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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碾麥場的少年

        2024-12-26 00:00:00杜光輝
        萬松浦 2024年6期
        關(guān)鍵詞:麥場長庚麥垛

        文學(xué)是個鉤,能勾起人們記憶里的往事。人們再對這些往事進(jìn)行剖析,收獲感慨,像把一堆骨頭放到鍋里熬出膠質(zhì),這就是文學(xué)的真諦。

        文學(xué)離不開生活。離開生活的文字不是文學(xué),劉亮程的散文集《一個人的村莊》足以證明這個結(jié)論。臺燈的暈光籠罩的字里行間,浮現(xiàn)出他的家鄉(xiāng)黃沙梁。黃沙梁里有他的黑毛叫驢,有他餓死不離家的狗,有他溫柔慈祥的老母,有他生長莊稼的土地,哪一樣不是實實在在的生活?他的黃沙梁幻化成一根線,牽出沉浮在我腦海里的碾麥場,麥垛、麥稈、麥粒、公騾、母馬、碌碡、木杈,還有操持這些農(nóng)具掙扎的壯男人、老婆娘、新媳婦、小伙子、大姑娘、還能干活的老人、剛能干活的少年。

        三年前,學(xué)校停課,十四歲的我灰頭土臉地朝村子里走去,經(jīng)過碾麥場時,剛好遇到生產(chǎn)隊隊長長庚爺,問我咋把課本夾回來了。我說學(xué)校停課了,讓我們鬧革命。長庚爺說,鬧他娘的腳后跟,把書擱到樹下邊,抖場去,按半個男勞給你記工分。

        我走到老槐樹下,擱下書,掂著木杈朝場面子走去,身后傳來長庚爺?shù)脑捳Z,騾駒子長成了,該上套了!

        十四歲的我,覺得前途還在天邊晃蕩,與我沒有太大的關(guān)系,人家叫回生產(chǎn)隊就回生產(chǎn)隊,叫干活就干活。話說回來,不回生產(chǎn)隊回哪兒,不干活干啥?總不能當(dāng)懶漢二流子,誰家的姑娘肯嫁懶漢二流子?

        就這樣,我被當(dāng)作“騾駒子”塞進(jìn)了人民公社生產(chǎn)隊的馬車?yán)铩?/p>

        一個麥?zhǔn)占具^去了,又一個麥?zhǔn)占具^去了。我家的椿樹一個月一個樣地朝上長,我的個子也一個月一個樣地朝上躥;我家的豬一天一天朝肥里長,我的肩膀也一天一天朝寬里長;我家的母雞一天一個蛋地下,我的歲數(shù)也一天一天地長,不覺間長到十六歲。

        生產(chǎn)隊每年都要種些大麥,大麥比小麥早熟一二十天,把大麥?zhǔn)崭盍耍训乩缌?,把麥根揀干凈,耙得平平展展,澆上水,用碌碡碾實。我們把這個過程叫光場,光好的場叫場面子。

        麥子熟透了,只要腿能走胳膊能掄的人,都被趕到麥地里,搶收,文學(xué)語言叫“龍口奪食”。

        這幾天,關(guān)中平原上全是光脊梁的男人,焦灼的太陽烤著他們被汗水浸洇得油亮發(fā)光的脊梁,不敢抬頭地?fù)]舞著鐮刀;女人,襯衣被汗水浸濕,貼在脊背上,再被太陽烤干,就有白云飄到上邊,也是不敢抬頭地?fù)]舞著鐮刀。我混在割麥的人群中,屁股撅得老高,左手抓住一把麥稈,右手的鐮刀伸過去,隨著沙的細(xì)響,一把麥稈就被割下來。整整一個上午,整整一個下午,重復(fù)著這個單調(diào)的動作。腰疼得實在受不了了,剛抬起身子,試圖讓脊梁伸展一下,立即聽到長庚爺?shù)暮鹆R,驢日你先人,不抓緊把麥子收到場里,糟蹋了一季莊稼,吃屎都沒人給你們 !

        他是吼罵所有挺直腰桿的人。

        割麥這幾天,他像個瘋子樣一陣跟著一陣地吼罵。沒人和他置氣,莊稼到了這當(dāng)口,要是來不及收到場里,刮上一場風(fēng),下上一場雨,麥粒不是脫落就是發(fā)芽,莊稼人的嘴就吊到黃粱上了。

        吃過夜飯,我覺得有火在脊背上、胳膊上燃燒,摸到一個挨一個的火泡,鉆心疼。母親心痛地說日頭太毒,曬出了火泡。她把煤油燈點著,把針在燈焰上烤了,在火泡上扎,扎一下我哆嗦一下,火泡流出的膿水,把一個手帕洇得精濕。第二天清早,破了的火泡成了一層蔫皮,用手一搓,搓下皮屑。我豁然有了感慨,老師在課堂上講的那些無限多的美好,像皮屑樣在我的認(rèn)知里褪去,留下殘酷又堅硬的現(xiàn)實。

        母親帶著我找到長庚爺。長庚爺說,才套進(jìn)車?yán)锏尿咇x子,還能不挨幾下鞭子?堅持把這季麥子割完,就曬不出泡了。

        田間土路上,無數(shù)的馬車星星點點地散布在八百里平原上,車上載著兩三丈高的麥捆子,搖搖晃晃地朝碾麥場掙扎。牲畜蹄子的踩踏、車輪的滾動及割麥?zhǔn)幤鸬膲m土,使得整個平原“霧氣茫茫”。還有散落在平原上的碾麥場,不到一兩里就有一個,星羅棋布。隨著一輛一輛拉著麥棵兒的馬車駛?cè)?,麥垛像春雨后的筍子,長高了,三四天工夫,無數(shù)個麥垛聳立在平原上。摞麥垛的人絕對是莊稼行里最厲害的把式。麥子收到場里,要到八月十五前后才能碾完,中間不知下多少場雨,要是雨水流到垛子里,一個垛子幾萬斤麥子就完了。

        一輛重載的馬車過來了,車夫用兩股鋼叉挑起麥捆朝垛上扔,必須扔到摞垛人的腳前,使其伸手就可以拿到。高手車夫和高手摞垛人配合得非常默契,車夫把麥捆扔到摞垛人的鼻子跟前,摞垛人順著麥捆下落的力量,就勢把麥捆放在合適位置上,節(jié)省許多力氣。摞麥垛還不能走動,腳踏一下就是一個窩,下雨窩里會積水,毀了麥垛。這個時候,摞麥垛的人就是生產(chǎn)隊里的皇上,誰都得把他捧到天上,就是長庚爺跑過來,也得用柔得不能再柔的語氣說,天保,累了就歇會兒,不要把人掙日塌啦。

        這個我叫哥的漢子回答,這是啥時候,有屁都沒工夫放,哪敢歇一會兒。

        長庚爺說,你給咱好好摞,我在原來工分的基礎(chǔ)上,再給你加十分工,咱不能虧待給生產(chǎn)隊做貢獻(xiàn)的人。

        天保哥雙手抱拳對著長庚爺晃了一下,學(xué)著秦腔里的腔調(diào)說,謝主隆恩!

        摞垛人一站到麥垛上就不能下來,必須堅持到把麥捆摞完。尿憋了,就對著麥垛下邊的人喊,我要尿尿啦,都趔開,尿到誰身上誰倒霉!隨之,就褪下褲衩對著垛下的人澆,澆上了就收獲幾聲咒罵,自己在得意中嘿嘿地笑。有時尿前對著垛下的婆娘們喊,我要尿尿啦,都把身子轉(zhuǎn)過去。沒嫁人的姑娘、剛過門的媳婦都把身子轉(zhuǎn)過去。那些老婆娘對著摞垛人喊,老娘大江大河都蹚過,還在乎你那小蘿卜頭,你崽娃子下來,看老娘敢不敢把你的蘿卜頭擰下來!

        摞麥場上暴起的罵仗,沒有生氣,只是快活,展示的是鄉(xiāng)村風(fēng)俗圖。

        馬車不可能一輛挨著一輛地趕到麥垛跟前,沒有馬車的時候,天保哥就吼起秦腔:

        王朝傳來馬漢稟,他言說公主到府中。我這里上前去忙跪定,王朝馬漢喊一聲。莫呼威你往后退,相爺把話說明白。見公主不比同僚輩,驚動鳳駕理有虧。猛想起當(dāng)年考文會,包拯應(yīng)舉中高魁。披紅插花游宮內(nèi),國母笑咱面貌黑。頭戴黑,身穿黑,渾身上下一錠墨。黑人黑相黑無比,馬蹄印長在頂門額。三宮主母有恩惠,她賜我紅綾遮面額。叫王朝與爺把紅綾取,三尺紅綾遮面額……

        這個時候,平原上又喧起一片秦腔的吼唱,此起彼伏,熱鬧了天,熱鬧了地,熱鬧的天地間又摻雜著叫驢二馬子的嘶鳴,不敢說是黃鐘大呂,絕對蓋過人的吼唱。

        我從這些吼唱中,感覺到那種大開大合、大起大落、天馬行空、屹立六合的氣魄,感受到高原男人頂天立地的豪邁。

        到了中年,我到南方的一個城市,當(dāng)?shù)氐奈挠颜埼衣爲(wèi)?,離我們不遠(yuǎn)的地方坐著男女各一,彈著一個叫“阮”的樂器,捏著嗓子哼哼唧唧地吟唱。戲畢,朋友問我,怎樣?我說,我自小聽?wèi)T了關(guān)中秦腔的吼唱,審美意識已經(jīng)定型。下來的話就不說了,說了就是地域歧視了。朋友說,理解,你們秦地,天闊地廣,溝溝壑壑,兩個人隔條溝可以對話,要見面就得下溝上溝,沒有一天時間難得會面,養(yǎng)成了高喉嚨大嗓子,唱戲也是拼盡全力氣。我們南方,地窄人稠,壓低聲音說話都能被別人聽見,養(yǎng)成了細(xì)著嗓子說話的習(xí)慣,唱的戲也纏纏綿綿、細(xì)細(xì)弱弱。這就是一方天地養(yǎng)一方人,一方天地養(yǎng)一方文化。

        這些秦腔唱詞,歌頌的全是仁義禮智信、忠勇剛烈、親善孝悌,都是忠臣良將、節(jié)婦烈女。我到了中年,在一家大學(xué)教授文藝心理學(xué)課,認(rèn)為童年(少年)接受的文化是人的母本文化,以后接受的文化都是母本文化的延伸。一個民族的文化發(fā)展也是這樣,現(xiàn)在的市場經(jīng)濟文化,誠信、契約,哪一樣不是傳統(tǒng)文化的延伸?

        麥子割完了,運到場里了,接下來就是兵分四路,碾場、交公糧、耕地、種秋。一個環(huán)節(jié)套一個環(huán)節(jié),哪個環(huán)節(jié)都不敢缺失。

        入夜時分,月亮出來了,星星出來了,夜風(fēng)吹來了,沒結(jié)婚的小伙子從家里出來了,沒有婆娘的老光棍從家里出來了,有婆娘沒有力氣給婆娘制造快樂的老男人出來了,都肩上搭條被子,朝碾麥場走去。到了場面子上,抱上一捆麥秸,鋪到有風(fēng)的地上,把被子鋪在麥秸上,脫鞋當(dāng)枕頭,就地一骨碌,肚皮朝上地歇息掙扎了一天的身子。

        長庚爺把幾件木犁搬到碾麥場旁的地頭,走到場面子外的老槐樹下,把煙鍋塞進(jìn)旱煙包里,挖一下,指頭在煙鍋里壓一下,又挖一下,指頭又在煙鍋里壓一下,連著挖了四五下,把煙嘴噙在嘴里,用磁鐵在火鐮上敲,敲一下,火鐮上迸出一片火星,又敲一下,火鐮上又迸出一片火星,敲過四五下,火星點燃硝棉,又用硝棉點燃火紙卷,輕輕一吹,火紙卷頂端冒出一顆豆大的火焰,點著煙鍋里的旱煙末,吸開。老槐樹下的夜色里就有了一閃一閃的亮點,還傳來了吐唾沫的呸呸聲。抽過三四鍋后,時間過了二十多分鐘,他把煙袋朝煙桿上纏了,手撐著地站起來,晃了幾下才站穩(wěn)身子朝我們走來,吼,都起來,拉犁耕地,六個人一張犁,啥時候把這幾畝地耕完啥時候睡覺。

        我坐起身子,弱著聲音問,隊里的牲口都閑著,讓人拉犁?

        長庚爺說,牲口勞了一天,夜里再干活,撐不下來。

        天保哥說,牲口勞了一天,夜里再勞就受不下來。人也勞了一天,夜里再勞就能受下來?

        長庚爺說,我知道人勞了一天,夜里再勞也受不下來。不勞咋辦,秋莊稼種不到地里,餓死你驢日的!

        長庚爺?shù)脑掃€沒有說完,掛在老槐樹上的那片鋼板響了起來,暴起生產(chǎn)小組長的吼喊,所有的男勞女勞,十三歲以上的半勞,都到場面子上集合,拉犁耕地,男勞不到扣三天的工分,女勞不到扣兩天的工分,半勞不到扣一天的工分。

        夜色朦朧,似乎能看清遠(yuǎn)方的秦嶺,也似乎只能看到起伏的輪廓;近處的馬路,馬路兩邊的樹木,還有割去麥子變得空曠的田野,都被蒙了一層霧氣;夜氣不急不緩地流淌,裹挾著碾麥場的氣息,吸進(jìn)鼻孔有種焦灼的干痛;夜鳥從夜空飛過,不知從哪里飛來,要飛到哪里去;蛐蛐在夜色里鳴叫,它們白天睡覺夜里鳴叫。割了麥子又澆過水的地邊,擺放著七張木犁。長庚爺按每張犁三男三女、老少搭配,再配一個資深老農(nóng)扶犁,掙掙扎扎向地里開拔。我和天保哥拉一張犁,天保哥給扶犁的說,把犁頭扎淺些,讓弟兄們省點力氣。不知天保哥的話被長庚爺聽到了,還是他早就知道拉犁人的伎倆,長庚爺沖著扶犁的人吼,把犁頭扎深些,咱哄了地皮,地里打不下莊稼,全村人都得餓肚子……

        天保哥不吭氣了,扶犁的人把木犁的后把抬起,犁頭就扎深了,我們明顯感覺肩上的麻繩勒緊了。

        天上有月光,有星光,不遠(yuǎn)不近的工廠上空籠罩著暈光,那是眾多燈光的聚合。拉犁的男人都光著脊梁,熱汗在月光、星光的映照下,閃耀著油亮的光。婦女們不能脫衣,能看到她們的衣服被汗水粘貼在脊背上。蛐蛐的鳴叫聲中,有了人們很粗的喘氣聲,四十多個人的喘氣聲匯聚在一起,像俺音樂老師彈的風(fēng)琴。

        長庚爺走到我跟前,要過我肩上的麻繩,說,你給咱唱點啥,熱鬧了就不顯得累了。

        我問,唱啥呢?

        長庚爺說,唱你們老師教的。

        我說,我給咱唱個美國歌曲《老人河》。

        我干咳幾聲,把嗓子清理了,就唱起來:

        黑人勞動在密西西比河上,黑人勞動白人來享樂,黑人工作到死不得休息。從早推船直到太陽落,白人工頭多兇惡,切莫亂動招災(zāi)禍,彎下腰、低下頭,我拉起纖繩把船拖。讓我快快離開白人工頭,快快離開密西西比河。請你告訴我那個地方,我要渡過古老的約旦河……

        十五歲少年的嗓音,還沒有成人漢子的粗獷,但有了粗獷的成分;還沒有擺脫少年的稚氣,但稚氣已經(jīng)減弱。

        我一遍一遍地唱,他們在我的歌聲中拉著木犁,一步一步地掙扎。

        下雨了,這雨下得太及時了,割了麥子的地畝就不用澆水了,犁了就可以種秋。下了雨的地里泥濘,人不能下地干活。場不能攤了,場上的勞力歇下了,生產(chǎn)隊的社員都囚在家里睡覺。

        趁這個工夫,我跑到學(xué)校找政治老師。我接過他遞的毛巾,擦了頭上的雨水汗水,坐在他對面,給他說了麥?zhǔn)占巨r(nóng)民的苦累。

        他說,任何國家、任何社會制度,要消滅體力勞動的繁重,必須實現(xiàn)機械化,這是唯一的出路。如果我們實現(xiàn)了機械化,用聯(lián)合收割機收割麥子,脫粒后用汽車?yán)?,再用拖拉機耕地,用播種機播種,現(xiàn)在的體力勞動就全被機械化代替了。他還給我講,實現(xiàn)機械化的前提是科學(xué)技術(shù),科學(xué)技術(shù)的基礎(chǔ)是基礎(chǔ)教育。他又說,人應(yīng)在不同的年齡段做不同的事情:少年時上學(xué),成年時干活,老年時休息。人到了成年以后不是不能上學(xué),但學(xué)習(xí)的效率比少年時差遠(yuǎn)了。你們這代人在需要讀書的年齡不能讀書,即使以后繼續(xù)讀書,也難以補救……

        他從床下拉出一個箱子,找出一本書遞給我,是法國人保爾·芒圖寫的《十八世紀(jì)產(chǎn)業(yè)革命》。他說,這本書講了十八世紀(jì)歐洲工業(yè)革命與資產(chǎn)階級形成的關(guān)系,你讀后可能會有收獲。

        我只讀到初中二年級,能讀懂這么高深的學(xué)問?

        他說,你可能有些地方讀不懂,遇到讀不懂的地方就來找我,我給你解釋。

        長庚爺不是每天晚上都讓我們拉犁,拉上兩個晚上讓我們歇息一個晚上。通常都是后晌收工時,長庚爺站在我們面前,把胸脯挺得老高,把薄得像馬糞紙樣的肚皮鼓起來,像古時候的皇帝宣布大赦犯人樣把脖子抻得老長,可著喉嚨吼,今黑不加班了,早早洗了上炕,使勁地?fù)拍?,女人家這些日子也受了可憐,上頭吃不飽下頭也吃不飽。沒婆娘的把枕頭當(dāng)婆娘摟,練習(xí)以后咋著摟婆娘。

        天上還是有月亮,有月光;還是有星星,有星光;還是有場面子的電棒。月光、星光、電棒光覆蓋了碾麥場,無數(shù)的飛蛾在燈光里舞蹈,不時有舞者墜落到地面上,靈魂帶著滿足飛向它們向往的世界。麥場旁邊的田地里,有一個小胳膊粗的洞,洞的四周被磨得非常光滑,一只鼠頭從洞口伸出,兩個綠豆大的圓眼賊亮地四下窺視,確認(rèn)絕對安全了,才把身子鉆出洞。旁邊還有一個同樣的圓洞,同樣有只鼠頭從洞口伸出,兩個綠豆大的圓眼同樣地四下窺視,同樣確認(rèn)絕對安全了,才把身子鉆出洞。于是,一只老鼠在前邊跑,另一只老鼠在后邊追,跑到距離我們不遠(yuǎn)不近的黑影處,做雙鼠疊羅漢的雜技。我想起麥?zhǔn)涨胺庞车碾娪啊段覀兇謇锏哪贻p人》,老秀才講年輕人談戀愛時說,談戀愛就是女的在前邊跑,男的在后邊追,追上了就成了。不知道是人跟著鼠學(xué)會了談戀愛,還是鼠跟著人學(xué)會了談戀愛。

        天保哥也在看老鼠的戀愛,看得有了感慨,說,連那些不到四兩重的小生靈都知道弄那事情,咱都二十八九了,連女人的手都沒摸過,你說這世事公道不公道?

        長庚爺說,人是知羞不知足,明事暗做;畜生是知足不知羞,想做就做。人知道顧臉,畜生只圖受活。

        我對老鼠那事不感興趣,或許我還不到感興趣的年齡,但對長庚爺?shù)亩信d趣,說,長庚爺,拉一段?

        長庚爺說,二胡還在工具房里。

        工具房就蓋在碾麥場邊,用來堆放碾麥場用的工具。我跑著取來二胡,雙手遞給長庚爺。他掂著二胡,走到一個麥秸垛跟前,攀上去,雙腿盤坐,把二胡的弦調(diào)好,問,想聽啥?

        天保哥說,你拉啥俺聽啥,吃屎的還能把屙屎的強???

        二胡的旋律從麥秸垛上飄逸出來。長庚爺剛拉出一個旋律時,我就聽出是《江河水》。旋律激昂悲憤,纏綿悱惻,如泣如訴,凄愴哀怨。這個曲子敘說的是在舊社會,有一對恩愛夫妻,丈夫被官府抓去服勞役,遭到百般虐待,死于外鄉(xiāng)。妻子聞訊,悲憤欲絕,來到當(dāng)時送別丈夫的江邊遙祭,對著滔滔江水,號啕痛哭,用血和淚控訴舊社會的滔天罪惡。我聽著旋律,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一個婦女哭著、喊著,瘋了似的沖向江邊……

        二胡的聲音戛然而止,這支曲子拉完了。二胡還豎在長庚爺左腿上,他左手還扶著二胡桿子,右手還握著弓子,身子還微微前傾,拉的姿勢沒有變動,還沉浸在曲子的情感里。過了好幾分鐘,他才感慨地說,拿起二胡就想拉這支曲子,拉了心里又難受,不知道圖啥哩?

        我說,俺音樂老師說這是藝術(shù)感染力。

        天保哥說,你老師懂得挨 舒坦,公家月月給她發(fā)工資、發(fā)糧票,她吃喝不愁,就知道享受。讓她像咱村的婆娘那樣,在生產(chǎn)隊干上幾年,看她還說不說感染力了。

        長庚爺不拉二胡了,我們不好意思讓他再拉了,他拉了心里恓惶,我們聽了心里凄然,日子過得苦,再加上曲子的苦,苦膽里加黃連,苦上加苦,找點不苦的話題,或許把心里的苦稀釋一些。我沒話找話地問,長庚爺,你把二胡拉得那么好,懂不懂哆、來、咪、發(fā)那些音符?

        長庚爺說,啥哆、來、咪、發(fā)?

        我說,俺老師說了,要學(xué)習(xí)樂器、唱歌,必須懂得音符;要是學(xué)習(xí)高級樂器,還得懂五線譜。

        天保哥說,我就說你老師懂得挨 舒坦,長庚爺不懂得哆、來、咪、發(fā),照樣把二胡拉得好聽。你老師懂得音符,咋就拉不出這么好聽的二胡?

        我心里對他惡心俺老師不滿,就反擊他,你找不下媳婦拿俺老師出啥氣哩,俺老師又沒擋你娶媳婦。

        長庚爺說話了,我還沒娶媳婦的那些年,一到冬里村里就來說書的瞎子,夜里給鄉(xiāng)黨們說書,各家各戶湊錢給他。他就跟我睡一個熱炕,在俺家吃飯。俺爸看他可憐,把自己的老羊皮襖給了他;俺媽頓頓給他做好吃的,還專門到集上割了一斤大肉給他包餃子。俺爸跟我說,人不是活得實在沒辦法了,誰愿意在外漂泊。人還是要行善哩,人行了善老天爺看著哩。夜里睡覺的時候,我把最熱的炕頭讓他睡,把僅有的那床破被子給他蓋,把他當(dāng)長輩樣伺候。下雪天氣,不能上地干活,他就教我二胡,教的是宮、商、角、徵、羽。他給我說,二胡拉的是旁人的曲子,實際拉的是自己的苦樂,自己的苦樂越濃、越稠、越厚實,拉出的曲子人們越愿意聽。

        開春了,那個瞎子要走了,臨走時要把這把二胡給我留下。我堅決不收,說你就靠這把二胡掙飯吃,留給我了你拿啥掙飯吃?他說,我走了,你要繼續(xù)練習(xí),你沒有二胡靠什么練?這把二胡是我?guī)煾祩鹘o我的,我傳給你,也算我盡了師傅的道分。我牽著他的竹竿,把他送出去二十多里,臨別的時候,我跪在他面前說,師傅,我給你磕頭了!

        好多年以后,我走上文學(xué)創(chuàng)作道路,時?;貞涢L庚爺在碾麥場的那個夜晚的話。從事藝術(shù)創(chuàng)作,最基本的條件就是生活的厚實、情感的飽滿,缺了這兩樣,所謂的藝術(shù)就是在沙灘上蓋摩天大樓。

        長庚爺面前放著一個馬蹄表,時間剛到十點半,他就跟我們喊,十點半了,睡覺,明天還要早早起來攤場。

        東天剛剛破曉,估計長庚爺?shù)鸟R蹄表剛到六點,他就從麥秸窩里爬起來,在我們屁股上踢,還吼,起來,攤場。

        我們極不情愿地爬起來,揉著迷迷糊糊的眼睛,朝麥場邊走去。天保哥邊走邊嘟囔,舊社會有個周扒皮,新社會有個扒皮杜。

        長庚爺沖著他吼,我不扒你的皮,你就分不到麥子,還想娶媳婦,老母豬都不跟你,老母豬也要吃要喝要過日子。

        碾麥場外邊,站著一排溜老光棍、小光棍。我們迎著東天的乳白,褪下褲衩,晨風(fēng)吹拂著那個堅硬如鐵樣的家伙,二三十股淡黃色的激流對著松軟的土地沖去,蕩起淡淡的尿臊味。天保哥說, 硬一泡尿。長庚爺說,男人的倔勁也就那點膿水,那點膿水放出去了,人就癱下了。

        這個時候,掛在老槐樹上的鋼板敲響了。

        攤場的男勞女勞開始了一天的活路。

        天保哥爬到麥垛上邊,準(zhǔn)備扔麥捆,莊稼人把這叫拆垛。拆垛很有講究,拆到半截不需要再拆就要停住,下雨還不能淋到麥垛里。天保哥把麥捆一個一個朝下扔,人們蜂擁到麥垛下面,把麥捆朝場面上拖。天保哥故意把麥捆朝那些半老不小的婆娘身上砸,挨了砸的婆娘就對天保哥吼,驢日的天保,還指望老娘給你說媳婦,老娘給你說個老母豬。

        旁邊有個男人吼唱起來,瞎老漢養(yǎng)了三個好女子,大女子是個麻子臉,二女子是個臉麻子,只有三女子長得好,臉上長滿黑芝麻。

        天保哥對著人家喊,我不嫌人家臉上長黑芝麻,咱圖人家給咱生娃娃,麻子臉擋不住生娃娃。

        攤場也有講究,先把綁麥捆的腰子解開。腰子就是綁麥捆時,用兩把麥稈頭對頭地綁到一塊,才能夠綁麥捆的長度。把腰子綁的疙瘩抖開,麥捆的麥穗朝上豎在場面上,太陽能直接曬到麥穗上。

        場攤完了,太陽升得老高了,攤場的勞力才能回家吃飯。村子被無數(shù)老樹覆蓋,這個時候,樹梢上騰升起一縷一縷炊煙,云集在村子上空——沒有風(fēng)的時候,經(jīng)久不散;這個時候,村里就彌蕩著濃稠的柴煙味,這就是人間煙火味。有狗在村街上做游戲,裝模作樣地?fù)湟?、吠叫,哪個莊稼院里喧起喚狗回家的聲,立即有條狗離開它的玩伴,箭樣地向家里射去。動作快的人家,剛剛放下飯碗;動作慢的人家,剛剛端上飯碗。老槐樹上的鋼板又被敲響,其聲用黃鐘大呂、震天撼地形容絕不過分。不大工夫,男勞女勞都到了場面子上。

        大約十點鐘,碾場開始了,五六個高騾子大馬拉著五六個石碌碡,在五六個車夫的吆喝下,開始了碾場。車夫們站在齊腰高的麥稈里,揮舞著鞭子,吼著“駕,駕……”的聲音,驅(qū)趕著騾馬拉著千斤碌碡在麥稈上滾動。豎起的麥穗拍打著騾子和馬的前檔,牲口的鐵蹄和碌碡的滾動蕩起麥稈上的土塵,飄逸在碾麥場的上空。被暴曬過的麥粒本來就企圖破殼而出,這會兒被碌碡碾過,順理成章地宣布了獨立。暴曬過的麥稈被碌碡碾得粉身碎骨,發(fā)出嘎巴嘎巴的脆響。車夫吆喝著騾馬在前邊碾,我們用木杈在后邊翻。車夫的吆喝聲、騾馬的嘶鳴聲、麥稈被碌碡碾過時的爆裂聲、長庚爺督促干活的吼罵聲,交織在一塊,構(gòu)成了關(guān)中平原碾麥場的農(nóng)家樂。

        突然,一匹牲口停下來,叉開后腿。莊稼人一看它的姿勢,就知道它要屙屎還是尿尿。如果是屙屎,人們就不急,把屎揀出來就行。要是尿尿就不得了,一泡尿澆下,會淋濕十多斤麥子。眼亮腿快的人就跑到麥場外邊,拿來事前預(yù)備好的鐵桶接尿。二馬子公騾子尿的時候,腿襠里的家伙射出淡黃色的尿液。尿畢,卸去重負(fù)似的吼叫兩聲,又開始它的苦累生涯。母騾子母馬尿的時候,同樣叉開后腿,尾巴翹起噴出尿液,介于直射和散射之間,接尿的鐵桶必須放在恰當(dāng)?shù)奈恢茫拍馨涯蛞航拥酵袄?,但多少要灑到外邊一些。長庚爺拿著簸箕和掃把跑過來,把灑上尿的麥子弄起來,洗凈,單獨曬。

        有的婆娘上衣別具一格,左胸上寫著“日”,右胸上寫著“本”,再下邊寫著“尿素”,背后寫著“株式會社”。這些人都是生產(chǎn)隊領(lǐng)導(dǎo)的婆娘,社員們把這些衣服叫“領(lǐng)導(dǎo)婆娘服”。唯獨長庚爺?shù)钠拍餂]有這種衣服。

        碾過后翻場,翻過的麥秸還要曬半個時辰,再碾第二遍。這時候,勞力們都跑到老槐樹下,男的臉朝上一躺,閉上眼睛。早有十幾個老婆娘,抱著要吃奶的孫子孫女等在那里,孩子看到汗流浹背的親娘,抑制不住爆發(fā)的激動,“哇”地號哭起來。娃的親娘就趕忙朝跟前跑,邊跑邊叫,我娃甭哭,娘來了,邊說邊解扣子,跑到娃跟前,扣子也解開了,迫不及待地把孩子朝奶頭跟前抱,孩子也急急火火地把嘴朝奶頭跟前伸。娘對孩子的親,孩子對娘的親,在哺乳的過程中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出來。婆娘低著頭,看著孩子的小嘴一下一下地吸吮,身里身外都盈滿滿足和幸福,根本顧及不到身邊還有那么多的男人。

        到了中年,我在網(wǎng)上看到一些人抨擊在公共場所哺乳的母親,說是不文明。我不贊成這個觀點,在母親眼里,全世界都與她們無關(guān),孩子就是她們的世界,她們心中只想著不讓孩子挨餓,哪能顧及周圍的目光。我們這些農(nóng)村出身的人,哪一個不是在這種環(huán)境里吸吮母親的乳汁?

        長庚爺跑過來,拿著一張報紙跟我說,你把這張報紙念念,上頭說念了就多給咱們批化肥。

        我接過報紙,看了日期,說這是兩個月前的報紙。

        長庚爺說,咱不管它是幾個月前的,反正把它念了。

        我把《十八世紀(jì)產(chǎn)業(yè)革命》這本書看了三十多頁,有的地方能看懂,有的似懂非懂,有的根本不懂。我把不懂的地方折起來,生產(chǎn)隊里不忙的時候找老師請教。這陣,剛讀了兩頁,就讓我念報紙,我心里有抵觸,又不敢表示——得罪了隊長,以后凈給我派出大力不掙工分的倒霉活,吃虧的還是自己。

        我接過報紙,清了嗓子,念得很認(rèn)真,標(biāo)點符號的停頓時間都不敢馬虎。大半張報紙,念了十多分鐘才念不到十分之一。長庚爺朝場面子上看一眼,朝我看一眼,又朝場面子上看,估計他覺得該碾第二遍場了。終于,他憋不住了,跟我說,過去你文軒哥念報紙,一小會兒就念完了,你咋念了這半天都沒念完?

        我辯解,我一字一句地念,連標(biāo)點符號都不敢錯過。

        他看著我,我覺得他滿肚子的不滿又說不出來。

        天保哥跑過來,對著我的耳朵說了幾句,我恍然大悟,原來我才是傻得不透氣的生瓜蛋子。我的目光立即跳到最后兩句話,念完,給長庚爺說,念完了。

        長庚爺?shù)哪樕D(zhuǎn)晴了,宣布:接下來開始搞生產(chǎn),咱什么也不耽誤。

        碌碡碾過第二道后,就不是翻場了,是抖場,用木杈把麥秸挑起來,抖,把麥粒抖下去。男勞用很大的木杈車把抖過的麥秸推到麥場邊,場面上只剩下麥粒,把麥粒用推板推到一塊,這道場就算碾過了。

        長庚爺又吼,再攤一場,今天這么好的日頭,攤兩場絕對沒抹搭。

        天保哥又爬到麥垛上邊了,一個一個的麥捆扔下來,新一輪的罵戰(zhàn)開始了……

        我們村的莊稼地,夾在一個大工廠中間。村子北邊是工廠,比我們二十個村子都大,我們稱它為廠區(qū)。村子南邊有幾十棟家屬樓,住著這個廠的工人和他們的婆娘、娃娃,還有商店、飯館,我們稱它為生活區(qū)。一條柏油馬路從我們碾麥場跟前經(jīng)過,過往上班下班的工人,還過往開進(jìn)開出工廠的汽車。

        長庚爺?shù)鸟R蹄表的時針分針剛指向七點半,公路上就有了上班的工人,他們從生活區(qū)出發(fā),朝廠區(qū)奔去。男的大都騎著加重“飛鴿”“永久”,女的大都騎著輕便“鳳凰”。年輕工人頭上抹了發(fā)蠟發(fā)油,在晨光的照耀下發(fā)出油潤的光,蒼蠅爬上去都能摔斷胯骨。女的上身是花襯衣,下身是長裙子,像一只只鳳凰從我們身邊飛過。天保哥看得入神,自言自語,不知好過了哪個驢日的!

        長庚爺見他停下了活,就吼,你管人家好過哪個驢日的,反正好過不到你這個驢日的,抓緊干活!

        到了下午六點,太陽還有老高,我們正在抖場,距離收工的時間還早,只有把場抖完,把麥粒收了,才能收工。這時候,工人們都騎著自行車從廠區(qū)出來,經(jīng)過碾麥場旁的公路,朝生活區(qū)駛?cè)ァL毂8缬滞O禄钹洁?,早上咱都干了一晌活,人家才上班;后晌咱要干到天黑,人家早早就下班了?/p>

        長庚爺又沖著他吼,生就的老鼠命,還不想打地洞。

        天保不服氣地頂嘴,不公道還不讓人說。

        我突然想起老師課堂上講的,萌生出炫耀的沖動,說,這是三大差別,全中國都一樣。

        長庚爺見我也停了活,朝著我吼,差別你娘的腳后跟,抖場!生產(chǎn)搞不上去,哪個村的女娃都不會跟你們,差別更大。

        入夜了,第二場麥子碾過了,麥秸收拾了,麥粒歸堆了。歸堆的麥粒還有帶殼的,莊稼人稱為麥魚。要把麥魚從麥粒中清除出去,就要揚場,讓風(fēng)把帶殼的麥粒吹出去,留下的才是好麥粒。

        揚場是莊稼行道里的高端技術(shù),揚場的人要準(zhǔn)確地判斷風(fēng)的來處,把麥粒對著風(fēng)口揚起。還要有一個清麥魚的人。麥粒從高空落下來,好麥粒重,先落到地面,麥魚輕,后落到地面,浮在好麥粒上邊,要用大又柔軟的竹掃把把麥魚從麥堆上掠去。

        這個活路,都是天保哥揚場,長庚爺清麥魚。

        天保哥赤裸著上身,只穿一件褲衩,攥著木锨,在兩千瓦電棒的光亮下,小臂肌、大臂肌、胸肌、背肌、腹肌、大腿肌、小腿肌,隨著揚場動作做著有規(guī)律的延伸、收縮,肌膚被汗水滋潤,煥發(fā)著水光,在燈光里時隱時現(xiàn)地閃爍。他雙腿站成弓形,把木锨從麥堆的邊沿插進(jìn),迎著風(fēng)口高高揚起,酷像一個巨大的鯉魚躍出水面,在空中翻身。麥粒在下落的過程中,風(fēng)把夾雜在好麥粒中的麥魚吹到一邊,好麥粒落到揚過的麥堆上,還有漏網(wǎng)的麥魚,交給長庚爺收拾它們了。

        長庚爺戴著草帽,也赤裸上身,只穿件短褲,燈光照在他身上,肌膚同樣被汗水滋潤著,但掩蓋不住衰老的痕跡,肌膚的皺褶里蘊含著歲月的滄桑。他攥著掃把,讓細(xì)竹枝恰到好處地從揚過的麥堆上掠過,把麥魚掃到一邊。

        麥堆旁的馬蹄表噌噌地響著,隨著時間的逝去,沒揚過的麥堆越來越小,揚過的麥堆越來越大。沒揚過的麥堆有雜色,揚過的麥粒個個飽滿,煥發(fā)著清一色的潤光,這是莊稼人審美意識中最喜歡的顏色。

        趁風(fēng)揚場是莊稼人的口頭語,風(fēng)不是什么時候都刮。有風(fēng)的時候,天保哥就得拼命揚,風(fēng)刮多長時間揚多長時間。風(fēng)一停下,他把木锨朝麥堆上一插,就地倒下,累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長庚爺坐在他旁邊,隔上一會兒,手朝空中舉一下,試探風(fēng)來了沒有。風(fēng)一來,長庚爺驚喜地吼叫一聲,風(fēng)來啦,一骨碌爬起來。天保哥也從地上爬起來,汗水在場面子上印出一個關(guān)中漢子的背影。

        過了子夜,麥場上睡覺的老少光棍們睡著了,麥子也揚完了。長庚爺自言自語地說,明天抓緊曬,曬上兩個日頭,趕快交公糧,爭取還是第一名!

        兩天后的下午,這場麥子徹底曬干了,頭幾場的麥子肯定交公糧。長庚爺捏起一個麥粒,在嘴里一咬,咯嘣一聲,說干透了,咱交了這些年公糧,從來沒有因為麥子沒干透打回來。他又不放心地捏起一顆麥粒,給我說,你年輕,牙口好,試試麥子曬透了沒有?

        麥包裝上了馬車,足足四千斤重。

        長庚爺跟天保哥說,今黑就把這車公糧送到糧站,牲口還要碾場犁地,抽不出來,你帶些婦女和半大娃,再給你配上兩個棒小伙子護轅,咱今年肯定又是第一名。

        是夜,我掂著一根麻繩,綁在這輛馬車上,掙扎在交公糧的路上。沉重的麻繩深深地勒進(jìn)我的肩胛,又一次勒出十六歲少年對未來的思考。如果這樣下去,天保哥的今天就是我十多年后的未來,長庚爺?shù)慕裉炀褪俏宜奈迨旰蟮奈磥?,他們是我人生的模本,我必須在茫茫無際的苦累中尋找自己的出路。

        (杜光輝,作家,現(xiàn)居海南三亞)

        責(zé)任編輯:呂月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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