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真的下起來了,在風(fēng)里漫舞,落在身上倏忽就沒了。沿著小河邊的田埂,我越走越遠。很久沒回老家了,回來沒多久,就趕上一場雪,算是個好運氣。河水早就凍上了,凍得梆硬。白楊樹的枯枝向天橫指,我大著膽子,向河中央走去。河面上映著我的黑色身影,像小時候那樣,我在冰上打刺溜滑,來回往復(fù)。身后是大片田野,空寂無人,鴿哨聲從遠處傳來。天灰蒙蒙的,我仰起頭,伸著舌頭,讓雪緩緩落在舌尖上。
遠處有兩只綿羊在安靜地吃草,一黑一白,怎么會如此巧合,像一幅油畫,令人神往。我回身,向它們走去。羊究竟在吃什么呢?除了麥苗,在這雪天里,還能有什么吃的。走近了,它們也不驚,仍舊低頭咀嚼著。怎么不見放羊倌,難道是雪天里偷跑出來的?它們的脖子上都拴著繩子呢。有人從土坳里一躍而出,大叫一聲。羊驚了,四處逃散。這人顧不上我了,追著羊,在田野里奔跑。兩只羊,不朝一個方向跑。黑白不能相顧。我也跟著跑,想幫她的忙。
跑著跑著,有人叫我的名字。原來這放羊倌認識我。等站定了,她笑著問我,啥前來的?家鄉(xiāng)話,親切又陌生。我還沒想起她是誰。黑棉襖,圍著綠圍巾,頭發(fā)白了一大半,臉黢黑黢黑的,眼睛炯炯有神。我說,來沒多久。她回應(yīng)說,你這孩子,大雪天不在家里暖和,瞎跑什么?!澳氵@孩子!”好熟悉的嗓音和語氣呀。我忽然想到,莫不是西云老師?我驚得跳腳,猛上前抓她的手,說,找您找得好苦呀。她向后躲了躲,說,你找我干啥呀?她還是老樣子,有點靦腆,說話細聲細氣的。不過剛才大叫那一聲,真不像是她能干出來的。
找她干啥呀,真要問我,我也說不清楚。但沒有西云老師,就沒有我,沒有我的今天。沒想到能在這里遇見您,我說。這都是命,非得是這大雪茫茫,是這漫漫荒野,叫我們在此處重逢。我曾問過很多人,沒人知道西云老師的下落。這一走就是好幾十年,音信全無。她還問我啥前來的,這話應(yīng)該是我問她呀。
西云老師一直在笑,牙齒白白的。一個農(nóng)村婦女怎么會有這么白亮的牙齒呢?她的手倒是很粗糙,干硬,冰涼。我一直緊緊握著,沒撒手。她接著問,你還沒說,到底找我干啥?我想了想,說,找您,就是想告訴您,我做到了。做到什么了,這話莫名其妙,但她聽懂了,接著說,不用你告訴,我也知道,那時候,我就堅信你一定能做到。我撓了撓頭,還像小時候那樣。
這才想起來問。您啥前來的,我說。西云老師說,有一年多了,剛來的時候,它們還是小羊羔呢,你看,現(xiàn)在都快吃成大肥豬了。一黑一白,就在我們身邊吃草,旁若無人。我們不追了,它們卻自己跑回來了。大肥豬,西云老師還這么可愛。她給我們上的第一堂課,至今我還記憶猶新。白色高領(lǐng)毛衣,馬尾辮上有個藍色蝴蝶結(jié),扭身寫字的時候,腦袋會歪向一邊。有一句口頭禪,對不對呀,同學(xué)們。她會說普通話,那時候,其他老師都不說普通話。更讓我們感到新鮮的是,西云老師叫我們同學(xué)們。沒一個老師會這么喊我們。他們都這么喊,“大家伙”“學(xué)(xiao)生們”,還有“你們”長“你們”短的。第一堂課,她就提問了我,喊我德興同學(xué)。課后,我一直默念“德興同學(xué)”這個稱呼,興奮了好半天。不敢相信,我是德興同學(xué),而不是“二興”,村里人當時都這么叫我。
都來這么久了,家里人怎么沒和我提起?這也不算是小事呀,閻村本來就不大,突然跑回來個中老年女人,況且這女人還是閻西云。一點動靜沒有,多少有些不可思議。我心中疑惑。后來想想,這也不是沒可能。畢竟好多年過去了,能認出閻西云的人也不多了。就是認出來,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還值得說上一說嗎?或者說,只有我這樣的,才如此大驚小怪,小題大做。
我們說著話,肩并肩靠在一起,向河而立。她話很少,大多是我說她聽。有沒有在聽,我也不確定。她像是一直思考著什么。在雪天里,我們雕塑似的站著,給我的感覺卻分外熟悉,這一幕似乎發(fā)生過。我像是在念詩一樣,說著眼前這條河。說到小時候,常常來河邊撿銅錢,河灘上有好多稀罕物,解放前河上曾有商船來往。還問她,記不記得一九九二年發(fā)大水,腳下一片汪洋,那年我九歲。西云老師說她在上高三,剛高考完,大水就上來了。她是我們村第一個女大學(xué)生,考上了市里的師范學(xué)院。那年頭,能考上這樣的大專,都是遠近轟動的。
我們都是在河邊長大的,她比我大八歲,但我小時候?qū)λ]什么印象。一個村東,一個村西,況且她一直在讀書,初中是在縣里讀的,很少回家。好像有過那么一次,她去學(xué)校找她爹。她爹,我們都喊閻師。從一年級開始,閻師就教我們數(shù)學(xué)。這也是我數(shù)學(xué)成績一直不太好的原因。我不喜歡他這個人,相當粗野,成天兇巴巴的,我們常挨他揍。據(jù)說他少時曾練過拳腳,下起手來尤其兇狠。我們是被他揍怕了。他揍人的方式,也是花樣百出。有一次,我被他打得暈了過去,醒來后一直眼冒金星。他的手掌半握,呈中空狀,猝不及防,猛擊我的后頸部,打起來啪啪悶響,一邊打,一邊還沖我使眼色,就像是逗你玩似的。這事發(fā)生之后,我那怕事的父親還對閻師說,教訓(xùn)得好,教訓(xùn)得對。還讓他以后多多管教。從那以后,我就恨上閻師那個人,私下里叫他閻王爺。數(shù)學(xué)也就不想學(xué)了,成績越來越差,要不是后來西云老師接手,我估計早早就退學(xué)干農(nóng)活去了。我們那么憎恨閻師這個活閻王,因此,對他的女兒也不可能有什么好印象。她來學(xué)校里找她爹,我們沒什么好臉色,還會遠遠噓她,覺得她跟她爹是一伙的,都不是什么好人。那時,她可能也覺得莫名其妙吧。
后來閻師出了那檔子事,一下子名噪一時,簡直叫人難以置信。
西云老師頭發(fā)上落滿了雪,眼睫毛上也有,像是個狼外婆。雪更大了,洋洋灑灑,天也愈發(fā)陰冷。我看了看表,五點過十分。我說,回吧。她說,你先回,它們還沒吃飽呢。說到它們,她滿懷深情地看過去,好像那根本不是兩只羊,而是這世上最親的人。她也就四十多歲,怎么看上去那么顯老。這些年,她都是怎么過來的,看樣子是過得不太好。她離開的那年,我才十二歲,二十多年過去了。確切地說,二十二年半。我說,我陪您。她說,你回去吧,家里人都等著你呢。她的意思是,她無所謂,沒人等她。我說,我不回了,跟您走,行不行?她回道,當然行了,我給你烙餅。這時,我才忽然想起來,我過去吃過她烙的雞蛋餅,好吃極了。當時,一邊吃著雞蛋餅,一邊聽西云老師給我補數(shù)學(xué)課,就是那時候,我又有了學(xué)好數(shù)學(xué)的信心。我馬上答應(yīng),說,好呀好呀。見我這么開心,她笑得像個孩子一樣。她念了句詩,也像是在問我,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我牽那只黑綿羊,她牽著那只白的。我們往閻村的方向走去。
西云老師原來住在那里,緊挨著河堤,就因為不易被發(fā)現(xiàn),反倒惹人注意。我曾路過,見門前長滿荒草,還以為沒人住呢。三間平房,遠遠看,有些破敗。要想走過去,還得穿過一片楊樹林子。樹林中有座土廟,沒圍墻,也是平房三間,一個馬槽似的巨大香爐橫在正前方,我常在那里逗留。西云老師家的房子和那廟何其相像,很容易讓人錯以為是另一座廟。
我們緩緩走過那座破廟。
很多次我都想進去看看,可那門總是緊鎖著。那廟連扇窗戶也沒有。我很好奇,廟里供奉著什么神仙。家里人說,自從村西頭的孫爺爺離世之后,那廟門就再也沒開過。孫爺爺是閻村的獨門獨姓,按常理,這樣的門戶在村里是不太好混的,因為他常操持些神呀鬼呀的事,沒人敢欺負人家,非但如此,還頗受敬重。我想起孫爺爺那張皺褶縱橫的臉來。
西云老師也和我一樣,停下腳步,盯著那廟門久久凝視。我忽然意識到,這些年,總在找西云老師,不僅僅是想告訴她,我做到了,可能還想問問她,做到之后呢,又該如何?我考上了大學(xué),也如愿成了一名老師。上課,批改作業(yè),對每個學(xué)生可謂盡心盡力,兢兢業(yè)業(yè),無愧于心。可有次上課,講著講著,卻忽然說不出話了,面對同學(xué)們一張張熟悉的面孔,驚慌失措,四顧茫然。我失語了,腳下一空的感覺,像是從不知名的深淵里掉了下去。我匆匆跑出教室,吹吹校園里的風(fēng),很久才緩過來。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像這樣的事情,后來也發(fā)生過幾次。
看西云老師這副樣子,也不會有什么答案給我。難道答案會是,在雪天里,看兩只羊安靜地吃草?看它們吃草的時候,我的確感到了難得的平靜。與西云老師重逢,對我來說,可能是個新的契機。就像多年前那樣,一張雞蛋灌餅,徹底治愈了我,也改變了我。
我一直這么胡思亂想,一抬頭,就到了西云老師的家門口了。
圍墻不高,搖搖欲墜的,像是隨時會倒。她怎么會住在這里?西云老師說這是他們家的老宅基地,是她姐頭幾年修的房子,若不在這塊地上起房子,就要被村里收回去。沒想到,幾年后,西云真的住了進去。她姐,我知道,當了幾年小學(xué)校長,就被調(diào)到縣教育局去了,據(jù)說現(xiàn)在在市教育局任職,還是個局長什么的。
西云老師這么一說,我想起過去很多事,閻師還活著的時候,在這里種過菜。那時候,知道他常在那塊地里干活,我們都繞著走。記得有那么一回,我們?yōu)榱顺?,沒繞開,就被閻師叫住了,到菜園子里幫他提水,一直干到天黑。走的時候,他連聲謝謝也不說。
我們推門進去。院子里空空蕩蕩,有那么幾棵小樹,像是剛種上的。西云老師牽著羊進了屋,我也跟了進去。羊住西屋,她住東屋。養(yǎng)羊像養(yǎng)寵物一樣。西屋也就是羊圈了,干凈溫暖,墻上還掛著幾幅畫,畫的也是羊。我想,那應(yīng)該都是西云老師畫的。我一一端詳,那些羊在她筆下活靈活現(xiàn),充滿童趣。我夸她畫得好,她卻說著別的什么。我沒聽清,感覺她總是不知道我在說些什么。我說,送我一幅吧。這次她似乎聽懂了,點了點頭。我只是想和她開個玩笑,都已經(jīng)掛上去了,怎么舍得給它摘下來。
兩只羊一直溫順地望著我們。
我們轉(zhuǎn)而去了另一個房間。東屋和堂屋連著,家具很少,有幾張小方凳,整齊地擺放著,像是排隊隊吃果果。沒錯,房間的確像是個小孩子在住。墻上的畫,也都是漫畫,或者是涂鴉。在農(nóng)村,沒人會這樣,在白墻上亂涂亂畫。
有個大書柜赫然立著。我在書柜前,左右逡巡,看都是些什么書。心想,把這些書搬回來,可要費不少勁呀!
西云老師進屋后,一直忙活那只鐵皮爐子。爐火很快就燒了上來。她要給我烙餅吃。她已經(jīng)溫上了酒,說她自己也常喝。她身上的黑棉襖其實已經(jīng)很臟了,閃著油光,這讓我想起過去的閻師。我也坐了下來,和她面對面。我們中間隔著那只鐵皮爐子。屋子里忽然靜了下來,我們都沒話說了。奇怪的是,西云老師對我絲毫不好奇。自始至終,她不曾問過我一個問題。
我在想,到底怎么和她說,說我最近的煩惱。不想再干下去了,但又不知道能干什么。天天恍恍惚惚,無所事事。不然,一個人怎么會在大雪天里在河邊亂走呢。但我說不出來,當初選擇當老師,跟西云老師密不可分。不干了,不就是對西云老師的背叛嗎?就在醞釀吐露心跡之時,我的電話突然響了,應(yīng)該是家里人叫我回家吃飯。我接通電話,果然如此。我說在西云老師這里,還反問說,老師回來這么久了,你們怎么也不告訴我?哪敢告訴你呀,電話那頭說。我問,為什么呀?家里人說,你快回來,別在她那里吃飯。西云老師像是聽到了,歪著腦袋沖我笑。那笑有點怪,像是早就知道他們會這么告訴我。見機不妙,我起身往外走,去門外接電話。
我站在院子里,仰著頭,看雪花在空中飄灑,有迷離之感,像是又回到了過去。
家里人說,我們就怕你去找她才不告訴你的。我問,她怎么了?家人說,她瘋了。我笑了,反問,為什么這么說人家?家人回復(fù)說,她拿著菜刀,在街上追孩子,要殺人。我說,就憑這個?家人說,你是不知道,我們打聽了,她是從精神病院跑出來的,她姐都拿她沒辦法。她姐,就是那個教育局局長。她姐沒怎么上過學(xué),過去一直在村子里生活,因此,相較西云老師,我們對她姐更為熟悉。常在街頭碰到她姐,挑著水,顫顫悠悠從我們身旁走過。她姐是閻師家的大女兒,那時,我們都喊她東霞姑姑。她初中都沒畢業(yè),后來接了閻師的班,竟青云直上,成了這么個大人物。
掛了電話,我回了屋。西云老師的雞蛋餅烙好了,示意我趁熱吃,我啥也沒想,就吃將起來。吃餅的時候,西云老師一直盯著我,盯得我怪難受。越想越覺得哪里不對勁,竟恐慌起來。細想想,西云老師是有些不太正常,和她說話的時候,她從來不看著人。一旦看起人來,又不像是在看你,眼神空洞,沒有聚焦。再說了,她在外這么多年,始終是一個人,沒成個家,究竟是為何?以她的資歷,還有容貌,實屬不應(yīng)該。當然也不是沒可能,她若是寧缺毋濫呢?我心中胡亂猜測,漸漸坐不住了。西云老師似乎也看出來了,問我,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有事你就走吧。她瞪了我一眼。過去我從沒見過她這般惡狠狠的眼神。
我順勢站了起來,一回身,猛然看見堂屋正中掛著兩幅遺像,其中之一就是閻師的。乍看見,心頭還是一驚,盡管相片里的他已經(jīng)分外慈祥了。來這屋子里已許久,竟沒發(fā)現(xiàn)還有他們的遺像。越想越瘆人,招呼都沒打,我就從房間里往外跑。跑了一圈,又回去了,說了一聲,西云老師,家里有急事,回頭再聊。轉(zhuǎn)身飛似的奔出了那處陰森森的院子。
回家后,家里人又和我說到她會去垃圾堆里翻東西。有時還會穿一些奇裝異服,五顏六色的,在大堤上走來走去,自言自語。西云老師怎么變成這樣了?我感到十分難過。但他們說得有鼻子有眼,我有點相信了,以至于真對西云老師另眼相看了。
那些天,我沒怎么出門,一是手頭還有一些沒干完的工作,二是再不想碰到西云老師,怕臉上磨不開,叫人尷尬。時間過得飛快,眼看又要開學(xué),我還是沒下決心辭職,家里人也勸我繼續(xù)干下去,現(xiàn)在有份工作養(yǎng)活自己不容易。他們還反問,要是辭職了,你能干個啥?我不知道,不過一想到再次面對那些學(xué)生,心中有莫名的恐慌感。這么一想,我倒是有點恨西云老師了。是她讓我覺得,成為老師是我這輩子最該做的,也是自己想做的。當初,我不就這么想的嗎?她是這世界上最好的老師,我要像她那樣,站在講臺上。
有一個問題,我忘了問。當年,西云老師怎么說走就走了?都沒和我們這些學(xué)生告別。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這是我最想知道的。也許不是忘了問,是沒敢問。況且,她這人不想說,問也是問不出來的。離家之前,我還是打算再去看看她,竟然是壯了壯膽子才做了這樣的決定。我要見的人可是親愛的西云老師呀。我頓時覺得已經(jīng)背叛了她,開始厭惡起自己來。
見她之前,我一直在想那些過去的事。有不少細節(jié)我已經(jīng)淡忘了,畢竟過去了那么多年。我又重新捋了捋,心中仍有一些疑問。
首先,西云老師那么好的條件,為啥要回到我們閻村小學(xué)任教?她畢業(yè)的時候應(yīng)該是一九九五年,是有可能留在市里的,再不濟去縣上也是沒任何問題的。閻村,這么荒僻的三縣兩省交界地,鳥不拉屎的地方,有什么好的呢?好不容易考出去了,又跑回來,叫人無法理解。也有人說,這是閻師的主意。不可能,據(jù)我所知,閻師是不愿她回來的,說這是大材小用。閻師為此差點和她斷絕父女關(guān)系。想來想去,原因只可能是西云老師這人高尚,不忘本,建設(shè)家鄉(xiāng)來了。來到學(xué)校后,一上手就教我們數(shù)學(xué),也給全校學(xué)生上美術(shù)課。過去的數(shù)學(xué)課都是閻師上的,西云老師一來,他輕松了不少。都說他們父女不和,女兒對父親的教學(xué)方式啥的意見不小,總是頂著干,但我看著也不像是。其實,閻師很寵他這個女兒,父女關(guān)系還算說得過去。我看見過,他們在學(xué)校的辦公室里一起吃飯,有說有笑的。閻師拗不過西云老師,也接受了她回來任教的事實。這樣也好,在基層待幾年,到時候再憑他那張老臉,看能否再把她調(diào)到鎮(zhèn)上或者縣里。這是我后來的猜測。
事情并沒像閻師預(yù)想的那樣。他自己也不會想到吧,竟橫遭那樣的不測。在給我們上語文課的時候,忽然猛咳起來,轉(zhuǎn)身一口鮮血,噴在了黑板上。據(jù)說到現(xiàn)在,那攤血跡還保留著,是閻國勝老師光榮事跡的見證。從那以后就沒人在那間教室里上過課。閻師吐完血,就暈了過去,再也沒醒過來。他最終沒等到救護車趕來,連西云老師也沒等到。父女沒見上最后一面,就這么陰陽相隔了。之前,我們沒聽說他有過什么毛病。人高馬大、孔武有力的,一有空閑,就去地里干農(nóng)活。說實在的,若是在田地里見了他,就他那副樣子,很難相信,他還是個人民教師。他總披一件深藍色外套,感覺從沒換過。衣領(lǐng)油漬斑駁,幾乎無法分辨那究竟是一件什么顏色的襯衫。褲子常不合身,老是顯長,拖著地,褲腳被自己的鞋子踩得爛乎乎的,泥點子也老濺到褲腿上來。前門拉鏈一般都沒拉上過,會露出一角紅色的秋褲,我們也都不敢提醒他。就這么個老師,不然怎么會被他們說成是“武訓(xùn)”再世呢?武訓(xùn),是我們當?shù)匾粋€名人,據(jù)說上過朝堂,見過慈禧太后。他靠要飯建了大學(xué)堂,人稱“圣丐”。
當時,同學(xué)們派我去叫西云老師??赡苁怯X得我們比較要好,我當仁不讓地接受了。那天下午她不在學(xué)校,回家去了。我沖出校門,風(fēng)馳電掣,在閻村街巷里一路狂奔,邊跑邊喊。喊的好像是,出大事了,出大事了。那時,除了感到震驚,我竟有一些變態(tài)的滿足感,終于有大事發(fā)生了,而且是我痛恨的人出了事。見到西云老師后,我差點哭出來,應(yīng)該有那么幾分是裝出來的。
閻村的校長一直盯著那攤血在看。校長姓魏,是我們隔壁村的。人黑瘦矮小,戴著黑框眼鏡,讓我感覺像抗日劇里的漢奸。不過,我們都挺尊敬他??赡苁撬黄堁孕?,因而顯得深不可測吧。校長從那攤鮮紅血跡中,看到了我們看不出的東西。那就是,閻師以身殉職,這堪稱平凡中的偉大。后來也如他所料,閻師贏得身后大名。沒多久,這件事就在當?shù)貍鏖_了,傳得越來越遠,越來越神。我們鎮(zhèn)政府的圍墻上,掛上了“向閻國勝同志學(xué)習(xí)”的標語。報紙上也有很多關(guān)于閻師的專版,其中有一張報紙,我還收藏了,是這么寫的:“蠟炬成灰淚始干——記鄉(xiāng)村民辦教師閻國勝”。我們都很興奮,就好像也跟著閻師出了名。作為閻師的高徒,與有榮焉。那時候,我似乎已經(jīng)忘掉閻師曾對我做過的那些惡舉。沒過多久,就開始有人捐款,要給我們建新學(xué)校,學(xué)校名字也定了,叫國勝學(xué)校,以我們閻師的名字命名。真是無上的榮耀。新學(xué)校成立的時候,西云老師沒福氣,已經(jīng)離開此地。是她姐跟某某領(lǐng)導(dǎo)剪的彩。我們當時激動不已,終于可以在明亮的教室里學(xué)習(xí)了。那時候,我還沒意識到,西云老師再也不回來了?;蛘哒f,我們以為她是因為閻師的事,調(diào)上去了,調(diào)到市里,有了更好的前程。
記得在閻師的追悼會上,來了很多很多人,據(jù)說還有不少當?shù)匾?。我們作為他的學(xué)生也去了,在那種肅穆的氣氛里,我哭了。我一直在找西云老師。奇怪的是,她在父親的追悼會上,并沒像我們一樣哭出來,而是低頭沉默著。像是發(fā)生這樣的事,都是她的錯。西云老師的姐姐,東霞姑姑哭得最兇。那時她已經(jīng)結(jié)婚了,還帶著個五歲的孩子。誰也沒想到,后來她也去當了老師,還去進修了。一個初中都沒畢業(yè)的人,后來成了國勝學(xué)校的校長。我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大家對此的看法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西云老師為什么忽然離開了呢?
好像她那些天特別忙,我們都見不到她。別人都說她在趕場做報告。到各地方去,一場接著一場,講述閻師生前的光榮事跡。有一次,我們也去了,被大巴車拉到市里,在一個特別大的禮堂,我們還以為是一個教室呢,教室怎么會這么大,能容納好幾千人,一說話就嗡嗡響。西云老師在臺上做報告,說普通話,抑揚頓挫的。她講話真好聽,以至于讓我們覺得,那個她口口聲聲的好老師,辛勤的園丁,吐絲的春蠶,學(xué)習(xí)的好榜樣,就是她自己,而不是故去的閻師。但那次竟出了一點意外,西云老師說著說著,哭起來了,泣不成聲,就沒再講下去。印象中,我們還曾對視過,她好像看見了我,還給我使眼色。我們鼓起了掌,掌聲經(jīng)久不息。西云老師沒講完,便倉促離了場。
從那以后,我就再也沒見過西云老師。后來我總是想,她的離開是不是和那場報告有關(guān)。這也是我還想見見她的原因之一。
臨行前一天,我鼓足勇氣決定再去看望西云老師。當然,也有幾分好奇,想弄清楚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我穿過楊樹林的時候,看見那座廟的廟門竟然開了,心中著實一驚。我探頭看了看,廟內(nèi)空空如也,神仙泥胎啥也沒有。我打電話問了問,說是被人請走了,去了五里外的廟會。我心頭旋即陰沉下來,深感不安。按道理講,這和我又有啥關(guān)系呢?
我拍了拍西云老師家的院門。拍了好一陣子,沒見人來。我想,她或許是去放羊了。我折身回轉(zhuǎn),又一次穿過楊樹林,上了大堤,去河邊找西云老師。路上,我一直在想多年前西云老師曾和我說過的話。那些話應(yīng)該不只和我一個人說過。她對所有的學(xué)生都很好,還常常資助窮困學(xué)生,給他們錢,還有學(xué)習(xí)用品。西云老師對我們這些學(xué)生是一視同仁的,并沒有對我特殊照顧,即使有那么一點,我想也僅僅是出于她樂于助人的秉性,而不是有多喜歡我這孩子。這么一想,我的確松快了不少。
到了河邊,我遠遠就看見了那兩只綿羊。我稍有些猶豫,見了西云老師,該和她說點什么呢?我不就想知道,“老師”這職業(yè)她干得好好的,為啥說不干就不干了。當時,局面一片大好呀,在閻師的蔭澤之下,只要按部就班,就能前程似錦,姐姐東霞不就是那么做的嗎?我向羊靠近。奇怪的是,我走羊就走,它們好像不想看見我。更遠處,有個黑色的身影,應(yīng)該就是西云老師。也就是說,不想見我的,不僅僅是這兩只羊。我叫了聲,西云老師。她沒理我。憑什么呀,我又沒做錯事,本來心里就有那么幾分不自在,心想算了,就轉(zhuǎn)身回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準備返程,我坐上別人的車上路了。上了大堤,我好像又看見西云老師了。她沒牽羊,在堤上散步,手里還拿著根棍子。我笑了笑,也許他們說得對,她是瘋了。二十二年前,難道是感情上的變故,讓她成了這副樣子?我心里感嘆了一陣,覺得人生若夢,心下慘然。
德興同學(xué),你要相信自己,你一定行的。耳邊又響起這樣的話來,西云老師那張笑臉浮現(xiàn)在我腦海中。我吃著她烙的雞蛋灌餅,聽她和我這么說。那時候,我已經(jīng)決定退學(xué),若不是西云老師堅持,我是不可能再回學(xué)校的。
我說,停車。我想,還是要和她說聲再見,不然這輩子我都無法原諒自己。我們掉頭,汽車飛快,很快就駛到了她的身邊,唰地停下了。
我喊了聲,西云老師。她愣住了,沒想到我會突然出現(xiàn)。我說,我要回城了。她尷尬地一笑。誰說她瘋了,一點兒也不像,她的眼睛那么明亮溫和,那么有神采。她只是和村里人不一樣,和我們不一樣。西云老師攥了攥拳頭,大聲說,好好干,你一定行的。她又說了這樣的話。我眼圈一熱,下車跑了過去,想要抱抱她。她一閃身躲開了。我準備上車的時候,她有些猶豫,我也隨之遲疑了一下。她忽然想和我說點什么。我們四目相對,她的眼神變得呆滯,終究什么也沒說出來。她轉(zhuǎn)身走了,踉踉蹌蹌的。她怎么會是瘋子呢?沒人比她更清醒,更明白。我眼含熱淚,大喊了聲,西云老師。她揚了揚手,頭也沒回。
她也不需要說出什么了,恍然間,我似乎明白了。在那個千人大禮堂里,閻國勝先進事跡報告會上,她獨自一個人坐在舞臺最中央。為什么講著講著哭了起來,再也講不下去了?她沒辦法當著我們的面,說出那些話來。那些莫須有的光榮事跡,都給硬生生安在了閻師頭上。比如關(guān)愛學(xué)生經(jīng)常家訪,周末上門輔導(dǎo)作業(yè),不辭辛苦帶病上課,用微薄的工資資助窮困學(xué)生啥的,這些贊頌的語言若用來形容西云老師,似乎更為恰當。我閉上眼,腦子里開始出現(xiàn)那個大禮堂。我清晰地記得,自己坐在第二排中間的位置,和西云老師遙遙相對。我盯著她看,目不轉(zhuǎn)睛。她不會想到,她正是我最想要成為的那種人。也許她就是想到了這個,才講不下去的。她受不了我們這些人虔誠的目光,尤其是我的。
也可能不是。是那一場場報告會,叫她厭倦了。像我一樣,那不是她想要的。和她姐姐從不來往,不就能證明嗎?姐姐后來走的路,她選擇放棄。這叫我忽然想到,西云老師和閻師的某次爭吵,唯一一次。但吵得很兇,閻師后來把杯子都摔了,還踢翻了一只凳子。他們在辦公室對罵。那時候,我們才知道,西云老師并不像我們想象的那般溫柔和善。她發(fā)起脾氣來也驚天動地,連閻師也無可奈何?;蛘哒f,她的出走,是他們父女間的較量,終于有了一個結(jié)果。她落荒而逃了。
上車之后,我沒敢回頭看,心里始終有個聲音在叫我,德興同學(xué),德興同學(xué)。我看向窗外,那條小河向更遠處蜿蜒開去。心頭忽然涌起一股興奮的感覺,我也學(xué)西云老師攥了攥拳頭,想,下次來,一定要和她好好聊聊,這二十多年她都干了什么。她想說就說,不想說就不說。
(小昌,作家,現(xiàn)居廣西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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