”

        司馬旺林在幼兒園沒交錢,目的就是拿回家給上官櫻花看。

        果然,這一招還真靈??匆婂X,上官櫻花臉上的肌肉馬上放松了許多,但嘴依然很硬:“我又不花你們家一分錢,拿給我看什么?我可沒有張嘴向你們家要,這是你們司馬家人給自己家人用的!哼!這回倩倩可要遭大罪了,一個假期可怎么熬?”從老婆的表情來看,上官櫻花多少也滿足了點。

        “我還得去家里看看,我爸喘得厲害?!彼抉R旺林向老婆請示著。

        上官櫻花把嘴一噘:“你們司馬家人,只有你才是孝子?”

        司馬旺林不敢多耽誤時間,便又騎上他的自行車去找那個告發(fā)弟弟的混蛋女孩去了。

        司馬旺林按照弟弟說的地址,東折西拐,才在距離三礦不遠(yuǎn)的一條山溝里找到了這個地方。他走進(jìn)一個大院子,這是一個當(dāng)?shù)剞r(nóng)民修的宅院,全租給了外來人居住。當(dāng)然也有礦上職工租住的,主要是農(nóng)民輪換工。有平房也有兩層小樓,亂七八糟的。但大部分人都是外地來到小煤窯背煤的民工,也有不三不四的閑散人員。他放好自行車,鎖上鎖子,準(zhǔn)備在這里打聽。

        司馬旺林鎖好車子后,抬頭仔細(xì)地看了看這個不大不小的場院。這時,他不知怎么著,心里有些莫名其妙的緊張。他自己也是個尋常礦工,住房也不怎么好,但眼前的情況還是令他吃驚不小。這個場院里有成百間房子,房子也不知道是哪年哪月修建的,已經(jīng)無法考證。但從前面的那個掉了頭的石獅子來判斷,恐怕也有幾十年了。也許和他所在的四礦的年齡差不多吧!也許這里還曾經(jīng)居住過什么大戶人家呢,不然怎么會有那個沒頭的石獅子呢?

        他慢慢地在這個場院里行走著,每個庭院的門邊上都碼放著礦山井下用的板梁、木材、圓木、鐵絲網(wǎng)、竹席等,反正煤礦上有的東西在這里都有。牛毛氈和爛磚頭壘起的小房子在這里密集地擠著,臟水滿地流淌,讓人無法下腳。每家的門前都堆放著一大堆煤塊,垃圾到處都是,一股尿騷味濃烈地彌漫著,簡直令人不敢呼吸。整個場院里一片嘈雜,有電視機(jī)里傳出的播音員的聲音,有收錄機(jī)里傳出的瘋狂的音樂,有小屋里傳出的女人淫蕩的笑聲,有劃拳喝酒的吼叫聲,還有孩子的哭聲……司馬旺林沒有來過這里,他沒有想到在這個現(xiàn)代化礦井的深處,在高樓大廈的背后,還藏著這么一個地方。這個地方屬于三礦管還是四礦管呢?屬于地方管還是屬于礦區(qū)管?司馬旺林不知道。

        “敲什么敲?還讓不讓人家睡覺啦?”一個女人在里面說。

        “對不起,我想打聽一個人?!彼抉R旺林說出了那個告發(fā)弟弟的女孩的名字。

        “我就是!”女孩把門打開,說道。

        “哦,是你告了司馬旺強(qiáng)?”司馬旺林問道。

        “嗯!你是誰?”女孩警覺地、仔細(xì)地打量著站在自己面前的這個不速之客。

        “我是司馬旺強(qiáng)的大哥?!彼抉R旺林說。

        “怎么,你來干什么?對!是他強(qiáng)奸了我?!迸]有一點害臊的意思。

        “司馬旺強(qiáng)說你是自愿的!”司馬旺林不耐煩地說。

        “他怎么干的你怎么會清楚?”女孩有點生氣了。

        “讓我進(jìn)屋和你談?wù)勑袉幔俊彼抉R旺林覺得該和人家緩和一下氣氛了。自己今天來是和人家求和的,不是來和人家吵架的。

        “對不起,沒那個必要!是不是想讓我撤訴?沒那么便宜。我現(xiàn)在鄭重地告訴你,我已經(jīng)懷孕了,是你們司馬家的種,你們要負(fù)責(zé)到底。你走吧,我還要睡覺呢!”說罷,女孩做出讓他走開的手勢。

        司馬旺林還想說點什么。

        女孩不耐煩了:“滾!快滾遠(yuǎn)點!”隨即“啪”地一聲關(guān)上了門。

        司馬旺林又敲響了門,但這門再也不開了。

        “小林,過來,讓師傅宰你一盤!”李明來晚了,麻將局人手不夠,便喊司馬旺林過去下象棋。

        司馬旺林正收拾車床:“師傅,我沒心情,不想下?!?/p>

        “別假積極了,評勞動模范沒有你我的份。”李明說。

        司馬旺林的小徒弟小何出面了:“李師傅,你那臭棋還敢向我?guī)煾堤魬?zhàn)?來,我替我?guī)煾禋⒛阋槐P,殺你個人仰馬翻,老帥搬家!”

        “嗐,這小子還狂得很,輸了就一盒‘紅梅’,敢嗎?”李明笑著說。

        “不要說一盒‘紅梅’,就是一盒‘紅塔山’我都敢!”小何說。

        李明和小何下起了棋,司馬旺林感覺清靜了許多。

        “司馬師傅,你的電話!”有人在喊司馬旺林。

        電話是吳軍打來的。他告訴司馬旺林,已經(jīng)查出那個女孩的底細(xì)了,是個暗娼,借著交男朋友的名義,敲詐了好幾個人的錢財。礦派出所已經(jīng)把這些情況提供給了礦務(wù)局公安處和地方公安局,地方公安局已經(jīng)決定釋放司馬旺強(qiáng)。因為吳軍說情了,司馬旺強(qiáng)也不按嫖娼處理。

        司馬旺林聽了,感動至極,又說了無法數(shù)清的“謝謝”。

        司馬旺林想,這真應(yīng)該向吳軍表示一下,送條好煙或者別的什么禮物,但他身上沒有私房錢了。

        “你還迷糊什么?”李明大聲喊司馬旺林,“快去會議室開會,礦上出大事了?!彼抉R旺林定睛向周圍一看,人們正亂哄哄地跑出車間往會議室里走。麻將、撲克、象棋都來不及收拾,仿佛發(fā)生了地震似的。司馬旺林糊里糊涂地跟著人群來到會議室。隊長正在宣布礦上的決定,樣子很悲哀,說是礦上的煤炭嚴(yán)重滯銷,工資無法發(fā)放,經(jīng)研究決定,現(xiàn)安排三分之二工作在第二線的工人回家自謀生路,工資開百分之五十,但這是暫時的。

        會場里像炸開了鍋,工人們紛紛叫罵。

        “日他礦長的祖宗呀!他們是干啥吃的?”

        “不!老子就是不走!”

        “嗐!我們失業(yè)啦……”

        “礦山被你們這些當(dāng)官的吃窮啦……”

        機(jī)修隊幾個留人方案都被鬧翻,大家都紅了眼,撕破了臉皮。

        唯一可行的辦法就是抓鬮定去留。一堆小紙團(tuán)制作好了,放在了辦公桌上。人們的眼睛血紅血紅的,像吃了人似的直勾勾地盯著桌子上那一堆小紙團(tuán),像是在欣賞什么稀世寶石似的。雖然人們互相勉強(qiáng)地開著玩笑,但臉上的肌肉位置都不正了。

        司馬旺林的嗓子眼直發(fā)癢,喘著粗氣。

        這件大事來得太突然了,礦工們幾乎沒有任何思想準(zhǔn)備。盡管礦上早就有人說四礦要完蛋,工人回家自謀生路,可大家都以為是謠傳,社會主義的礦山怎么會不管工人呢?司馬旺林不敢想象自己被放走了該咋辦。再說,那百分之五十的工資,怎么生活呀?

        人們開始抓鬮。

        大家的手都在抖動,像是在抓炭火。留的蓋有公章,走的一張白紙??匆妱e人抓到白紙,大家就輕松一下,幸虧自己還沒有動手??匆妱e人抓到“公章”了,自己的心里一陣抽搐,心想:剩下的紙團(tuán)里又少一枚“公章”了。司馬旺林開始抓鬮了,他默默地把那個定去留的紙團(tuán)死死地捏在手心。他沒有當(dāng)即打開,生怕是張白紙。老天保佑,司馬旺林在心里祈禱,手在不停地顫抖,心臟在劇烈地跳動,臉上也滲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過了好長時間,司馬旺林才把情緒穩(wěn)定了下來。他慢慢地把那個代表他命運的紙團(tuán)打開,當(dāng)看見那枚血紅的印章時,他的腿一下子軟了,站不住了,眼前有點模糊,感覺自己暈了。他趕緊找了把椅子坐下,努力想讓自己平靜下來,但那個不聽使喚的心就是跳個不停。他感覺汗水已經(jīng)濕透了衣服。司馬旺林正在為自己感到慶幸時,無意之中看到和自己在同一個車間上班的青年女工小朱躲在辦公室的角落悄然落淚。她瘦弱的身體縮成一團(tuán),像只可憐的小貓。小朱的丈夫原在四礦服務(wù)公司當(dāng)經(jīng)理,去年調(diào)到礦務(wù)局服務(wù)總公司還不到兩個月就升任成副總經(jīng)理,主管人事工作。又過了兩個月,就跟辦公室的女職員打得火熱,而且熱到了一百八十度。聽說在辦公樓的一間休息室,兩個人竟然睡到了一起。小朱知道此事后,氣不打一處來,就和丈夫離婚了,帶著女兒自己過,生活過得緊巴巴的,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曾經(jīng)天真美麗的小朱,一下子變得蒼老了許多,也憔悴了許多。

        “她怎么過?”司馬旺林收回了目光,剛才撞到好運氣的幸運感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甚至感到心里有愧,像是自己奪了小朱的飯碗。司馬旺林呆呆地在椅子上坐了一會兒,輕輕地走過去,把那枚血紅的“公章”遞給了小朱,又把小朱的那個空白紙團(tuán)要過來捏在了自己手里。

        “小朱,這個……給……你?!彼抉R旺林的聲音有點沙啞。

        小朱看到司馬旺林遞過來的“公章”,臉上立刻有了血色,眼睛里放著亮光,但她立刻又連連擺手:“不!不不!司馬師傅,我不能要!你也有一家人要吃飯!”

        “別硬逞能了,快點拿著,我是個男人,好找活干?!彼抉R旺林把“公章”往小朱手上一塞,飛快地離開了辦公室,仿佛干了一件見不得人的事,臉上有點發(fā)燒,燒得難受,比炭火烤心還難受。

        司馬旺林回到車間后,將收拾好的東西裝在一個網(wǎng)袋里,腳步沉沉地離開了那個他干了十多年的機(jī)修車間。司馬旺林的心里空蕩蕩的,覺得自己成了一個無依無靠的棄兒,心里一片茫然。以后怎么辦?他此時又后悔自己不該一時沖動逞英雄。唉!把自己留下來的名額讓給了小朱,真他媽的糊涂蟲,腦袋一熱就丟了飯碗?!拔液托≈熘皇且话愕墓び殃P(guān)系啊,至于嗎!”司馬旺林心里暗道。

        司馬旺林想不通,四礦怎么會變成這樣呢?這是一個年產(chǎn)六十萬噸的礦井??!1975年建成投產(chǎn),這才開采了多少年?還不到二十年??!

        晚飯誰也沒有多吃幾口,上官櫻花愁得坐立不安:“你是死人啦!那么聽話?。孔屇慊貋砭突貋砝??平時沒白天沒黑夜地干,不要就一腳踢回家了?要我說明天你還去上班,看礦上發(fā)不發(fā)工資……”

        司馬旺林解釋:“抓鬮我沒抓到,怪我自己。再說了,放回家是暫時的,等礦上渡過難關(guān)后就好了?!?/p>

        “還說買冰箱洗衣機(jī)呢,現(xiàn)在好了,買個屁吹燈,飯能吃上就不錯了?!鄙瞎贆鸦òβ晣@氣。

        司馬旺林又回到父母家中看了一下。一進(jìn)屋就看見弟弟司馬旺強(qiáng)已經(jīng)被放回??礃幼拥艿軇傁赐暝?,換了一身干凈的衣服,舒舒服服地仰躺在床上抽煙看電視,悠閑得很,好像啥事情都沒發(fā)生過一樣,倒像是在自衛(wèi)反擊戰(zhàn)中凱旋的功臣,該好好享受一番似的。爸爸面對著墻躺著,媽媽正在為妹妹的孩子喂飯。妹妹司馬旺珍也坐在媽媽身旁看孩子吃飯。

        “你這個混蛋!”司馬旺林一進(jìn)門就罵了弟弟一聲。

        弟弟若無其事地白了司馬旺林一眼,繼續(xù)抽他的煙。

        聽說司馬旺林“自謀”回家,弟弟很開心:“哈哈,你也成了待業(yè)‘青年’啦!咱哥倆一樣啦!不過,這樣也好,總算平等了。”

        媽媽剛剛明朗些的臉上又浮上了一層愁云,長長地嘆了口氣,啥話都沒說。

        妹妹的孩子淘氣得很,到處亂跑,爬箱蹬柜,媽媽怕把孩子給摔了,寸步不離地跟在后面看管。

        “小珍,孩子假期不送幼兒園啦?”司馬旺林悄悄地問妹妹。

        司馬旺珍看了一眼司馬旺林:“媽媽說把孩子帶過來她照看,有個孩子也好解悶?!?/p>

        “你看媽的身體成啥樣了?也不體貼一下!”司馬旺林有點生氣地說。

        司馬旺珍不高興了:“我知道你們看著眼紅,你現(xiàn)在‘自謀’了,有時間在家里看孩子,我和孩子他爸都忙得轉(zhuǎn)不過身來,再說媽也喜歡和孩子在一起!”

        司馬旺林直勾勾地盯著妹妹的臉,他發(fā)現(xiàn)眼前的妹妹變得有點陌生了,不像過去的妹妹了。

        司馬旺林還想說點什么,又怕萬一兄妹倆吵起來了讓父母難過。他點了支煙,啥話都沒再說。

        離開時,媽媽小聲地問司馬旺林:“日子能不能過得下去?不行的話,我給你補(bǔ)貼點。”

        “能過得去!媽,我走了!”司馬旺林鼻子一酸,心想:還是媽媽好。

        礦俱樂部前面不遠(yuǎn)處的自由市場上,各式各樣的招聘廣告和維修電器、汽車、摩托車的廣告,以及看病的“牛皮癬”鋪天蓋地。

        “長虹”精修各種國產(chǎn)、進(jìn)口摩托車,零配件齊全,隨到隨修,價格公道合理,保證質(zhì)量。司馬旺林知道,“長虹”老板是他中學(xué)時的同學(xué),身高不足一米五,是個有名的小個子,有寬沒長,外號叫“大個”。這個外號是咋起的,司馬旺林沒有考證過,反正那時候大家都這么叫他。記得在學(xué)校讀書時,司馬旺林品學(xué)兼優(yōu),是班長,又是團(tuán)支部書記。為了入團(tuán),“大個”積極向團(tuán)組織靠攏,常主動找司馬旺林匯報思想政治工作。兩個人“一幫一,一對紅”。在司馬旺林的熱情幫助下,“大個”終于加入了共青團(tuán)員。

        唉!往事不堪回首??!

        司馬旺林常為自己以前的積極而感到羞愧。

        中學(xué)未能入團(tuán)的同學(xué)有的當(dāng)上了經(jīng)理,有的當(dāng)上了生產(chǎn)連隊的隊長、書記,有的當(dāng)上了科長。而他這個“團(tuán)支部書記”卻狗屁不是,現(xiàn)在倒好,還竟然“自謀”生路了。司馬旺林走到“長虹”門前,他覺得臉上發(fā)燒,不敢向前走了。他改變主意想轉(zhuǎn)身回家,“大個”已經(jīng)看見了他,在屋子里喊司馬旺林的名字。

        “大……個……”不知為什么,司馬旺林覺得突然不順口了,盡管多年來一直這樣稱呼對方。

        “大個”遞來一支煙:“有事吧?進(jìn)來說嘛,我的‘團(tuán)組織’?!?/p>

        “上次借你的錢……”司馬旺林有點不好意思。

        “啊呀!什么錢不錢的,有就還,沒有就算球了。”“大個”慷慨地說。

        “我知道……你掙錢也不容易?!彼抉R旺林的舌頭有點發(fā)硬,覺得自己的身子比他的這位同學(xué)還要矮。

        司馬旺林詳細(xì)地將自己的處境給“大個”說了,并想在“大個”這里找點活干,以維持目前的生活。

        司馬旺林為自己的處境感到害臊。

        當(dāng)年自己是“團(tuán)組織”時,做夢也沒有想到有朝一日會向“大個”求援。

        “大個”居“高”臨下拍了拍當(dāng)年“團(tuán)組織”的肩膀,說:“好說好說,有我的就有你的,咱們一起干就是?!?/p>

        “大個”已經(jīng)有兩個伙計,都是礦上的待業(yè)青年,一進(jìn)門就簽訂了合同。第一年是學(xué)徒期,不發(fā)工資。到了第二年每人每月發(fā)八十元的工資。到第三年后,伙計的工資根據(jù)老板的實際情況向上浮動,浮動多少,由老板說了算。司馬旺林情況特殊,又是高級鉗工,工資開得最高,一進(jìn)“長虹”的門就每月開五百元的工資。

        當(dāng)年的“團(tuán)組織”,現(xiàn)在成了一個個體戶的伙計。

        司馬旺林興沖沖地回家將這一特大消息告訴了老婆上官櫻花,上官櫻花聽到后眉開眼笑。說這才是因禍得福,期望礦上的煤永遠(yuǎn)賣不出去,這樣下來,家里就能添置幾件像樣的家具了。晚上兩個人和和氣氣地談到深夜,計劃家庭建設(shè)和發(fā)展。

        “你困不困?”上官櫻花問司馬旺林。

        司馬旺林聽出了老婆的弦外音,本來要進(jìn)入夢鄉(xiāng)的他,此時的血液流動速度加快了。他把胳膊伸了過去,上官櫻花溫柔地把頭枕在司馬旺林的胳膊上,主動脫了內(nèi)衣。

        司馬旺林這才想到,已經(jīng)有一個月沒有和老婆親熱了。自己剛進(jìn)入而立之年,性需求減退得這樣厲害,怕不是什么好事。剛結(jié)婚那時,他一夜幾次都不在乎,現(xiàn)在總感到疲憊不堪,力不從心。唉!完蛋了。司馬旺林想。

        午后的太陽更加毒辣。

        路旁的樹葉都被烤得卷起了葉子。

        灑水車噴出的水澆到柏油馬路上,“哧”的一聲就變成了白氣。

        路上行人稀少。就是行走在馬路上的人們也是打著傘,而且是急匆匆地快步走過陽光照射地帶,躲入背陰處。

        本來司馬旺林和兩個伙計都在樓陰涼里干活,但隨著樓陰的轉(zhuǎn)移,他們又暴露在無遮無蓋的太陽底下。按照“長虹”的規(guī)矩,修車不能在屋子里修,那樣來往的摩托車和汽車就不會停下來。他們在外邊干活,就是充當(dāng)活廣告。

        “大個”的生活很好,頓頓不離肉,不停地用苦茶沖洗著大腸,但無論他怎樣沖刷,腹部還是不可遏制地凸出,如同孕婦。“大個”轉(zhuǎn)到司馬旺林的身后,彎腰提起熱水壺,給擱在地上的司馬旺林的茶杯里添滿水。“老同學(xué),嘗到滋味了吧?干個體賺點錢也不容易?。∥疫@樣曬了八年,八年了?!彼麚u著腦袋感嘆,“不容易啊不容易……”說罷,又仰起脖子“咕嘟”喝口茶,終于受不了太陽的毒曬,返身躲進(jìn)了屋子。

        有一輛“本田”雙排座貨車風(fēng)馳電掣般地開來,停在了“長虹”門前。“大個”聞聲而出:“快請到屋里涼快涼快!”緊接著遞過一支“紅塔山”香煙。

        “老同學(xué),先修這個哥兒們的,他有急事要趕路?!薄按髠€”向司馬旺林吩咐道。

        司馬旺林接過車,聽顧客講了車的毛病后就開始仔細(xì)檢查。

        一點小毛病完全可以不修,可是司馬旺林還是負(fù)責(zé)任地給顧客修了起來。他走進(jìn)屋子告訴顧客可以走了,車修好了。見“大個”正給顧客開發(fā)票,發(fā)票上寫著“收費一百五十元”,司馬旺林還以為“大個”寫錯了。十五元還差不多。又見這位顧客掏出八十元換過“大個”手中的發(fā)票,雙方都會意而滿意地一笑。這單生意就這么做成了。

        “麻煩了老板!”顧客說。

        “哪里哪里!沒事的。還請以后多多關(guān)照,要發(fā)票盡管來!”司馬旺林見“大個”殷勤地仰著臉朝顧客笑,笑得甜甜的,和當(dāng)年求自己入團(tuán)時一樣。顧客走后,“大個”說:“伙計們,抓緊點,今天把全部活干完,耽誤了晚飯我管,咱們今晚去‘礦山酒家’樂呵樂呵?!痹缫驯惶枙竦媚枘鑳旱幕镉媯?,聽到老板要請他們?nèi)ァ暗V山酒家”吃飯的消息后,屁股撅得更高了,汗水如同房檐水一樣,腳下的地面都是濕的。

        下班后,司馬旺林扶著樓梯扶手一步步地往上挪,進(jìn)屋就癱坐在沙發(fā)上。他沒有去“礦山酒家”,因為全身無處不酸疼。

        見司馬旺林累成這樣,妻子上官櫻花心疼得趕緊為他倒了杯熱茶,便去做飯,炒了兩個司馬旺林最愛吃的菜,又下樓在小賣部里給司馬旺林買了兩瓶啤酒?;匚莺螅瞎贆鸦ㄒ娝抉R旺林已坐在沙發(fā)上睡著了,手上還燃著半截“紅塔山”。

        司馬旺林在“長虹”干了三個月。

        一天快下班時,蹲著修車的司馬旺林發(fā)現(xiàn)一雙女人的腳慢慢地朝他移動過來,他急忙抬頭一看,原來是小朱來了。

        “果然是你!”眼前的司馬旺林汗水濕透了背心,衣服緊貼在身上,胸毛也順著一個方向,臉上橫一道豎一道的油污讓人看不清他原來的容貌,活像個小丑,要是在車間里肯定會把小朱惹得笑破肚皮的。可是現(xiàn)在小朱笑不出來,她心里有一股莫名的酸楚。

        司馬旺林站起身來,趕緊打招呼。被小朱發(fā)現(xiàn)了自己在這里當(dāng)伙計,司馬旺林有點不好意思?!拔摇沂恰瓗臀业摹贤瑢W(xué)的忙?!焙顾畯乃抉R旺林的頭發(fā)根流下來淌進(jìn)他的眼睛,弄得司馬旺林的眼皮不停地亂眨。

        汗水混著油污順著司馬旺林的臉流淌

        小朱忙掏出手絹:“快擦擦眼睛。”

        司馬旺林用手在臉上一抹:“不!不用了。沒事,已經(jīng)習(xí)慣了?!彼抉R旺林?jǐn)傞_一雙油污污的手說。

        小朱把手絹硬是塞到了司馬旺林的手里。

        “這三個月單位怎么樣?還好吧?”司馬旺林問小朱。

        “還行!還是老樣子?!毙≈煺f。

        司馬旺林和小朱談了一會兒單位上的事,也沒談出個啥事來。司馬旺林想讓小朱趕緊離開這里,因為他要干活呢,但小朱沒有走開的意思。他就提醒小朱時間不早了,趕緊到幼兒園去接孩子吧。此時,“大個”正聚精會神地從窗子里直勾勾地盯著他倆。司馬旺林知道“長虹”的規(guī)矩,上班時間不許和他人聊天,這是“長虹”的“法律”規(guī)定,一旦違反就拿工資說話。

        小朱走到馬路對面的拐角處,又慢慢地回過頭來朝司馬旺林張望,有點特別的意思,連司馬旺林都感覺到了。同時,司馬旺林發(fā)現(xiàn)小朱在流淚。

        “小娘們長得還挺有韻味的!”“大個”湊了過來,望著小朱的背影,拍了拍司馬旺林的肩膀,笑嘻嘻地說,“沒想到‘團(tuán)組織’還有一手,當(dāng)年你一見到女同學(xué)就臉紅,現(xiàn)在看來成熟了許多?!?/p>

        “別亂說!她是我的同事,一個車間里的?!彼抉R旺林的臉真的被“大個”說紅了,“唰”地一下,紅到了脖子根。

        “別裝得那么正經(jīng)了,現(xiàn)在改革開放了,誰沒有幾個除老婆以外的女性朋友?哈哈!”說著“大個”又“咕嘟”喝了一口茶。

        “大個”的女朋友多。和司馬旺林一塊兒干活的伙計告訴司馬旺林,“大個”不只一個女朋友,都長得很漂亮,有一個還是礦工會俱樂部的“紅歌星”呢!

        司馬旺林半信半疑?!按髠€”那個荷蘭豬樣,誰肯和他交“朋友”?不過司馬旺林也確實發(fā)現(xiàn)了一個事實,“大個”近一半的收入都瞞著老板娘。

        “老同學(xué),你進(jìn)來一下,我跟你商量個事?!彼抉R旺林聽見“大個”在喊他就趕緊走進(jìn)了里屋?!按髠€”今天紅光滿面,一見司馬旺林進(jìn)屋就很殷勤地遞上一支“紅塔山”,并把聲音壓得低低地說:“你去你們車間給咱們弄點零件出來。”他說了幾樣零件的名稱?!澳銈冘囬g肯定有這幾樣零件,多弄點,我給你發(fā)獎金?!辈还芩抉R旺林同意不同意,“大個”一個勁地在那里發(fā)號施令。

        司馬旺林聽了“大個”提供的幾種零件的名稱,車間里確實有這些零件。司馬旺林知道,機(jī)修隊車間里的那些零件沒有數(shù),如果真拿,也就隨便拿,沒人會知道的。可司馬旺林沒干過這種事呀!一想到那偷偷摸摸的勾當(dāng),司馬旺林就有些害怕。萬一運氣不好,被礦保衛(wèi)科查獲怎么辦?再說,那些零件屬于公共財產(chǎn),怎么能隨便往外拿呢?這與盜竊有什么區(qū)別?司馬旺林想到這兒,斷然搖頭拒絕。

        看到司馬旺林搖得像貨郎鼓似的頭,“大個”生氣地說:“你他媽的真是的!礦上不管你,你還管它干嗎呢?話說白了,你也不白干,我是虧待不了你的?!?/p>

        司馬旺林還是搖頭,堅決不肯干。

        “大個”面呈土色,推開椅子,啥話都不說走出了辦公室。

        在修車場,“大個”見兩個伙計正蹲在那兒悠閑自得地抽煙,厲聲喝道:“去你媽的,想干不想干了?不想干了就趁早滾蛋,老子不缺你們。”

        兩個小徒弟嚇得一哆嗦,趕緊扔掉那支抽了兩口的香煙,蹲在地上一聲不響地干起活來。

        司馬旺林知道,兩個小徒弟將近三個小時沒休息了?!按髠€”的氣不是沖著兩個小徒弟的,而是在指桑罵槐。司馬旺林也沒往多處想,走出“大個”的辦公室,徑直走到自己的崗位上干自己的活,直到下班也沒說一句話。

        回家時,司馬旺林推著自行車漫不經(jīng)心地在馬路上走著。今天晚上官櫻花帶著孩子去參加一個同事的婚禮,家里空空的,不必急著回去。下班高峰期已過,但馬路上仍然是熙來攘往,不同面孔不同工種的人匆匆來去。在這熱鬧的人群里,司馬旺林感到一陣孤獨和凄涼,胸口悶得慌。“大個”怎么能這樣對待他呢?他們畢竟同學(xué)三年。記得在中學(xué)讀書時,一些個子比較大的同學(xué)老是欺負(fù)“大個”,司馬旺林像大哥哥一樣保護(hù)他??磥恚巳思业耐氤燥埦偷每慈思业哪樕?。唉!這人生太難了。也許自己該離開“長虹”了,可是,離開了“長虹”到哪兒去找活兒呢?總不能跑到小煤窯上背煤去吧?目前要找到合適的工作也實在不容易??!司馬旺林又不會做其他的什么,也不會做什么生意。司馬旺林后悔平時總是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不出門,也很少去外面走動,更沒有交上什么得力的朋友,遇事想找個人說說都很難??!

        “司馬師傅!”五號井單身樓拐彎處有人在喊司馬旺林。是小朱!

        小朱局促得兩腳不停地移動,眼睛不敢正視司馬旺林。究竟他們沒有很深的交往,只是同事而已。

        “我在這兒等你好一會兒了,我想……想……請你……吃頓飯?!毙≈斓穆曇魩е澏?。

        司馬旺林有點不知所措。

        司馬旺林萬萬沒有想到小朱會在這兒等自己,這確實讓司馬旺林有點受寵若驚。在司馬旺林的生活當(dāng)中,還沒有過女人請他吃飯的事,而且還是個年輕漂亮的女人。他心里涌出從未有過的滋味,心跳加快了??伤R上害怕起來,萬一被熟人碰見了怎么辦呢?小朱可是個離了婚的女人呀!

        小朱看出了司馬旺林的心思,急忙解釋:“我只是想請你吃頓飯,不然我心里過意不去。”小朱極力想把意思說得明白些,免得把這位老實人嚇跑。

        錯過這次機(jī)會,恐怕這輩子再也不會有女人請司馬旺林吃飯了。況且,司馬旺林也實在不忍心拒絕小朱。索性,心一橫,司馬旺林想:“我也浪漫一次?!?/p>

        時間正是黃昏,夕陽西下,太陽掉下了西邊的山巔。

        白晝的喧囂和炎熱正在急速消減。美妙的小夜曲從豪華的歌舞廳里傳出來,五光十色的廣告燈一個接一個地提前亮了,讓人眼花繚亂。司馬旺林不敢和小朱并肩前行,只在小朱身后推著自行車慢慢跟隨。兩個人一前一后走進(jìn)了礦俱樂部附近的一個中檔飯館,找了一個小包廂相對而坐。

        世界縮小了,只有司馬旺林和小朱。別人看不到他倆,他倆也看不到別人。看得出來,他們兩個人都為自己的行為害怕起來。兩個人的目光相碰,又急忙避開。

        小朱用餐巾紙慢慢地擦著筷子,以此來掩飾自己緊張的情緒。司馬旺林則木木地看著小朱的動作。此時,服務(wù)員拿來菜單,放在小朱手上,讓小朱點菜。小朱又把菜單遞給司馬旺林:“你喜歡吃什么就點上,我很少下館子,不熟悉?!?/p>

        “我和你一樣?!彼抉R旺林笑著坦白。

        “還是你點吧,別怕貴!我剛發(fā)了工資?!毙≈炫牧伺目姘?,她想緩和一下氣氛,“這錢本來應(yīng)該是你的?!毙≈煲恍?,很美。

        “哪能這么說呢?”司馬旺林說。

        見司馬旺林推辭著不點菜,小朱怕難堪,就自己隨便點了幾個菜,又要了幾瓶啤酒。司馬旺林默默地估算了一下,怕要花掉人家五六十塊錢呢。他后悔答應(yīng)小朱來這里吃飯,不該讓人家破費。

        酒菜上來了,小朱給司馬旺林倒了滿滿一杯啤酒,然后給自己也倒了一杯。先是各自喝了一口,沒好意思碰杯,兩個人像生人一般相對無言。在車間里不是這樣啊,有時候還開幾句玩笑呢!今天這是怎么啦,兩個人都沒了語言,很陌生的感覺。在這樣的場合吃飯,要多難受就有多難受。小包廂里的空氣變得令人窒息,兩個人各自都在腦海里搜索著最為合適的話題。

        “你的孩子呢?”司馬旺林打破了這沉默難堪的空氣。

        “在我媽那兒?!毙≈煺f。

        小朱也想到了同一個話題:“回去晚了,你家里人會不會著急?”

        “不會的,我常常加班加點,已經(jīng)習(xí)慣了。何況今晚上官櫻花帶著孩子去參加她同事的一個婚禮了,我也是一個人?!?/p>

        這就是說,雙方都不必急著回家,今晚有的是時間。

        接著,又是一陣長久的冷場。

        司馬旺林菜沒吃一口,一杯酒卻在不知不覺中喝了個底朝天。他想起了“大個”今天對他的態(tài)度,有點無法理解,“大個”咋會這樣呢?

        小朱又給司馬旺林倒?jié)M了酒,她自己也把那杯酒喝了個一干二凈。小朱想起了自己的命運,今晚這是怎么啦?

        兩個人在不知不覺中竟然把一瓶啤酒喝光了,見瓶子空了,都有點吃驚?!昂鹊眠@么快呀?”司馬旺林大著膽子看小朱,見小朱也正在專心致志地看自己。

        酒把他們的勇氣激發(fā)起來了。

        酒給了他們膽量,司馬旺林也不回避小朱的目光了。小朱也一樣。

        “我還從沒有見過你喝酒!”司馬旺林說。

        “我也沒有見過你喝酒??!”小朱說。

        “現(xiàn)在我們都看到了,咱們變成了酒鬼?!彼抉R旺林笑了。

        小朱說:“男酒鬼,女酒鬼?!闭f罷,自己把自己逗笑了。

        兩個人同時大笑,瞬間阻擋在他倆中間的那層無形的墻消失了。

        他們已不再一本正經(jīng),不再掩飾,兩個人爭著開始說話了。談過去,談各自的小時候,談自己的母親,談工作,談人生……無話不說。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不足十平方米的空間內(nèi)這樣融洽舒坦地談話,司馬旺林從來沒有體驗過。

        “我們……喝了……幾……幾個?”司馬旺林開始數(shù)桌子上的酒瓶,“一,二……三,四……五。”

        “不……是……五……五個,你的算……算術(shù)……不……不及格。我……我……來數(shù),一,二,三……四……五……六,怎么樣?我數(shù)得對……對不?是……六……六瓶吧?”小朱笑著說。

        “不……不對,你數(shù)……數(shù)……錯了?!彼抉R旺林又開始笑了,把眼淚都笑了出來。

        “對,我……是數(shù)……數(shù)對……的?!毙≈煺f。

        他們互相指著鼻子笑,笑得都止不住了。他們無拘無束,像小孩子一樣開心地笑著。突然,小朱的笑聲戛然而止,兩顆豆大的淚珠慢慢地從她眼角滲出,吊在睫毛上,然后越來越大,終于滾落下來,變成了飛流直下的瀑布。司馬旺林鼻子也酸開了,酸得很舒服,知道自己也在流淚。

        他們都靜靜地哭了一會兒,任淚水流。

        還是小朱先伸出了手,為司馬旺林擦淚,還順便為司馬旺林摳去了眼角不大的兩疙瘩眼屎。一切都在靜默中進(jìn)行,很真實,也很自然,沒有一點做作的痕跡。

        司馬旺林記得自己小的時候,媽媽這樣給他摳過眼屎。

        給司馬旺林擦干眼淚后,小朱也把自己的眼淚擦干了。然后,他們互相看著對方,相距不足一尺。他們都相互看見了自己在對方的瞳仁里。很清晰,也很美麗。

        “到我那兒去好嗎?”小朱的聲音很小,仿佛是蚊子在叫喚,但司馬旺林聽得很清楚,一個字都沒聽錯。

        司馬旺林動了動嘴唇:“走!”聲音也是小小的,比蚊子的叫聲還小,但小朱還是聽見了,很清晰也很親切。

        司馬旺林和小朱出了小飯館的門,夜風(fēng)吹來,司馬旺林腦袋一驚,突然想到了什么,也害怕了。

        “小朱,我們還是互相把這份感情深埋起來吧,埋得深深的。我還是不去的好,免得給你以后的生活帶來麻煩,紙是包不住火的。”司馬旺林深情地說。

        小朱“嗚”地一聲哭了,兩個人抱頭痛哭了一場。

        司馬旺林輕輕地為小朱擦去淚水:“好了,我們都回家吧!”

        司馬旺林找到了自己的車子,扶著車把歪歪扭扭地轉(zhuǎn)了很久,總算找到了自己的家。進(jìn)屋后就和衣躺在了床上。司馬旺林頭疼得厲害,五臟六腑都在攪動,一陣陣惡心,想吐但吐不出,就是用手摳也摳不出。

        妻子上官櫻花埋怨道:“該你活受罪,喝酒也不藏點心眼。你怎么能喝過人家‘大個’呢?”上官櫻花一會兒為司馬旺林找醋,一會兒端水讓司馬旺林漱口。

        司馬旺林整整折騰了大半夜。

        早上醒來,司馬旺林覺得嘴里干苦干苦的。他真想多睡會兒,但一想到“大個”昨天的臉色,便不敢怠慢。于是,他急忙穿上衣服,一定要在七點前趕到“長虹”,不然“大個”又會給他臉色看。可能是晚上嘔吐的緣故,司馬旺林的鞋子不知讓上官櫻花弄到哪去了,司馬旺林低頭找他的鞋子,突然感到屋子怎么旋轉(zhuǎn)了起來。瞬間,司馬旺林的身子軟綿綿地栽倒在水泥地上。他聽見自己的頭磕在水泥地板上的聲音,但一點都不感覺到疼,然后就失去了知覺,什么都不知道了。

        司馬旺林害了一場病。

        在醫(yī)院里躺了三四天,高燒雖然總算減退許多,但頭還是昏昏沉沉的。上官櫻花正在為司馬旺林削蘋果。三四天來上官櫻花一直精心在醫(yī)院護(hù)理司馬旺林,給他喂飯喂水,端屎端尿。病友們都說司馬旺林真有福氣,有這么一個賢惠美麗的妻子。

        生病真好,可以心安理得地卸下一切責(zé)任和義務(wù)。

        司馬旺林病了,可以安安穩(wěn)穩(wěn)地躺在床上,不必急著去“長虹”上班,也不必去幼兒園接送孩子,還不必下廚房切菜做飯,老婆也不發(fā)脾氣,多好??!多少年來,當(dāng)他不停地忙碌奔波而覺得疲憊至極時,曾隱隱約約地想:要是自己得上一場病那該有多好??!要生就生一場大病,當(dāng)然是不要命的“大病”。但此時此刻,當(dāng)看到妻子上官櫻花布滿血絲的眼睛時,司馬旺林的心里又感到內(nèi)疚和心疼。

        “你瘦了!”司馬旺林說。

        上官櫻花把削好的蘋果遞過來:“你好了比什么都強(qiáng)!真把人嚇壞了。”上官櫻花還從未見過司馬旺林這樣病過,真的嚇壞了。上官櫻花突然意識到,司馬旺林的存在對這個家庭的意義不僅僅是他掙了多少錢的問題,司馬旺林的健康對于她、孩子,以及這個家庭來說比掙多少錢都重要,她覺得這是一個哲學(xué)問題。

        見上官櫻花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自己,司馬旺林感到心里有塊東西在融化。上官櫻花有多久沒有這樣看自己了?司馬旺林已經(jīng)記不起了。也許,這是新生活的開始。司馬旺林也由此想到上官櫻花其實是個很不錯的女人,一直在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生活,為她自己想得很少,現(xiàn)在穿的這件外衣,還是她生孩子那年買的。那一天,上官櫻花為了穿得體面一些去參加一位同學(xué)的婚禮,整整一個中午都在嘆氣。她翻箱倒柜將所有的衣服都弄出來挑選,還是沒有挑選出來一件滿意的,最后只好在舊衣服上面套上一件像樣點的毛背心才算了事。剛剛立秋,天仍然很熱,還沒見過有人穿這么厚的。

        “要是有人感到奇怪,我就說我感冒了,怕冷?!鄙瞎贆鸦ㄗ匝宰哉Z,又把穿了幾年的舊皮鞋上油擦亮,壯著膽子出門了。去菜市場買菜,她幾乎要走遍市場,一分一厘地講價,買最便宜的。為了節(jié)省些水費,她常常將換洗的衣服帶到隊上更衣室洗,再濕濕地背回家。她做夢都想買個冰箱,還有洗衣機(jī),是全自動的那種。僅僅十多年的時間,她衰老得很厲害,和結(jié)婚前判若兩人,同學(xué)見她都不敢認(rèn)了。司馬旺林心想,如果自己有本事,上官櫻花也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

        李明提著一大袋水果看司馬旺林來了,一進(jìn)病房的門就大嗓門喊開了:“你小子躺在床上還挺自在的!看看把弟妹累成啥樣了?臉都黃了,這水果弟妹吃?!崩蠲靼蜒b水果的網(wǎng)袋交給了上官櫻花。

        上官櫻花忙拉把椅子過來:“李師傅,讓你破費了。水果現(xiàn)在這么貴,這里還有,吃都吃不完,你還是帶回去給孩子吃吧!”

        李明哈哈笑道:“我怎么再敢提回家?那是貪污。這是咱們機(jī)修隊工會買的。我本來不想說,讓你們領(lǐng)我的情,但不說又不行啊?!崩蠲魇菣C(jī)修隊工會的生活委員。

        司馬旺林面前又出現(xiàn)了他曾在機(jī)修隊車間工作的情景,一切都還是那么熟悉。同時他想到,打從他生病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四天過去了,“大個”一次也沒有來看過他。他們還是職工子弟學(xué)校讀了三年書的同學(xué),都是“團(tuán)組織”的人,唉!

        “現(xiàn)在怎么樣?”司馬旺林問礦上的情況。

        “哈哈!咱們礦走運啦!靖遠(yuǎn)火電廠建成要點火了,咱們礦的煤經(jīng)過檢驗,質(zhì)量很好,電廠把咱們的煤全買下了,已經(jīng)付了一千多萬元,已解燃眉之急。我也再順便通知你,一周后全礦各連隊恢復(fù)正常運行,回家‘自謀’的所有人員全部回各自的連隊上班,聽說礦上還打算從德國引進(jìn)一臺自動化采煤設(shè)備,將原來的采煤三隊改組成綜采隊,實行機(jī)械化采煤。你這個家伙不能再發(fā)財了,聽說你這幾個月在‘長虹’沒有少撈錢!”

        李明還告訴司馬旺林:“礦上還有個重大決定,‘自謀’人員的工資全部補(bǔ)發(fā),一分不拖欠?!?/p>

        “真的?”司馬旺林的頭一下子離開了枕頭。

        李明走后,司馬旺林對上官櫻花說:“我要出院!”語氣很嚴(yán)肅。

        “也好。明天是個好日子,不能在醫(yī)院過?!鄙瞎贆鸦ㄍ馑抉R旺林出院的請求。

        “什么好日子?”司馬旺林不解地問。

        “哎呀,老公!怎么連這么重要的事都忘掉啦?明天是咱們倩倩的生日??!”上官櫻花自豪地宣布。

        哦!倩倩今年滿七歲了。

        是的,司馬旺林確實忘掉了,可能是這幾天太累了的緣故。

        走進(jìn)“長虹”時,“大個”正在大發(fā)脾氣,還把他那個總是不離手的大茶缸猛地摔在了兩個小徒弟的腳跟前,茶水濺得徒弟們的褲子上到處都是,剛剛踏進(jìn)戰(zhàn)爭場地的司馬旺林也沒能躲過。

        “大個”說:“不簽就他媽的滾蛋,老子還不養(yǎng)活你們呢!這年頭啥都貴,就是人可賤得用鞭子趕都趕不完!”

        原來“大個”又?jǐn)M了個新合同,讓兩個伙計簽字:“……無論病假還是事假,耽誤一天就扣一天工資;遲到早退超過三十分鐘的,按曠工一天算;工傷一律不管。”

        司馬旺林看到兩個伙計的手里各拿著一份復(fù)印的合同,都猶豫著不肯簽字,又不敢提意見,低頭為難。

        “大個”站在兩個都比他高的伙計面前,揮舞著手中的合同,像拿破侖一樣又蹦又跳的。兩個伙計被逼得沒辦法,只好簽字了,委屈得只是低頭干活。

        司馬旺林把粘到褲子上的茶葉拍掉,叫住了“大個”,說:“我有話跟你說?!?/p>

        自司馬旺林來到“長虹”后,司馬旺林跟其他的伙計一樣都叫“大個”老板,今天司馬旺林還想叫他“大個”,和過去一樣。

        “啥事?”“大個”問司馬旺林。

        “我要走了?!彼抉R旺林不想多說一個字。

        “為什么?”“大個”故作詫異。

        “礦上恢復(fù)生產(chǎn)了,我要回去上班了?!彼抉R旺林說。

        “哦!是這么回事啊!還是別走了,在這里干吧,礦上的那點錢有啥意思?”“大個”說。

        “不行!我要回去上班!就是錢再少也要回去?!彼抉R旺林堅定而固執(zhí)地說。

        “既然要走,我也不強(qiáng)求你。也好,這個月的工資我給你算清?!薄按髠€”慷慨地說,“晚上在‘礦山酒家’我給你送行?!?/p>

        司馬旺林謝絕了,說他晚上一定要回家,因為女兒過生日。

        司馬旺林離開了“長虹”,輕輕地出了一口氣。他看了看手中的一疊鈔票,很多都被油污弄臟了,沾上了“長虹”的潤滑油,這些錢是哪些車主的?不知是從哪兒來的,又有多少人摸過。上面會不會有“艾滋病”病毒什么的?一想到這個問題,司馬旺林馬上決定,這些錢得馬上出手花掉。司馬旺林很快來到四礦最大的商場,先給妻子上官櫻花買了一套最流行的秋裝,花了將近兩百元。他特意到“一概不退”的柜臺買的,就是上官櫻花嫌貴來退貨也退不掉。又給倩倩買了一個鮮紅的帶式書包和一個大蛋糕。女兒要上小學(xué)了,讀一年級。娃娃入學(xué)考試考得不錯,是班里第五名,很像自己小時候,那時候他學(xué)習(xí)也很好,特別是語文。不過,他希望女兒長大后千萬不要像長大以后的自己。想想自己,司馬旺林走進(jìn)了礦新華書店,他不知道有多少年沒來書店了。司馬旺林給自己挑選了幾本文學(xué)方面的書籍,有路遙的《平凡的世界》和《人生》,有張賢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還買了一本《現(xiàn)代漢語詞典》,準(zhǔn)備回去看看。再說,家里偌大的書架上只放著兩本《毛衣編織》和《家庭食譜》之類的書,顯得空蕩蕩的。哦!家里其他地方還有兩本金庸的武俠小說和女兒的幾本連環(huán)畫,再也沒有別的什么書了。

        司馬旺林左手提著給老婆上官櫻花買的衣服和給孩子買的書包,右手提著一個大蛋糕,走出了礦新華書店。

        “哎呀,差點又忘掉了,該買七支小蠟燭啊!”司馬旺林想,“女兒七歲了?!?/p>

        樹上的一片葉子掉了下來,在空中無聲地打著旋,晃晃悠悠地飄了下來,落在司馬旺林的肩膀上。

        時間如潺潺流水,跑得飛快。

        又是一個秋天了。

        廣播里正在播放《陽光總在風(fēng)雨后》的歌曲,司馬旺林一邊哼著,一邊向五號井的家走去……

        作者簡介:

        馬進(jìn)帥,筆名雪野,男,甘肅渭源人,中國報告文學(xué)會員,甘肅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畢業(yè)于西北師大漢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畢業(yè)后一直從事編輯、記者工作,現(xiàn)供職于蘭州日報社。作品散見《讀者》《中外文摘》《法制文學(xué)》《椰城》《星星》《海風(fēng)》《短篇小說》《文學(xué)月報》《福建文學(xué)》《廣西文學(xué)》《綠葉》《中國林業(yè)》《青少年文學(xué)》《南方周末》《甘肅文藝》《中國鐵路文藝》《檢察風(fēng)云》《陽光》等多家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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