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24年美國總統選舉中,特朗普贏得了全部七個搖擺州,成為繼2004年小布什后又一個贏得全國普選票的共和黨人。此外,共和黨守住了其在國會眾議院的多數席位,并一舉拿下四個參議院席位,翻轉了參議院的控制權。恰如2016年特朗普第一次執(zhí)政一樣,共和黨人再次獲得了“三重勝利”(Trifecta),同時控制白宮和兩院??紤]到與共和黨議程相近的保守派大法官在最高法院已擁有6席對3席的優(yōu)勢,絕大多數共和黨人已表示全力擁護特朗普的議程。
即將上臺的特朗普政府,可以被形容為“三權歸一”,親民主黨的美國自由派媒體紛紛警告特朗普第二任期巨大權力的危險。在這種情況下,特朗普似乎不必再與共和黨建制派妥協,可以隨心所欲地實施其大規(guī)模驅逐移民、大幅削減聯邦雇員和聯邦財政赤字等政策。
大權在握又堅信2020年總統選舉后遭到共和黨建制派“背叛”的特朗普,在其第二任期的籌備中致力于任命完全忠于其個人議程的親信。除了選擇以忠誠的“MAGA”(讓美國再次強大)派候選人身份當選俄亥俄州參議員的萬斯為副總統,特朗普在內閣任命上也突出了這種選擇策略。但隨著司法部長提名人選馬特·蓋茨在被提名短短8天后被迫宣布放棄提名,特朗普的“三權歸一”似乎遠不如看起來那樣穩(wěn)固。特朗普與共和黨人的關系,仍面臨巨大的不確定性。
11月13日,在用一連串人事任命震驚了共和黨建制派人物后,特朗普再度扔下一枚重磅炸彈。在自創(chuàng)的社交平臺“真實社交”上,特朗普宣布將提名佛羅里達州聯邦眾議員馬特·蓋茨為司法部長人選。特朗普稱贊他的盟友“將結束司法武器化、保護邊境、打擊犯罪組織,重建美國人對司法部磨損的信任和信仰”。
在此之前,特朗普對國防部長、衛(wèi)生部長和國家情報總監(jiān)等職位的提名已經在部分建制派和溫和派共和黨人中引發(fā)軒然大波。馬特·蓋茨的任命,仿佛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特朗普的任命宣布不久,多名共和黨參議員就表達了對馬特·蓋茨的不信任態(tài)度。
并非共和黨人不愿支持剛剛勝選的總統的議程。馬特·蓋茨在親近特朗普的共和黨人中,也屬于異類。作為眾議院極右翼共和黨團體“自由黨團”的成員,馬特·蓋茨堅定地反對主流共和黨人,成為特朗普最親密的盟友之一。2022年中期選舉后,共和黨以微弱優(yōu)勢重奪眾議院,馬特·蓋茨等人卻堅決反對眾議院共和黨領袖凱文·麥卡錫競選議長,連續(xù)在14輪投票中封堵麥卡錫,最終迫使麥卡錫做出規(guī)則議程上的大幅讓步。馬特·蓋茨在這次議長選舉中的表現,引起大部分與麥卡錫關系友善的建制共和黨人的反感。更加出格的是,2023年10月2日,蓋茨以麥卡錫和民主黨人合作通過預算案為由,聯手8名共和黨人,并與民主黨人聯合,罷免了上任不到9個月的議長麥卡錫。
蓋茨為了自己的政治考量,不惜損害本黨整體利益,在共和黨建制派中招致的憤怒可想而知。此外,蓋茨還因與未成年人發(fā)生性關系而遭到眾議院道德委員會的調查。立場極端,黨內樹敵甚多,又存在個人道德污點,蓋茨的提名遭到懷疑原本合情合理。
在蓋茨之外,特朗普的多個提名都在一定程度上引發(fā)了爭議。這些爭議并非源于“政見不合”,而是對被提名人是否有能力勝任職位產生了質疑。特朗普提名的國防部長人選皮特·海格賽斯曾經在伊拉克服役,后在國民警衛(wèi)隊任職,最終軍銜為少校。海格賽斯是活躍的右翼基督教民族主義者,以反對多元主義文化、仇視伊朗和親以色列立場聞名,同時是??怂剐侣勵l道的常客。長期以來,美國的國防部長要么是退役高級將領,要么是對國防、軍事政策領域熟知的資深政客,海格賽斯的資歷相形見絀。而且,他也牽扯進一樁2017年的性侵丑聞。
特朗普的衛(wèi)生部長人選小羅伯特·肯尼迪和國家情報總監(jiān)人選圖爾西·加巴德,同樣因為資歷與政策立場是否匹配問題引發(fā)爭議。小羅伯特·肯尼迪身為衛(wèi)生部長的提名人選,卻長期持有反疫苗陰謀論的立場。圖爾西·加巴德則因為其親近俄羅斯、伊朗等美國傳統競爭對手的立場,受到共和黨“外交鷹派”的質疑。在提名加巴德后,特朗普的初選競爭對手尼基·黑利激烈指責其為美國的“敵人”服務。小羅伯特·肯尼迪和加巴德引發(fā)的又一個爭論是他們是支持特朗普的前民主黨人,很多共和黨建制派人物因此懷疑他們對共和黨的忠誠度。
從特朗普這些頻頻引發(fā)爭議的提名人選,不難看出第二任期的特朗普將與自身立場的一致性和對個人的忠誠看得更加重要。在特朗普的第一任期中,以副總統邁克·彭斯為首的共和黨建制派在2020年大選結果“核準階段的背叛”,以及以國防部長馬蒂斯、國務卿蒂勒森、蓬佩奧等為代表的諸多閣僚最終與特朗普的決裂,加劇了特朗普對傳統建制共和黨人的不信任情緒。獲得第二個總統任期后,特朗普看似“離經叛道”的人事任命,某種程度上也可以測試他對共和黨的控制力。
“任何尋求領袖職位的共和黨參議員都必須支持休會任命!有時投票會花費兩年時間,甚至更久。四年前他們(民主黨人)就是這樣做的,我們不能讓這一切再次發(fā)生!必須立刻填滿職位!”11月10日,特朗普在社交媒體X上發(fā)表推文,躊躇滿志地對未來的人事任命做出規(guī)劃。
在美國憲法體系中,總統擁有包括內閣部長、駐外大使在內的高級職位的提名權,參議院則有權對這些提名做出審核和批準。由于參議院推崇協商式的議事風格,許多爭議人選的提名周期可能會比較長,還可能因為少數本黨議員的反對而流產。特朗普在第一任期深受其苦,為了在第二任期更高效地任命其擁躉進入政府,尚未上任的特朗普便旗幟鮮明地向參議院共和黨人立下“戰(zhàn)書”。
休會任命是一種特例。傳統上,美國國會參議院每年有超過三個月的時間處于休會期。這期間,總統可以不經參議院批準任命高級職位,但這些任命最遲在任命的下一個年度結束前需要得到參議院的追認。這意味著,如果特朗普在2025年初以休會任命的方式提名絕大多數部長,他們至少可以任職到2026年12月31日,彼時已經是中期選舉之后了。這足以支撐特朗普在“三權歸一”的黃金兩年中執(zhí)行自己的政策。這兩年中,共和黨無須受到選舉挑戰(zhàn),并穩(wěn)定擁有國會多數。
要求“休會任命”其實是一把雙刃劍,一方面體現了特朗普對共和黨的控制力,另一方面也體現出特朗普仍無法征服黨內的全部反對者。共和黨在參議院中擁有53個席位,意味著只要反對的共和黨參議員不超過3人,特朗普的內閣提名人選就可以通過。在現在的參議院中,僅有阿拉斯加州參議員莉薩·穆庫爾斯基、緬因州參議員蘇珊·柯林斯和路易斯安那州參議員比爾·卡西迪長期持有反對特朗普主義的立場。如果僅有這兩張反對票,特朗普的提名也不會受到太大的阻撓。換而言之,特朗普之所以要求參議院接受“休會任命”,是因為其部分提名人面對的阻力不只是這兩票。
參議院共和黨人的反應,很快佐證了這一點。參議院共和黨原領袖米奇·麥康奈爾退休后,其“接班人”鎖定在南達科他州參議員約翰·圖恩、得克薩斯州參議員約翰·柯寧恩和佛羅里達州參議員里克·斯科特中。其中,唯有斯科特是特朗普的親密盟友,他在特朗普呼吁“休會任命”后立刻響應。約翰·圖恩和約翰·柯寧恩雖然對休會任命抱有“開放態(tài)度”,卻并未表態(tài)支持。在參議院共和黨黨團的閉門選舉中,約翰·圖恩最終贏得多數,斯科特則在第一輪便被淘汰。作為共和黨參議院黨鞭和麥康奈爾的政治同盟,圖恩非但不是特朗普的親密盟友,而且公開反對2020年特朗普對選舉結果的質疑,以至于2022年特朗普試圖尋求盟友在初選中挑戰(zhàn)圖恩的參議員連任計劃。圖恩成為共和黨參議院領袖的結果表明,參議院共和黨人的多數仍傾向傳統建制派的共和黨人。在秘密投票而非公開投票中,這一傾向更加明顯。
“馬特·蓋茨將不會被批準。”11月18日,一名記者在社交平臺X上透露了麥康奈爾的態(tài)度。雖然這則消息很快被刪除,但還是在特朗普的盟友中掀起了軒然大波。里克·斯科特自然率先對麥康奈爾開炮,指責他背叛了特朗普的議程。然而,這些口舌交鋒改變不了馬特·蓋茨未能獲得提名的現實?!靶輹蚊辈]有成為讓特朗普的內閣人選一路綠燈的護航法寶,特朗普仍然需要面對一個擁有博弈能力的參議院。11月21日,馬特·蓋茨被迫宣布放棄提名,讓進入第二個任期的特朗普開局受挫。
馬特·蓋茨折戟,足以說明特朗普并不能夠完全駕馭國會共和黨人。特朗普的第二任期,至少仍在三個層面受到共和黨建制派主導的國會共和黨人限制。
其一是共和黨在眾議院薄弱的優(yōu)勢。截至本文發(fā)稿時,加利福尼亞州的兩個競爭選區(qū)仍然未計票完畢。以當前的數字推算,民主黨很可能在兩個席位中至少贏得一個,在眾議院取得214席。如若兩個席位都被民主黨獲取,則民主黨與共和黨的席位將定格在215比220。由于特朗普已經提名三名共和黨眾議員出任內閣職位,在特朗普執(zhí)政初期,共和黨的多數席位更有可能縮水為217比215,這意味著共和黨要通過法案必須獲得全部眾議院共和黨人的支持。而在當前的眾議院共和黨人中,至少有內布拉斯加州第二選區(qū)的唐·貝肯、賓夕法尼亞州第一選區(qū)的布里安·菲茨帕特里克、加利福尼亞州第二十二選區(qū)的戴維·瓦拉多爾、紐約州第十七選區(qū)的麥克·勞勒處于偏藍的國會選區(qū)中,這意味著他們難以支持特朗普的極端議程。
此外,當一個政黨處于反對黨地位時,要比身為執(zhí)政黨時更容易團結。然而,作為反對黨的共和黨在2023、2024兩年中,在眾議院以222席對213席的多數尚且無法在預算撥款等問題上達成一致。在新的國會會期中,多數席位縮水的共和黨人將更難達成共識,無法給特朗普的政綱提供強有力的支撐。
其二是參議院共和黨人中建制派力量的存續(xù)。約翰·圖恩出任多數黨領袖,已證明參議院共和黨人的多數并非特朗普主義者。此外,在這次選舉中新當選的共和黨參議員中,不乏以賓夕法尼亞州的戴維·麥考米克和猶他州的約翰·柯蒂斯為代表的溫和派。由于參議員選舉周期更長,他們受到的來自白宮的壓力也更小。再加上參議院的絕大部分立法需要60票以終止“冗長辯論”,而多名共和黨參議員已宣布支持冗長辯論機制,特朗普要想在參議院通過法案,面臨重重考驗。
其三是特朗普與政治“圈外人”的密切關系可能損害他與國會共和黨人的互信。以馬特·蓋茨的提名為例,這一人選激怒了主流共和黨建制派,招致參議院共和黨人的疑慮,最終損害了特朗普的權力和威信。以埃隆·馬斯克為代表的政治“圈外人”、以小羅伯特·肯尼迪和圖爾西·加巴德為代表的前民主黨人高強度地介入特朗普的政策制定,很可能疏遠特朗普與主流共和黨人的關系。
11月22日,特朗普威脅稱對所有反對特朗普內閣人選的共和黨參議員發(fā)起競選挑戰(zhàn),而馬斯克則將為這些挑戰(zhàn)者提供資金支持。如此赤裸裸的威脅,可能影響參議院共和黨人的決策,也很可能激起連任無憂、根基深厚的傳統共和黨人的反感。2022年中期選舉中,正因特朗普干涉支持了多名資質較差的候選人,導致共和黨在多個競爭性席位中折戟。如果特朗普堅持這種“內耗”的嘗試,很可能反而在未來損害共和黨的席位優(yōu)勢。
在上述三個因素背后,特朗普真正需要面對的,是“后特朗普時代”問題。特朗普的總統任期僅剩下四年。上次中期選舉和此次大選的經驗已經表明,特朗普的選票并不能自動地轉移到共和黨人身上,即便是完全支持特朗普議程的共和黨人。在幾乎所有“戰(zhàn)場州”,共和黨議員和州長候選人的得票都大幅低于特朗普的得票。在亞利桑那州,特朗普以超過5%的優(yōu)勢戰(zhàn)勝哈里斯,而完全擁抱“特朗普主義”的候選人卡麗·萊克卻以超過2.5%的劣勢在參議院席位選舉中輸給民主黨人魯本·加拉格。如若特朗普的政綱和敘事無法長期給共和黨人帶來選票的進步,而僅有特朗普本人才是選舉的“靈丹妙藥”,那么當特朗普無法出現在全國選票上,他對共和黨的影響力就注定陡然下降。
特朗普的四年任期終會結束,共和黨卻仍然必須生存。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在2024年輸掉選舉的特朗普,或許能讓共和黨維持更長時間的控制力,因為那樣,四年后特朗普仍可以作為共和黨候選人再戰(zhàn),所有的共和黨人也都要面對是否支持特朗普的艱難選擇。如今,隨著特朗普即將再次入主白宮,對那些今年進入參議院,2030年才會面臨下一次選舉的參議員們來說,特朗普影響力和威懾力會大幅下降。屆時,不會再有總統候選人或總統特朗普,只會有一名84歲的前總統。
在這種情況下,2026年的中期選舉,已然是罩在地平線上的陰影。對特朗普而言,維持其影響力的最好選擇就是盡可能在又一個四年任期內取得好的政績,并在中期選舉中保持住共和黨的優(yōu)勢地位,讓“特朗普主義”的遺產對2028年之后的共和黨仍有價值,以吸引更多建制派共和黨人的支持。這也就意味著,特朗普必須與包括建制派在內的國會共和黨人積極妥協、合作,尋求共識。反之,如若特朗普執(zhí)政成績不佳,并導致共和黨在2026年中期選舉中全面崩盤,特朗普總統或許要品嘗到“登高跌重”的滋味。
可以看到,選舉政治的規(guī)律仍左右著美國政壇:民主黨執(zhí)政時難以逃脫高通貨膨脹和低支持率帶來的災難,同樣,特朗普也逃脫不了多元利益影響下的權力分散與制衡。在過去100年中,有超過一半時間,白宮與國會兩院被一黨控制(Trifecta),但他們實際上依然面臨重重束縛和制約,無法為所欲為。特朗普或許有機會打破這種傳統,但從馬特·蓋茨的折戟以及一系列內閣要員提名人選引發(fā)的爭議來看,風向或許并不一定總會朝著特朗普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