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走近東營，迎面撲來的是兩片湖。若是沒有流水潺湲，沒有湖光水色，東營也就不是黃河三角洲濕地之城了。

偌大的湖水，波光瀲滟，水色壯美。它們的名字挺詩意，挺古典——清風(fēng)湖和明月湖，裝飾在城市的衣襟上，像大廈的兩顆熠熠發(fā)光的明珠。

其實，我并不喜歡湖，湖是水的墳?zāi)?，或說水的棲園，水的收容所，水變得安逸、倦慵，失去江河奔騰之勢，少了青春奮搏之力，當(dāng)然，也沒有理想和追求，是一片“止水”，是“老齡化”的水，有種滄桑感。但我眼前的湖水偉岸堅毅，氣質(zhì)優(yōu)美，而且具有野性美、生態(tài)美，給這座城市帶來靈性和詩意。

有黃河才有了東營，是母親河用乳汁奶大了東營，東營人愛黃河，愛水，他們打造森林濕地公園，城市綠道，生態(tài)廊道，河海相連，水系環(huán)繞，濕地相間，綠蔭棋布的優(yōu)美生態(tài)環(huán)境，都依靠水，離不開水。水是魂，是城市命脈，是水彰顯了濕地之城獨特的魅力。

東營實行“以水定城，以水定地，以水定人，以水定產(chǎn)”的戰(zhàn)略，把水資源當(dāng)成最大的剛性之事，大保護，大治理，建立海陸兼顧的生態(tài)保護架體。九曲黃河懷著亙古不變的熱情，戎馬倥傯，風(fēng)塵仆仆來到東營，為我們營造出最壯美、最完整、最年輕的濕地。

二十多年前，我曾采訪過這個城市，那時城市初建，一些“零配件”正待“安裝”設(shè)立，只有橫豎幾條寬闊的馬路，路兩旁的樹木都顯得年輕幼稚，幾座新建的大樓，零零落落矗立在空曠的大地上，陽光也沉默，街上行人稀少，樓房面對著荒野。這不是滔滔大河，不是偉岸深邃的山澗，既非奇峭，更無險巇，是荒荒原野粗糙平庸的湖水！是一種野性美。湖水的清芳，湖風(fēng)的迷醉，柳浪聞鶯幽靜野性的美。現(xiàn)在東營已是繁華豐隆的城市，最顯著的變化是水，這是座“水之城”，河湖相連，湖水映著藍天，水面浮動著樹影、樓影、云影。

藍綠交織，清新明亮，濕地在城中，城在濕地中。城區(qū)河流、湖泊、水庫、公園一體化，河流變成花木走廊。

水養(yǎng)著城，城蘊含著豐富的水，這是天賜之福地。我想，為什么大地上會有城市？為什么城市成為大部分人類棲居之地？為什么城市臨水而建？我無法描述這座城市的氣質(zhì)與性格，它胸懷博大而雄渾，沉穩(wěn)而莊嚴(yán)，溫暖而濕潤。它的物質(zhì)性、精神性、生態(tài)性高度統(tǒng)一和諧，令人嘆為觀止。

我坐下來，一群螞蟻排著隊，從我身邊路過，隊伍整齊，呈線狀，很有氣勢，只差“一二一”的號令了。

二

先說清風(fēng)湖。湖水來自廣利河，廣利河并不長，源自墾利區(qū)一個小鄉(xiāng)村，一洼水噴薄于荒野，潺潺流來，它沒有投奔黃河，憋著一口氣，朝東營奔去，一路水勢浩蕩。它蜿蜒流過田野和村鎮(zhèn)，一視同仁地傾進這片洼地。不走了，是累了嗎？或是目的地已到，該在這兒畫一個句號？水聲很快低沉下來，漸漸地從喃喃之語，變成了一片靜穆，形成一片野性的湖。湖岸垂柳堆翠，遠看如一團云煙繚繞，近看柳絲冉冉，如簾如幕。柳樹下是潔凈、柔軟、清涼的草毯，修剪得那么規(guī)矩、整齊，或坐、或躺，簡直像融進天鵝絨里，舒暢而愉快，生活的皺褶，塵世的煩惱，茫然而去，只感到自然美、詩性美，一種天上人間的夢幻。

游人很少，只有閑花野芳任性開放，失去了幸福熱烈的氛圍，失去了青年男女的引吭高歌，失去了孩子們追逐嬉鬧的童趣，只見三五老人臨水垂釣，湖中是大片大片的蘆葦，大片大片的菖蒲，還有大片大片的荇藻，豐裕茂密，初綻的蘆花，白茫茫的，給人一種蒼茫感。

清風(fēng)湖同樣不忘它的主題，既有人工之美，更富有自然之趣，水成為天地的一部分，水使天空布滿了魚，一群翔飛的鳥把自己的形象賦予了湖水。魚在飛，鳥在游。這里湖水比河水更純、更藍，使我想起法國作家巴什拉的話：“水給予世界一種柏拉圖式的莊嚴(yán)?！?/p>

清風(fēng)湖卻有野性的風(fēng)味，湖水中搖曳著不知名的水草，開著奇異的花，好像那花朵的生命也有節(jié)奏感。

這里的魚，野生野長，沒有人工放養(yǎng)，游魚嬉戲，禽鳥翔舞，黃昏時分，落暉夕照，真是“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美得令人心醉。

這里水面浩大，水質(zhì)清澈，一年四季有野鴨、海鷗、白鷺等鳥類聚集，它們在湖上蘆葦叢中棲息覓食，湖水是它們的家園——祥和、溫馨。每年入冬以后，來自西伯利亞的白天鵝就成群結(jié)隊地來到這里，自由自在地飛翔、漂游、戲水、覓食，安詳?shù)匦蒺B(yǎng)生息，這清風(fēng)湖，又是名副其實的“天鵝湖”。

水成為天地的一部分，水使天地布滿了魚。一種形象的共生把鳥給了深水，把魚給了星空。在這里，我察覺到明月湖和清風(fēng)湖那種內(nèi)在美，一種活躍的美。

我看到湖水中有靜穆奇異的美，有清晨溫潤清涼的氣質(zhì)。我被一種超然平淡的情緒所感動，清晨在湖畔散步，湖水仿佛睡眼惺忪，蒙蒙的霧靄罩在水面上，晨暉滲進水霧，粉紅得像朦朧詩，像新婚的洞房。一棵棵經(jīng)年的松、楊、柳像趨光的蛾蟲，努力地傾向太陽，驅(qū)向湖水。大團大團的云霧、水霧襲來，我們?nèi)缭趬糁?，遠方的田野在青灰的混沌中露出黃褐和青綠的顏色。

三

清風(fēng)湖中有一條彎彎曲曲的棧道，兩旁便是茂騰騰的蘆葦，風(fēng)一吹，蘆葦蕩波濤般地洶涌開來，大半個湖面成為蘆葦和菖蒲狂歡的舞臺。很靜，湖中沒有人劃船，棧道上沒有行人，一片寂天寞地。我和同伴踏上木板棧道，顫顫的，悠悠的，像踩在水中的小船上……這里散發(fā)著陽光的味道，水的腥味，草木的氣息，還有風(fēng)的味道。

已到初秋，蘆花綻白，荻花正盛，半湖翡翠，半湖白玉，美得令人陶醉，一些不知名的鳥，一邊飛翔一邊啼囀，一批鳥飛去，流逝在湖對岸蘆葦叢中，又一批鳥飛來，啼叫聲更清脆響亮。也有云雀，歌聲柔美嘹亮，從黎明就開始唱歌，一直到黃昏，歌聲不停，歌聲里飽含變幻多端的顫音，如華彩的舞曲……

這里的湖水清新透亮，使天上的云霞獲得新的生命。愛倫·坡在他的詩作中常把這種水比作沉重的水、沉睡的水、母性的水，現(xiàn)在想來，湖水比流動奔騰的江河更深邃，更憂郁，更富內(nèi)涵，是一種會吸收悲切苦難的水。

我們沿著棧道輕輕地行走，一不小心，卻驚動了蘆葦叢中的白鷺，它們鼓翅而飛?！耙恍邪樕锨嗵臁?，這江南的水禽在北國的天空畫了一條美麗的弧線，落在遠處的小島上，幾株柳樹伸出枝條熱情地接待了它們……

湖風(fēng)徐徐吹來，清涼沁人，夏日的炎熱漸漸淡去，水中植物仿佛也浸染了秋意。陽光從白云中旋出，瀉入湖水，水質(zhì)清澈明麗，水紋清晰地呈起伏狀，錯落有致，碎金閃爍，炫目耀眼……那水沉著、冷靜，映著藍天白云，連岸上的樹影也投下來，寵辱不驚，一水天真。

四

明月湖比清風(fēng)湖水面小一些，少了些自然野趣，多了些人文雅氣。

明月湖是人工湖，引來的是黃河水，但設(shè)計風(fēng)格不同，沒有江南湖泊園林的儒雅，卻有北國的豪放大氣；沒有曲徑通幽的逶迤，卻蘊含齊魯大地的風(fēng)骨。湖園合一，園水相依，水乳交融，既有詩情畫意的文脈，又有民俗民風(fēng)的古韻。清風(fēng)湖，明月湖，“爽借清風(fēng)明借月，動觀流水靜觀山”。湖水公園的建筑看起來是物質(zhì)的，實際上是精神的、文化的。水面廣闊，景色平淡天真、疏朗自然，以水為中心，又設(shè)回廊、樓閣、亭榭，種植草木花卉，一種閑適淡遠，一種雅逸平靜。

明月湖原是一片鹽堿凹地，東營借這一方洼地，取土深挖，形成一片湖泊，旱時采黃河水補水，雨季聚四方客水，一年四季，水滿欲溢，岸邊自然生長著蘆葦、菖蒲，卻也吸引了一些鳥類在此棲息，形成一道野性的風(fēng)景。湖中有亭榭，岸邊沙灘上有兒童樂園，有帳篷，有躺椅，也有售貨亭，呈現(xiàn)出一種休閑的散漫和自由。人的自然化，自然的人化，在這里得到淋漓盡致的體現(xiàn)。明月湖亭園的設(shè)計也展示了“城市與濕地”的主題，從生態(tài)、自然、文化的角度揭示城市與濕地的關(guān)系，實現(xiàn)了人與自然的和諧共處。

清風(fēng)湖、明月湖，像并蒂蓮開放在濕城，明艷亮麗。清風(fēng)明月，這源自唐詩宋詞中的詞匯，使古典與浪漫給這座濕地之城增添了幽雅的氣氛。那是雨天，我在朋友的陪同下游覽了明月湖，秋雨霏霏，湖面上氤氳著薄薄的霧靄，湖水更顯得迷離美麗。岸上的樹木都隱在雨霧中，綠意朦朧，蓊然如煙，這景致使人想起江南澤鄉(xiāng)的風(fēng)韻。

明月湖，雖水面不大，湖中卻有觀景臺、風(fēng)車陣、摸魚池、水舞疊韻等小建筑，精致優(yōu)美，風(fēng)姿綽約，這些景點都用木棧道連接起來，步步是景，步步有情。湖岸上是茂密的生態(tài)林帶，蕭蕭白楊，依依垂柳，刺槐、紫穗槐、榆樹、椿樹，還有美國的火炬松，各顯姿色。

明月湖蕩舟，領(lǐng)略湖光水色是很閑雅的享受，尤其是荷花盛開的七、八月份，箭荷挺立，荷葉連連，大片大片的水面已快被這濃郁的荷葉填滿了。明月湖一隅還長滿野菱，北方人沒有江南人采菱的習(xí)慣，任它花開花謝，菱榮菱枯。人們欣賞的是荷香菱韻，濕地湖風(fēng)，流云鳥羽飛過，輕舟無痕劃過。也有女孩子采菱，不為吃，為玩，為好奇，帶有抒情的姿態(tài)，整個湖面笑語飛揚。她們嘻嘻哈哈的笑聲、喊叫聲，使搖曳的風(fēng)荷野菱也充滿鄉(xiāng)野的暗香，與水鳥、魚、藻融在一起。天上地下，到處是飛禽，小魚、小蝦不時從水下蹦出來，在荷葉上、蓮葉邊跳躍。

野菱搖曳，風(fēng)荷田田，那是黃河水賜給人類的甜美風(fēng)景和綽約情韻。

一縷湖風(fēng)吹來，頓感涼意襲身。

湖水淡藍清冽，漣漪微風(fēng)，周圍是一圈純白細沙鑲嵌的花邊。那一湖淡淡的純藍，靈氣、通透，把藍天也化了去。

一只黃嘴黑羽的烏鶇從寂靜的草叢飛出，落在遠處的一棵高大的白蠟樹上，它忽而張開尾巴和翅膀，忽而又收起羽翅，東張西望，欲飛又止。這是一只年輕的鳥，沒見過世面，沒有豐富的閱歷，對人類還有陌生感和恐懼感。

這里的陽光很迷人，陽光把湖水點亮。早晨的陽光很犀利，像刀、像劍，像剛熟的麥芒，照得湖水不敢睜眼；中午的陽光很忙碌；傍晚的時候，陽光變得慵倦，慈祥地輕撫著湖水和湖岸，晚霞像烈焰般燃燒起來，風(fēng)也燃燒，半個天空都是波濤洶涌的紅。

晚上，月亮升到空中，躺在床上，拉滅電燈，月下湖光像少女的眼波破窗而入，半個房間都發(fā)亮，隨之傳來細細的蛩鳴，喃喃的韻浪，清幽、神秘、朦朧，像置身瑤池仙境，把紛紛擾擾拒之門外，把清風(fēng)明月、通透明亮攬進胸懷……人生需要空白，如同一幅國畫，沒有留白，那是平庸、塵俗。早晨往往被知更鳥、柳鶯的鳴叫聲喚醒，才知道睡在它清涼溫馨的懷抱里。踏著霞光散步湖畔，橋頭樹下早有三五老者持竿垂釣，湖岸小徑上有年輕人奔跑，草地上有老人打太極拳或舞劍，或有老者提著鳥籠子姍姍而來，將籠子掛在樹上，便舒身展臂晨練起來。更有青年借一縷晨光和寧靜，坐在岸邊石凳上晨讀。也有人面對湖水和朝陽，放開喉嚨大聲歌唱，他們在吊嗓，連鳥兒、魚兒都探頭探腦地聆聽……

明月湖真像一個美女，舒展著白皙的玉體，她心懷幽深，姿態(tài)天然。

有游船在玻璃般的水面上劃來劃去，船頭激起細碎的浪花，船尾蕩起粼粼的波紋。逆光遠矚，湖水由綠變青，由青漸漸變藍，天藍、水碧，云影、樹影投進湖里，如詩如畫。這時你才有情意繾綣、眷戀依依之感。沒有太湖的浩渺，沒有洞庭湖的濤飛浪卷，明月湖像一輪明月，清麗、明凈、寧馨，一派天然的氣象。

在這深沉的寧靜中，充滿了幻想，充滿了希望。

五

“我們這里水質(zhì)優(yōu)良，河水、湖水都是引自黃河，經(jīng)沉沙池凈化后再引入市區(qū)?！毙埵撬麑W(xué)院的畢業(yè)生，他說，“美麗的事物總是不完美的，理念的美才是美的本質(zhì)，遺憾的是這河水、湖水還不能直接飲用。地球生命力是有指數(shù)的，包括陸棲指數(shù)、海洋指數(shù)、淡水指數(shù)。過去很多地方的水是可以直接飲用的，無須消毒過濾，如今全國還有幾處水可以直接飲用？”他的話語帶有深沉的憂郁和惋惜。

明月湖以黃河文化、濕地文化為主題，整體風(fēng)格借鑒了西方園林和蘇杭古典園林的設(shè)計手法，湖中有島，島上有樹，中西合璧，古今互鑒，橋榭相映，水光瀲滟，動靜相宜。秋夜游湖，更有一番情趣，明月在天，繁星瑩瑩，濕潤的風(fēng)，新鮮的空氣，令人迷醉，滿湖燈光相映成趣，湖間小橋，湖岸小徑，湖中棧道，又有三五情侶纏綿繾綣，依偎相攜，投影水中，真是一幅動人的水墨畫。

如是節(jié)假日，路旁小徑擺著小攤，各色美食匯集，吆喝聲、叫賣聲響成一片，濃郁的市井氣息為濕地之城增添一抹繁華的色彩。

倘若你在月光溶溶的夜晚乘一葦小船，泛舟湖上，櫓槳的欸乃聲，伴著浪擊船舷的窸窣聲，猶如一支搖籃曲，使你欲睡欲眠。湖水、明月、夜色、霧靄，都纏綿在大自然懷抱里，這時你分不清哪是月光，哪是湖光。月印空穹，水天澄明，上下一體，如煙似夢。湖的寧謐，月的空明，那么融和，真有“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衣”之感。

我們漫步水之湄，在泠泠的秋光里，水變得幽靜而黯淡，呈現(xiàn)黛藍色，清澈純凈，有游魚，有水草，還有星星點點的小花，冷艷地搖曳著，使人不禁生出一種憐意。

陪同我采訪的小張熱情地當(dāng)了講解員：“這幾年我們加強了公園綠化，行道樹補植，綠地擴展，苗木調(diào)整，草坪綠籬整形修剪，使綠化景觀更優(yōu)美、自然、雅致?！?/p>

“你看，”他指著岸邊的花圃，“這是去年我們引種的麥冬、二月蘭、三葉草、紫花地丁，多有精氣神，多美?。　?/p>

說話間，幾只鷗鳥掠過湖邊，向湖心飛去，瑟瑟的湖風(fēng)吹得花草沙沙地響……

2024年5月9日

（郭保林，作家，現(xiàn)居山東濟南）

責(zé)任編輯：王月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