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春天來得不算早,但每年清明前后,香山南麓余脈萬安山上也覆上了新綠。長眠于此的有李大釗、鄧文輝、朱自清、曹禺等,如一部血肉豐滿的中國近現(xiàn)代史,在乍暖還寒的風(fēng)里徐徐展開。
李大釗陵園圍墻外不遠處,靜靜躺著的,是那個曾經(jīng)在悠長、寂寥的雨巷徘徊又徘徊的男子?!霸娙舜魍嬷埂睅讉€字,由茅盾親筆題寫,豎排,蒼勁有力,又略顯清瘦,被黃色小花簇擁,像扁扁的詩行。
1982年,就是在這樣的季節(jié),已是古稀之年的愛國詩人艾青,堅持要去給戴望舒掃墓。那天,習(xí)慣“起得比太陽還早”的他,凌晨3點就醒了。此時,距離戴望舒逝世,已經(jīng)過去三十余載。
什么樣的情誼,讓艾青如此珍視、眷戀,以至于年事已高仍然不敢忘?
在認識艾青之前,戴望舒經(jīng)歷過的最重要的事,是一段“沉哀之愛”。女主角正是很多人所認為的《雨巷》中的“丁香姑娘”。而雨巷這一背景意象,大概源于戴望舒少年時代的居住地——浙江杭州大塔兒巷。
戴望舒上學(xué)時就不安分,同情大眾疾苦,又是成立社團又是宣傳革命活動,還因此被逮捕,幸得一個同學(xué)的父親營救才逃過一劫。結(jié)束在上海大學(xué)的求學(xué)生涯后,他回到杭州,誰知又是風(fēng)聲鶴唳,草木皆兵。不得已,他去了江蘇的鄉(xiāng)下,在大學(xué)同窗好友施蟄存家里避難。
閑居無事,幾個年輕人于鄉(xiāng)村小樓譯書消遣。云淡風(fēng)輕的日子,不知什么時候起了漣漪。戴望舒喜歡上了小自己5歲的施絳年。她是施蟄存的妹妹,有“桃色的嘴唇,和一顆天青色的心”。
他用情頗深,為她寫詩,愛至糾纏。但或許是志趣各異,又或許是他臉上因天花留下的瘢痕太瘆人,總之她終是芳心未動。他不依不饒,視她的疏離為羞澀、含蓄,仍是“火一樣”地把第一本詩集獻給了她。
后來,劇情反轉(zhuǎn),兩人訂下婚約,深究起來,絕非兩相情悅,其中有現(xiàn)實的羈絆,也有她的迫不得已。
那時的戴望舒,結(jié)著愁怨,彷徨又惆悵。哪怕是兩人訂了終身,自卑和不確定依然讓他感到苦澀。他遵照與心上人的約定,踏上了留法之路,期待學(xué)成歸來找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后完婚。
在法國期間,他大部分時間都在做翻譯,大部分時間也都在為錢發(fā)愁,偶爾寫小詩抒發(fā)思情愁緒,低吟淺唱,依舊窄窄地活在一個人的小情緒里。
而此時的艾青,已經(jīng)扔掉手中的畫筆,寫下了《大堰河——我的保姆》之類燃著熊熊烈焰的詩作,把自己匯入時代洪流,開始了以詩吶喊、為家國發(fā)聲的創(chuàng)作人生。
戴望舒就讀于里昂中法大學(xué),后來因在法國參加反法西斯游行,被遣回國。他結(jié)束三年留學(xué)生活,兩手空空回到上海,又得知施絳年已經(jīng)愛上了一個冰箱推銷員。他痛苦、無奈、憤怒,登報解除了婚約。其實,也不能怨她移情別戀。在那段關(guān)系里,她原本就是局外人。
八年,一個人的愛情長跑,讓敏感自卑、多愁善感的戴望舒幾近“枯裂”。而多年的奔走、掙扎,他體會到的,除了“做人的苦惱”,還有“在這個時代做中國人的苦惱”。
詩人最好的生活,是回到詩本身。
慢慢走出化不開的怨與愁后,戴望舒經(jīng)人介紹,與一個叫穆麗娟的女孩相識并結(jié)婚。穆麗娟愛好文學(xué),仰慕他的才華,為他抄稿,陪他讀詩。他所期待的回應(yīng)與共鳴,她給得了。
生活重新被詩點亮。他與友人創(chuàng)辦《新詩》月刊。此時,艾青的第一部詩集《大堰河》已經(jīng)正式出版。他很欣賞艾青的詩風(fēng),很快就約發(fā)其新作。兩位原本各走各路的詩人,終于有了真實可感的連接。
他帶上散著油墨香的新雜志,循著稿件上的地址,登門拜訪。可惜,當(dāng)時艾青恰好外出。吃了閉門羹的他,悻悻之余,留下了名片。
艾青很快主動上門。同為浙江老鄉(xiāng)的兩位青年詩人一見如故,談詩歌,談人生,談風(fēng)雨陽光下的悲喜,談至惺惺相惜。他們甚至為艾青的詩集名“大堰河”爭論了一番。多么美妙,長路漫漫不相逢,相逢已然是知己。
此后,應(yīng)戴望舒之約,艾青又多次在《新詩》上發(fā)表詩作。可惜,兩人相識不足一年,“寒冷封了中國”。中華民族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后,艾青離開上海去了武漢,“在沒有燈的晚上”,寫下《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
上海很快淪陷。戴望舒與其他留下來的文人一樣,感受到了筆之沉重。詩的自由不在了,被惶恐籠罩,被管控和壓制束縛。一些人沉默,一些人改著奇談八卦,戴望舒則隱藏鋒芒,寫文歌頌土耳其人民的覺醒,以期喚起民眾決心,與日本侵略者拼死一搏。
作為詩人的戴望舒,正一點點褪去結(jié)著怨愁和幻想的浪漫主義色彩。這種變化,似乎也蔓延到了感情上。
1938年,一家人搬到香港后,生活表面上其樂融融,實則潛藏暗流。他甚至愛那一箱箱書勝過愛妻子,對她十分沒耐心,這讓穆麗娟難以忍受??粗娙艘惶焯斐断旅婕?,她覺得他變了。
其實,他從來都是詩里的他,又從來都不是。他自己說過,“詩是由真實經(jīng)過想象而出來的,不單是真實,亦不單是想象”??上?,他有詩中的敏感、自我,卻缺了一些詩中的浪漫與溫情。這大概也是每一段感情都不能善始善終且會帶給他巨大傷害的原因。
又或是如朱光潛所說:“戴望舒先生所以超過現(xiàn)在一般詩人的我想第一就是他的缺陷——他的單純……”單純讓他以為愛只是愛本身。
香港成了他的傷心地。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磕磕碰碰,幾年后,穆麗娟離開他,回了上海。那段曾在上海灘艷煞眾人的佳話,于撕扯中畫上句號。從此,才子佳人,心各一方。
后來,他還有過一段婚姻,仍是有始無終?;蛟S他在寫下《雨巷》時,就注定一生都在尋,尋而不得,得而又失。詩中的惆悵,幾乎貫穿了他整個情感人生。
這樣的悲劇,有他自己的原因。他也曾自省,向內(nèi)窺視那個渴望愛又總是愛得手足無措的自己,卻終究看不透。所以在他的執(zhí)念里,一次次傷,就是一次次錯付真心。
幸而,與艾青的友誼一直不變,仿佛被一種無形的力量牢牢鉗住。
烽火連天的現(xiàn)實里,見面不易,那就寫信,以詩文傾訴交心。到香港后,戴望舒在報社做編輯,決心立身于“陰霾氣候”里,以文學(xué)的微渺光明,“與港岸周遭的燈光同盡一點照明之責(zé)”。他寫信向艾青約稿,也與之筆論詩志與時勢。
而輾轉(zhuǎn)去了桂林的艾青,寫出了更多號角般的詩作,包括那首廣為流傳的《我愛這土地》。一句“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至今仍是表白祖國時難以替代的佳句。
他在寫給艾青的信里直言不諱,“抗戰(zhàn)以來的詩我很少有滿意的”。此外,他還力圖辦一本詩刊,拋棄“個人的小悲哀,小歡樂”,發(fā)表展現(xiàn)抗敵愛國熱情的詩篇。他越來越像另一個“吃了大堰河的奶而長大了的大堰河的兒子”。
最終,他們隔空聯(lián)手,創(chuàng)辦《頂點》詩刊,時間是1939年7月。他們聲明:《頂點》是一個抗戰(zhàn)時期的刊物,它不能離開抗戰(zhàn),而應(yīng)該成為抗戰(zhàn)的一種力量。借由此言,我們看到了他與他的愛國熱情和赤子之心。
日軍侵占香港后,戴望舒“在魔爪下捱苦難的歲月”,還曾被捕入獄。他被關(guān)在陰冷的地牢里,整整七個星期,受盡苦刑,但始終拒絕交出文藝界抗戰(zhàn)人士名單,“沒有供出任何一個人”,至被保釋出來時,已是垂死之人。
他在獄中創(chuàng)作了《獄中題壁》,出獄后又寫下《我用殘損的手掌》。這些作品深沉、悲切,有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與他早期詩作已然不同。后來,他還寫了十幾首抗日民謠。那個心地柔軟,幾度為愛欲死欲生的詩人,原來也有錚錚鐵骨。
他在那段苦難深重的歷史里,以自己的方式聽風(fēng)聲雨聲,憂家事國事。他的一生多數(shù)時候為情所困,但除了情愁,心里還裝著國恨。
“他從純粹屬于個人的低聲的哀嘆開始,幾經(jīng)變革,終于發(fā)出戰(zhàn)斗的呼號。每個詩人走向真理和走向革命的道路是不同的?!边@是艾青對他的評價,其中就藏著牢牢鉗住兩人友誼的那種無形的力量。
在愛情里,他怨天怨地,恨自己一次次錯付。但與艾青的友情,以及對家國的赤誠,在他看來,這清澈之愛是沒有錯付一說的。我們看見了另一個他,雖然也不完整,卻是另一個真實的戴望舒。
有人曾言,“對一個詩人來說,最好的墓穴就是他的詩歌”。那么,請把他葬在風(fēng)清露愁的“雨巷”里,也葬在沾著血和灰、輕撫永恒之中國的“殘損的手掌”里。
●戴望舒是極重感情之人。他曾在一篇散文中追憶童年,寫曼云妹妹。曼云與他青梅竹馬,有天在海邊撿貝殼時被海浪卷走了。他當(dāng)時就暈了過去,此后更是“終日在海濱盤桓著”,想象她已化為鷗,而自己也想化作鷗。他還以夢鷗、夢鷗生為筆名,可見對曼云情意之深。
●寫成《雨巷》后不久,戴望舒創(chuàng)作了一首風(fēng)格迥異的《斷指》?!斑@斷指上還染著油墨底痕跡,是赤色的,是可愛的光輝的赤色的……”據(jù)說,戴望舒所寫的這節(jié)斷指,是一位革命志士留下的“遺物”。他極其憐惜地將它保存在書櫥中,受之鼓舞、激勵。
●在日軍監(jiān)獄里,戴望舒受到的嚴刑拷打,與很多影視劇中的場景并無二致。對這段不堪回首的經(jīng)歷,他在后來的文章中有所提及:“膝頭壓在尖釘上,磚頭墊在腳踵上,聽鞭子在皮骨上舞,做飛機在梁上蕩……”但是,即便皮開肉綻、滿身是血,他也始終沒有屈服。
●艾青認為戴望舒是真正的詩人,不講假話的詩人。在戴望舒逝世后,他如此感嘆:“作為他的詩的一個喜愛的人,作為他的一個朋友,我常常為他的過早的去世而感到惋惜,覺得是中國人民的一個損失。”他用了自己敬畏的“人民”二字,可見戴望舒在他心中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