塬上的冬季，在一場綿綿秋雨之后，就會快速到來，氣溫驟降、空氣寒冷，所到之處，冷徹肌骨，讓人不知所措，防不勝防。

30多年前，我在塬上生活的時候，是血氣方剛的半大小伙子。我整天有蠻勁沒處使，像村口拴在大槐樹上強壯的犍牛，跟著跟著、奔著奔著、跳著跳著，用初生的犄角去頂陳年堅固的土墻，土沒掉幾塊，自己還受傷。

在我的記憶深處，如果不補課，早早起來，就是給地里拉糞?！扒f稼一枝花，全靠糞當(dāng)家?！避鲜来赞r(nóng)耕為主，懂得精耕細作，勤勞節(jié)儉。由于靠天吃飯，沒有水田，大家積肥所用之糞一般是牛糞、豬糞、人糞，還有一些羊糞、雞糞等。大家隨時用黃土攪拌之，拉在離院子不遠的自留地田頭堆起來。農(nóng)忙之余、冬季閑暇，大家開始“打糞”，拿起镢頭，一點一點將大塊糞土敲碎。冬季寒風(fēng)迎面而來，糞土堅硬如鐵，镢頭打在上面感覺冒火就是敲不動，震得人“虎口”生疼。我喜歡什么也不戴，敲打一場，大汗淋淋，覺得心里暢快、非常舒服。冬季塬上一切都是冰凍堅硬的，下了雪，還很滑。我身穿單衣，腳蹬解放膠鞋，拉上滿滿一木架子車糞土小跑。寒風(fēng)扎得我臉生疼，兩只耳朵冷凍住沒有感覺，身子卻暖暖的，冒著青春年少的熱氣。我絲毫感受不到寒冷，臉卻成了“紅二團”，黑紅、黑紅，結(jié)實、壯實。我一般一早上六點多起床，來回拉上兩個多小時十幾趟，九點左右吃飯。飯也一般就是稀飯、饃和涼調(diào)酸辣紅蘿卜絲。我敲打糞土，用鐵锨一下一下裝車，然后在肩頭套上拉繩。遇到上坡，我弓著背一點一點像蝸牛一樣爬行；遇到下坡，沒有車剎，我的鞋就是車剎，全靠自己掌握技術(shù)。到了地里，我也是一點一點地拉，麥苗被雪蓋住，有時候露出頭來，我盡量避免壓壞它，輕輕地，深怕驚擾它。到了地方，我去掉車后封板，兩臂用力把架子車頂起。糞土一泄而下，一車糞土就是一個小土堆。糞土一排排、一行行，很整齊，看著也很有規(guī)則和美感。就這樣，拉糞成了我對塬上之冬最深刻的記憶。

“過年”是不可不說的事情。塬上家家都貼對聯(lián)、貼窗花、掛燈籠、放鞭炮，用廢報紙糊墻，拿高粱桿做頂棚……一切的一切，訴說著我們豐收的喜悅和發(fā)自內(nèi)心的歡騰。咥好飯、喝好酒、玩好牌，串親戚，四方走動，互訴衷腸，彼此友好，不分尊貴。我們小孩主要是圖熱鬧，裝社火、看社火、跟著社火隊，游村轉(zhuǎn)隊，一天亂轉(zhuǎn)，算是現(xiàn)在的游學(xué)或簡單的旅游吧！我裝過社火，一天騎在馬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不吃不喝，餓上一天，雪厚風(fēng)冷，累并快樂著。寂寥無聲、黑白單調(diào)的塬上，因為這里熱愛土地和生活的人們而不斷變化花樣。祭祀祖先、快樂歡騰，讓一個塬，也在潔白的雪中顯得生動而有活力了。

可惜，這些都已經(jīng)成為過去。在這個塬上，先祖創(chuàng)業(yè)，世代繁衍，生生不息，到了我們這一代，只留下童年的懷念和青春的記憶。這種人世間的煙火對于一個人來講，彌足珍貴。人生如此，誰也阻擋不了我對塬上之冬的眷戀，對塬的一往情深，對塬上人的依依不舍。這種深情，從心靈深處、從根子上就有的。塬上之冬，一切都睡著了，大雪給塬蓋上了大大的、厚厚的被子，從空中用無人機拍攝，塬，就是一個襁褓中的嬰兒，可愛可親，讓人放心不下。

（注：塬上，系陜西關(guān)中西府方言。塬是漢字，讀音為yu"n，指中國西北部黃土高原地區(qū)因沖刷形成的高地，呈臺狀，四邊陡，頂上平。塬上就是高處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