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紹一下梁先生與趙女士,他們相識于大學新生報到的第一天。排隊領軍訓服時,梁先生站在離趙女士不遠的地方,一眼就瞧見了她。趙女士有著異域風情的長相,個頭也比其他女孩子高出不少,舉手投足間像有魔力,能讓她四周的空氣帶有水果的清甜味道。
梁先生取完衣服,回身見趙女士竟然站在自己身側,應該是在等人。他們幾乎平視,梁先生一時緊張,脫口而出:“你怎么這么高啊!”趙女士瞪著眼睛,上下打量他:“你是誰?。吭趺床徽f是你矮?。俊?/p>
意外的開場,成了梁先生每每想起便生理性不適的噩夢。人生幾多尷尬時刻,唯有那個畫面,值得他輪回幾生,也要將其徹底銷毀。
梁先生的宿舍樓是校園主路旁的第一棟,同學們平常都會經過。他偶爾能碰到趙女士,但初見的誤會讓他不敢抬頭,只能假裝與室友說話,用余光偷偷確認。好幾次他們擦身而過,趙女士并沒有任何反應,想必她早已忘記那段尷尬的插曲。
梁先生不太合群,整日只與幾個室友混跡在一起。同學們用QQ,他用MSN;最流行的人人網,他也很少玩,反而更多用校友網。一日,梁先生在校友訪客列表里,看到了一個熟悉的頭像。他當然知道頭像上的自拍照是趙女士,心臟止不住亂蹦,忐忑地回訪了趙女士的主頁,并大膽地給對方發(fā)了一封站內信。
趙女士回復了。她也不喜歡從眾,校友網上熟悉的人少,地方清凈,在這里發(fā)帖更有寫日記的感覺。她有“人群恐懼癥”,最怕站在城市步行街的中央,面對海水般涌來的人群,她會深感窒息。
梁先生與趙女士通過一來一回的站內信,一拍即合,相見恨晚。
梁先生約趙女士去市里吃火鍋。這算是他們第一次單獨相處。提起開學時的冒失行為,梁先生夾給她涮好的毛肚,當作遲來的道歉。趙女士回送他一塊酥肉,說:“彼此彼此,當時我也嘲笑你矮?!眱蓚€人客客氣氣,買單的時候,趙女士非要AA制,梁先生解釋這是他約的飯,趙女士粲然一笑:“你約我出來是你的事,我付錢是我的事,很公平,誰也不欠誰?!?/p>
推搡間,梁先生沒拿穩(wěn)手機,手機掉在地上碎了屏。
從手機維修店出來時,已經過了飯點。路上行人漸漸多了,他們理解彼此的不適感,趙女士指著對街一家KTV的霓虹燈招牌,問他:“喜歡唱歌嗎?”
他們訂了個小包間,不間斷地唱足了四個小時的歌,保持一人一首的頻率,碰到那些膾炙人口的,還深情對唱。趙女士歌唱得動聽,就是姿勢太夸張,起初還老老實實地坐著,后來索性脫了鞋踩在沙發(fā)上,唱高興了直接站上沙發(fā)靠背。梁先生膽戰(zhàn)心驚,在一旁保護,視線停在她身上,不敢移開半寸。燦爛的燈光漫射在他深色的瞳仁里,不小心透露出他在心底撥弄的那個愛意盈盈的魔方……
臨睡時,梁先生給趙女士發(fā)了語音消息,嗓子啞了,“晚安”二字說得跌宕起伏。趙女士笑著回復:“安。”能互相道晚安,基本上就意味著陌生關系的松動,這兩個字,有時比“想念”和“愛”更接近山盟海誓。
第二天一早,趙女士的嗓子也啞了,不過她更嚴重,還伴隨喉嚨痛和咳嗽,應是染上了流感。梁先生抱著一堆胖大海、花茶和感冒藥,守在女生宿舍門口,傻等著趙女士和室友出來。趙女士見到他,驚嚇與驚喜之余,向室友們介紹梁先生,只見他呆愣地伸出手,沒別的話,只會說“你好”,弄得女孩子們也局促地紛紛與之握手。
趙女士的室友們都說梁先生像塊木頭,喜歡拿他開玩笑。用梁先生自己的話說,木頭也分品種。趙女士笑言:“沒事,我五行屬火,就缺木?!绷合壬f:“哦,你還挺迷信的。”
朽木不可雕。梁先生總是在關鍵時刻,以一種智商情商雙雙直線下降的方式證明自己的真誠,他木得完全不值得同情。有時候,愛人錯過,不能怪老天爺,只能怪自己愚笨,都讓你作弊了,可你還是考不及格。
趙女士大一時進了學校的流行音樂社團,梁先生有一手繪畫的功夫,去了校學生會宣傳部。前者經常在各大超市門口唱歌賺外快,后者就是為他們這些社團的活動畫海報的無償苦力。
趙女士報名參加校園歌手大賽,其間有些焦慮,常拉著梁先生去KTV練唱。梁先生不懂樂理,在他看來,趙女士唱得已經足夠好了。趙女士總覺得還不夠好,問他:“你知道我是怎么進音樂社團的嗎?”
“你唱得好唄?!?/p>
“我去面試之前,就知道我一定能進。我知道我長得好看,這就是我的通行證,沒什么好謙虛的。但如果你是馬戲團里那個穿得最花哨的小丑,因為吸引了太多的目光,就必須更加努力,努力逗笑為你而來的觀眾,但又不能太努力。哎呀,說了你也不懂。”
梁先生的確不懂,他只懂如何單曲循環(huán)一首歌,如何重復吃膩一家餐廳,如何一直喜歡一個人。
校園歌手大賽前,梁先生熬了個通宵畫海報,比賽當天,趙女士上臺,他帶著室友舉起巨幅海報,為趙女士應援。趙女士感動得熱淚盈眶,唱至高音處,破了音,最后止步于十強。
準備好的慶功宴照舊,趙女士瘋狂喝酒,怎么都不醉。更殘忍的是,趙女士驚覺自己一絲難過都沒有,眼睛猛眨也擠不出半點眼淚。梁先生以為她要哭,搶過麥克風故意破著音瞎吼,逗得趙女士笑得腹肌疼。
她好像知道自己為什么不難過了。
大學附近有一處廢棄的游樂園,地上滿是荒葉,旋轉木馬早已老化。游樂園深處有一節(jié)老火車的車廂,車窗已經破碎,內部還維持著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布置,許多情侶和小孩會來這里探險。
梁先生和趙女士坐在老火車的車廂里,手機放著金海心的《陽光下的星星》。趙女士輕聲跟唱,托腮看著窗外破敗又復古的景色,梁先生在旁邊坐著,一言不發(fā)。這樣的安靜時刻,在他們大學這幾年的光景里,出現過很多次。每次梁先生都在想,想帶她去吃這個城市里最好吃的餐廳,想一直為她畫海報,想聽她唱歌,想就這樣與她平視,想即使他們沒有在一起,自己也會以朋友的身份陪她到老。
“你有沒有喜歡的人?”梁先生突然問。
“有啊?!壁w女士看著窗外,回答道。
“我認識嗎?”
“嗯?!?/p>
梁先生把他室友的名字說了一遍,除了他自己。
“木頭,我們是朋友吧?”趙女士打斷他。
梁先生沉默半晌,說:“我五行屬傻狗,不缺朋友,我缺你?!?/p>
廢棄的旋轉木馬,通電是不可能了,但是靠人力,還是可以轉的。趙女士坐在一匹掉漆的白馬上,梁先生耗盡氣力推動鐵桿大步向前邁,木馬轉得最快的時候,梁先生跳了上去,吻上了趙女士的唇。
大四那年,趙女士要去英國讀研。雅思考試之前,向來不迷信的梁先生翻山越嶺去五臺山求了張平安符。趙女士問他:“你許了什么愿?”他很務實:“保佑我女朋友雅思成績七分以上?!壁w女士說:“你不怕我不回來啊?!?/p>
快樂的時光總是被離愁包裹,趙女士果然沒有回來。
梁先生都已不記得他們有沒有一場正式的分手。單純是距離將兩個人拉扯出了平行世界,而時間又制造了不同維度,橫豎組成巨大的扳手,將一顆原本有夢幻色彩的螺絲,悄悄從身上擰開,自然地新陳代謝,落入無疾而終。
這些年,梁先生曾走入一段婚姻,后來又從圍城里出來了。過去的經歷讓他變得越發(fā)沉著,瘦削的棱角是他知世故而不世故的宣言。
其實每一次心碎,都是心在重塑,離開的人是一個雕塑大師,在我們心上鑿,渣子掉落的時候,很疼。但不必害怕,因為人心是實心的,只有愛過的人才知道。
趙女士畢業(yè)后在英國做藝術品運營,最近剛回國發(fā)展,國內藝術行業(yè)萌芽,機會眾多。她愛情空窗期有幾年了,不是眼光高,而是再沒碰到一個可以讓她面對難過時,也不會難過的人。愛情是上天給予凡人的恩寵,即便只是短暫地與梁先生在一起過,也因為被一個人真誠地愛過,滋養(yǎng)了接下來的一生。
一日,梁先生與趙女士在街頭重逢了。雖然多年未見,兩個人并不生分,只是與大多久別重逢的人一樣,需要互相交代這些年缺失彼此的人生。兩個人走了好久好久的路,終于到了趙女士的住處。
分別之前,梁先生說了聲“晚安”,趙女士點頭回應。轉身,梁先生又叫住她,問:“要不要再走走?”趙女士說:“還走???”梁先生笑道:“到了這個年紀,路是走不完的。”
故事寫完了。
這一男一女,此刻就坐在我旁邊。我原本只是挑了個陽光明媚的日子,在這家咖啡店寫作。奈何這對男女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讓我有了興致,寫作者是下意識的“小偷”,很難不再多聽一句。
他們應該是多年后重逢的舊情人,男人已離異,有一個女兒。女人有幸福的家庭,計劃今年要孩子。寒暄往事,沒人提及不愉快。
末了,男人準備接女兒放學,臨別時,他起身與女人握了握手,說:“很高興見到你,那時候能喜歡你,我倍感榮幸。”女人大笑,優(yōu)雅地擺擺手,隨后獨自在座位上坐了一會兒,待杯中的咖啡冷掉,她也離開了。
(攸 寧摘自湖南文藝出版社《抬頭看二十九次月亮》一書,劉 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