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殷墟甲骨文中,前人釋作“囚*”(")讀為“殙/殞”的“"”字,多見于武丁前后的大量王卜辭之中,其類組分布與“死”字互補,語境與“死”無別,當為“死”字異體。“死”是一個常用高頻詞,武丁前后的甲骨出現(xiàn)數(shù)百例與“死”相關的卜辭,與其他類組所見的情況是一致的,該說相比“殙/殞”說更加自然直接?!八馈薄霸帷倍直疽恍味嘤?,在甲骨文中已有分化,時代較早的類、歷類卜辭中可見其分化的孑遺。
關鍵詞: 死"葬"歺"一形多用
殷墟甲骨文中,存在一批由“歺”旁、站立“人”形(主要指“人”旁與“大”旁)、“”形(或“”形)、“爿”旁為構件組成的字。本文將分類對它們展開研究。
一、 殷墟甲骨文中確釋的“死”字
A. “歺”旁+“人”旁
午類: 本文沿用黃天樹所作的甲骨分類,參看黃天樹: 《殷墟王卜辭的分類與斷代》,北京: 科學出版社,2007年;黃天樹: 《黃天樹古文字論集》,北京: 學苑出版社,2006年。“出二A、B類”參考李學勤、彭裕商: 《殷墟甲骨分期研究》,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暗滟e類”“歷類”的小類參考“漢達文庫”。、、《合集》19898(《甲》3837)"《醉古》110
該版由林宏明綴合,見林宏明: 《醉古集: 甲骨的綴合與研究》,臺北: 萬卷樓,2011年,第129頁。
圓體類: 《合集》21890
劣體類: 、《合補》6912+"()《合集》21923+《乙補》1047
該版由蔣玉斌綴合,該字摹本為蔣先生制作,見蔣玉斌: 《殷墟子卜辭的整理與研究》,博士學位論文,吉林大學,2006年。
花東類:
花東類中“死”字還見于《花東》38、78、118、126、186、288、351、369、373、431。
(摹本采自劉釗等編纂: 《新甲骨文編(增訂本)》,福州: 福建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66頁。)《合集》20051"《花東》3"《花東》21"、《花東》60"、《花東》102"《花東》110"、、、《花東》175"《花東》215"、、《花東》241"、《花東》275+"《花東》294"、、《花東》321
前人很早就認出甲骨文中這類從“歺”從“人”的字就是“死”字,該字形可直接與后世文字溝通。
各字編中“死”字下有二形當存疑。一形僅見于《合集》17059+《合補》01502-《合集》17060(賓間類),其辭例為“己酉卜,王: [來],唯[告]。九月。一”“己酉卜,王: 來,不唯告”。從字形、辭例上看,將字與A類字認同的證據(jù)并不充分。該片由曾毅公、何會綴合,參看何會: 《龜腹甲新綴第十三則(附校重兩例)》,先秦史研究室網(wǎng)站,2010年7月24日。另一形見于《合集》21306乙+(小字類)作,此字右半與一般“人”旁不類,黃天樹認為此字右半為“足部前伸而蹲踞狀的‘尸’字”,把“人”改為“尸”旁屬于變形音化,見黃天樹: 《殷墟甲骨文中的“變形聲化”》,《黃天樹甲骨金文論集》,北京: 學苑出版社,2014年,第141頁。今按其辭為“己復。四月”,意義不明,若此字確為“死”字并且在辭中用為“死亡”,與我們下文的結(jié)論也不矛盾。小字類的時代較早,異體繁多而用字習慣復雜,不排除兼用這種從“尸”的“死”字。
安陽劉家莊北地M1046∶103出土的商代晚期的玉璋上有一字作“”(《通鑒》31500),該字亦從“死”。
《說文》歺部云:“歺,骨之殘也。從半冎?!薄断祩鳌吩唬骸皟?,剔肉置骨也。歺,殘骨也。故從半冎?!?/p>
徐鍇: 《說文解字系傳》,北京: 中華書局,1987年,第78頁。
此說的影響很大,《古文字譜系疏證》《字源》均采用此說對相關古文字進行說解。
黃德寬主編: 《古文字譜系疏證》,北京: 商務印書館,2007年,第2045頁;李學勤主編: 《字源》,天津: 天津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345頁。
甲骨文中還有從“死(歺+人)”、從“鼄”和從“歺”、從“姝”的字:
典賓A類: 《合集》17055""《合集》17056+""《合集》17057
典賓B類: 《合集》10406《合集》10405《合集》17058
此字又見于《合集》5807作,可省去“歺”旁。鐘柏生將此字釋作“殊”,
鐘柏生: 《釋“”》,《中國文字》新15期,臺北: 藝文印書館,1991年。
當是正確的意見。從“五日丁卯子殊,不"”(《合集》10406)看,“殊”應也是一個意義不好的詞,但與“"”不同,不會指“死亡”,鐘文認為“殊”在卜辭中當訓為“傷”。陳劍指出,卜辭中的“殊”當理解為“(身體)斷(絕)而死”,最初可能所“斷”者并不限于頭頸,“斷”的程度也可能不全為“離絕”,
陳劍:“古文字形體源流”課程,2021年12月10日。
其說可從。本文將表示“殘骨”義的“歺”旁暫稱作“歺殘骨”?!墩f文》的看法其實并無太多根據(jù),不少學者對該說提出質(zhì)疑,并對“歺殘骨”作出新釋,
參看季旭昇: 《說文新證》,臺北: 藝文印書館,2014年,第333頁。
但諸說還有無法合理解釋字形之處。
裘錫圭曾指出,甲骨文中有一種表示“鏟臿之類的挖土工具”義的“歺”旁,
裘錫圭: 《"公銘文考釋》,《裘錫圭學術文集·金文卷》,上海: 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149頁。
本文暫將其稱作“歺鏟臿”。近年來鄔可晶、王子楊、謝明文等學者對“歺鏟臿”有很好的研究,
王子楊: 《釋甲骨文中“阱”字》,《文史》2017年第2輯,第5—15頁;鄔可晶: 《說金文“”及相關之字》,《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第5輯,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又收入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編選: 《探尋中華文化的基因(一)》,北京: 商務印書館,2018年,第158頁;謝明文: 《釋北洞山西漢楚王墓出土陶文“”字與說古文字中的“”字及相關之字》,《紀念羅君惕先生語言文字學術研討會論文集》,上海: 上海教育出版社,2018年,第131—145頁。
學界對“歺鏟臿”現(xiàn)已有清晰的認識。我們發(fā)現(xiàn),“歺鏟臿”中的一類字與“歺殘骨”極其相像,現(xiàn)列出部分字形以茲比較:
賓一類: 《合集》7078+"《合集》7079"《合集》7080
典賓類: 《合集》11506反 《合集》18268
何二類: 《合集》29324 《合集》28151"《合集》29326
無名類: 《屯南》2408 《合集》29327"《合集》29328
仔細觀察,不難發(fā)現(xiàn)“歺殘骨”與“歺鏟臿”形體上十分接近,我們懷疑,甲骨文中“死”“殊”等字所從的“歺”旁,就是學者所說的“鏟臿”形。甲骨文中“死”字作“”,從“歺”從“人”,會以“鏟臿”挖墳坑埋“尸”之意。
方稚松審閱初稿后,提出另一種可能:“死”“殊”所從的“歺”,并非如《說文》所云的象“殘骨”形,但確有“殘”義?!皻x”字看作“錢”“鏟”的初文應該是最合理的,“錢”“殘”同源,所以“歺”有“殘”義也很自然。
饒炯、孫詒讓、胡厚宣
胡厚宣: 《釋"》,《甲骨學商史論叢初集(外一種)》,河北: 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506—520頁。
等認為“死”即為“尸體”之“尸”。“死”“尸”本就是一組同源詞,“死”為動作(動詞),“尸”為“死”的結(jié)果(名詞),王力早已指出兩字是“轉(zhuǎn)音”的滋生詞。
王力: 《漢語滋生詞的語法分析》,《王力文集·第8卷: 同源字典》,濟南: 山東教育出版社,1992年,第61頁。
不少學者注意到,殷墟甲骨文中單獨的“歺”旁也可以表示“死亡”:
卜辭中可能還有其他表“死亡”的“歺”字,本文僅選取辭意明確之例。
(1a) 甲辰,貞: 羌"(儓)
此字從周忠兵之說,見周忠兵: 《出土文獻所見“仆臣臺”之“臺”考》,《“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90本第3分,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2019年。
不。二 三
(1b) 其。二(《醉古》164〔《合集》22134+22347+《乙補》7372〕)
該版由白玉崢、林宏明綴合,參看林宏明: 《醉古集: 甲骨的綴合與研究》,第181頁。
(《合集》22135+22263
該版由蔣玉斌綴合,見蔣玉斌: 《殷墟子卜辭的整理與研究》。
同文)[婦女]
(2a) 癸丑卜,",貞: 左赤馬,其"(犗)
此字從周忠兵之說,見周忠兵: 《甲骨文中幾個從“丄(牡)”字的考辨》,《中國文字研究》第7輯,南寧: 廣西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39—143頁。
,[不]。
(2b) "(犗) 三(《合集》27720+29423
該版由周忠兵綴合,見周忠兵: 《甲骨文中幾個從“丄(牡)”字的考辨》,《中國文字研究》第7輯,第141頁。
)[何一]
(3a) 。五
(3b) □□卜,",[貞]: 右
“"”過去讀作“駛”不可信,從辭例上看,此字當表示顏色義,我們懷疑此字當讀作“玆”“甾”,表示{黑色},詳參拙文《殷墟甲骨文中與“馬”相關的涉醫(yī)卜辭之研究》,待刊。
[馬]其"(犗),[不]。
(《合集》27721)[何一]
(4a) 丙子卜: (先?)陟,不。
(4b) 其。(《屯南》2219)[無黃]
學者對此現(xiàn)象的認識不同。蔡哲茂疑例(1)中的“歺”為“死”之省。
蔡哲茂: 《讀契札記三則·說“羌”為服屬商朝的羌人》,先秦史研究室網(wǎng)站,2017年6月28日。
與例(3)、例(4)內(nèi)容相關的卜辭還見于《合集》29418、《合補》9264(《合集》28195+28196)中,周忠兵對它們有很好的研究。
周忠兵: 《甲骨文中幾個從“丄(牡)”字的考辨》,《中國文字研究》第7輯,第141—143頁。
周文還涉及后文將談到的“自賈馬其有死”等辭,又舉《合集》30297,其辭云:
(5) 甲午卜: 王馬尋("),其御于父甲亞。吉(《合集》30297)[無名]
周文持謹慎的態(tài)度,舉出花東卜辭常卜“馬不死”,如《花東》60中“自賈馬其有死。子曰其有死”,此處“不歺”可能與“死”字義近。
周忠兵: 《甲骨文中幾個從“丄(牡)”字的考辨》,《中國文字研究》第7輯,第142頁腳注④。
但實際應是“歺”可能與“死”字義近,而非“不歺”與“死”義近。周文還指出,例(5)中的“"”亦是一種不好的意思,“"”字與“歺”字相比增加了“馬”字,應是一個表示“馬”“歺”的專字。不管怎樣,單獨的“歺”可以在卜辭中表示“死亡”是事實,此現(xiàn)象可以確定之例見于婦女類、何類、無名類、無黃類,與上舉“死”字、下文將談到的“"”字所見的類組呈現(xiàn)互補的情況,所以“歺”應就是某些類組中用以表示{死亡}之字,甚至有可能就是某些刻手慣用的“死”字。為何表示“臿鏟”形的“歺”可表示死亡,或就是“死”字,也許如蔡文所說,正是從“人”從“歺”的“死”字之省,此情況可能類似裘錫圭所說的何二類卜辭以“犬”表“逐”的現(xiàn)象。
裘錫圭: 《釋殷墟卜辭中“卒”和“”》,《裘錫圭學術文集·甲骨文卷》,上海: 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374頁。
本文將此類表示“死亡”的“歺”旁稱作A′類。
二、 殷墟甲骨文中的“"”字
B. “”形+“人”旁
B1.肥筆類: ()《合集》21373(《乙》8998)小字類: 《合集》19891"《合集》21367"《合補》6603"《合集》21369+"《合集》21372"()、()《合集》21903+(《甲》3014+3020)"《合集》40073賓間類: 《合集》525(同版上有B2)"《英藏》1576
典賓A類: 《合集》17160"《合集》17161"《合集》17162"()《合集》17163(《中歷藏》1186)
B2.
此類字在賓類前后的甲骨文中數(shù)百見,我們對其出現(xiàn)的類組和辭例已徹查,本文僅選錄各小類的代表字。小字類: 《合集》21371"《英藏》1873
賓間類: 《合集》22102"《合集》11023"《合集》11189"、、、《合集》17081(《甲》2996)
賓一類: 《合集》574"《合集》17128
典賓A類: 、《合集》110"、、、《合集》734"、《合集》822"、《合集》938+"《合集》17130
典賓B類: 《合集》526+"《合集》580"《合集》6063+"《合集》6110"《合集》7363+"《合集》13795(《甲》3367)
典賓B晚賓三類: 《合集》17071"《合集》13641"《合集》17094
賓三/賓出類: 《合集》6"《合集》9627"《合集》17082"《合補》2511"《合集》17088"、《合集》17127
出一類: 《合集》17097"《合集》17098"《合集》23708"《合集》24116
出二A類: 《合集》23691
B類字的考釋歷程比較復雜,陳劍在《殷墟卜辭的分期分類對甲骨文字考釋的重要性》一文中曾簡單總結(jié):
甲骨文“"”字寫作、等形(《文編》第347頁)
引者按,即孫海波: 《甲骨文編(修訂本)》,北京: 中華書局,1965年。
。其考釋很長時間以來異說紛紜,先后有釋“"”“囚”“死”“"”“葬”“因”“困”等說(參看《綜覽》第244頁)。
引者按,即松丸道雄、高嶋謙一: 《甲骨文字字釋綜覽》,東京: 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1993年。
自從丁山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釋為“死”,
原注丁山: 《釋疒》,《國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1本第2分,1928年。
經(jīng)胡厚宣歸納大量辭例加以論證后,
原注胡厚宣: 《釋"》,《甲骨學商史論叢初集(外一種)》。
大部分研究者都承認它在卜辭里的意義確與死亡的“死”相近這一點了。但甲骨文自有“死”字(《文編》第198頁),形體與“"”相差很遠。直到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張政烺提出釋“"”之說,才把對這個字的考釋在字形上真正推進了一大步。
陳劍: 《殷墟卜辭的分期分類對甲骨文字考釋的重要性》,《甲骨金文考釋論集》,北京: 線裝書局,2007年,第427頁。
引文將此字釋作“囚*”("),讀作“昏/殙”,并認為“昏/殙”在古書中有“突然的、非正常的死亡”一類的意義,用這樣的意思來理解卜辭非常合適。
后來,陳劍在《“備子之責”與“唐取婦好”》一文中,對此觀點進一步修正:
“"”字原只作其上半所從聲符之形,舊多釋為“死”;我以前曾經(jīng)討論過,在張政烺釋其字為“"”的基礎上,
引者按,即張政烺: 《釋“因蘊”》,《張政烺文史論集》,北京: 中華書局,2004年。
認為這類用法的“"”應讀為“殙”或“殟”,意為“暴死”即“突然的、非正常的死亡”。
原注陳劍: 《殷墟卜辭的分期分類對甲骨文字考釋的重要性》,《甲骨金文考釋論集》,第431—436頁。
后來沈培和裘錫圭都曾告訴我,他們認為這類“"”字實應以讀為“殞”為好。
原注沈培已將卜辭“"”字直接釋寫作“殞”(沈培: 《殷墟卜辭正反對貞的語用學考察》,《語言暨語言學》??饩幹稘h語史研究: 紀念李方桂先生百年冥誕論文集》,“中研院”語言學研究所/美國華盛頓大學,2005年)。
總之,卜辭這類用法的“"”字應該跟“死”意義接近,這一點是沒有問題的。
陳劍: 《“備子之責”與“唐取婦好”》,《第四屆國際漢學會議論文集: 出土材料與新視野》,臺北:“中研院”,2013年。
沈、裘兩位先生主張讀為“殞”,相比之下,語音上較“殙”也更為合適。《說文》中未收“殞”字,《玉篇·歹部》云:“殞,歿也。”《廣韻·軫韻》云:“殞,歿也?!庇帧稄V韻·沒韻》云:“歿,死也?!薄妒酚洝h興以來諸侯王年表》篇云:“大者叛逆,小者不軌于法,以危其命,殞身亡國?!薄皻尅弊之a(chǎn)生的時代較晚,當是“隕”的分化字。《說文》部云:“隕,從高下也?!薄蹲髠鳌烦晒暝疲骸疤煺T其衷,成王隕命?!鄙w人死如物之凋零、墜落。
《漢語同源詞大典》一書下有“隕磒霣殞(墜落義)”條(殷寄明: 《漢語同源詞大典》,上海: 復旦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1202頁)。
先秦時“隕”的對象往往需要顯現(xiàn),古書中“隕/殞”表示“死亡”時,往往要帶“身”“命”這樣的賓語,因為其“死亡”義來源于“隕落”,正如古書中也會說“隕國”“隕社稷”一樣。甲骨文中所見大量的“其"”“不"”“有"”,“"”字后卻不見賓語,雖然甲骨文中所見某些字詞的用法與傳世古書不同,并不是一件怪事,但難免還是會對將“"”讀為“殞”的意見產(chǎn)生疑問。
近年來,王晶晶撰寫《再論甲骨文“"”及“葬”的幾個異體》一文,贊同沈、裘兩位先生的意見,將“"”字讀作“殞”,說解構形時認為此字象“處理尸體的方法”,“象人死后身上覆蓋草席之形”。
王文相信張政烺的說法,見王晶晶: 《再論甲骨文“"”及“葬”的幾個異體》,《出土文獻》第13輯,上海: 中西書局,2018年,第20—28頁。
金赫撰寫《甲骨文“葬”字及其相關字的考釋》一文,指出下舉G類字形據(jù)司禮義“‘其’字法則”來看,很可能表示“死亡”之類的意思。
金赫: 《甲骨文“葬”字及其相關字的考釋》,世界漢字學會第六屆年會,德國南部巴伐利亞州紐倫堡大學,2018年10月。
總的來說,雖然某些觀點尚未達成一致,但前人對B類字已有比較充分的研究。無論是將此字釋作“死”,還是釋作“囚*”(")讀為“殙/殞”,學界對該字在卜辭中表示“死亡”已有共識。
關于此字,前人尚有幾點未提及: ① 時代比較早的甲骨文中“人”形一般不會沖出“”形,“人”形完全被“”形包圍(參看B1類)。② 時代最早的肥筆類所見的“”形當是B類字較為原始的寫法,且“”形與“人”形四周皆有小點。③B類字僅見于類、賓類、出類早中期的王卜辭中。
前人已指出,以下一種字形當為“"”字異體:
C. “”形+“老”形
典賓B類: ()《合集》17159反+(《甲》944)"《合集》17391
《合集》19597+《合集》7372反+(《續(xù)存·上》22
《續(xù)存·下》341有一字作“”,很可能也是此字。
C類與B類見于以下一組內(nèi)容相似的卜辭之中:
(6) 戊辰卜,",貞: 婦好娩,"。之日[婦]好,大",延。一
(《合集》19597+13999該版由蔣玉斌綴合,見蔣玉斌: 《〈甲骨文合集〉綴合拾遺》,先秦史研究室網(wǎng)站,2010年12月22日。)[典賓B]
(7) [戊]辰婦好,大",延。(《合集》17391)[典賓B]
(8) (好)",(《合集》17149正)[典賓B]
(9) ("),。(《合集》17078)[典賓B]
以上一組卜辭當與婦好大“"”之事有關,因此將C類與B類認同沒有問題,但尚不知“”為何是“"”字的異體。將“人”替換為“老”,一種可能是增強表意,仍有形符的功能,另一種可能是“老”旁為義符。郭旭東在解釋“小"老”時,曾指出“老”是“死亡的一種避諱的說法”,
郭旭東: 《殷墟卜辭所見的商代品立王后制度考》,《文史哲》2009年第1期,第121—122頁。
郭文理解的方向是正確的,但“老”不會指“死亡”,而應表示某種導致死亡的災禍,類似于“舌”。
出一類中有一組“小"”死亡的卜辭,很多學者都做過研究。其中有“丁酉卜,祝,貞: 唯掔老眔以由,小""”(《合集》17097、23708),“丁酉卜[大,貞]: 小"老”(《合集》23717),“丁酉卜,大,貞: 小"老,唯丁由”(《合集》23715、23716)。陳劍推測卜辭大意是貞卜“小"”死亡是誰造成的,到底是“掔老(和某某)”還是“丁(即武?。┳魉顚е碌摹保婈悇Γ?《釋“”》,《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第3輯,上海: 復旦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85頁。同日所卜的相關事件中,“小"老”中的“老”字表示“死亡”,而“掔老”中的“老”理解為“作祟的人名”,這是很奇怪的。謝明文指出據(jù)清晰的圖版看,上述卜辭中的“由”其實是“舌”,見謝明文: 《談甲骨文中的兩例“舌”字及相關問題》,《甲骨文與殷商史》新11輯,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按,“掔老”也許可以與“以舌”合觀,“以”“掔”從字形上看皆示“拿著某物”,“舌”“老”都表示一種不好的意思。就目前所見的辭例看,“老”所指的負面義多與女性有關,如《合集》14059、《合集》20800、《合集》21021主體+21316+21321+21016(蔣玉斌、宋雅萍綴合)、《合集》21321+21316(蔣玉斌、宋雅萍綴合)??傊?,這種“老”的詞義還需進一步研究。
因此,表示“死亡”的“"”字可將所從“人”形替換為義符“老”。據(jù)例(8)、例(9)看,例(6)、例(7)中“延"”之“延”作為虛詞的可能性較大,當理解為“接下來”“然后”。
參看張玉金: 《甲骨文虛詞詞典》,北京: 中華書局,1994年,第242—246頁。
通過本節(jié)梳理,可知A類(“死”字)、B類(“"”字)在甲骨文中皆表示“死亡”,下節(jié)將展開討論A、B兩字在卜辭中的辭例與用法。
三、 殷墟甲骨文中“死”字與“"”字之對比
A、B兩字表示“死亡”時,最常見的都是“人名+不/其+‘死亡’義動詞”的用法。
《合集》528還可見“羌亡其"”。
A類字可舉“引其死”(《花東》110、118)、“不死。子占曰‘其死’”(《花東》157)、“奠不死”(《花東》186)、“子"[女]不死/其死”(《花東》275+517)等。B類字可舉“逆其"”(《合集》17099)、“缶其"”(《合集》17100)、“"不"”(《合集》17088)、“"不"/其"”(《合集》556+、4778、19891)、“(烕?)不"/其"”(《合集》1397、17103)等。B類字中??梢娨恍┗钴S于武丁時期的重要人物,譬如“雀”(《合集》110、17081)、“"”(《合集》2341+、17102)等,他們從小字類開始就很活躍了,賓類晚期他們的年紀應該很大了,接近當時人正常死亡的年齡,且商王還時常關心這些人是否“肩興有疾”(以“雀”為例,見《合集》1677、4151、13869、13870等),說明他們的身體狀況本來就不太樂觀。前舉“缶”“"”等人的情況也與此類似。綜合這些因素考慮,他們雖然有可能如前人所言會“忽然死亡”,似不能排除商王擔心他們“正常死亡”的可能。
再看以下一條卜辭:
(10) [甲]申卜,貞: "肩[興]有疾。旬又二日[乙]未,"允肩[興有疾],百日又七旬又[六日庚]寅,"亦有疾,[乙未]夕(向)丙申"。
(《合集》13753)[典賓B]
黃天樹對該卜辭的文意有很好的疏通:
興,訓“起”,“肩興有疾”,謂病情能夠好轉(zhuǎn)。殟,死亡。命辭說甲申日卜問,"(人名)的病情能夠好轉(zhuǎn)?驗辭記錄了到第十二日乙未果然病情能夠好轉(zhuǎn)。到第一百七十六日庚寅"又得病,不久在乙未夜到丙申之交得病死去。
黃天樹: 《殷墟甲骨文助動詞補說》,《黃天樹甲骨金文論集》,第249頁。
這版卜辭記錄了“"”死亡的全過程,“"”在庚寅(27)疾病復發(fā),至丙申(33)死去。此類事件還可比照以下卜辭:
(11a) 戊子卜,在,貞: 不子有疾,亡延,不死。一 二 三
(11b) 戊子卜,在,貞: 其死。一 二 三(《花東》351)[花東]
例(11)說的也是“不子”(人名)生病了,他的病不會延續(xù)吧,該不會導致死亡吧。這種語境與例(10)幾乎完全相同,很難看出“死”“"”表示“死亡”時的差異。
例(1)曾談到婦女類卜辭中占卜“羌儓”會不會“”(死)的卜辭,又見于《合集》487:
(12a) 辛羌(儓)[不"]。
(12b) 其"。(《合集》487)["賓?]
可見“”與“"”意義可能極近。與“死”“"”二字相關的卜辭中,可見為“"”這個人會不會死亡所作的占卜:
(13a) 貞: "不死。一 二
(13b) 貞: "。一
(13c) 貞: "。一(《花東》78
)[花東]《花東》464還有兩條“貞”“"”之辭,不知是否與此辭有關。有學者據(jù)這兩條辭將例(13)理解為“"貞”,蓋受賓類晚期貞人“"”的干擾。
(14a) 己巳卜,",貞: "不"。王占曰:“吉,勿"?!?一 二 三 四
(14b) 己巳卜,",貞: "其["]。一 二 三 [四] 二告
(《合集》734)[典賓A]
(15a) 貞: "不"。王占[曰]:“勿"。”一 二 [三] 四 五 六 七
(15b) 貞: "其"。[一] 二 三 四 五 六
(《合集》17084+17105正甲+17105正乙+《乙》6181+6186+6591+
《乙補》275+5512+5716+573
該版由張秉權、蔡哲茂、楊熠綴合,參看楊熠: 《甲骨試綴第五則》,先秦史研究室網(wǎng)站,2018年3月20日。
)[典賓A]
(16) [己]巳卜,[貞]: "不"。(《合集》17104)[典賓A]
(17a) 貞: 王占曰:“"?!?一 二告 二 三 四 五 六 七 八 九
(17b) 貞: "其"。(《合集》17085正)[典賓A]
孫亞冰研究花東甲骨文例后,指出例(13)為“順兆卜辭”:
順兆右行卜辭的序數(shù)已殘,頗疑是“一”,如是,則與“貞: "。二”組成異向的成套卜辭“貞: "。[一]”“貞: "。二”與對甲的“貞: "不死。一 [二]”組成正反對貞卜辭,正問應是省略了“死”或“其死”等字。
孫亞冰: 《殷墟花園莊東地甲骨文例研究》,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48—49頁。
我們贊同孫文的意見。據(jù)趙鵬研究,花東子組卜辭主要存在于武丁晚期,上限應該早到武丁中期偏晚,下限下及武丁晚期稍偏晚,與典賓類較早的卜辭時代有所重合。
趙鵬: 《從花東子組卜辭中的人名看其時代》,《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學刊》第6集,北京: 商務印書館,2010年,第1—27頁。
另外,已有多位學者指出,花東子家族和時王武丁關系十分密切。因此,例(13)與例(14)至例(17)極有可能同卜一事,都為“"”會不會“死亡”而作占卜。從內(nèi)容上看,很難辨別兩組卜辭中“死”與“"”的差異。上述卜辭中的“勿"”亦值得一提,可參以下卜辭:
(18) 不死。子占曰:“勿死。”(《合集》20051)[花東]
命辭中所見的否定詞是“不”,占辭中卻用“勿”否定“死”,
此處某人是否“死”是子不能控制的行為,按理來說不能用“勿”否定,這可能與占辭的特殊性有關,可參《綴匯》471,該版上命辭說“[翌]庚子[易]日/翌庚子不其易日”,占辭說“啟,勿易”。這與例(29)中“勿”不同。
這與例(14)、例(15)的情況是一致的?;|類卜辭的命辭中常見“弗死”,見《花東》21、38、102、215,
《花東》215有辭云“羌弗死子臣”,疑當斷開,讀為“羌弗死,子臣”,《花東》247有辭云“"弔,子弗臣”,其義雖不甚明,但“臣”前用否定副詞“弗”,“臣”應該是個謂詞,用法可能與“子臣”之“臣”一致。卜辭中用為動詞的“臣”之資料,還可參展翔: 《商代職官材料的整理與研究》,博士學位論文,首都師范大學,2021年,第20—21頁,這種“臣”的意義還可以再研究。
前人已指出,“不”“弗”屬于同一類表示可能性的否定詞,“弗死”與“不死”意義上應大致相當。
卜辭中除了占卜某人是否會死亡,還見為馬匹是否會死亡所作的占卜:
(19) 丙午卜,爭*,貞: 七白馬",唯丁取。二月。一
(《合集》10067〔《合補》2747同文〕)[賓三]
(20) 于虎,馬不",馬 一 二 三 二告 四 二告
(《合集》00574)[賓一]
(21)貞: 馬□不"。一(《合集》11024)[賓出]
(22)自賈馬其有死。子曰:“其有死?!币唬ā痘|》60)[花東]
(23)貞: 右馬其死。一(《花東》126)[花東]
(24a)戊子卜: 其呼子"匄[馬],不死。用。一
(24b)戊子卜: 其匄馬,又力引。一(《花東》288)[花東]
(25a)貞: 右馬不死。一
(25b)其死。一(《花東》431)[花東]
與“馬”“"”相關的卜辭還見于《合集》11023—11027。卜辭中特別貞問馬匹是否會死亡,是因為商代十分重視馬匹的緣故。從例(2)、例(3)與上舉一組卜辭中,也很難看出“"”與“死”“歺”的差別。
回顧陳劍《殷墟卜辭的分期分類對甲骨文字考釋的重要性》一文,文中談到“"”字所見的語境多與疾病、刑罰(刖、椓)、懷孕和生子有關,
陳劍: 《殷墟卜辭的分期分類對甲骨文字考釋的重要性》,《甲骨金文考釋論集》,第434頁。
這是很正確的。這些特殊的經(jīng)歷,的確會大大增加死亡的概率。但也應注意到,卜辭中“"”字數(shù)百見,僅有少量的卜辭提及死亡原因,更多的卜辭并不言明何種原因致使人或馬匹“死亡”,而是直接貞問是否“"”。當然,也許這類卜辭是對死亡原因作了省略。
事實上,陳文所舉的這類特殊的例子,只見于賓間類與典賓類。賓類甲骨數(shù)量龐大,占卜內(nèi)容在殷墟甲骨文中事類最為豐富,從王卜辭的角度看,賓類之后的甲骨如出類、何類、無名類、黃類幾乎沒有疾病、刑罰、懷孕生子相關的占卜,與賓類同時期的歷類,與這些事類相關的內(nèi)容也并不多,而非王卜辭各家族所擁有的占卜機構或大或小,縱使如花東子家族那樣有一定的規(guī)模,終不能與同時期王卜辭的占卜機構相比。再者,各占卜主體關心的內(nèi)容或側(cè)重點不同,也許他們并不關心刑罰
非王卜辭中沒有與刖、椓等刑罰相關的占卜,可能是因為子家族并不具備實施刑罰的權力。
或懷孕生子
婦女類卜辭中有與懷孕生子相關的內(nèi)容,但占卜主體只關心孕婦生育的結(jié)果好不好、是否會生男孩,并不關心生育后產(chǎn)婦或嬰兒會不會死亡,這與賓類不同。
是否會致人死亡。
對“死亡”而言,武丁前后的王卜辭與子類卜辭
子組卜辭中的“”為“"”字異體,詳下。
習慣用“"”字,午類、圓體類、劣體類、花東類等非王卜辭用“死”字,婦女類、何類、無名類、無黃類用“死”字的省形“歺”,三者在卜辭中所見的語境十分接近,難以區(qū)分。
四、 將“"”字釋作“囚*”(")文字學上的證據(jù)之檢討
甲骨文中有一字作“”
甲骨文中還有(《合集》8820反)、(《續(xù)補》5.377.1)。該字見于賓類,辭例與“”不同,錄之備考。
,無名組中作、(《合集》28905+)、(《屯南》745)、、(《合集》33531)、(《屯南》2636);黃組中作(《合集》37387)、(《合集》36970)、(《合集》36424)、(《合集》37387)。
參看李宗焜: 《甲骨文字編》,北京: 中華書局,2012年,第36頁;劉釗等編纂: 《新甲骨文編(增訂本)》,第311頁。
張政烺將“”隸作“因*”,訓作埋葬之“蘊”字初文,并將此字與“"”字認同。
張政烺: 《釋“因蘊”》,《張政烺文史論集》。
劉桓認為該字當釋為“囚*(")”。
劉桓: 《釋"》,《殷契新釋》,石家莊: 河北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174—180頁。
劉釗認為“”即“"”所從之“囚*”,后分化出“"”,又孳乳出“溫”“蘊”“慍”諸字。
劉釗: 《釋慍》,《容庚先生百年誕辰紀念文集(古文字研究專號)》,廣州: 廣東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479—480頁,又收入同作者《古文字考釋叢稿》,長沙: 岳麓書社,2004年,第149—156頁。
“”為“蘊”的本字,苞裹曰蘊,“”正象有所包容之象。
《莊子·齊物論》篇云“萬物盡然,而以是相蘊”,《左傳》昭公十年云“義,利之本也,蘊利生孽,姑使無蘊乎”。從古書的用例看,“蘊”的對象并不是“人”。
我們認為劉釗的意見最為可取,雖然從字形演變的條例看,由“"”形發(fā)展為“”是有可能的,但仔細考慮,將“”與“"”認同的證據(jù)十分薄弱。
通過不少學者的努力,學界今天對“囚*(")”旁的演變脈絡已有清晰的認識。
最新一篇文章可參考郭永秉: 《再談甲骨金文所謂“溫”字》,《古文字研究》第31輯,北京: 中華書局,2016年。
“囚*”旁大致可分為兩類: 一類保持甲骨文中的“”形,作(郭店《語叢二》簡7)、(郭店《性自命出》簡34、35)、(上博二《從政》乙簡4)、(上博二《昔者君老》簡3)、(上博五《競公瘧》簡5);另一類外部則變?yōu)椤?”形,作(《集成》10322)、(《集成》261)、(《集成》2811)、(《銘圖》30135)、(《銘圖》30823)、(安大一《小戎》簡45)。
“囚*”旁中的“人”可換作“大”,如、(見郭店《五行》簡13、32)。
兩類字形同見于淅川下寺出土的一套王孫誥鐘中,如(《新收》427)與(《新收》423)。
將“”與后世“囚*”字認同是沒有疑問的,但“"”恐難與“囚*”溝通。甲骨文中的“"”字從“”形(四筆出頭)或“”形(四筆不出頭),“同”“井”與之形近,可由前者的演變脈絡而推演后者。甲骨文“井”字常見,原字形作、、等;“同”字作、、等形,從“同”的“興”字作、、、,“興”所從之“同”有時橫筆也會沖出,如(《合集》339)、(《集成》8616)?!熬薄巴薄啊比叨伎煞悍豪斫鉃橛山徊娴乃墓P組成的方框形,“井”“同”
“同”字初文加“口”形,當是一種繁化。
二字歷經(jīng)商代、西周、春秋、戰(zhàn)國、秦代,一直保持四筆的寫法。而若將“"”與“囚*”認同,金文、戰(zhàn)國簡中,理應見到與殷墟甲骨文中一樣的“”形的寫法,但金文、戰(zhàn)國簡中確釋的“囚*”卻是作、形的,直到比較晚的璽印、秦文字中才可見“四筆方框形”的“囚*”。古文字中有“包裹”類構形特征的,還可舉表示“口袋”的“橐”形,“”字在甲骨文中作(《合集》9419反),信陽簡中作(簡2),馬王堆帛書中作(《五十二病方》第193行),此可與“囚*”字合觀,可見將表意性很強的“包裹”形改寫為“方塊”形產(chǎn)生的時代應很晚。總之,“"”形出現(xiàn)在商代武丁時期,“四筆方框形”的“囚*”最早見于戰(zhàn)國晚期,二者時代相去較遠,字形上的聯(lián)系并不可靠。
從用法上看,“”與“"”的差別也比較明顯。卜辭中的“”用為田獵地名,陳邦懷最早指出此地在“河南溫縣”。
陳邦懷: 《殷虛書契考釋小箋》,略識字齋(石印本),1925年。
前人已多指出,該地名多見于無名類、黃類。
唐英杰認為“田游地‘"’主要見于無名組、黃類卜辭,但其地在賓組卜辭中已出現(xiàn)”,并舉《合集》10874證之,可參唐英杰: 《商代甲骨文地名統(tǒng)計與地望研究》,博士學位論文,西南大學,2021年,第394頁。今按,《合集》10874又見于北圖12422(蒙展翔告知),唐文所謂的“"”字作,顯然不是“"”字。賓類中暫未見到此字。
《安明》996中有一字作,蔣玉斌曾告訴我們該版字體接近花東類,
2021年12月3日微信告知。
該字很有可能就是地名“”。出類卜辭《合集》24452中的地名“”作(拓本采自《后·上》15.2),此字宜摹作,為、(《屯南》722)之異體,當釋作“淵”。從目前掌握的材料看,地名“”始見于武丁中晚期的花東類,廩辛康丁時期的無名類亦見,在殷墟甲骨文中時代最晚的黃類之中也能見到。
可見,將“"”與“”(囚*)認同,文字學上的證據(jù)并不充分,“"”讀作“殙”或“殞”的說法便失去了堅實的基礎。
{死}是“核心詞”,
參看汪維輝: 《漢語核心詞的歷史與現(xiàn)狀研究》“死死/卒(die)”條,北京: 商務印書館,2018年,第487—493頁。
在任何語言中都很常用。按照前人的認識,殷墟甲骨文中只有午類、圓體類、劣體類、花東類等非王卜辭之中能夠見到“死”字(尤以花東類所見22例最多),而武丁前后的王卜辭中,用一個讀作“殙”或“殞”的“"”字表示“死亡”,這種表示“死亡”的“"”字在殷墟甲骨文中所見數(shù)百例,占絕對統(tǒng)治的地位?!皻墶薄皻尅彪m見于先秦古書,但并不常用,遠遠不如“死”字出現(xiàn)的頻率高,傳世文獻中所見的情況與殷墟甲骨文中是矛盾的,為何表示“死亡”,大量的王卜辭要舍棄最直接的“死”,而改用“殙”“殞”這樣一個生僻的詞,這是非常奇怪的。另外,“殙”表“死亡”由“昏惑”“昏迷”一類意義而來,“殞”表“死亡”由“隕落”一類意義而來,“殙”“殞”二字表“死亡”的詞義在武丁時期是否已經(jīng)產(chǎn)生,尚需論證。
重審舊說,早年丁山將“"”釋作“死”的意見很可能是正確的。舊多以為“"”字與甲骨文中的“”寫法迥異,而不采此說,實際上是將此問題簡單化了。我們認為,“"”字就是“死”字的一種異體。事實上,李孝定很早就已指出:
“死”字在甲骨文中分為二系,、為一系,、為一系。兩系的形體雖然有別,但以辭例判斷,兩者為同一字?!?今、行而、廢者,以、二形與后代之因、囚易混遂廢不用耳。
李孝定編述: 《甲骨文字集釋》,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70年,第1461、1465—1466頁。
雖然李先生的看法與我們對此問題的具體認識有所不同,但是殷墟甲骨文中“死”字為兩系說的結(jié)論,與本文大致相同。
林宏佳認為甲骨文中、二形表示兩種死亡的概念,從二次葬的角度思考,只是透過埋葬尸體表達形體死亡之義,才是真正的死亡,見林宏佳: 《古文字造字創(chuàng)意之研探——以人生歷程為范疇》,博士學位論文,臺灣大學,2009年,第192頁。
此問題十分復雜,后文將作更多論證。
五、 殷墟甲骨文中的“葬”字
甲骨文中的“葬”字可分為以下幾類:
D. “”形+“爿”旁
D1."賓間類: ()《合集》17176(字形采自《京人》450)
賓一典賓A類: 《合集》6943(同版見D2)
D2."典賓A類: 《合集》8464《英藏》115
典賓B類: 《合集》2674"《合集》4189"《合集》13758
《合集》17177"《合集》17178"《合集》17179"《合集》17180
《合集》17181"《合集》17182"《合補》5104
賓三類: 《英藏》130
E."“”形+“人”旁+“爿”旁
賓三/賓出類: 、《醉古》208(《合集》17168+17171)—《合集》17170
該版由林宏明、黃天樹、李延彥綴合,參看林宏明: 《醉古集: 甲骨的綴合與研究》,第243頁;黃天樹: 《甲骨拼合續(xù)集》,北京: 學苑出版社,2011年,第2—3頁。
《合集》17172+"《合集》17173"《合集》17174"、《綴集》312"《英藏》366"、《合集》6043"《合集》17175
出一類: 《英藏》2251
花東類: 、《花東》195
D、E兩類字正是學界公認的“葬”字,蔡哲茂的《說甲骨文葬字及其相關問題》與黃天樹的《甲骨文所見的商代喪葬制度》兩篇文章,
蔡哲茂: 《說甲骨文葬字及其相關問題》,《蔡哲茂學術文集·第一卷: 甲骨文卷(一)》,新北: 花木蘭文化事業(yè)有限公司,2021年,第225—236頁;黃天樹: 《甲骨文所見的商代喪葬制度》,《黃天樹甲骨金文論集》,第200—208頁。
對相關卜辭的文意有很好的疏通,請讀者參看。需要注意的是,早期的“葬”字(D1)同“"”字(B1)一樣,“人”“”周圍有小點,二者的演變完全平行。甲骨文中還有一形也被釋作“葬”:
F. “”形+“人”旁+“爿”旁
該形僅見于以下一組卜辭:
(26a) 壬戌卜,(子): 余勿在孫。
(26b) 貞: 余于商。(《合集》21375-《懷特》434
該版由黃天樹綴合,見黃天樹: 《甲骨拼合集》,北京: 學苑出版社,2010年,第51頁。
)["小字]
從例(26)所見的否定詞“勿”來看,“”理解為“葬”字沒有問題。該字所從的“爿”旁作“”而非“”,可見這種“葬”字的字形比D、E類的時代早,這一點值得注意。學界往往將F形與D、E形簡單認同,但從字形上看,F(xiàn)形所從明顯是上文所說的“"”。當然,將“爿”寫在“”形之內(nèi)或之外,并不影響“葬”字表意。不少學者指出,“爿”旁在“葬”字中有表音的作用,學者對甲骨文中“葬”字的釋讀,多依賴“爿”旁。但是,以下這種字形組合,在卜辭中不會是“葬”字:
G. “歺”旁+“爿”旁小字類: 《合集》22415(《京人》457)歷間: 、
前人已多注意,后一形“歺”旁右側(cè)的豎筆與“爿”旁共用豎筆。
《合集》20578(《屯南》4514)
其辭例為:
(27) 癸□貞: 不"。(《合集》22415)["小字]
(28a) 子妥不"。三
(28b) 其"。三(《屯南》4514)["歷間]
此字從“爿”從“歺”,似可將“爿”看作聲符,中山王兆域圖中的“葬”字作“”,可與之對應。但從例(27)、例(28)在“"”字前用“不”字否定來看,此字所指動作當屬商王不可掌控的范疇,而“葬”應是商王可掌控之事,故“"”字不會是“葬”。我們贊同將“"”字釋作“死”的看法,“子妥不死”還見于非王劣體類《合集》21890、21891,二者系同卜一事。
也許有學者會反駁,此例是由于占卜主體并不能決定子妥是否“葬”,因而使用否定詞“不”。今按,此想法過于迂曲,商王和劣體類子家族的族長同時不能掌控子妥是否“葬”的可能性是很小的。
該字中的“爿”旁只能看作“死”字的形符或意符。
有趣的是,小字類還有這樣一條卜辭:
(29) 丁酉卜,王,貞: 勿()不其
(《合集》21370〔摹本采自《外》240〕)["小字]
命辭中的“”雖與B1類表示“死亡”的“"”字形完全相同,但從辭中的否定詞“勿”看,卻是一種商王能夠掌控的行為,當釋作“葬”。
“死”“葬”二字之間的糾葛,還見于以下兩類字:
H."“”形(或“”形)+“大”旁
季旭昇的《說文新證》一書中“葬”字(第76頁)下收(《合集》5639=《甲》2947賓一)、(《合集》4416賓出),從形位上看,此字不似“死”或“葬”。
H1. 小字類: ()《合集》20251(《史購》11)
H2. 典賓B類: 《合集》17166"《合集》17167
歷二B3類: 《屯南》2773
歷二C1類: 、《屯南》1066、《屯南》1082
子類: 《合集》21374"《合集》21579"《合集》21609
《合集》21782+
I. “”形+“歺”旁:
歷二B2: 《合集》32829《合集》32831
歷二B3: 《合集》32830、《屯南》2273
古文字中“人”“大”往往可換作,與B類字相比,H類字是將“人”形替換為“大”形。從H1可知,替換為“大”旁后,早期形體仍會在“人”形周圍點上小點,這與B1、D1的情況一致。
另外,細審上舉字形,還能得出以下結(jié)論: 同肥筆類的刻手一樣,歷類與子類的刻手刻寫“”形時,習慣寫作四邊不出頭的“”形。這屬于刻手個人的書寫習慣,并不具備構形性。
H類字中H1的辭例比較奇怪,與一般“"”字所見的辭例不同,可能該類中以“"”表示“死亡”,“”則與“"”字“異體分工”,用以表示另外一個詞。典賓B類與子類的H類字,從辭例上看就是“"”字,這一點前人的認識并無問題。此處要詳細討論的,是見于歷類的幾條卜辭。裘錫圭指出,賓類甲骨《合集》17168與歷類甲骨《合集》32829所卜同事。
裘錫圭: 《論“歷組卜辭”的時代》,《裘錫圭學術文集·甲骨文卷》,第112頁。
黃天樹曾對相關卜辭有過排譜,現(xiàn)將它們迻錄至下:
黃天樹: 《甲骨文所見的商代喪葬制度》,《黃天樹甲骨金文論集》,第205—206頁。
(30a) 乙亥卜,爭*,貞: 惠邑、并令我于""。[十]一月。二
(30b) 丙子卜,賓,貞: 令圥我于"",肩告,不"。
(《醉古》208〔《合集》17168+17171〕—《合集》17170)[賓三]
(31a) 丙子[卜,賓],貞: 令[圥]我于"",肩告,不"。
(31b) [貞: 圥不其]肩告,"。十一月。一
(《合集》17169—《合集》17115)[賓三]
(32) 丙子貞: 王惠令"我。
(《合集》32829〔《合集》32830、32831同文〕)[歷二B]
(33a) 丙子貞: 王惠令"我。
(33b) 丙子貞: 王□并□我。三
(33c) 丁丑貞: 王[令]圥我。三
(33d) 己卯貞: 王令圥
圖版上此字右部有一些痕跡,作,不知是筆畫還是泐痕。
我。三(《屯南》2273)[歷二B]
(34a) 己卯卜,賓,貞: 今日"、圥令我于"",乃""[示]。
(34b) 貞: 勿""示,既,"(迅?)來歸。
(《綴集》312(《合集》10048—《合集》296))[賓三]
既然例(30b)與例(32)(33a)所卜一事,賓類的“”被釋為“葬”,那么與之對照的歷類的“”也當釋作“葬”。黃文還指出前辭同為“己卯”的例(33d)與例(34a)所卜也當系一事,同理,歷類的“”與賓類的“”是同一字,也當釋作“葬”。例(33)中,“”“”見于同版而辭例極似,也可佐證?!啊弊诌€見于以下一組歷類卜辭:
(35a) 丁亥貞: 王令保、瞽□侯商。
(35b) 丁亥貞: 王令"、彭□侯商。
(《屯南》1066〔《屯南》1082同文〕)[歷二C]
辭中的“”也應釋作“葬”。黃文指出,例(30)至例(34)中的“我”當是“我”族族長,卜辭意謂命令王朝三位重臣“邑”“并”“圥”主持“我”(人名)的葬禮,其說可從。例(35)亦是在貞問是由“保、瞽”還是“、彭”主持葬禮。從這些卜辭看,當時能夠主持葬禮的人地位不低。
“葬”字的兩種異體“”“”同見于歷二類,此現(xiàn)象在甲骨文中并不罕見,如陳劍指出在歷類中的“斲舟”的“斲”既可作從“木”從“殳”,也可作從“玉”從“殳”,還可從“朱”從“殳”。
陳劍: 《釋“”》,《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第3輯,第46—48頁。
歷二類中還有這樣一條卜辭:
(36) 壬子卜: 其刖,不。(《合集》33007+34442
該版由周忠兵綴合,見周忠兵: 《歷組卜辭新綴》,先秦史研究室網(wǎng)站,2007年3月26日。
)[歷二B]
陳文指出此辭中的“”當理解為表示“死亡”的“"”,這是正確的意見。為什么在歷二類中,“”形既能表示“"”(“死”)又能表示“葬”呢?此現(xiàn)象很像早期古文字中的“一形多用”。“一形多用”是指早期表意字中“同一個字形可以用來代表兩個以上意義都跟這個字形有聯(lián)系、但是彼此的語音并不相近的詞的現(xiàn)象”,
參看裘錫圭: 《文字學概要(修訂本)》,北京: 商務印書館,2013年,第5頁。
前人已多有論述的確定的“一形多用”可舉夫大、月夕、女母/毋等。
六、 “死”“葬”一形多用說
在闡述本文的最終結(jié)論前,有必要交代我們對“”形(或“”形)構形上的認識。
前人曾有“”“”象“棺?。ò緳常薄安菹薄皦灴印敝f,我們認為其中“墳坑”說最為可取。“墳坑”形可參王子楊所釋的“阱”字,
王子楊: 《釋甲骨文中“阱”字》,《文史》2017年第2輯。
其形作(《合集》4951)、(《屯南》2408),“阱”字正象“用臿鏟挖坑阱”之形,“”形與“阱”所從的“坑阱”形,形體上極為相似。甲骨文中有“字作、、等形,正象草席之形,其形與“”“”有別。“葬”是一個非常古老的動作,當是造字之初就產(chǎn)生的一批字,“將尸體放入挖好的墳坑之中”即為“葬”,用這種樸素的思想理解字形,當更切合實際。
《說文》小篆“葬”作“”,許慎釋曰:“一,其中所以薦之?!焙瘟諆x曾在《戰(zhàn)國古文字典: 戰(zhàn)國文字聲系》一書中“葬”字條下云:“楚系(引者按,當為“秦系”)文字于死之上下各加一橫,表示棺槨(參柩之異體匶或作")。”
何琳儀: 《戰(zhàn)國古文字典: 戰(zhàn)國文字聲系》,北京: 中華書局,1998年,第719頁。
其說大致是正確的,只是“棺槨”當修正為“坑阱”。此是后代文字殘留古字形的遺跡。
蔡哲茂指出甲骨文中從“”、從“大”、從“艸”或“竹”
謝明文曾指出卜辭中還有兩形可能與此字相關,見(《合集》6653+)、(《合集》19215),見王晶晶《再論甲骨文“"”及“葬”的幾個異體》,《出土文獻》第13輯。
的字也是“葬”字:
蔡哲茂: 《說甲骨文葬字及其相其問題》,《蔡哲茂學術文集·第一卷: 甲骨文卷(一)》。
J. 典賓B類: 《合集》17165
歷二B1類: 《屯南》2438"《合補》10637
無名類: 《合集》29693(《合集》31181)
此意見很可能是正確的,無名類正是繼承歷類的這種異體表示“葬”。
至此,我們將前文所涉字形及其出現(xiàn)的類組,制作成如下表格(大致按照字形的早晚排列,“√”表示該字見于該類):
我們認為,“死”“葬”二字本一形多用,在卜辭中已有分化。此形最繁當包含“”形(“”形)、“歺”旁、“人”形、“爿”旁四個構件,“爿”旁當是為分化“葬”字所選的聲符。
馬薇庼將“爿”理解為形符,認為是“象死人臥板上形”,是“象死人臥板上而入于棺中形,均會埋葬意”,是“象骸骨在囗中形,葬之意也”,考慮到早期古文字“一形多用”的現(xiàn)象,此說也有一定的道理,參看馬薇庼: 《增訂薇庼甲骨文原》,臺北: 文史哲出版社,1971年,第792頁。
殷墟甲骨文中“死”字可分為“”“”兩系,從現(xiàn)有的材料看,后世繼承的寫法是“”,“”遭到淘汰的原因,可能是它易與“囚”“因”“"”等字相混。從“”系的“死”字看,可取“歺”“人”會“用臿鏟挖墳坑埋尸”之義。“人死后挖坑埋尸”是同一套動作,“死亡”這種抽象的意義,可借助與之相關的動作“埋葬”表示,故“葬”也可寫作“”,二者都包含“臿鏟”形的“歺”旁。
從“"”系的“死”字看,可取“”“人”旁作“”(B類),表示“將死尸置于墳坑之中”,肥筆類所見的“”形當是此類字最古的寫法,上文談到此字早期的形體中“人”形不會沖出“”,所示即為尸體安臥于坑中,比照“”
“凵”形為“井”形的剖面圖。
字看,“人”“”旁的小點當理解為挖墳坑的小土點(早期的“死”“葬”都有小點,見B1、D1、H1類)。
某些“”系的“死”字“人”形旁也有小土點,如前舉《合集》21890、《合補》6912。
還可將“人”形替換為表示“與死亡相關的某種災禍”的義符“老”(C類)。“死亡”是一種比較抽象的意義,很難為之造表意字。“"”類形者實系為名詞之“{死}(尸體之尸)”所造(或者說著眼于名詞義之“死”而造)——在當時動詞“死亡”與名詞“死尸”尚未分化,二者實為一事?!?”既表“已埋葬之人”即名詞義之“死”,同時兼表動詞義之“死亡”,實甚自然。“"”既表“死(尸)”又表“葬”,“埋葬”與“所埋葬之人”,二者系“動作”與“動作所及對象”關系,可概括為“同一表意字對表現(xiàn)兩個語音無關的意義都合適”。
從“葬”的角度看,從“爿”“”“人”的“葬”字(F類),此寫法僅見于時代較早的小字類,應看作在表示“死”字的異體“"”上加注聲符“爿”,是為分化出“葬”字?!般荨痹贔、E、D三類字中,當看作聲符為宜,“葬”本為“埋尸”所造,E類是F類將加注的聲符“爿”移至“”之中,后來又將“人”省略,只保留表音的“爿”(D類),其演變過程為: →→→?!霸帷弊诌€有從“艸”或“竹”、從“”、從“人”形的另一種異體,即是“葬尸于山林之中”的生動畫面,
鞠煥文(《古文字“葬”字簡釋》,《中國文字研究》2016年第1期)對“葬”字有專門的研究,鞠先生認為“葬會以手放尸于棺槨之中,并以竹(或為竹席)覆蓋之義”,與我們認識不同。
時代較晚的文字中“葬”字亦可見從“竹”的寫法,又加強化動作義的“廾”旁,作(睡虎地《法律答問》簡68)、(睡虎地《日書乙篇》簡17)。新出的清華簡《筮法》篇的“葬”字作(簡43),該篇字形較古,可見“葬”字也可取“爿”“歺”“人”三個部件構字,此形也可理解為從“死”,“爿”聲。
時代較早的殷墟甲骨文中,“死”“葬”二字尚未徹底完成分化。組卜辭中,可見表示“葬”的“"”字;還可見寫作“”形的“死”字(G類),該形是取“歺”“爿”而得,此寫法并不為后來的甲骨刻手所用,但卻見于三晉文字的中山王兆域圖中,作“”,齊系文字中的夜之母之葬地磚作“”(增“竹”旁),但時代較晚的文字中卻用作“葬”。“”形的“死”字為我們研究相關問題提供了寶貴的材料。同樣寶貴的材料還有歷類卜辭中既能表示“死”又能表示“葬”的H類字,可見在歷類卜辭中“死”“葬”尚未完全分化,還沒有固定的用字習慣,所以同類組中還能見到“葬”字另外的兩種異體,即從“”從“歺”的I類字與從“艸”從“因”的J類字。
《懷特》1629有字作、(歷一),此字還見于《屯南》739作(歷一),該字與本文無關。
陳劍曾指出,“歷組卜辭用字習慣較特別,以‘木、林’為‘生’、以‘禾’為‘年’、以‘帚’為‘歸’,皆已可看作已分化過程中的存古”。
陳劍: 《早期古文字“表意字一形多用”綜論》(課程講義)。
與歷類情況不同的是,在典賓類、子類卜辭中,H類字表示的是“死”字,這恰好也說明“死”“葬”二字分化得并不徹底。
由此推之,甲骨文里應有從“”從“歺”從“人”寫法的“死”或“葬”字,表示“人死之后挖坑埋葬”;從字形演變的角度來說,從“歺”從“人”的“死”就是從這種字形簡省出來的。雖然此類形體在現(xiàn)存甲骨資料里尚未見,但可根據(jù)有關線索試作擬補。
從表中可知,除類、歷類外,殷墟甲骨文中各類組中所見的“死”“葬”二字基本上已經(jīng)完成分化,雖然各類組的用字習慣不盡相同,但其內(nèi)部并不會產(chǎn)生混淆。甲骨文中所見大量問卜會不會“死”的卜辭,與“葬”有關的卜辭多是貞問葬于何地、由何人主持葬禮、用何物隨葬等,可見商代雖有一套辦理喪事和安葬死者的喪葬制度,但喪葬的細節(jié)往往還需通過具體的占卜最后確定,這與殷人“卜選日名”的程序很是相像。
我們贊同丁山將“"”釋作“死”的意見,不該因其與“”寫法迥異而放棄該說?!八馈笔且粋€高頻詞,武丁前后的甲骨出現(xiàn)數(shù)百例與“死”相關的卜辭,與其他類組所見的情況是一致的。該說相比“殙/殞”說更加自然直接。
附帶說明,卜辭中“死”的含義除了與“生”相對的生理上的“死亡”,還包含“假死”的狀態(tài)。這是由古人對“死亡”這一概念的認識所造成的?!墩f文》死部云:“澌也,人所離也?!标P于“澌”字的理解,可參考孫玉文的考辨:
《禮記·曲禮下》:“庶人曰死?!弊ⅲ骸八乐凿玻皲M也。”音義:“澌也,本又作",同,音賜,盡也。”《檀弓上》:“君子曰終,小人曰死?!弊ⅲ骸八乐凿玻伦錇榻K,消盡為澌?!币袅x:“澌也,本又作斯,音賜。下同。”這個辨析很重要,可見“終”“澌”的詞義不同,“澌”強調(diào)消盡,這就跟“斯”的“分析,分開”的意思緊密相連。所謂“消盡”,是指物體的各細小部分一點點地離開物體,最后導致該物體消失。
孫玉文: 《漢語變調(diào)構詞考辨》,北京: 商務印書館,2015年,第809頁。
可見,在古人的觀念中,“死”是一種逐漸消耗殆盡的過程。陳劍提到古人早已有“假死”的概念,并舉出不少例證。
陳劍: 《“備子之責”與“唐取婦好”》,《第四屆國際漢學會議論文集: 出土材料與新視野》。
例(6)至例(9)中的“死”,是說婦好分娩后“”,“大"”,接下來“死”?!啊薄按?”都是不好之事,此處的“死”既有可能指真正的“死亡”,也可能是指“假死”(如陷入昏迷狀態(tài))。前舉例(5)中的“"”,應為“假死”“昏死”義。《合集》17106、17107所見命辭中貞問“某人允"(死)”的辭例,似有以下兩種理解: 一種理解是問卜“某人真的會死嗎”,蓋因某人已經(jīng)有死亡的征兆了(瀕死或陷入假死狀態(tài));另一種理解是在問卜“某人是不是真的死了”,這種情況下,商王可能認為此人只是“假死”,希望他能夠“死而復生”。
附帶一談,甲骨文中還有以下從“歺”“人”“爿”的字:小字類: 《懷特》1518歷間類: ()《甲》190+
花東類: 《花東》372
從辭例看,難以斷定此字應釋作“死”、“葬”、合文“疾死/死疾”抑或一個表示“病死”的字,此字還有待進一步研究。
金赫認為此字是“得病而死”的專字(《甲骨文“葬”字及其相關字的考釋》,世界漢字學第六屆年會,德國南部巴伐利亞州紐倫堡大學,2018年10月)。
2021年11月初稿
2024年1月改訂
附記: 本文構思過程中曾多次向鄔可晶先生請教,成文先后蒙張富海、陳劍、劉釗、方稚松、周忠兵、謝明文、蔣玉斌、葛亮、陳建新等先生批評指正,又蒙外審專家細心審閱,對他們的幫助表示衷心的感謝!
(責任編輯: 田穎、楊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