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林和發(fā)現(xiàn)自己戀愛了。不過,她不知道自己喜歡誰。
她還記得16歲的那個冬夜,那是她第一次來到大城市。大巴車穿過漫長的黑暗,終于抵達一片光海,那是燈火的汪洋。遍地是高聳的大廈,周身霓光涌流,明燦而眩目。車燈與路燈一道劃過,好似橫瀉的雨,密集且璀璨。
林和倚著車窗,懶洋洋的,不知該想些什么,忽被光吸引,側過頭,透過窗戶凝望倏忽而無垠的明亮,神馳其間。
她呆呆地看著。
窗上隱約晃著她的面龐,干干凈凈,清癯而安靜。大巴車外,唯夜空沉靜如舊。那是一片深沉的黑,黑得透紫,覆壓一切的光與亮,仿佛象征永恒的靜謐。
她只出神地望著。不知怎地,心底泛起莫名的落寞,輕輕薄薄,淡淡涼涼。
畢竟是冬夜,微霰飄零,隔著黑窗很難注意。唯在燈火的光暈里,可見細密的點,紛糅著猶如黃絮,徐徐縈聚。直到大巴車駛上一座大橋,她才回過神來。橋很長,很高,橋身明燦燦的,耀如白晝。窗上的影像糅合交疊,影影綽綽,模糊得有些冷寂。兩側則是茫茫的黑。
林和仰起頭,隔著黑窗,遙望對岸由遠及近的萬家燈火,頓生一個奇怪的念頭:“那燈火間,是否有一個人同我一樣,此時此刻也正向夜里凝望?”
片刻,她用手托住下巴,仍然對著窗外:“如果是,此時此刻,他是否也在想這個問題?”
燈光依舊,車行如梭,只是見不到一個人??伤裏o由地確信,冥冥中有一個人在與自己對望。她見不到他,可她知道,那個人一定在城市的某處,在同一片沉靜的夜空下。
“他一定是存在的——不存在的事物是不可能被思考的。”林和這樣說服自己。她想著想著,“撲哧”笑出聲來。再抬起頭向外望去,卻針扎般地收回目光。
窗外仍是燈火絢爛的大都市,繁華中找不到人影??刹恢獮楹?,她感到一種異樣的悸動,一陣無來由的緊張,緊張中夾雜著些許興奮,或者說躁動。她被自己的反應嚇到了。
林和不信邪,鼓起勇氣再次望去——慌亂,欣喜,真真切切。心跳得厲害,倦怠一掃而空。
歡欣雀躍不過如此,她想。這一切來得如此突兀,卻又如此真切,仿佛那個冬夜她所遇到的光與亮。她沒有談過戀愛,可她確信,戀愛就是這樣,戀愛就該是這樣。
無由的歡喜驅散無由的失落。車漸慢,流光分立,一束一束列在路邊。路旁有了人。
雪如光里的微塵,散漫交錯,慢慢悠悠地流轉在暖黃的光暈中,不復蕭索。
冬夜清冷,暗空深沉如舊。
二
石階上覆著一層冰,濕濕涼涼。冬日朗照,階沿白雪浮光流轉,明晃晃的。
林和坐累了,站起來伸展一下腿腳,手仍揣在羽絨服兜里。隨行的女孩見狀,連忙起身。
面前是條溪流,水未結冰,也無漣漪,水色墨綠暗沉。陽光充足,安寧閑適,慢慢悠悠,讓人感到幸福。冬日難得這般天氣,都市也難得這類去處。
林和喜歡散步,也愛曬太陽,尤其在秋冬兩季。她平素慣于漫無目的地流憩,賞觀大街小巷的點點滴滴。即便是身處異地,也不愿虛度此等良辰美景。
她仗著身上帶著手機,便縱心游騁,既不擔心迷路,也沒有什么顧慮。倒是同伴柯妤實在放心不下,執(zhí)意跟著她。
外出培訓的隊伍里,她倆是僅有的兩個女生。
“該回去了吧?”柯妤看向她,“下午還有課呢?!彼伦滞欤B帶著呼出蒙蒙的水霧。
柯妤比林和矮一些,面容很美,尤其是眼睛,極富神采。她皮膚白皙,兩腮在寒氣里微微發(fā)紅。
“還早?!绷趾蛡攘藗阮^,隨意應了聲,自顧自地對著小溪。她靜靜地看著,一雙柳葉眉細細長長,藏著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陽光暖和,可她覺得身子里涼颼颼的。
柯妤好奇道:“你在看啥呢?”
“沒什么?!绷趾驼錾?,良久,才輕輕開口,“臨川感流而已。”
“你是不是談戀愛了?快說!”柯妤興奮起來,明眸含笑,點亮了整個面孔。
“?。俊?/p>
“依我看,這種情況,一般是發(fā)情了。”
“你不要亂說?!?/p>
“沒否認,那么便是了?!笨骆惿先?,“告訴我那個人是誰,我保證不說出去?!?/p>
風吹過,凍得林和臉頰發(fā)疼,她縮了縮身子。
溪邊有樹,雖是冬季,葉未落盡,也不茂盛,只是帶著怏怏的綠,寥落地掛在樹枝上。
林和轉過身。葉悠悠凋落,和著風,擦過柯妤頭頂細碎的發(fā)絲,陽光落滿她的笑容。身后,一格一格平整鋪著的方磚,也熠熠地耀著輝。
“不知道?!绷趾突卮?。
“不肯說,哼!枉我好心給你當軍師。”柯妤笑吟吟的,“長得怎么樣?”
“不知道?!?/p>
“他喜歡你嗎?”
“不知道?!?/p>
“你們怎么認識的?”
林和搖搖頭。她垂下頭,目光落在地磚上。地磚都是青灰色,只是灰得深淺不一。
“這都不肯說——男的女的?”
林和還是搖頭。
“你喜歡他什么?”
“不知道?!毕矚g何曾有過原因呢,林和想。她仍然回憶著那個冬夜。那夜起,對于林和,一切的歡欣、一切的喜悅忽然有了指向,指著某個沒有名字沒有樣貌更不知身處何方的存在。
那指向是如此遙遠,如此模糊,隨之而來的哀樂悲喜,卻又如此強烈,如此真切。某個被剝奪了一切特性的抽象個體,竟成了林和日夜想念的全部。
林和自己也不敢相信,可情感無從有假。她一向以為,眼見耳聞都未必為真,唯切身感受由不得懷疑。所謂的理性所有的分析都在其后發(fā)生,理由的缺失,分毫無損情感之真切。
林和抬起頭。白日不知去了何處,只剩一團蒙蒙白光,也找不著云。冬日的天,照例是這般素淡。茫茫的白,極盡闊遠與冷寂。
她看了一眼手表,朝手哈了口熱氣,又揣回兜里。回望,階上白雪了無痕跡,只剩一灘水,默默暗淡著石板。偶有薄薄的殘冰,如雨后蛛網,無聲無息地在水里消融。
“回去吧?!?/p>
三
“你是說,你喜歡上一個不存在的人?”
電梯門合攏,六面都是鏡子。
“怎么不存在呢?”林和輕輕地說。她看著鏡子里那副面孔——皮膚干凈光潤,鼻梁瘦挺,薄唇淡朱,兩縷黑發(fā)垂在耳后,自是極好看,也極耐看的,只不宜用“美”字形容——“美”字過于濃膩,有失清淡素樸。
那個冬夜已過去三個月,可那晚的燈里雪里,那次遙遙凝望驚起的心神蕩漾,從未止歇。
“怎么會存在呢?”柯妤反駁,“不就是你想象的嗎?!?/p>
林和沒有說話。這個問題,她自己也不清楚。林和常思考,卻總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她試著類比,自己所以確信柯妤存在,無外乎能見到她聽到她,無外乎這些感覺共同構筑了一個名為柯妤的形象,這形象宣示著自身的存在。
而今感受到了實實在在的情愫,雖則微末無端,雖則無由理循,但分毫無損其真切。她想不出什么理由,足以斷言這微妙的情愫,不如視覺聽覺可靠。
林和想了半晌,直到電梯門打開,才挑出個最簡略的答法。
“我喜歡他。喜歡一詞,不能沒有賓語?!?/p>
“嘖……”
兩個人走出電梯,一前一后。
“你那是作為概念的存在。我說的是現(xiàn)實中的存在?!?/p>
林和認真地問:“如何算作現(xiàn)實呢?”
“唉,算了,我不跟你吵。”柯妤說,“讀書讀傻了你?!?/p>
兩個人一并走出酒店大廳。
這是第二次外出培訓,與上次在同一個地方。茶余飯后走走轉轉,已成為兩個人共同的習慣。
時值陽春,卻仍籠罩著薄薄的輕寒。空氣濕潤但并不沉重,雨似有似無。
“林和?!笨骆ズ鋈唤械?。
林和看了她一眼。
“剛剛吃飯的時候,”柯妤組織著語言,“有個男生一直盯著你看,你注意到沒?”
林和沒說話,只是點點頭。
兩個人在紅燈前停下,林和翹首遠望。遠山如煙,色調極冷,與乳藍色的霧粘滯交融,流向遠方。畢竟是傍晚,天不亮,又見不著夕陽,不免使人心緒低沉。
“是汪辭樹?!?/p>
“我不喜歡他?!?/p>
綠燈亮起,柯妤牽著林和的手快步穿過馬路。
“我知道?!笨骆フf,“換我我也看不上。我聽說,他為了追你,把他女朋友給甩了?!?/p>
“嗯?!?/p>
柯妤點點頭:“我也覺得惡心?!?/p>
酒店對面是一個小區(qū)。路口有人擺攤賣水果,居民房老舊,一樓都是些店鋪。附近初中這會兒放學,學生三三兩兩地路過。
“大城市的小區(qū),好像也沒啥特別的?!?/p>
“那當然嘛。”柯妤笑道,“你覺得山哥咋樣?”
“薛山?”林和疑惑。
“是他,他們都這么叫。”柯妤說,“他挺好的吧?”
“我不喜歡他。”林和說,“他也……”
“我看是的?!笨骆バχь^,忽然踮起腳尖,伸手摸摸林和的頭,“我家林林,真是越來越受歡迎了呢?!?/p>
林和想躲開,沒成。兩個人都笑起來。
她們一并走著。這時候,沒人會考慮往哪兒走。
“你還在想那個問題嗎?”
“什么?”
“在想那個人是否存在?”
林和不說話。
柯妤停頓片刻。
“存在抑或不存在,沒人比你更清楚,不是嗎?”柯妤說,“你在思考之前,早已預設了答案?!?/p>
“你所做的,無非是借理性為情感正名。問題的根源,根本在理性之外,你不可能通過分析得到答案?!?/p>
“這樣的思考毫無意義?!?/p>
“什么意義不意義的,”林和對自己說,“難道還能不思考嗎?”但她沒反駁,只自顧自地抬頭遐觀。居民樓不高,擋不住天。
她兀自看著,看著穹頂上分辨不清的水乳交融,看著山影、霧氣與遠方的海天成為一色,自覺無言,空嘆一口氣。
天越來越暗,雨不知何時停了。路燈“啪”地亮起,整齊劃一。
“更何況,即便確實有那樣一個人——他也未必喜歡你啊。”
“我要見他。”林和突然開口。沒有什么理由,不過起了思念——起了思念,那便必須得去,不顧一切也得去。
“去哪兒見呢?”柯妤問。
林和想了想?!澳菚r是在橋上……這附近有條小溪,溪與江相通——我就沿著小溪走,不看地圖,倘若走近了那條大江,我便認定他喜歡我。那么也算見到了他?!?/p>
柯妤饒有興趣地聽著。
“你回去吧,待會兒還得上晚自習。記得幫我簽到,我盡量在收手機前回來。”
柯妤點點頭,一溜煙跑開了。
林和呼出一口氣,凝神佇望,想著該往哪邊走。
時既暮,日已昏。天寡色,云無光。近處人家點起燈,飯菜飄香。路上,放學回家的初中生漸漸稀疏。
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林和回頭,柯妤笑著跑來,兩只手各握著一瓶飲料,老遠就伸出右手,將其中一瓶遞給林和。
“你怎么……”林和問。
“晚自習而已,不去就不去了。曠一次兩次課不會咋樣?!笨骆サ?,“我讓薛山替咱倆簽到。他人挺好的?!?/p>
“可這……太冰了……”
“那我自己喝?!笨骆ヒ话炎ミ^飲料,“也不說一聲。”
林和笑著,低頭擦去手掌上的水珠。
“走,咱快去快回?;貋碓僮鲱}也不遲?!笨骆フf著,將一瓶飲料夾在腋下,用牙咬開另一瓶的瓶蓋,“往哪兒走?”
林和抬起頭。孤燕掠過晚風,倏忽不知所終。
“燕這邊飛,風這邊吹,那便這邊走。”
作者簡介:
樓乘制,浙江省義烏市人,高中在讀,作者單位:浙江省義烏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