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型山水音樂劇《天門狐仙》的制作讓人眼前一亮,狐仙與人情的溫暖,像一股山間水流進觀眾心里。這部音樂劇將質(zhì)樸的內(nèi)涵與驚艷的舞美相結合,帶給觀眾許多思考與啟迪。
《天門狐仙》的創(chuàng)作團隊顯然是從湖南花鼓戲《劉??抽浴防铽@得了最初的靈感。“劉海哥你是我的夫哦,胡大姐你是我的妻啰……”多少年來,這令人心動的唱段一直在民間口耳相傳,這對唱歌的夫妻和他們的愛情故事,一直藏在許多人的心底。花妖狐魅的傳奇是什么時候開始進入戲曲、音樂等藝術領域,并成為創(chuàng)作的題材,似乎已無法考證。但這些故事本身的魅力,早已讓無數(shù)人為之傾倒,印刻在大家心中。正是這種魅力征服了傳統(tǒng)的地方劇種之一——湖南花鼓戲的藝人們,是他們用創(chuàng)造性的勞動推出了膾炙人口的《劉海砍樵》,并使它成為花鼓戲的經(jīng)典劇目。
《天門狐仙》中人狐相戀喜結連理的傳說故事,講的是湖南省常德山區(qū),有一個自幼失去父親的窮孩子劉海,他靠上山打柴換錢與瞎眼的母親相依為命。就在劉海生活的大山里,生活著一只修煉了千年的狐貍精。多年苦練使它修得寶珠一顆,只要放在口中,就可以把自己化為人身。這時,狐貍精見到那個常年在山里砍柴的小男孩慢慢長成了帥小伙。這小伙子的孝順、勤勞和樸實憨厚,深深打動了狐貍精,于是,它動了思凡之心。一天,劉海又去上山砍柴,狐貍精就變成一位美麗的白衣少女,在山上盯著劉???。一段時間,天天如此。終于,少女走到劉海跟前大方地對他說:“我知道你叫劉海,還知道你家里有一個老母親。我叫胡秀英,就住在這山里,看見你每天來這里砍柴。我喜歡你,要嫁給你,行么?”這一對唱歌男女的婚事,由此開始。這是一段曲折的相戀故事,有歡笑,也有淚水;有凡人瑣事,也有仙家奇跡。各種精彩,回環(huán)起伏,動人心弦。最后,劉海和胡秀英終于舉行了婚禮,過上了男耕女織的生活。這不只是一個傳說,這是老百姓對純真愛情和美好生活的共同愿景。湖南花鼓戲搬演的就是這個民間傳說,這個民間傳說也正是大型山水音樂劇《天門狐仙》的靈感來源。
從劉海與胡秀英的傳說到花鼓戲《劉??抽浴?,再到大型山水音樂劇《天門狐仙》,是創(chuàng)作者對愛情的再感受和再認知的過程,是一個由傳統(tǒng)表達逐步走向現(xiàn)代表現(xiàn)的過程。這前前后后的中國式傳達和表現(xiàn),不同程度地體現(xiàn)著對純真愛情的膜拜,對于美好生活的追求,浸透著真摯的情感?!短扉T狐仙》尤其是創(chuàng)作者真摯情感的盡情傾吐。與民間傳說和花鼓戲不同,音樂劇中創(chuàng)造性地設計了劉、胡婚姻的阻攔者——狐王。這狐王是狐貍王國的最高統(tǒng)治者,它看上了美麗的狐仙,要將它封為自己的第一百零一位王后。故事發(fā)生在國王的這場婚禮的前三天……這是出于安排戲劇沖突的考量,更是強化白狐仙的倔強不屈的個性,增加戲劇張力。而村民們對劉、胡婚姻的強烈反對,無疑是對俗世偏見的一種隱喻。同時,也進一步激化了戲劇沖突,使全劇的題旨得到了更深一層的開掘。這部戲一再生動而強烈地提醒人們:所有生死不渝的愛情,都要經(jīng)歷種種磨難;追求美好生活的行動,就是克服無數(shù)困難的過程。
載歌載舞的山水音樂劇《天門狐仙》的表演,就像是從山川中自由自在地生長出來一般,水潤草染,自然天成。歌聲起于流泉,舞姿美如岡巒,與三湘人物風情融為了一體。
先看編導的總體構思。創(chuàng)作者將整個景區(qū)最有特色的部分設定為一個巨大的舞臺。主人公劉海的家,是大山深處的一個實實在在的吊腳樓;一群由狐王統(tǒng)領的狐貍,出沒在樹木蔥郁的叢林中。人物眼前飄動著或濃或淡的云霧,彎彎曲曲的山間小路在人物腳下延伸……值得注意的是,這整體的融合,不僅形成于物質(zhì)的自然景物之中,更產(chǎn)生在屬于精神層面的地方的、民族的習俗之中。開場之際,那120人組成的苗族歌隊的閃亮登場,便充滿了略帶神秘色彩的儀式感。這儀式感中流動著的是苗族銀飾發(fā)出的清脆誘人的聲響,更是一個民族以特有的風俗習慣擁抱大自然的深摯感情。作為對劇情發(fā)展的烘染,狐妖、獵人、洗衣女在各個不同場景出現(xiàn),依托于自然山水并融進自然山水來展開的。比如,第二場30只狐妃脫掉狐衣戲水起舞的情景。這時,河流清亮的水波聲在它們身邊環(huán)繞,它們頗富儀式感地舉著荷葉,一邊翩然起舞,一邊用荷葉上的露珠為白狐仙梳洗長發(fā)。這是飽含詩意的天人合一的表現(xiàn)。這里的天,是包含山水和動物在內(nèi)的;人,則體現(xiàn)為一種源自大自然的靈感,此處是編導對大自然——天的藝術感覺和主觀視角。
尤其應當對這部山水音樂劇的音樂予以充分肯定和高度評價。整部作品的音樂不僅是對演出背景的襯托與烘染,而且和《天門狐仙》的人物和題旨產(chǎn)生深層次的心靈呼應、共鳴。作曲家準確把握了這部山水音樂劇的基調(diào),并在總體上以中國傳統(tǒng)音樂融合西方現(xiàn)代音樂的風格和手法,在一定程度上實現(xiàn)了對傳統(tǒng)的民族民間音樂的現(xiàn)代改造。因此,這部作品兼具包括戲曲音樂在內(nèi)的民族民間音樂風與西方古典音樂氣,讓人感受到一種旋律、節(jié)奏、色彩的詩化脈動。這一切都體現(xiàn)出了作品的題材和主題在特定意義上的仙氣與曲作者生動地碰撞與融合。創(chuàng)作者對管弦樂隊和歌隊的靈活把控,使得全劇音樂的旋律、節(jié)奏恰如其分地得到時而莊重、舒展,時而凄美、流暢的呈現(xiàn)。更重要的是,當這種音樂處在自然山水這超乎尋常的“空間因素”的介入狀態(tài)中,它所產(chǎn)生的獨特的群山回響的魔幻音效,當然是遠遠超過音樂廳的環(huán)繞音響效果的。我們僅從第一場和第二場在音樂上精彩的銜接與轉換,就可以窺見全劇音樂的總體藝術特色和審美個性。第一場時,音樂圍繞“狐貍主題”展開。無論是狐貍王國中的那一群紅狐的歡快嬉戲,還是那只白狐的郁郁寡歡,音樂都透出一股若有若無的飄忽仙氣。這一場的音樂,在間或傳出的狐貍的叫聲中,在整體風格上的靈動性中,遠處傳來時斷時續(xù)的雞鳴、狗吠、鴨叫、蛙聲,夾雜著嬰兒的啼哭和早起的人們的只言片語……這時,湖南花鼓戲音樂的變奏驟起,一聲嗩吶響,百年光陰過。俗世間的音樂,人性化的音樂,把我們帶回到了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的湖南鄉(xiāng)間,讓我們飽賞湘中人物風情。音樂的這種流暢而又自然的銜接與轉換,使我想起了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談到清代小說《聊齋志異》說的那句話:“出于幻域,頓入人間”。魯迅對這部“描寫委曲,敘次井然”的“記神仙狐鬼精魅故事”的書給予了極高的評價,認為它“用傳奇法,而以志怪,變幻之狀,如在目前”(見《中國小說史略》,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167頁)。同樣的神仙狐鬼精魅故事,同樣的用傳奇法而以志怪,劉??抽缘膫髡f更貼近生活,更貼近民間。因而,根據(jù)這個傳說演繹的《天門狐仙》的音樂,尤其是它在第一場與第二場之間的銜接與轉換,就隨著傳說本身的特色而更加突顯出“幻域”與“人間”的神異而又自然的關系。當這段音樂回蕩在真實的崇山峻嶺之間時,當作曲家全身心地擁抱群山并融進大山之中時,我們更加強烈而鮮明地感覺到,變幻之狀,如在目前。
我注意到《天門狐仙》“序歌”中的兩句唱詞:“誰走進那座夢想的天門,誰聽說那對唱歌的夫妻。”這里面似乎透露出了一個創(chuàng)作者和欣賞者共同遵循的審美規(guī)律,那就是人們心目中美好的藝術品往往是實與虛的結合。換句話說,藝術的美產(chǎn)生于有形與無形的審美對象的聯(lián)系與變幻之中。你看,觀眾的視線進入天門,在現(xiàn)實生活中顯然是不存在的。也就是說,它是無形的。這天門既象征著仙界,也象征著大自然。而即將在觀眾面前展開的人與神的形象和他們的故事,卻已經(jīng)在世上存在并流傳了許多年。它在這片山水之間的展開,當然是有形的。這似乎是對于這部作品的藝術美的形象概括,同時也是藝術家們的美的追求的表征。
從整體結構上看,這部依托于自然山川演繹出來的人狐情緣的音樂劇中,山水的呈現(xiàn)和人與狐的表演作為有形的存在,無疑是一種顯在的淺層結構因素。它表現(xiàn)為燈光、舞美、服飾方面的設計,更表現(xiàn)為音樂、舞蹈、表演等等的流動式呈現(xiàn)。這就是前文說到的有形的部分。更值得重視的是這部作品的深層結構因素,即上述淺層結構因素綜合形成的作品在內(nèi)涵上的歷史人文內(nèi)容,以及某種人生哲理意味。這些都直接來自或者觸及創(chuàng)作者、欣賞者的內(nèi)心深處,它們是無形的。山水音樂劇《天門狐仙》的深層結構蘊含著人類對于愛情,對于人與自然的關系,以及人與人的關系是充滿詩意的認知。故事中的劉海哥與胡大姐,大自然中的河流山川,不斷創(chuàng)新的湖南花鼓戲,都在一種浪漫的色彩與氣息中融成了一體。
大型山水音樂劇《天門狐仙》中有形與無形之間的關系,說到底是形式與內(nèi)容的美學關系?!短扉T狐仙》美在哪里?在“藝術即手法”論者看來,它美在形式;而“美在于內(nèi)容”論者的看法恰恰相反。其實,一部藝術作品的內(nèi)容與形式是水乳交融無法分開的。準確地說,《天門狐仙》的美,首先和它“人狐不了情”這獨特的題材有關。一個既現(xiàn)實又浪漫的民間傳說本身所具有的獨特魅力,為《天門狐仙》的內(nèi)容與形式的融合提供了先天的有利條件。編導與作曲家在這一前提下,充分發(fā)揮了他們的藝術想象力和審美創(chuàng)造力,用獨特的形式征服不凡的題材,讓形式在征服題材的過程中充分表現(xiàn)出內(nèi)容的強大生命力,從而達到內(nèi)容與形式的和諧統(tǒng)一。古希臘哲學中的畢達哥拉斯學派認為,美是和諧?!短扉T狐仙》的美,正體現(xiàn)在上述圍繞題材展開的內(nèi)容與形式互相征服而達到彼此和諧的過程。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得出一個結論:《天門狐仙》美在和諧。
作者簡介
文俊,音樂制作人。
責任編輯:鄭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