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黃賓虹藝術是扎根于長三角文化沃土的凌云之木。他是一位中國藝術文化,尤其是中國繪畫的覺者。他導夫先路,大智大覺,啟迪大眾,矢志不移。黃賓虹的藝術自覺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一是藝術本質之覺,二是藝術與生命、生活關系之覺,三是藝術與學術關系之覺。他藝術的自覺和覺他處于一種相互促進的共生互動關系。黃賓虹正是在覺悟后做出目標決斷,堅定持久地前行,至死方休,從而實現覺行圓滿。
關鍵詞:長三角文化;黃賓虹;藝術;覺者
一
本文基于回顧黃賓虹與長三角文化的關系,旨在宏觀上探討黃賓虹的總體性形象,借助筆者對所掌握的資料的分析和感觸體悟,嘗試性地做出一個概略性的評說。這個總體性形象實則也是中等身材的黃賓虹在筆者心目中非同尋常的偉岸身影。
黃賓虹先生(1865年—1955年)是中國近現代杰出的藝術大家。細論之,他不但是卓越的國畫家、書法家、篆刻家、鑒定家,也是名副其實優(yōu)秀的美術學家、編輯出版家、美術教育家和詩人。黃賓虹身處19世紀后期和20世紀上半世紀,適逢內外交困、時勢變動的社會情境。他從社會變革的積極參與者,轉向藝術教育、研究和創(chuàng)作,乃至“衰年變法”,始終持守變革這一核心精神。在中國藝術文化從古典傳統(tǒng)轉向現代進程的歷史性階段,黃賓虹完全稱得上是一位具有顯著代表性或者說標志性的跨時代大家。
二
黃賓虹一生居住之處和行跡所到,遍及南北東西諸多地方。如果從基于人地關系分析研究理論的人才地理學來看,黃賓虹的學術和藝術成就是離不開長三角人文藝術傳統(tǒng)的養(yǎng)育和熏染的,黃賓虹藝術正是扎根于長三角文化沃土的凌云之木。
安徽是黃賓虹的祖籍,是他多次返回的故里,也是他魂系夢繞之地。他是歙縣潭渡村人,雖然并不出生于此,卻內心常以徽州人自居。據黃賓虹年譜記載,他13歲(指虛歲,下同)時返歙應童子試,名列前茅,并得以在舊族處觀賞董其昌、查士標等人的古代書畫真跡,大開眼界;23歲返歙應院試獲取補廩貢生;26歲曾一度遷回潭渡村生活;29歲在歙縣任啟蒙老師;父病逝他居喪歙縣;34歲時安慶官辦的岳原書院重建新舍并改名敬敷書院,他被以高才生推薦入院,期間從皖派老畫家鄭雪湖學畫,得“實處易,虛處難”之教誨,終身受益;35歲于書院肄業(yè),曾坐館歙縣許氏;41歲時,自長沙遷到蕪湖的安徽旅湘公學改名安徽公學,他應招襄理學務;42歲起,任新創(chuàng)辦的新安中學堂國文教習,研習國學,宣傳革命,直至44歲亡命滬上。之后,他也數次返回家鄉(xiāng),譬如說61歲時一度攜家眷至貴池避亂。此外,68歲時,安徽叢書編印處成立,黃賓虹被推選為編審會會員,兼搜集版本常務會員;71歲時《歙縣志》重修,許承堯任總纂,約為分纂;72歲在安徽黃山建設委員會常務委員會議上被推為審核委員會委員,繼而又被推為負責宣傳黃山名勝事宜,不久發(fā)起組織黃山琴棋書畫社。
浙江既為黃賓虹的出生地,也是他終老之處。黃賓虹出生于金華城西鐵嶺頭一個喜好傳統(tǒng)文化的徽商之家,自小受到崇儒好藏詩文家風影響。6歲隨父親避亂至金華山,居北山腳下羅店,延師啟蒙,從李灼先、李詠棠習舉業(yè),課讀之余尤喜金石書畫。金華城東鄭店村虹秀草堂,黃賓虹與四弟黃晉新(元秀)曾在此樓居住。13歲返歙應童子試,16歲返金華,考入金華麗正書院,同時從義烏陳春帆習寫真。與書院同窗蔣蓮僧一起讀書習畫,保持友誼多年。據黃賓虹《九十雜述》記載,他18歲時曾隨舅父方景和游方巖“寫其景而還”。29歲棄舉業(yè)離金華外出。曾參加革命黨活動,在多地從事著述、編輯、教育、藝術等工作。據研究,1938年七八月份,75歲時客居北平的黃賓虹曾有一次隱秘的金華之行,穿越戰(zhàn)區(qū)回到故里看望弟妹,居住于三白古寺中,并在寺中創(chuàng)作。之前曾托寺中僧人代為保管過二十余件卷冊作品。85歲應國立杭州藝術專科學校之邀,乘機經滬上赴杭任教,隨身攜帶僅一捆最珍愛之古畫和一袋古印,被聘為教授,直至92歲(實年90歲)因病謝世。
江蘇原轄上海。上海于1927年成立特別市(1930年改稱上海市),自此正式脫離江蘇省管轄。即便暫且不談上海,黃賓虹與江蘇的文化聯系也足以引人矚目。22歲他由歙縣出新安江,經杭州、南京至揚州,訪學研藝,并飽覽大江南北山水,沿途寫生。24歲跟從時寓揚州的鄭雪湖和揚州畫家陳崇光學畫。之后多次往返于歙縣、金華和金陵、維揚之間,也曾坐館金陵。74歲時已應北平古物陳列所邀請鑒定故宮博物院南遷書畫的黃賓虹,曾到南京繼續(xù)鑒定故宮博物院書畫。
上海與黃賓虹的關系,無論是在居留時間上,還是學術和藝術的養(yǎng)成并煥發(fā)光彩上,都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黃賓虹44歲時避難滬上,自此開始,就與上海結下不解之緣。居留,攜全家定居,直至74歲時遷居北平,在這里生活了將近30年。他鉆研國故、思慮新學,修史編刊、著文講學、籌辦社團,且又一次十年壯游寫生。黃賓虹在申城編纂《美術叢書》《神州國光集》《國粹學報》《神州日報》《時報·美術周刊》《中國名畫集》《神州大觀》《藝觀》等及各種書畫冊,撰著《濱虹雜著》《古畫微》《鑒古名畫論略》《畫法要旨》《虹廬畫談》,輯錄、研究古璽印譜、陶缽文字、文物鑒藏,先后結交王一亭、柳亞子、李叔同、陳師曾、吳昌碩等名家,共同創(chuàng)辦或參加海上題襟館書畫會、停云書畫社、寒之友社、中國金石書畫藝觀學會、爛漫社等社團,任教上海美術??茖W校、新華藝術專科學校、中國藝術??茖W校、昌明藝術專科學校等,同時研創(chuàng)了大量書畫作品。73歲時還在滬鑒定故宮博物院南遷書畫。滬上30年是黃賓虹一生從研學養(yǎng)成走向通悟成熟的重要時期。
三
總體而論,黃賓虹是一位載入史冊的中國藝術文化的覺者。對中國藝術文化,尤其是中國繪畫,黃賓虹導夫先路,大智大覺,啟迪大眾,矢志不移,其影響不僅在他去世50年后,而且將繼續(xù)存在。覺者,借用自佛學?!坝X者,梵語佛陀Buddha,譯曰覺者。‘覺’有覺察、覺悟之二義。以之自覺、覺他、覺行圓滿者,謂之覺者。此三缺一,則非覺者?!洞蟪肆x章》二十(卷)末曰:‘既能自覺,復能覺他,覺行圓滿,故名為佛?!盵1]狹義的覺者通常即釋迦牟尼佛的意譯,廣義抑或引申義的覺者,泛指一切心地寬廣、能善思量有覺悟而啟迪他人的堅忍不拔的修行者。黃賓虹是一位入世的覺者,身世坎坷,歷盡艱辛,不避煩惱,覺而踐行,行而善思,內心臻于澄明境界。
黃賓虹的藝術自覺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一是藝術本質之覺,指他對藝術的帶有根本性的覺悟。藝術自體的本質究竟是什么呢?在黃賓虹看來,那主要就是具有普適性價值的“內美”和“自然”。
“內美”的提法,出現在畫家黃賓虹多處表述當中。例如,他在給弟子朱硯英的書信中寫道:“現今美術繪畫創(chuàng)新,務須細心領會古代遺傳真跡,認識前人真內美各有不同,不為時好邪甜俗賴所移奪?!盵2]畫家所參悟和推崇的“內美”藝術美學,直指筑基于民族根性和文化土壤的本真的擁有內在張力的心靈世界之美。藝術首先在于重視和突出“內美”,亦即開掘內心、確定個性、哲思內省的內在圖像的表現。藝術的根本宗旨在于表現不同的內美。
事關藝術本質的還有“自然”。黃賓虹深刻體悟并反復強調的“自然”包含有兩層意思:敬畏和親近大自然,自然地抒寫和表現。他所謂的內美,既是大自然的本性,亦是畫家的心靈體認和情思。他說過:“作畫當以大自然為師”[3]“山水畫乃寫自然之性,亦寫吾人之心”[4]“江山本如畫,內美靜中參”[5]。參者,深入領悟也,即藝術家面對大自然進行審美觀照時的主客觀統(tǒng)一。另一處他形象地闡釋了這種參悟:“寫生只能得山川之骨,欲得山川之氣,還得閉目沉思,非領略其精神不可?!盵6]黃賓虹生平遍歷全國名山大川,其虛靜參悟之深,當稱楷模。書畫皆從大自然來,又以自然情態(tài)反映大自然。故而,“山川入畫,應無人工造作之氣,此畫藝術之要求”[7]。
黃賓虹進一步看到藝術的“自然”這一本質性要求的普遍意義,乃至視為藝術之“真理”。1944年他在與摯友傅雷的通信當中交流了自己研學的憬悟。他說:“研究中外畫理,乘此時局之閑,盡可習中國之畫,其與西方相同之處甚多。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所不同者工具物質而已……畫以自然為美,全球學者所公認,愛美者因設種種方法,推求其理。中國開化文明最早,方法亦最多,不知幾經改革,以保存其今古不磨之理論,無非合乎自然美而已?!盵8]168中外藝術均崇尚自然美,以種種方法合乎自然美,而中國的方法是最可肯定的。此即時年81歲的黃賓虹這位覺者清醒的認識。
黃賓虹稱得上是近現代一位具有世界眼光的中國畫大家。他在創(chuàng)造性地深究中國書畫史論的同時,主動關注而且懂得西方美術史論的一些內容,進一步思索中西繪畫交流的關系問題?,F存其不少書簡當中,先生一再談到西方某些藝術和西方人研習中國藝術的情況。例如,“近二十年,歐人盛稱東方文化,如法人馬古烈談選學,伯希和言考古,意之沙龍,瑞典喜龍仁,德國女士孔德,芝加哥教授德里斯珂諸人,大半會面或通函,皆能讀古書,研究國畫理論,有明于(與)元代士大夫之畫高出唐宋,而以明季隱逸簪纓之畫不減元人,務從筆法推尋,而不徒斤斤于皮相。此我邦藝術之士猶有未逮者”。[9]“現海內外通人咸思溝通中西學術,改變畫法先于用筆作起手。”[10]這些函述關涉比較藝術影響研究和中外藝術交流,尤其是后者所言內涵豐富,自然比較復雜,卻也提供了可供進一步分析研判的資料,顯見地說明了黃賓虹學術與藝術的開闊視域。
黃賓虹之覺實則體現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一種會通精神。他在意、關注各種藝術運動現象的交會和變通,通過研習,發(fā)現中西繪畫藝術的某些相通之處和共同的精神追求,考慮兩者之間的融會貫通,乃至適當取法運用于自己的藝術實踐。他一再提到某些西方畫家與中國藝術交接之后的變通,他是立足于中國文化來探究中西藝術之比較和遇合相通的。
四
二是黃賓虹的藝術與生命、生活關系之覺,意謂藝術已經化為黃賓虹的生命存在形態(tài)和生活方式。
“生命”和“生活”,雖說在人們通常的使用中表現為不同的詞,實際上卻是緊密聯系的用語。就人類而言,“生活”無非是人的生命存在和變化所必須進行的展現自己能力的各種活動。對于黃賓虹來說,藝術(涵蓋創(chuàng)作、研究和推廣)成為貫穿其一生的主要活動,他的生命主要通過藝術來展現和完成,而他的生活主要以藝術方式來進行和延續(xù)。
說到藝術與生命的關系,黃賓虹有一個命題廣為人知,那就是“藝術是最高養(yǎng)生法”[11]。心神虛靜,藝者為藝之時才能夠做到沉浸在創(chuàng)作當中,孜孜不倦于藝事,成為一種養(yǎng)生之道。黃賓虹說道:“古來畫者,多重人品學問,不汲汲于名利,進德修業(yè),明其道不計其功。雖其生平身安淡泊,寂寂無聞,遁世不見知而不悔?!盵12]97這是修身,在一定意義上也是養(yǎng)生之道。中國畫本質上是明心見性的藝術。
縱觀黃賓虹的一生,藝術成為他思維活動的主要對象和內容,成為他的生活進行所采取的主要方法和形式。極具天賦、行在大道、宵旰黽勉的黃賓虹終于入中國書畫堂奧,進而登藝術峰頂。他作畫寫字篆印吟詩,任教授課、修史論撰、編錄纂輯、鑒古釋字,乃至交游處事,黃賓虹九秩生涯,其生活林林總總的活動大多圍繞藝術進行。在藝術中生活,生活與藝術合一,甚至可以說分不清是藝術還是自我,藝我兩忘,這成為黃賓虹的藝術境界。
現實處境使得黃賓虹也并不可能做到完全隔絕世間凡俗雜務。跟許多民國書畫家一樣,客居都市上海、北平的黃賓虹有過辦展鬻畫、以商養(yǎng)藝的經歷。應聘任教杭州藝術專科學校之后,特別是在新的社會環(huán)境下,黃賓虹得以潛心藝事,實現其最后的覺行圓滿。
即便在鬻書售畫之時,他也并不以金錢收益為主而放棄自己的藝術追求,不應付,不迎合,忌物役,有底線,講人格。其包括售品訂貨在內的作品存世量很大,而總體質量維持在高水平。就在1946年其潤例訂制的差不多時候,先生寫下過一段細訴心曲的文字:“近伏居燕市將十年,謝絕應酬,惟于故紙堆中與蠹魚爭生活,書籍、金石、字畫,竟日不釋手。有索觀拙畫者,出平日所作紀游畫稿以示之,多至萬余頁,悉草草勾勒于粗麻紙上,不加皴染,見者莫不駭余之勤勞,而嗤其迂陋,略一翻覽即棄去。亦有人來索畫,經年不一應,知其收藏有名跡者,得一寓目乃贈之;于遠道函索者,擇其人而與,不惜也?!盵13]2這是一段信息頗豐的文字。有先生虛一而靜的學術、藝術生活觀,有率性而作的繪畫觀,有面對藝術市場的清醒認知,有為睹名跡或遇到知音而贈畫的往事,這一切都匯聚于以藝術為生命、生活的處世宗旨。
五
三是黃賓虹的藝術與學術關系之覺,可以凝練成一句:藝術乃學術之花。黃賓虹在與摯友傅雷的一封書信中說:“學術如樹之根本,圖畫猶學藝之華。”[14]160他與傅雷的通信,大量論述藝術與學術的關系和藝術的具體學術問題。他也說過:“畫稱藝術,藝本樹藝,術是道路,道形而上,藝成而下?!盵15]作為一位“典型的學者畫家”[16]52,黃賓虹尤重學術與藝術的關系,徹悟之而一生踐行。
黃賓虹是從豐厚卓越的文人畫傳統(tǒng)跨向現代的。傳統(tǒng)中國畫歷來講究文學化,也講究哲學化,形成了自己的文學、文人根性動力。關于這一傳統(tǒng),黃賓虹有深刻的省悟:“古人作畫,必崇士夫,以其蓄道德,能文章,讀書余暇,寄情于畫,筆墨之際,無非生機,有自然而無勉強也?!盵12]97道德文章、學養(yǎng)情懷,借筆墨一寄于縑素,才不會有生硬造作之感。黃賓虹進一步將文人畫家當中的士大夫與一般的文人區(qū)分開,這一點跟許多文人畫研究者不相同,當和黃賓虹本人特殊的社會身份有關系。黃賓虹明言:“畫格當以士夫為最高,因其天資學力,聞見鑒別,與文人不同。文人畫不必天資聰敏,學力深厚,聞見廣博,鑒別精審,茍能明通用筆用墨之法,即章法不穩(wěn),不至惡俗,已勝于作家之精能。故論畫者以能品為下。畫之理法精通,處處皆能入轂,甚至精工之極,為人驚嘆其學力之深厚,尋常所不能到?!盵8]168顯然,并非章法、精能無意義,用筆用墨技藝之法也不可或缺,不過先生強調的是學力、聞見、鑒別。而這些恰恰是兼畫家的學者的強項,亦為學術對藝術的支撐,可以稱其為藝術之魂。
雖說在不同的生活階段他有學術、藝術,或者說研究傳播教學、筆墨創(chuàng)作實操不同的側重點,他無疑是難得而又獨特的學者型藝術家和藝術成就超拔的學者,在學術與藝術領域均稱得上出類拔萃的人物。以變法圖存、振興中國藝術為己任的黃賓虹的學術是密切聯系藝術實踐的,絕無坐而論道、隔靴搔癢等弊。他著有《古畫微》,在“自序”中說:“六法精進,必多讀書行路,遠師古人,近參造化,精神貫注,渾厚華滋……爰本斯旨,著為淺說?!盵17]他也肯定“學畫必讀書,古今確論”[18]。他自己著作等身,有“畫談、畫史、軼聞,已成四十余冊”[19]。而他也曾“遍求唐、宋畫章法臨摹之,幾十年”[13]1,“余曾游粵、桂、浙、閩、燕趙、齊魯、楚、蜀諸山。老猶讀書識字,作畫為臥游”[20]。他的藝術實踐從未離開中國書畫史的坐標,廣采博納,不分門戶,與多個師古對象進行精神和筆墨對話,師古不泥古,融合加變通,在文人書畫史的大框架內部推陳出新。他確實可以說是“以一生作一畫”“一生目標在完成一幅集古今大成與自我創(chuàng)造相結合之畫”[16]53,54,這是一幅大的學人畫。黃賓虹曾一再談到自己在學術與藝術這兩個外分內合領域的深切體會,言“天下書多讀不完,最忌懶惰;天下景多畫不完,最怕亂涂”。[21]“作畫宜熟中求生,學問應生中求熟”。[22]
黃賓虹以根與花比喻學術與藝術,這種透徹開悟及身體力行的意義,在當下藝術界尤顯得重要。
六
黃賓虹的一生有相當長的時間段主要從事使他人或者說使眾生了悟藝術真諦的活動,曾先后以社會藝術新聞教育和學校藝術教育為職業(yè)和謀生方式。他樂于并擅長覺他。他藝術的自覺和覺他處于一種相互促進的共生互動關系中。他在逐漸自覺的過程中覺他,并在不斷覺他的過程中強化和深化自己對藝術的覺察和覺悟,而這個共生互動行法也同時是他覺悟的過程和行為,即覺行的過程。
滬上時期他進行了大量覺他的藝術文化活動。有研究者概述:“黃賓虹在上海的前二十年,主要在報社、書局任職,從事新聞與美術編輯工作以及各種學術活動……尤其是他參加了當時上海的‘神州國光社’的工作,編印了《神州國光集》《神州大觀》《歷代名家與畫集》《中國名畫集》,又曾主編《藝觀》雙月刊、《國畫月刊》等等。用珂羅版印刷畫集,創(chuàng)辦美術雜志,嘉惠天下學子,宣揚中國繪畫,黃賓虹是最早而有重大貢獻的一位。”“在上海的后十年,黃賓虹從編輯工作轉到了教育工作。”[16]51,52黃賓虹先后任教上海各藝專,也曾應聘赴廣西、四川講學。1937年受聘北平藝專教授,北上任教。1948年應聘任杭州國立藝專教授。一生最后7年,其書畫變革創(chuàng)作臻于最高峰,其藝術覺他事業(yè)也達到完美。
其實黃賓虹的藝術覺他不唯以各種方式“嘉惠天下學子”,而有更加崇高的追求。他曾明言:“高劍父先生大書‘藝術救國’,其實唯藝術方能救國。今日各國均知注重藝術與文化。……藝術是最高養(yǎng)生法,不但足以養(yǎng)中華民族,且能養(yǎng)成全人類的福祉壽考也?!盵11]446-447他立足藝術,既關注個人的生命,也矚目民族與國家的生命,進而是全人類的生命。他相信藝術對個人身心健康和道德精神意志力的養(yǎng)成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繼而可以訴諸民族國家的實力,乃至全人類的精神世界。他的藝術覺他有宏大的目標,且將其分解為階段性的新聞、編輯,或著述、社團,或執(zhí)教講學等具有利他性的切實目標,行穩(wěn)致遠,一生踐行。黃賓虹無愧是內心充實而又放射光輝堅持覺他的畫之大者。
黃賓虹勁節(jié)貞心的行動目標建立在中國藝術文化的自覺、自信之上。他一再以言語表明,并以堅忍不拔的行動證實這種銘心鏤骨而澄澈清明的覺悟和恪守不渝的信心。例如,他說:“宇內共稱東方文化,語言文字,各種學術,皆以文明開化之久,萬古不磨。” [14]160 1954年他又一次在致傅雷函中信心滿滿地表示:“近今以聯邦友好傾心東方學術,促進我國提高社會民族。此千載盛事,難得之至?!瓫r今東學西漸,歐畫近多變通;民族發(fā)達,既由宗教政教綜合文教藝術而光大之?!盵23]他在一首題畫詩上表達自己對中國民族藝術振興的欣喜展望:“我中國民族藝術,群合群力,奮勉有加,尤當如何激勵!”[24]
黃賓虹生前堅信自己的藝術以及包含其中的情思內涵未來終將為世所知。歷史事實已經、正在和繼續(xù)證明這一點。
(作者:章利國,中國美術學院藝術人文學院三級教授,博士生導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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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責任編輯:石俊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