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讓我選擇一種聲音去代表青海，那我一定會選青海地方曲藝。時代的車輪不斷滾滾向前，從溫飽得不到解決的貧窮年代，到日新月異的新時代，被青海人親切地稱為“曲兒”的青海地方曲藝，如一條聲音的河流流淌在青海人的心間。追逐著這條聲音的河流，青海人在這片廣袤的土地上，祖祖輩輩，生生不息，見證這片土地的變化與發(fā)展。

很多年前的一個下午，我到中心廣場漫無目的地閑逛，走到一條板凳前坐下來，將要西斜的陽光暖烘烘地曬在背上，我打起了瞌睡。突然從遠處傳來了一段唱腔，就像在廣袤的黃土高原聽到了信天游，我下意識判斷這聲音一定屬于青海，頓時睡意全無。我起身循著聲音走去，遠遠地望見一座亭子下，有一位白胡子老者坐著馬扎，手拿三弦，正在聲情并茂地彈唱。他的前面不遠處放著一只大碗，里面零零星星放著幾張錢，亭子周邊圍著十幾個人，聚精會神地聽著。我在那個大碗里放了5元錢，也悄悄加入了聽者的隊伍。

天空湛藍，陽光溫暖，一群鴿子撒歡般掠過頭頂。長長的聲線飄蕩在耳畔，深情婉轉(zhuǎn)的悲傷中又有一些鏗鏘。一時間我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小時候，在外公破舊的錄音機里，放著同樣的聲音。我猛然想起，外公把它叫作“曲兒”。這時老者一曲唱罷，我突然有些激動，忍不住湊上去與老者攀談。短暫的談話至今讓我印象深刻。老人說，他從二十幾歲就靠賣唱為生了，如今已經(jīng)78歲了，唱了大半輩子。本來有幾個同伴也在這里一起唱，但都相繼去世了，最后只剩下他一人。他告訴我，他唱的是賢孝，是“曲兒”里的一種，傳統(tǒng)的曲本都在他腦子里，客人不管點什么曲目，他都能唱，只是后來聽的人越來越少?？粗险唑湴恋纳袂橹型钢唤z憂傷，我心里隱隱有些難過。幾年后，我又到中心廣場找過他，可是他已不在那里了?，F(xiàn)在想來，這可能是我唯一一次看過的坐唱表演。

后來，我參加了工作，才知道“曲兒”學(xué)名叫青海地方曲藝，常見的有青海平弦、青海越弦、青海道情、西寧賢孝、打攪兒、倒江水、太平秧歌等多個曲種，它們各有各的特色和味道。青海平弦被譽為青海地方曲藝中的“陽春白雪”，素有“十八雜腔”“二十四調(diào)”之稱，曲調(diào)優(yōu)美典雅、委婉柔情；青海越弦是青海平弦的“姊妹”藝術(shù)，又被稱為月弦、月調(diào)、背調(diào)、越調(diào)、座場眉戶等，曲調(diào)旋律流暢爽朗、剛?cè)嵯酀?、?jié)奏緊湊、輕重有序；西寧賢孝是廣受當(dāng)?shù)匕傩障矏鄣那N，它的曲牌豐富且特色鮮明，唱詞質(zhì)樸平白，故事情節(jié)生動感人，具有教化功能；另外，青海道情、打攪兒、倒江水、太平秧歌就像各種“調(diào)味品”，它們的存在讓青海地方曲藝的意蘊和味道更加深厚、豐富。

我以前全然不知其中的分別，后來在群眾中調(diào)研時才發(fā)現(xiàn)，他們大多數(shù)人也只知“曲兒”不知曲藝，“曲兒”似乎是民間廣為流傳的叫法。跟他們提及“曲兒”，他們會瞬間眼睛明亮地與你搭話，若跟他們聊青海地方曲藝，他們似乎一臉茫然不知如何回答。這幾年，我們經(jīng)常到基層調(diào)研曲藝，對青海地方曲藝這樣一種飽經(jīng)滄桑的民間藝術(shù)和對那樣一群矢志不渝支撐這門古老藝術(shù)不斷前行的人們，產(chǎn)生了一種洶涌心間而無法言說的特殊情感。

去年，我們?nèi)セ鶎诱{(diào)研，有一個曲藝團隊令我印象深刻。那天我們從西寧出發(fā)，不一會兒便拐到了一條狹窄的小路，這條路只能并排通行兩輛車，路面有些坑坑洼洼。時值寒冬，車窗外的樹都光禿禿的，枝丫在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一片枯澀景象。窗外沒什么好看的，我只好閉上眼睛睡覺。汽車在小路上嗚咽著、顛簸著前行，我在車里睡了一覺又一覺，不覺間，時間已過去兩個多小時。車輛行駛到了一個小鎮(zhèn)東頭破舊的二層小樓下停了下來。我們疲憊地下了車。只見幾位老者等候在此，熱情地招呼我們上樓。

我仔細打量，感覺這棟老樓像已廢棄多年，墻體斑斑駁駁，樓梯破破爛爛。心想在這樣一個條件受限的場所開展活動的團隊會是什么樣的呢？我邊上樓邊思忖著，不一會兒，我們便被引進了一扇門。然而，這扇門內(nèi)的景象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一陣熱鬧的氣息撲面而來，在一個教室大的地方，足足有二三十人，看穿衣打扮大多是莊稼人。他們有的正在唱“曲兒”，有的正在彈撥樂器，有的正在喝茶討論，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我突然被眼前的景象打動，這才是民間曲藝該有的樣子嘛，好一派自由舒展的氣質(zhì)。一見我們到訪，他們都安靜下來了，坐著的人全部站了起來。只有幾個人過來給我們打招呼，其他人都羞澀地在旁邊望著。

這時，走過來一名四五十歲的婦女，短頭發(fā)，戴著眼鏡，衣著樸素，同樣有些靦腆和羞澀。旁邊有人介紹說，這位正是這支民間曲藝隊的負責(zé)人。我們便與她圍坐在一旁詳聊起來。交談中得知，她曾經(jīng)是民辦學(xué)校的教師，退休后憑著對曲藝的一腔熱情，成立了這支民間曲藝隊。沒有場地，她就自掏腰包租場地；沒有樂器，她就自己出錢買樂器。隊伍從最初的幾人發(fā)展到了五十幾人，她也默默支撐和陪伴曲藝隊走過了近10個春秋。其實，她的家庭并不富裕，曲藝隊的經(jīng)費一部分來自老伴營務(wù)莊稼，一部分來自兒女打工。好在家里人尊重她的選擇，也一直默默地支持著她。當(dāng)時，我突然對眼前這位長相平凡、不善言辭的婦女，產(chǎn)生了一種難以描述的敬意和發(fā)自內(nèi)心的深切感動。在這樣一個偏遠的鄉(xiāng)村小鎮(zhèn)，一名普普通通的婦女，為青海地方曲藝的發(fā)展付出了這么多精力，卻一直默默無聞地耕耘，她從不計較得失，而是一直為曲藝事業(yè)付出著，這在我看來不失為一種奉獻。

回到單位，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復(fù)。在我們身邊，還有那么一群可愛的曲藝人，他們臉上洋溢著的笑容就像播放電影一樣，在我腦海中反復(fù)閃過。他們當(dāng)中有經(jīng)營公司的老板，因為愛好曲藝，將自己的收入大半投在這項事業(yè)上；有曲藝非遺項目傳承人，幾十年如一日，經(jīng)營著虧損的茶社；有長期給曲藝愛好者免費拍攝、制作視頻，分享到媒體平臺的人；還有一些人默默去鄉(xiāng)村山區(qū)義務(wù)指導(dǎo)，扶持民間的曲藝團隊成長；還有一些人把自己家當(dāng)成曲友們的排練場地，經(jīng)常做上一大鍋面片讓大家吃飽……正是因為有這樣無數(shù)長期鐘情于曲藝而無私奉獻的人們，才極大地推動了青海地方曲藝在新時代的傳播與發(fā)展。據(jù)一些長輩講述，“曲兒”在以前只是掌握在極少數(shù)人的手里，每個村里大概只有那么幾個“唱把式”，而如今唱“曲兒”的人越來越多，這是青海地方曲藝之幸，也是老百姓之幸。

時代在進步，曲藝在發(fā)展，從坐唱表演的單純質(zhì)樸到舞臺表演的華麗多彩，隨著一代代曲藝人的不懈努力，青海地方曲藝從“曲高和寡”漸漸走入尋常百姓家，而青海人心目中“曲兒”的本質(zhì)依然沒有變，它連接著我們的過去和未來。在我心里，青海地方曲藝已不單單是一種民間藝術(shù)，而是人與人之間精神互動、傳遞溫情的紐帶，它帶給了我們持續(xù)不斷的精神鼓舞和生命感動。“曲兒”聲聲，訴不盡的過去，唱不完的未來，始終流淌在我們的心間……

（作者單位：西寧市文化館）

（本文圖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