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寶忠的丈母娘患有糖尿病,退休后視力急速下降,尤其是左眼,看啥都重影。她的大兒子李青松說:“那好,數(shù)錢一張變成兩張。”
李青萍帶母親到醫(yī)院檢查,發(fā)現(xiàn)是白內(nèi)障,需要做微創(chuàng)手術(shù)。李青松是一家國企的副總,講話時習(xí)慣左手叉腰,右手高高舉起,幾根手指像鳥喙一樣啄著空氣,他說:“一大把年紀(jì),房子有你住的,退休金每月按時打到你的賬上,又有兒有女。放著福氣不享,炒什么股票?天天盯著電腦,眼睛不壞才怪?!?/p>
手術(shù)安排在晚上。李青松說晚上有個會,不管幾點鐘做完,打個電話他開車來接。李青萍說:“哥,你去忙,別耽誤了工作,這里有我和寶忠呢?!?/p>
丈母娘從重癥監(jiān)護(hù)室轉(zhuǎn)到普通病房。
醫(yī)生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病人這段時間處在昏迷狀態(tài),至少得兩三個人輪流看護(hù),不超過兩個小時就得喊醒一次,多和她說說話。她雖然不能說話,但是能聽見。”李青萍請了一個有經(jīng)驗的護(hù)工,給母親抽痰、翻身、喂流食、換護(hù)墊。護(hù)工說:“我一個人是看不過來的,每晚總得打個盹睡個覺。你們再雇個護(hù)工吧,兩個人可以輪換?!崩钋嗨砂汛蠡飪航械阶呃缺M頭,說開個家庭會討論一下。李青萍說:“你是大哥你拿主意?!崩钋嗨蓲吡舜蠡飪阂谎?,說:“雇八個護(hù)工都抵不上一個親人,我們暫時只雇一個護(hù)工,由我們幾個輪流排班給護(hù)工換換手。我是老大,我排第一個晚上,青萍排第二個晚上,青海排第三個晚上?!崩钋嗥颊f:“還有寶忠。多一個人多一份力?!蓖鯇氈疫肿禳c點頭。
在第四個晚上,王寶忠讓護(hù)工先睡。護(hù)工說:“我這些年照看的病人,啥樣的家庭啥樣的人都見過,你這樣的女婿比兒子還孝順?!蓖鯇氈疫诌肿煺f:“哪有兒子不孝順的?”護(hù)工拍了一下大腿說:“你們老大就不如你。你抓著丈母娘的手不停地和她說話。他一直待在走廊連病床都不碰一下。天擦黑他就走了?!蓖鯇氈艺f話不會拐彎,見到李青松就直接問:“你值班時咋不在醫(yī)院睡覺?”李青松背著雙手,說:“有一個專業(yè)的護(hù)工在這里,抽痰、翻身什么的我都不會做,還有必要守著嗎?再說了,我有高血壓,不能熬夜。媽中風(fēng)后肯定偏癱,她生命已經(jīng)倒計時了,如果把一個好端端的人也拖累得偏癱了,是不是不明智?”王寶忠像剛被撈出水的魚一樣張著嘴巴,不知道說什么好。
丈母娘蘇醒后脫離了危險期。李青松走進(jìn)醫(yī)院時眉毛總是揪成疙瘩,埋怨多,他每到醫(yī)院站幾分鐘就匆忙離去。老三李青海在另外一座城市上班,隔半個月回來探望一次。
為了緩解呼吸困難,醫(yī)生給丈母娘做了氣管切開術(shù),喉嚨外面插著導(dǎo)管。她想講話時,嘴唇像喇叭一樣張開著,含混不清的聲音像拉風(fēng)箱一樣從導(dǎo)管里呼呼竄出來,而且不斷被痰堵塞。醫(yī)生說:“病人迫切想講話,你們可以讓她寫字,她右手能動彈?!蓖鯇氈屹I了一包A4 復(fù)印紙和一個板夾。當(dāng)一串呼呼的聲音掃落葉一樣跑出來時,他趕忙把板夾舉到丈母娘面前,將圓珠筆塞到她手里。
丈母娘每天都寫,她有一肚子的話要急著說出來。她寫的每一個字都四分五裂,醉漢一樣?xùn)|倒西歪,而且忽大忽小比例失調(diào),往往三五個字就把一張紙寫廢。她寫罷了,便眼巴巴地望著床前的親人,期待他們能夠看懂。有的字大家能看懂,有的字大家看不懂。大家像哄孩子一樣表現(xiàn)出足夠的耐心,又像小時候圍著媽媽猜謎語一樣,去揣摩她要表達(dá)的是什么意思。猜對了她就笑,猜錯了,一臉的失落。
丈母娘在白紙上歪歪扭扭地寫了幾筆,是個散了架的“月”字。丈母娘又在右下角畫了一條線,明顯力不從心,線像蚯蚓一樣彎彎曲曲。李青松說:“媽想問什么日子?!闭赡改锏难劬σ粍硬粍?。李青萍說:“媽的意思是不是讓我們吃胖一些?她看我們都瘦了?!崩钋嗪9粗哪X袋像吊著個皮球,滿是內(nèi)疚地說:“媽在責(zé)怪我半個月才來看她一次。”王寶忠接過板夾,顛來倒去琢磨了好一陣兒,說:“媽想寫個‘股’字,還操心股票呢。”李青松擰著眉毛盯了王寶忠好一陣,說:“真沒想到,還是寶忠聰明。”他把大伙兒叫到病房外面,強(qiáng)調(diào)為了媽的身體,都得裝糊涂,誰也不能和她提股票。
丈母娘在紙上畫了一根豎線,又在豎線上面打個叉,大家都猜不出她的意思。因為丈母娘重復(fù)畫了好幾次,大家就抓破腦殼使勁猜。李青松瞇著眼微微點著下巴說:“媽先畫一根豎線,再打個叉,意思是人終有一死,讓我們都看開一點兒。”李青海的后腦勺上像藏著蟲子,幾根指頭一直撓著,說:“媽畫的是射線,意思是兒女大了,不管朝哪個方向都是從母親身邊走出去的,不管走多遠(yuǎn)都要回到母親身邊?!崩钋嗥寂呐氖终f:“你們是不是想復(fù)雜了?媽畫的是一個‘米’字,可能就是餓了想吃米飯。等她能咀嚼了我給她蒸香噴噴的大米飯?!闭f罷又用胳膊肘磕磕王寶忠,王寶忠像睡著了突然被叫醒一樣身子一顫。幾個人都把目光聚攏到王寶忠瘦削的下巴上,他的嘴巴緊繃著一動不動,臉上的“梯田”難得平整。王寶忠搖搖頭,咧開嘴,臉上立即堆出“梯田”的斷層。李青松看著王寶忠的嘴巴像貝殼一樣打開又合上,說:“依我看只有你能懂。你再看看,媽到底想表達(dá)什么意思?!?/p>
丈母娘轉(zhuǎn)到康復(fù)科做了一個月的康復(fù)治療,順利取下了導(dǎo)管。雖然只能含混不清地說幾個字,但終究能通過嘴巴發(fā)音了。醫(yī)生說下一步要進(jìn)行站立訓(xùn)練,大致再過一個月就可以出院了。王寶忠湊近李青萍說:“醫(yī)保之外的醫(yī)療費(fèi)、護(hù)工費(fèi)你們?nèi)齻€兒女平攤了,但出院后的輪椅、拐棍、康復(fù)站立架、護(hù)理床怎么辦?”李青萍說:“虧你問得出口,這能要多少錢?”王寶忠說:“大大小小加起來得兩萬多元,我修一雙腳才五十元,這得我弓著腰低著頭修四百多雙腳,就算一天修十來個人,我也得修一兩個月。”李青萍說:“寶忠,你想想,大頭我們都分擔(dān)了,這一點兒我和你就承擔(dān)不起嗎?”王寶忠的胳膊肘支在膝蓋上,雙手插入頭發(fā)里,甕聲甕氣地說:“老大、老三的條件都比我們好,他們都有單位。我們呢,關(guān)一天門就少一天的收入。我們擠一擠也不是承擔(dān)不起,關(guān)鍵是老大、老三連吭都不吭一聲?!崩钋嗥颊f:“我們多承擔(dān)一點兒,哥哥弟弟也不是傻子,他們心里有數(shù)的?!蓖鯇氈业暮斫Y(jié)像顆珠子接連滾了幾下,說:“就怕他們一直當(dāng)我是傻子。”
當(dāng)丈母娘進(jìn)行站立訓(xùn)練時,大伙兒就開始商量出院后的事情。李青松抬手往后腦勺壓著頭發(fā),說:“我想把媽接到我那兒,只是我要上班,文山會海的身不由己?!崩钋嗪S秒p手撐著下巴,說:“如果不是要還房貸,我就辭職回來專門照看媽。我在外地上班,鞭長莫及,平時顧及不了,我只能按比例分擔(dān)醫(yī)療費(fèi)用,一分不會少?!崩钋嗥甲罂纯从铱纯?,說:“我和寶忠開個修腳店,媽住院這幾個月老是關(guān)門,再這樣下去生意怕要黃了?!蓖鯇氈业穆曇裘銖?qiáng)能讓大伙兒聽見,他說:“要不還是雇個護(hù)工?”李青松立馬揮揮手:“不行,不行?!崩钋嗥紘@口氣,說:“唉,看來只有我的時間可以自己支配?!崩钋嗨傻哪抗饴湓诶钋嗥忌砩?,說:“青萍是照看媽最合適的人選,女兒家心細(xì)。寶忠也心細(xì)又有力氣,可以幫忙挪動?!崩钋嗥颊f:“這都沒有問題,只是我們住的是老式板樓沒有電梯,媽上下樓不方便。”李青松說:“這好辦呀,讓媽住你們店里,你們修腳店在馬路門面上,再方便不過了?!?/p>
回到店里,王寶忠問李青萍:“咱們店面就這么大,外面一間門臉當(dāng)操作間,里面一間當(dāng)倉庫兼廚房,你說咋拾掇?”李青萍說:“我們找房東說說,看能不能換一套大點兒的?我想請住建局的馬科長幫忙打個招呼,房東找她幫過忙,這個情面肯定會給?!?/p>
馬科長是一個愛美的女人,她容忍不了右手大拇指上的那只灰指甲,平常在外面吃飯都不好意思伸筷子;左腳上也有一只灰指甲,夏天不敢穿涼鞋。經(jīng)過幾個月的修護(hù),手上的灰指甲好了,腳上的灰指甲還看不出痊愈的苗頭,她就有一些焦慮。王寶忠說:“腳指甲在封閉的環(huán)境里,活動量也沒有手指甲多,生長速度最多能達(dá)到手指甲的三分之一,就像樓房北面背陰的樹總是沒有南面向陽的樹長得高長得快,所以你要有足夠的耐心?!瘪R科長笑著點點頭:“你說得蠻有道理的。向陽的樹是親兒子,背陰的樹是女婿,從母親那里灑下來的陽光肯定是有區(qū)別的?!蓖鯇氈疫诌肿欤f家家都是這樣。馬科長說:“也不一定家家都這樣,比如你這個當(dāng)女婿的比當(dāng)兒子的還孝順,將來丈母娘的遺產(chǎn)肯定會多分一些給你。”在馬科長的幫助下,房東答應(yīng)給他們調(diào)了房子,新房子前面有一個門臉,后面有兩間倉庫。
在丈母娘出院之前,王寶忠?guī)缀趸ü饬耸诸^的積蓄。他抓緊時間裝修好房子,在里間專門給丈母娘準(zhǔn)備了臥室,并且配備了帶馬桶的衛(wèi)生間,馬桶周邊還安裝了防滑扶手。在醫(yī)院待了幾個月的丈母娘坐上輪椅,被推進(jìn)裝飾一新的修腳店時,抓了王寶忠的手,嘴唇像篩糠的篩子一樣抖動著。
轉(zhuǎn)眼之間,丈母娘出院快兩年了。
那天晚上,打發(fā)走最后一個顧客,王寶忠拉下卷簾門,轉(zhuǎn)身給丈母娘端了盆熱水泡腳,給她按摩腳板。丈母娘說:“我有一個事情要你幫忙,不能告訴青萍他們幾個。現(xiàn)在我最信得過的也就你一個人了。我的銀行卡和筆記本電腦都鎖在抽屜里,得有人去拿過來。唉,就怪我,炒股票不僅虧了血本,還熬壞了身體,拖累了一大家子。如果我不炒股,這么多年省吃儉用攢下的存款也有七位數(shù)了。七位數(shù)的存款如果能回來,我會把這些錢都留給你和青萍,我那兩個兒子是白眼狼??上а剑@個世界上唯獨(dú)沒有后悔藥。”
王寶忠說:“大哥、小弟都是好人?!闭赡改锟嘈χf:“好,好,好個屁!我住院時,青松他從來沒有像你一樣抓著我的手跟我說過一句話,我知道他嫌棄我。他每次到醫(yī)院都是做樣子給外人看的?!蓖鯇氈也恢?,挺了挺身子,背過兩只手捶自己的腰。丈母娘偏著腦袋說:“我知道你長年累月修腳落下了腰椎病、頸椎病,你不嫌這兒疼那兒疼,還要堅持每天給我泡腳按摩。青松他連個護(hù)工都不如,從來沒有站在床邊給我擦過一次口水、喂過一口飯、洗過一次腳,更沒有一個晚上照看我。我把他拉扯大了,他的良心卻讓狗給吃了?!蓖鯇氈艺f:“大哥工作忙,他說只要有時間會開車帶你到廣場、江灘、公園玩呢。”丈母娘望著天花板,苦澀地笑著,說:“聽他的話明天就過年,他是八十歲的老頭兒叨九十斤的煙鍋——嘴勁。如果沒有青萍和你,我現(xiàn)在還不知道在哪兒呢。”她說著說著眼角就混濁一片。
王寶忠從丈母娘那套房子里取了筆記本電腦,趁著李青萍下午到學(xué)校開家長會給證券公司的客戶經(jīng)理打了電話??蛻艚?jīng)理很快就趕了過來。登錄交易賬戶后,客戶經(jīng)理的嘴巴張得像個鵝蛋那么大,他問:“阿姨您到底有多長時間沒有登錄賬戶了?”丈母娘說:“有兩年多了,孩子們不讓我碰電腦。這不是突然想起來了嗎?我今晚脫了鞋子可能明早就穿不上了,得趕緊把這賬戶打理好了。”客戶經(jīng)理說:“阿姨可別這樣說,您兒子這么孝心,您精神氣色也好著呢。我現(xiàn)在還要祝賀您,您是股神?。∏魄颇鷿M倉的這只新能源電池股票,雖然價格回調(diào)了百分之二十,但凈利潤還是足足翻了十倍。這真是一個典型的投資案例,對我啟發(fā)太大了!”客戶經(jīng)理沉浸在一種莫名的興奮中,卻沒有看見她已經(jīng)靠在輪椅上僵住不動了。王寶忠捧著丈母娘的臉頰,用右手大拇指掐她的人中,看她眼睛動了動、喘不過氣的樣子,趕忙扳過肩膀讓她靠在自己左胳膊上,右手?jǐn)n成空心拳輕輕給她捶背。
客戶經(jīng)理走后,丈母娘仍舊半張著嘴巴喘氣,她無法看清資產(chǎn)表里的數(shù)字,那行紅色的數(shù)字像針尖扎出的一排血點。她用顫顫巍巍的手指著屏幕,對王寶忠說:“你把表格中那些紅色的都讀給我聽?!蓖鯇氈揖桶鸭t色的數(shù)字讀給她聽。她垂下眼皮半張著嘴巴像睡著了似的,口水不斷溢出,王寶忠不停地抽出餐巾紙給她抹去吊在嘴角的黏液。丈母娘思索了很久才抬起眼皮,說:“我這些年投了一百多萬元,總是小賺大虧。那次遇到上千只股票連續(xù)跌停的大股災(zāi),我的賬戶一口氣虧得只剩七萬多元了。我就想黑夜的盡頭是曙光,挺過去了就是一片光明。我豁出去了,把最后的十萬元又加了進(jìn)去。蒼天有眼,現(xiàn)在賬戶上有一百六十七萬元,算來算去我賺了幾十萬元。明天上午開市后,你按我說的全部清倉。”王寶忠問:“不瞞著了?”丈母娘說:“還有啥好瞞的?都瞞不了。”
第二天上午還沒有開市,丈母娘就指揮王寶忠打開交易軟件,以大幅低于昨天收盤的價格委托賣清倉。王寶忠看見丈母娘像打擺子一樣身子一顫一顫地抖著,怕她冷。丈母娘說:“冷啥?我是緊張?!惫善痹诩细們r時間全部成交,減去當(dāng)天股價下跌的金額以及手續(xù)費(fèi),凈資產(chǎn)還有一百六十多萬元。丈母娘猶如卸下了千斤重?fù)?dān),繃緊的臉龐漸漸松弛,她說:“這筆錢明天就能轉(zhuǎn)到銀行卡上了,你們給我記住,以后誰都不能再碰股票?!?/p>
丈母娘午睡時,李青萍對王寶忠說:“媽悄悄給我說了她炒股賺錢了。她說先給我們十萬元補(bǔ)貼門面裝修,剩下的錢都存在卡上,以后看病不要兒女再出錢了?!蓖鯇氈艺f:“她的錢她想咋花由她說了算?!崩钋嗥夹χf:“媽像個孩子呢,她不好意思對你說。她說她前幾天剛給你說過一些話?!蓖鯇氈艺f:“我只當(dāng)她和我嘮閑嗑,不管她給錢不給錢,我該做啥還是做啥。”
一個星期天,兒女都到齊了。李青松說:“媽把我們都叫齊了,有啥要緊的事快點兒說,我下午還有個會,不能耽誤久了?!闭赡改镒谳喴紊暇徛剞D(zhuǎn)動腦袋環(huán)顧一圈,說:“我現(xiàn)在是過一天少一天,趁還能說話的時候得把一些事情交代清楚了。我這幾十年摳摳搜搜省吃儉用,炒股票又踩了狗屎運(yùn),不僅回了本,還賺回了利息?,F(xiàn)在我的銀行卡上有一百五十萬元,這個錢讓青萍暫時保管著,留著后面我看病買藥,以后不再讓你們出錢。哪一天我走了后,卡上剩下的錢由你們?nèi)移椒?。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一個都不會偏袒。”李青松聽了母親的話立刻板了臉,他清了清嗓子上前一步抓了母親的胳膊說:“不是我這個當(dāng)兒子的非要當(dāng)著你的面批評你,你怎么能夠說出這種糊涂話?你這樣說不僅是對自己不負(fù)責(zé)任,也是對兒女不負(fù)責(zé)任。嗯,看看你現(xiàn)在身體多好,思路多清晰。如果不是坐在輪椅上,只看氣色,誰能相信你是一個中過風(fēng)的病人?有很多醫(yī)學(xué)無法解釋的例子,一些病人心放寬了病不知不覺就好了,說不定就有啥奇跡在你身上發(fā)生。”丈母娘像是困了,頭靠著輪椅上的枕頭,瞇著眼睛,輕聲說:“那都是哄小孩兒的話?!崩钋嗪B犃四赣H的話像只受到驚嚇的兔子,身子猛抖一下,也上前一步抓住她的另一只胳膊,說:“大哥講得有道理,媽你真是想多了,話可不能像你那么說,你太悲觀了。那筆錢你該咋花就咋花,吃好喝好開心就好,你生病住院我們幾個還能不給你出錢呀?”李青萍抽出一張餐巾紙,擦去懸在母親嘴角的口水,說:“媽只是當(dāng)面給哥哥、弟弟說清楚,讓我們都知道她是一碗水端平?!崩钋嗨烧f:“嗯嗯,理解理解,媽一向是公正無私的?!崩钋嗪?戳烁绺缫谎?,又看了姐姐一眼,說:“媽生病住院啥時候我們幾個沒搶著拿錢?還用存一筆錢操心看病買藥嗎?如果說出去別人準(zhǔn)會笑話我們這些當(dāng)兒女的,好像我們不管老人家似的。依我看還不如早點兒把錢分了,我也能提前把房貸還清,沒了還貸壓力我就能辭職回來多陪陪媽。”李青松當(dāng)即接過話茬兒說:“錢怎么著,這得尊重媽的意見。我們現(xiàn)在抓得嚴(yán),我那個兒子成天吵著要買輛車我死活都沒有答應(yīng),一是手頭緊,二是怕惹眼。像我們當(dāng)領(lǐng)導(dǎo)的總得防備著被別人說三道四,后面要買車了就說是奶奶送的?!?/p>
丈母娘“咔”了一聲,想咳嗽卻被噎住了,張大嘴巴憋出了眼淚。李青萍慌了手腳連聲喊王寶忠。王寶忠聽丈母娘和兒女們談錢的時候就悄悄地走出里間,走到店門口。他蹲下去把浸透了的磨刀石從水盆里撈起來,開始磨一把圓口片刀。刀刃在細(xì)膩的磨刀石上發(fā)出沙沙的聲音,像一群蠶在啃桑葉,刀柄映著室外斑駁的寒光。李青萍的臉像突然遭到擠壓一樣變了形,用哭腔說:“媽還沒有走呢,你們就想著怎么分錢。寶忠,寶忠,快來看看!”王寶忠把修腳刀扔在地上,站起來一邊撩起衣角擦手一邊快步跑進(jìn)里間。他裹著一陣風(fēng)走到輪椅前,熟練地扳過丈母娘的肩膀,舉起空心拳給她捶背。
丈母娘因為突然昏迷被緊急送進(jìn)醫(yī)院。急診室的醫(yī)生說:“短暫性腦缺血,如果再嚴(yán)重一點兒可能引發(fā)二次腦卒中,會在原有基礎(chǔ)上增加新的癥狀,這兩天陪護(hù)人員很關(guān)鍵,病人身邊不能離人,萬萬不要麻痹大意?!?/p>
李青松對李青萍說:“別猶豫了,你趕緊雇個護(hù)工吧。”李青海撓著后腦勺說:“如果要排班的話,我可以退了火車票值一個夜班。最近單位考勤嚴(yán)得很,如果長期要排班的話,建議雇兩個護(hù)工。”李青萍說:“還是先雇一個護(hù)工,總得有親人守護(hù)在旁邊的。我們先排班,走一步看一步吧?!崩钋嗨膳e起的手像啄木鳥,說:“嗯嗯,我看行,就按上次一二三四的順序?!?/p>
李青松和李青海走出病房后,王寶忠對李青萍嘀咕了一句:“分錢時按照三個,值班時咋就四個了?”李青萍瞅了他一眼:“都啥時候了你還說這些?”王寶忠嘟囔道:“我也就給你說說,該做啥我一點兒不會少做?!?/p>
丈母娘的病情在第三天就穩(wěn)定了,只是身體變得虛弱許多,再也無法站立。住院第五天,醫(yī)生說沒有啥問題了,可以辦理出院回家休養(yǎng)。
李青松又召集大伙兒到走廊開家庭會,說:“人生本來就是一場場告別,做兒女的終將對母親說再見,我必須在媽最后的日子里盡做子女的孝道。媽現(xiàn)在不能站立,哪怕出再多的錢,也得雇一個最好的最專業(yè)的護(hù)工,媽和護(hù)工以后輪流在我和青萍那里住,出院了先到我家住一個月?!?/p>
李青海蹲下去,雙手握拳捶著腦袋,說:“就我不能把媽接過去照看,我對不住媽?!?/p>
王寶忠按照慣例給馬科長泡了護(hù)理液。馬科長說:“我右腳大拇指內(nèi)側(cè)隱隱疼痛,你給看看咋回事。”王寶忠抬手把落地?zé)舻臒舯蹓合聛?,讓燈頭貼近她的右腳。馬科長的右腳明顯感受到了燈管的熱度。她看見自己的右腳一下子變得白花花的。王寶忠捏捏她的右腳大拇指,說:“嵌甲,也就是指甲變形頂著肉了,我給你修一下你就不疼了?!瘪R科長說:“有一段時間不見你丈母娘,她咋瘦了那么多?”王寶忠說:“她住到我大舅子家去了,你怎么會看到?”馬科長說:“我們服務(wù)大廳人來人往的,看見有人推輪椅,我才認(rèn)出坐在輪椅上的那個老太太是你丈母娘。真的,瘦得我都不敢認(rèn)了?!蓖鯇氈艺f:“她去干什么?”馬科長說:“你不知道哇?她攜帶證件和委托書把房子過戶給孫子,本人要到現(xiàn)場拍照。我那陣兒正忙著,還說忙完了去和她打個招呼的。她拍罷照就被推走了?!瘪R科長尖叫了一聲:“哎喲!”王寶忠用棉簽探進(jìn)瓶里蘸了紫紅色的藥水按壓在傷口上面。馬科長齜牙咧嘴地說:“都說你王一刀的刀工好,怎么會修破腳?”王寶忠的臉像涂了層紅漆,說:“不好意思,失手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止住血了?!瘪R科長嘆口氣說:“唉,你看你這個女婿當(dāng)?shù)模赡改锇逊孔舆^戶給孫子了你都不知道。喂,你老婆總該知道吧?”王寶忠說:“青萍一嘴都沒有給我提過,她應(yīng)該也不知道?!瘪R科長撇了一下嘴,又一聲長嘆,說:“唉,虧你這么孝順,看來手心手背終究是有區(qū)別的。你想想那套房子為啥不過戶給你兒子,只因為你兒子姓王,不姓李,別說你丈母娘,擱誰誰都會這樣做,換了我也會這樣。”
王寶忠早早鎖了店門回到家里,倒頭就睡。李青萍納悶兒了,坐在床邊說:“我下午去看媽的時候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媽出院個把月咋就瘦了那么多?她看見我直流淚,一句話也說不出?!崩钋嗥颊f著說著肩膀抽了起來,從床頭柜上抽出餐巾紙蘸著眼角說,“媽的日子恐怕不多了,我想早點兒把她接到店里住一段時間?!蓖鯇氈夜蛔赢Y聲甕氣地說:“我啥也不爭,啥也不圖,現(xiàn)在把她接過來,青松會不會有想法?”李青萍越哭越傷心,拿餐巾紙擤了把鼻涕,說:“他能有啥想法?本來就定好一家照顧一個月的?!蓖鯇氈揖桶疡R科長講的話告訴了李青萍。李青萍像被塞了撐嘴器,愣了好大一陣兒才說話:“寶忠,我們就當(dāng)啥也不知道,媽這時候受不得刺激。你明天把店里拾掇好了,我讓大哥和護(hù)工把媽送過來。”
第二天,李青萍還沒有來得及給李青松打電話,李青松的電話就打了過來,說媽昏迷過去了,這次不像是短暫性腦缺血,已經(jīng)打了120 急救電話拉到醫(yī)院。
李青萍急匆匆地從醫(yī)院趕到修腳店,連口水也不喝,嘶啞著嗓子對王寶忠說:“媽二次腦卒中,暫時在重癥監(jiān)護(hù)室,種種跡象表明這次估計真不行了。后面一段時間我們又要排班,你參加嗎?”王寶忠望著李青萍像陌生人一樣:“不一直都由你做主嗎,咋突然問起我來了?”李青萍定定地看著他,說:“這次不一樣,我得征求你的意見?!蓖鯇氈艺f:“還是你做主吧?!崩钋嗥紦u搖頭說:“那就不排你了?!蓖鯇氈页聊艘粫?,抬起頭說:“這次不排以后怕是再也沒有機(jī)會了?!崩钋嗥继鸶觳灿眯漕^蘸了兩只眼角,哽咽著說:“寶忠,我就知道你會這樣做。人在做,天在看呢?!?/p>
丈母娘身上插滿了管子,床頭的各種儀器不斷地閃爍著數(shù)字。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她虛弱的目光陡然亮了起來,近乎貪婪地看著身邊的親人,憑借回光返照的力量顫顫巍巍地拿起筆在打印紙上留下了最后的遺言。她又畫了那幅圖案,一條豎線蚯蚓一樣爬在紙上,另外兩條蚯蚓組成了一個“×”。因為力不從心,×與豎線的交會處往左邊偏離了一厘米,這是大家早已熟悉了的一幅圖案。她顫抖的手仍舊頑強(qiáng)地捏著圓珠筆。李青萍趕忙換了一張紙,再次把板夾舉到母親面前。大家看見她在紙上畫了一個癟癟的圓圈,雖然癟得像蠶豆,但是大家確信她是在畫一個圓圈。略微停頓,她在圓圈中心打了一個鉤,像拐棍一樣的鉤,然后將目光落在王寶忠身上,圓珠筆從她手里滑落下去。平時只是咧嘴啞笑不見出聲的王寶忠喇叭一樣哇地哭出聲來,他跪在床頭雙手緊緊攥住丈母娘寫字的右手,喊了一聲:“媽……”
站在一旁的李青松蹙眉問:“喂,寶忠,只有你知道媽到底想說啥,她到底想說啥?”王寶忠一言不發(fā),只是閉著眼睛搖頭,淚水被甩得飛起來。
王寶忠像揣著存折一樣把兩張打印紙拿到隔壁的裝裱店,全程盯著師傅裝了畫框。
次年清明節(jié),李青?;貋砹?。王寶忠把兩張茶幾拼起來,在小吃店點了四菜一湯,打開一瓶老白干。李青海喝了酒話多起來,他說:“我對不住媽,陪她的時間太少了。我這個當(dāng)兒子的還沒有你這個當(dāng)女婿的做得多,我要再敬姐夫你一杯?!蓖鯇氈抑缓染撇恢?。李青萍看著一瓶酒喝空了,說:“敢情你們哥兒倆談得來,我再開一瓶。寶忠你就放開了陪青海喝好,咱們今天歇業(yè)好好休息一天?!崩钋嗪Dㄏ掳蜕系挠退?,說:“姐姐和姐夫都是好人,大哥不是人?!崩钋嗥济φf:“莫要亂說,別人會看笑話的。”李青海說:“我就要說,難道他能做得出來我就不能說出來?”李青萍站起來把店里的燈全部打開,然后走到門口拉下了卷簾門。李青海說:“媽向來是一碗水端平的,大哥他肯定是打印了委托書,通過哄騙或者軟磨硬泡,也許是強(qiáng)迫著讓媽按了手印把房子辦了過戶。你們想想,他怎么可能良心發(fā)現(xiàn)主動把媽接過去照看?太陽能從西邊出來嗎?”李青萍說:“菜都涼了,我端到后面熱一熱,你們多說說話,喝好,別喝多了?!崩钋嗪u怎咱勠劦卣酒饋碇钢鴫ι系膬煞?,說:“姐夫,你最了解媽,你告訴我,媽最后說的是啥意思?!蓖鯇氈疑囝^已經(jīng)硬了,說:“我不喝了,我睡覺去?!崩钋嗪R话殉蹲∷渥?,說:“姐夫,你莫走,你今兒個必須告訴我,要不然我覺都睡不著?!蓖鯇氈冶焕钋嗪M蝗灰怀?,一屁股坐在地上。李青海彎腰端起兩個酒杯,碰出清脆的聲響,然后遞給王寶忠一個,說:“姐夫,我再敬你一杯,喝了這杯你就告訴我?!蓖鯇氈覔沃觳矎牡厣献饋?,接過酒杯一仰脖喝下,然后趴在一張修腳椅上打起呼嚕。李青萍跑出來,把修腳椅緩緩放平,又用力把王寶忠扶正,而后再把李青海扶到另一張修腳椅上,分別給他們蓋上毛毯。
王寶忠說夢話似的說:“媽,我知道你寫的‘1’,是在說老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