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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色池塘

        2024-12-03 00:00:00禹風
        廣州文藝 2024年12期

        才走出小區(qū),藺楊一眼看見環(huán)衛(wèi)工打開了十字路口的垃圾桶。垃圾桶里翻出一堆醫(yī)療垃圾,環(huán)衛(wèi)工往地上啐了一口。

        藺楊放開腳步朝前走,他往左看看等紅燈的機動車和半機動車,瞥見一堆閃光頭盔,朝右則眺見闊路盡頭的高樓群,夕陽染金了那些樓頂。

        快步走過斑馬線他依舊不減速,控制好呼吸保持疾行,就像《水滸傳》里神行太保戴院長在膝蓋上綁了甲馬,有點追風動感。

        過了沈涇浜橋,前頭有一排奶黃色鑲面石建筑,是這街區(qū)的餐飲商業(yè)點。藺楊抬頭看這些小洋樓,是些不過才十幾年的新樓,跟市區(qū)里的老洋樓沒法比,總在建筑細節(jié)上捉襟見肘,譬如最高處的檐線就發(fā)黑霉爛了不少。開發(fā)商暗中克扣,檐口并非水泥現(xiàn)澆。

        馬路邊的人行道與樓群間倒預(yù)留了較寬敞的地面,用來停車,周圍的綠化不錯。遠看秋天正綻放細密黃花的欒樹,好似地面豎立一把把大花束。欒樹群中有棟規(guī)模奇大的樓,裝潢得比周圍的樓房更堂皇,上面掛一塊招牌“金色池塘”。

        藺楊看見這招牌始終想笑,因為這樓并非什么水族館,也不是賣魚缸和熱帶魚的店鋪,是曾經(jīng)很紅火很銷金的一個高端夜總會。經(jīng)濟興旺期的夜晚總有一群身著長裙的年輕女孩在門口當伺客,一對對亮晶晶的眼不消停地掃描路人,要從外形雷同的男人中甄別出那些肯往外掏錢的“錢袋”。

        三年反反復復的消費退潮打擊了所有生意,有些生意仍會像墻角的綠草隨時還魂,另一些就只能同盛夏被陽光烤干的金雀花一樣,飄落后靜靜消失。

        很顯然,金色池塘夜總會不是綠草而是金雀花,外墻雖漂亮,整個樓保持鶴立雞群感,但人去樓空已不是秘密,大玻璃轉(zhuǎn)門上早貼出一紙“打烊告示”。

        藺楊一點不驚訝,娛樂業(yè)很難撐住連續(xù)幾月的打烊期,更不用說碰上禁令。夜總會的鶯鶯燕燕們來自全國各地,從前租住在周圍居民樓里,這三年里無奈陸續(xù)還鄉(xiāng),居民區(qū)的顏值也因此打折,恢復到中老年婦女廣場舞的臉譜。

        藺楊對夜總會保持戒心,很少前往領(lǐng)略,他對夜總會女郎們也懷有一定的偏見,不過他愿以普世觀念平等相待。他在居民樓電梯里碰見漂亮女郎時會講禮貌,為她們擋電梯,請她們先出入,換來女孩們?nèi)岷偷牡乐x。

        藺楊想象她們都有賺錢的小目標和現(xiàn)實的家庭負擔,她們的青春短。

        這消費低潮反復之年,恐怕一代娛樂女郎的生計和理想都破滅了,連帶她們背后龐大的家庭人口也陷入某種更迭停滯的命運。社會財富的某種流動方式被阻遏,就像人體腸道的梗阻。

        藺楊輕輕嘆口氣,腳步不停,眼神從夜總會微微蒙塵的大門轉(zhuǎn)往另一側(cè),那邊是馬路和人行道,車輛也比從前稀少。這時他看見了坐在停車場花壇上抽煙的馬林。

        馬林根本沒注意走過的行人,也沒注意藺楊。他只是坐在金色池塘玻璃轉(zhuǎn)門對面樹蔭下,呆呆地看著從前夜總會的進口。他曾無數(shù)次進出這道玻璃轉(zhuǎn)門,無數(shù)次露出微笑,無數(shù)次把帶去的現(xiàn)鈔散發(fā)給女郎們,樂此不疲。

        他想不通這樣的日子為何消失了,錢還沒用完,養(yǎng)眼的人兒卻沒了。美人們就算知道他還有錢也不再留下,因為池塘已干涸,金魚們沒游泳的空間。她們可是合法從業(yè)的,以馬林的立場看,她們甚至還是潔身自好的。馬林知道細節(jié),馬林尊重她們,所以他忘不了。

        “你的煙燒你手指了!”馬林聽見有人以嘲笑的口氣對他講話。手指一陣灼痛,他抬起頭,看見一個戴眼鏡的書生,年紀比他小了十多歲,四十出頭。馬林甩掉煙蒂,笑笑不解釋。

        可那書生不依不饒,他瞅著馬林,又看看金色池塘夜總會的樓,說:“是在回憶從前的夜晚嗎,一切仿佛都在眼前哦!”

        馬林這才回過神,他看看對方,并不相識。他從沒在夜總會遇到過這人,不過這人很可能也曾是夜總會的客,說不定還認識曉蓉她們幾個呢!他站起來,掏出煙盒,請對方。

        “我不抽煙?!碧A楊推辭,說了自己姓藺,“您貴姓?”

        “原來是馬先生,您是在懷舊,我沒猜錯吧?”藺楊端正態(tài)度,含蓄笑笑,以示自己莊重,并非開什么輕佻玩笑。

        馬林想了想,反問:“你不是?”

        藺楊點點頭:“懷舊和懷舊不一樣,我這些天一直在很大的范圍步行,我看見很多熟悉的場景都消失了。譬如那家有歌舞表演的新疆大餐廳歇業(yè)了,我以前喜歡窩在里頭一下午不走的西餐社也不見了……而你呢,或許你正在想念的一些人離開了這里?!?/p>

        馬林心里的惆悵像那些土灶餐廳的炊煙一樣升起,他有點江湖氣地對面前這書生說:“朋友,我看你也不忙,我請你喝酒吧,就去前頭那家農(nóng)家樂,我們可以一起懷舊?!?/p>

        藺楊猶豫了一下,看看馬林,馬林的著裝有點廳局風,像是公務(wù)員:“冒昧問一聲您在哪里上班?”

        “我是自來水廠的工程師,你不要擔心?!瘪R林微笑,“那么你是大學教授吧?”

        藺楊說自己只是個學歷史的,在小小的一家文史出版社里工作。

        兩個人便結(jié)伴走來恒江春,坐店門外的圓桌邊,一個懶洋洋的年輕女人出來招呼,放下塑膜包裝好的食具。馬林關(guān)照說先來六支力波啤酒,要冰鎮(zhèn)到位,瓶子上得有凍珠子。至于吃些什么,商量了再說。

        秋風有點上額頭,正是舒服談家常時分。馬林見藺楊氣度閑適神情友好,不由得長舒了一口氣。他接過農(nóng)家樂女人送來的啤酒,親自開瓶蓋,先給藺楊滿上,舉杯道:“一回生兩回熟,朋友你喝?!碧A楊毫不客套,喝了口啤酒,笑說:“其實世道變幻也有好處,太有錢的日子過得飛快,哪比得了此刻喝著酒慢慢品滋味?”

        馬林想多說,但又提醒自己,畢竟面前是個陌生人,豈可交淺言深?

        打開菜單,他熟門熟路,問過藺楊忌口,隨意便點三黃雞、鄉(xiāng)村老咸肉、苔條炒花生米和河灘螺螄下酒。藺楊再問:“老兄相熟的女生回老家了吧?如今既然沒生意做,就不會再負擔此地這么貴的房租了?!?/p>

        馬林慢吞吞喝口酒,揚起眉毛:“我正想把她們幾個請回來。”

        藺楊素常就在這個繞人工湖建立的龐大社區(qū)里步行健身,有幾個他從前的學生時常來探望他,陪他一路疾行。藺楊算是行動派,他說著問著學問上的事,會突然轉(zhuǎn)問前學生們的近況,尤其是就業(yè)。

        言下之意,學生們本科畢業(yè)后干的那種養(yǎng)家糊口的工作都不值得討論,他理想中年輕人該干些更有出息的事業(yè)。今天不浪費時間是為求未來的輝煌??上В斎欢?,不但沒什么金色或玫瑰色的機會等著選修過他歷史課的這些學生,而且許多人畢了業(yè)其實還靠父母津貼,不是換個學院繼續(xù)讀雙學位或讀研,就是拿著父母給的生活費躺在與人合租的小公寓里成天打游戲。偶爾經(jīng)人介紹做些專業(yè)對口的小活計,已算過得不那么渾渾噩噩。

        藺楊對每個學生都叮囑時間不可浪費,哪怕做些沒結(jié)果的事,只要著意于進取,至少能得到失敗的經(jīng)驗。至于什么算進取,他自己也說不清,只是個模糊概念。不過,藺楊暗示學生們他自己和他的同齡朋友們多少還有點積蓄,若年輕人能論證出有潛力的項目,他可以說服他自己以及那些朋友一起嘗試投資。

        同藺楊最投機的有一男一女兩個學生,目前男生在私人公司干IT的活兒,是他內(nèi)向又聰慧的性格決定的,而女生卻什么公司也待不住,常?!岸燃佟?。男生名叫杜立,女生是張麗晨,杜立和張麗晨互不感興趣,彼此間只能中性合作。藺楊曉得如今很多年輕人習慣于冷淡關(guān)系,從不嘗試去撮合他們。性別問題對于隨緣社交并不重要。

        杜立這小伙子不像他許多同齡人那樣“要”,卻很“懂”。凡藺楊問他一些行業(yè)現(xiàn)象或談起什么“投資機會”,杜立一般能簡約說出其中竅坎。這些竅坎,若非外行容易忽視的重大障礙,便是些被人刻意隱瞞的燒錢環(huán)節(jié)。這讓藺楊一方面意識到杜立的博聞和聰穎,一方面也體會到他并不馬虎,是個沉穩(wěn)可靠的后生。相較而言,張麗晨凡聽人說什么就習慣拍手稱好,一臉躍躍欲試,大眼睛眨巴個不停,她那些秉持女性主義的老同學有點看不慣她。

        那天馬林對初識的藺楊說想把金色池塘夜總會的幾位小姐請回這城市,恰巧藺楊收到張麗晨的微信,張麗晨說自己剛在上海書城買到藺楊的新書《上海灘的孤獨》,其中史料的細節(jié)價值令她驚喜。

        馬林當時看看藺楊,繼續(xù)他的陳述:“有幾個小姑娘非常聰明的,去了小地方就浪費了。我手里有點積蓄,我想是否可以拉她們一起干點什么?!?/p>

        藺楊放開手機,吃了一筷子菜:“老兄的想法沒錯,如今必須創(chuàng)造條件讓年輕人干。不過還須謹慎,個人積蓄再多,經(jīng)不得生意場上去填窟窿。你看嘛,到處是打烊關(guān)店,形勢有點冷?!?/p>

        馬林比較激動,像人家誤會了他心思:“朋友,我不是想搞什么娛樂業(yè)呢。你不曉得,我認識的那幾個女孩個個是人精喲,干什么正經(jīng)生意都不缺腦子?!?/p>

        “那你想干啥?”藺楊笑問。

        馬林盤算已久,不由得脫口而出:“我在自來水公司干了許多年,倒還認得這地頭上幾多房產(chǎn)商,現(xiàn)在他們?nèi)兆硬缓眠^,很愿意有人替他們銷售,能出掉多少存貨都好。”

        藺楊笑笑,這個打動不了他。此君何德何能,帶幾個KTV出身的小姐就想跨行創(chuàng)造銷售業(yè)績?

        馬林見藺楊冷笑,就添油加醋:“朋友你不曉得本來這金色池塘里的女生們都有點積蓄,要在這搭買房的,只是叫意外給攪亂了?,F(xiàn)在雖蕭條,卻是下手的機會,哪還找得到房老板肯真心降價的年頭呀!”

        藺楊還在使勁想,馬林就說:“我自己也準備下手,能買多少算多少,將來,說不定房子做著了差價。我還想把金色池塘的牌子盤下,叫夜總會再熱鬧起來。兄弟若相信我眼光,也可以一起買房。買平價新房?!?/p>

        這時藺楊便點頭湊趣:“我是學歷史的,上海史我也下過功夫。至少,歷史上每次天災(zāi)人禍,上海灘最終都挺過來,總比從前更發(fā)達。投資的人個個賺到?!?/p>

        “可不就是這個理嗎!”馬林暢快地笑了,“我說你是個教授,確實知曉人文?!?/p>

        一得意,馬林喊農(nóng)家樂女人出來,問有沒有鮮魚。拿火腿片來片,蒸兩條浙江來的白條下酒。再把啤酒換過,要女兒紅一壇。馬林勸藺楊酒:“這是天意,兄弟你是老天派來的。我一肚子想法今天才吐出來,免得漚爛肚里人生病?!?/p>

        藺楊想,對一個陌生人多說無益,他拿酒澆他自己的塊壘罷了。不過他想自己也有學生們給他添的心理負擔,他盼望年輕人有事業(yè)做,不管什么途徑,第一步是撈到一桶金,好去打算第二步。這和馬林其實想到一起去了。

        于是他對馬林提起那些懷才不遇的大學畢業(yè)生,幾個年級的幾個班其實都沒充分就業(yè),說白了就是有人成了隱性失業(yè)者,悶悶地等待著環(huán)境變好。

        馬林豪爽地揮揮手,像他已開辦了能賺錢的銷售公司似的:“來,你讓這些孩子來,大家一起做,至少一年半載的基本工資我還墊得出?!?/p>

        藺楊半心半意給馬林敬酒,猜測這人其實是為情而苦。但看看他年紀,未免太過風流。

        他小心翼翼問馬林:“老哥如此著意要辦一件花錢花精神的事業(yè),招兵買馬租賃店面,難道不需要嫂子同意?”

        馬林的手明顯抖了抖,剛熱好的女兒紅潑了些,染暗了白桌布。他看一眼藺楊:“聽朋友你的口音就聽出來了,你是從市區(qū)搬來此地的。你們老上海人歷來有名,辦事要看老婆眼色。我嘛鄉(xiāng)村一個野人,怕老婆倒也不必。我已離婚多年,也沒小孩?!?/p>

        這么探問下來,藺楊覺得眼前的人和事倒具備了某種真實性。

        這位馬兄對某個夜總會女生的思念真實可感。經(jīng)濟不好時能有點羅曼蒂克的氣氛實在難得,多少體現(xiàn)出人類的溫情。

        藺楊也就舉起酒杯,連敬了馬林幾杯,還附議馬林立刻發(fā)微信給遠在內(nèi)地的幾位佳人,讓她們早點下決心東來。他和馬林互加了微信,同時擔心這事若告訴老婆聽,老婆會一指頭指到他額頭,啐他一聲荒唐。

        馬林其實不是在金色池塘夜總會里認識唐曉蓉的。他覺得那是天意(他總能敏銳意識到發(fā)生在自己生活里的天意),那年夏天他陪親戚各處去看房,誤打誤撞地碰上唐曉蓉。

        親戚家的小夫妻看郊外這新城起在萬畝水稻田之上,又現(xiàn)代又干凈。地鐵從徐家匯延伸過來,上班只多貼些時間,其他的生活便利卻可觀。

        他們先跟著馬爺叔看了靠近大學城的公寓群和歐式小鎮(zhèn)外圍的公寓群,心里尚不著落。怎么說呢,其實好理解,從市中心馬路邊弄堂走出來的人最不習慣的就是冷清感。馬林可以對安靜閑適鳥鳴婉轉(zhuǎn)的白天習以為常,人家對此卻心里發(fā)慌:是不是流落到了時間之外,成了城市的棄兒?還沒到退休年齡,一家上海人家不可以不鬧猛的!

        馬林聽懂了人家的暗示,就開車帶他們到地中海商城周邊看,這是新城的商業(yè)中心,一片片的新式住宅簇擁著中間商街。新城是由香港城建師們畫好了圖紙于同一時刻起造的,商街有四星級、五星級大酒店配套。小夫妻一見這街區(qū),臉色就轉(zhuǎn)晴,贊不絕口,還說到處有夜總會和KTV,怕不是新城的夜生活區(qū)喲!

        看了兩三個樓盤,其實無奇可敘。年輕人喜歡外觀有現(xiàn)代感的樓,想看全裝修出售的名人仙居。街邊中介店說遺憾此刻該小區(qū)沒人掛牌,實在想看,只好去樓盤門口碰運氣。

        馬林沒想到看樓人是無緣人,自己這個當陪客的中年爺叔倒命犯了桃花。

        名人仙居共有二十棟三十三層高樓,每個樓下都設(shè)門房。門房間清一色由穿制服的老阿姨鎮(zhèn)守。別誤會,本地老阿姨絕不會打聽住戶隱私,她們就是混口安穩(wěn)飯吃,還和某些特別住戶關(guān)系處得順溜。

        這不是嘛,實在沒住戶肯讓陌生人隨便看房,一個老阿姨就給中介哥出主意,讓他敲308的房門試試。說了這主意,老阿姨給中介哥眨眼,情景有點曖昧。

        馬林大概是立馬看懂的,這地方的風土人情哪躲得過他老法師的慧目。308套間一定被群租了。只有群租房才不在乎人家看,有什么損失呢,沒有的。行個方便嘛,倒說不定套上點人脈。要曉得出門在外混世界的人啊,一點小小不起眼的人脈說不定就大有用處。

        馬林看見大堂有個花枝招展的年輕姑娘朝外跑,走路跟蝴蝶飛似的,一身粉點連衫裙合身得像蝴蝶翅膀,他可喜歡看青春蓬勃的女生呢。

        門房老阿姨一拍手,說你們求求這位唐小姐,她就住308。

        馬林再看這姑娘,姑娘側(cè)耳聽中介哥解釋,低頭看看手表,露出一個體諒人的笑容,轉(zhuǎn)身把這撥看房客帶進了大樓。電梯里,馬林特意代表馬家道謝,說姑娘你真是太友好了。這位唐姑娘又一笑,比較得體,也不過分熱情。

        等進到308房,大家倏然靜下,被眼前場景驚住了:一百四五十平方米的房竟被人肆意砌墻,分割成好幾個獨立空間,房間沒了正常布局,只有群租者的強烈存在感。

        這些人一定是自顧自過日子一點不愿意分享空間的,她們不在乎采光也不在乎休閑,只用磚墻切割出一方容積,把自己“安全”地關(guān)在里頭。房間中央有個“碉堡”,除了門,連通氣的窗口也沒有。

        馬林不敢問,怕讓好意放他們進來看房的姑娘尷尬。他偷眼看那“唐小姐”,姑娘多少也是尷尬的,背轉(zhuǎn)身看窗外,等他們完事。

        唐姑娘鎖了門又同大家一起下電梯到樓外,馬林掏出名片,大大方方感謝她,說今后自來水若出問題可以找他解決,大家笑了。唐姑娘也從手袋里摸出一張黑色鑲金邊的名片,請馬林有空去金色池塘消遣。

        馬林會不會去金色池塘消遣呢?從前他沒去過這家,但去過不少其他夜總會。

        他是個單身漢,他的夜晚無聊卻自由。他從不和人軋道同去尋樂,他總孤零零一個人找地方玩。他只是去尋找他不具備的生活條件呀,尋找一種熱鬧和溫暖的人間。

        馬林打聽了一下金色池塘,曉得那是個高檔會所。馬林倒有點逛高檔會所的氣質(zhì),首先他不吝嗇,同時自認不下流。

        他坐在辦公室喝一杯清茶,龍井葉子在熱水里上下活動,像要抓住最后一番機會鬧猛。

        他試著回憶唐曉蓉,回憶起她流暢的身材和嘴角一絲隱忍的笑紋,他覺得心尖有一種灼熱。

        馬林撥通唐曉蓉手機,聽見一聲脆甜的招呼。馬林說自己是自來水公司的馬林,如果晚上你有空,我就來金色池塘捧場。唐曉蓉熱情答應(yīng),問清了馬林來幾個人。如果馬哥只是一個人來,就留最小的包間可不可以,小包間價格實惠。馬林掛了電話,想了想,開車去大學城萬達廣場的絲芙蘭,給唐曉蓉買了一套嬌蘭時新的香水禮盒。

        沒想到當天晚上唐曉蓉竟哪個房間也不去串,實實在在陪著新客人馬林唱歌聊天,從開始到結(jié)束都喜洋洋,像等來個老朋友。馬林喜出望外,大方開三瓶洋酒。酒太多,唐曉蓉的閨密們有早送客的便來串門,嘻嘻哈哈滿房間添鬧。馬林抓住機會發(fā)了圈紅包,算以得體的姿態(tài)踏進了唐曉蓉的業(yè)務(wù)圈子。

        馬林是這片土地上土生土長的,他對本地的感覺猶如對自己身體的感覺,根本不需要思考。

        來往一多,唐曉蓉和她的閨密們就曉得跨出夜總會在地方上遭遇大小問題都可問馬林,只有馬林能真正解決她們這種外來客會遇到的層出不窮的生活問題。譬如為啥本鄉(xiāng)的蚊叮留下紅色圓斑,圓斑中間還常滲膿水;為啥上海市中心紅火的餐廳咖啡館不往這邊開連鎖店;又為啥新城舊城夜里全無夜攤檔,小姐們下了班連個吃夜宵的場所也難找……馬林能告訴她們確切原因,無論聽上去多么叫人匪夷所思。

        馬林通曉這塊土地的前世今生,他家往上數(shù)得著的幾輩祖宗都曾在這片魚米之鄉(xiāng)繁衍生息。

        馬林對夜總會的女生們說:“有一點你們要曉得,我們這區(qū)雖行政上屬上海,但和上海實際沒啥歷史瓜葛的。十里洋場的上海和我們本地實無聯(lián)系,租界一百年,洋人跑不來這般遠,所以我們這里從古至今是純粹的中國哦?!彼f這話有三分得意七分落寞,別人沒看出來,唐曉蓉卻說那豈不是挺遺憾的,哥你還是個土人。

        馬林想,自己土氣洋氣不重要,重要的是講義氣。

        來往春夏秋冬,他幫唐曉蓉打發(fā)過三回強橫男人的糾纏,替唐曉蓉母親安排了一次大手術(shù),還替她那些小姐妹辦了不少傻里傻氣的瑣事。用唐曉蓉自己話講,林哥真算是親哥了。

        馬林曉得唐曉蓉沒傍上什么男人,只是努力在掙夜總會那份錢,每天倒也有八百上千的進賬。有些男人忍不住打唐曉蓉主意,要設(shè)法帶她出臺,馬林不聲響,就是暗地里觀察,看她管得住管不住自己。唐曉蓉開過馬林玩笑,唐曉蓉說林哥你也想帶我出場吧。

        馬林平素也喜歡開玩笑,有時能逗大家快活,不過他對唐曉蓉有點嚴肅,他不接她話頭,就是冷冷地沉默,又把話岔開。

        本來這種日子雖冗長卻還過得,到了笙歌夜唱,大家什么也扔去一邊,只管對酒當歌,取那醉生夢死之樂。

        日里在自來水公司枯坐的馬林夜里就是一頭拍打翅膀往酒池里漂的蜉蝣。

        不過,好日子不長久,后來惱人的日子來了,害了好市面。

        藺楊認識了馬林,出去步行就常同他約見。馬林告訴藺楊他正以各種方法聯(lián)絡(luò)游說金色池塘那班相熟的小姐,想讓她們動心回滬。

        藺楊忍不住冷嘲熱諷,他并不太照顧馬林的情緒。藺楊不風流是因為他的哲學觀不提倡風流,他倒沒什么平庸的道德立場,他只是不欣賞那種處理男女關(guān)系時態(tài)度黏糊糊的男人。

        “你要有舊中國男人對付三妻四妾的經(jīng)驗和能力才能對付這幫夜場小姐?!彼眮碇比ジ嬲]馬林,“有多少錢會花掉多少錢,有多少荷爾蒙會燒掉多少荷爾蒙。”

        “我倒是不在乎。”馬林笑嘻嘻,像把藺楊的話當十全大補藥。

        “在乎不在乎現(xiàn)在可說不成?!碧A楊冷酷地預(yù)言,“沒了錢和荷爾蒙之后,男人就是一張榨干的驢皮,連做阿膠都輪不上?!?/p>

        馬林見識了藺楊的刻薄,不過他說他明白藺楊是為他好。他希望藺楊盡早見到他的唐曉蓉。一見唐曉蓉,藺楊必定改變成見。

        “我就是見到方鴻漸的唐曉芙,也不會驚艷的。我對別人眼里的西施完全不抱期待?!碧A楊爽脆地回答他。

        藺楊雖沒見到唐曉蓉那班佳麗,馬林卻已見著了藺楊的兩個得意門生杜立和張麗晨。他不但見了這兩個大學畢業(yè)生,還煞有介事地把兩人模樣拍下來,在微信里發(fā)給唐曉蓉看。

        你看你看,我所言非虛吧,是真的想開個公司大家一起掙錢。大學畢業(yè)生都來了兩個了,你們不用擔心,來了干你們擅長的,出去公關(guān)拉客戶,其他方面公司自有人才。

        馬林對杜立和張麗晨格外客氣,好像他倆的出現(xiàn)關(guān)乎他將籌辦的大業(yè)。他邀請?zhí)A楊帶上兩個學生去他鄉(xiāng)下的祖宅做客,馬林說現(xiàn)在鄉(xiāng)村和城市外表雖接近了,但馬家族脈強,你們來了就能體會這片水稻大地的人情。

        終于選定一個深秋的周末,周六早晨天高氣爽,金色陽光渲染建筑和樹木的高處,讓一切擁有玲瓏和光亮的外形。馬林開著自己的馬自達來接客人,沿寬敞有點冷清的松蒸公路,朝鄉(xiāng)野駛?cè)ァ?/p>

        藺楊像要點醒什么人似的反復嘆息:“公路上車輛這么少哦,同以前不一樣了哦?!睆堺惓坑悬c興奮,一直在贊嘆車窗外田野的景色,就接老師口:“您說的是,最近我連化妝品都賣不出去,很多女生都不愛消費了。”

        馬林不搭腔,他邊開車邊唱歌,唱一支奇怪的老歌:公社有個什么機呀什么機?公社有個拖拉機呀拖拉機……

        說不遠其實還蠻遠,馬自達像在光滑綢帶上滑行,經(jīng)過無數(shù)收割后任成群白鷺撒野的水稻田,經(jīng)過一片片農(nóng)家那種樓高家具少的房子院子,終于馬林吆喝一聲:“老外婆,你的客人們我送來啦!”

        停車時他機靈地掏出手機和遠方的麗人連上了線,他拍攝他那幾個臉容迷茫神情興奮的客人,告訴唐曉蓉這幾個誰是誰,他們來到的是我馬林老家的古宅第。

        有個非常年老的太婆笑嘻嘻看著客人們,她滿臉皺紋口唇干癟,正在土灶上忙碌,做她拿手了一輩子、誰也無法復制成功的醬油菜飯。灶頭送來一陣香。

        太婆不再需要語言,她的世界就是從田里摘下的新鮮菜葉、吊在院落檐廊下風干的咸肉和一瓶瓶松江土釀的醬油。她的皮膚因不再敏感溫度而經(jīng)常燙傷,但這令她做的菜飯比從前更具穩(wěn)定的風味。

        馬林說:“我外婆的菜飯做得晚了點,乾隆皇帝若能晚些下江南,碰上我外婆這頓醬油菜飯,他就無所謂吃不吃此地的四鰓鱸魚了?!?/p>

        馬林硬把已胃口大開準備品嘗菜飯的客人們帶到村子西側(cè),那里才是他要展示的寶藏地。

        在開滿紫紅扁豆花的田地里有一棟模樣違和的土黃色西班牙式小別墅,如果房子背后放養(yǎng)的幾只黃牛是西班牙斗牛那就更威風了。

        馬林拿起手機360度轉(zhuǎn)動,讓那身在遠方的姑娘細看。他向所有人解釋說這別墅是他自己帶人造起的,當然,是小產(chǎn)權(quán),暫時只能是小產(chǎn)權(quán)。可我們有地呀,還可以造很多這樣的鄉(xiāng)野別墅,規(guī)劃得漂漂亮亮。人住到這里,成天有活殺的蔬菜和雷電加過氧的空氣享用,小產(chǎn)權(quán)房也可以升值轉(zhuǎn)讓嘛。

        張麗晨忍不住拍手,說太美了,我口水都流下來了。

        馬林就拿手機拍她,拍城里這女大學生的反應(yīng)。

        客人們才吃了一小碗鮮美的太婆菜飯,馬林就堅決不讓再添,他要請大家吃酒席呢,得留著肚子。

        吃席前他又帶客人們看了村中祠堂、新建的老人游樂場和圖書館,還有大片涵養(yǎng)林,里頭放養(yǎng)黃麂和梅花鹿……

        又把村支書請來陪客,這村支書笑瞇瞇的,也姓馬,是馬林堂兄。然后大家一起去村里最豪華的松華度假村吃午飯喝午酒。這度假村歷來被用于接待市區(qū)各銀行的老總們下來培訓開會!

        “營業(yè)執(zhí)照批下來了?!本七^三巡,馬林氣定神閑地宣布,同時不忘連線唐曉蓉,“公司成立了,今天我就和我的合作伙伴藺楊教授好好聊一聊!”

        藺楊有點吃驚,酒席上又不好說啥,只笑:“我哪里是什么教授?又從何談起合作伙伴?!?/p>

        村支書可不管馬林說什么,看藺楊年紀合適,肯定是客人里的老板,就纏定了他要拼酒。杜立馬上起來替老師擋酒,大白天的竟劃起拳來。藺楊笑罵杜立說你個90后也會這些!

        杜立喝了酒就悄悄問老師是否真要和這馬林一起干公司了。藺楊雖回答他八字沒一撇,卻不得不修正自己的判斷,至少這個馬林坐言起行,辦事是當真的。

        不過,馬林他動機不純,恐怕很難干出一番真事業(yè)。但藺楊想想半失業(yè)的杜立和張麗晨,也許這對兩位年輕人而言是一次機會?

        何苦要擋他們的路呢?眼下的形勢,只要正正當當有錢賺,就當是給年輕人辦好事。

        藺楊說服了自己,也愿意拿點錢出來入股。

        藺楊有個老友專業(yè)裝修店鋪鋪面和寫字樓里辦公室,馬林欣然接受藺楊將售樓店鋪的裝修款作為投資,讓藺楊占股20%。馬林還許諾一旦業(yè)務(wù)順暢事業(yè)成立,就各轉(zhuǎn)讓7.5%的股份給兩個大學生,只要他們兢兢業(yè)業(yè)地幫公司。至于另外那些股份額度,問也不必問,其中肯定有給唐曉蓉預(yù)留的。

        到了這地步,也說不清為什么,新公司的所有人對那位未曾謀面的蓉女郎都有了一種熱切期待,想親眼看看她的俏模樣。什么樣的女人能叫馬林如此魂牽夢縈?

        藺楊沒在馬林的新公司花心思,他有自己的研究項目,輕易不會轉(zhuǎn)睛。況且他投入的一點裝修款僅是他的私房錢,連老婆都沒告訴。

        他感到寬慰的是為兩個對他有信任感的學生暫時開辟出一條實踐線路,至少馬林誠心誠意付基本工資給他們。

        杜立輕車熟路地為馬林建立公司的IT系統(tǒng),張麗晨負責替馬林設(shè)計廣告,并暫時負責行政管理。馬林又興沖沖從鄉(xiāng)下找來兩個大嬸子打理公司衛(wèi)生,同時在后廚給大家做飯吃。沒出一個月,馬林憑著本鄉(xiāng)本土的老關(guān)系和精準的嗅覺,竟然成功牽線搭橋,推動本地人氏買下了幾個房產(chǎn)商的幾套讓利房。公司的小金庫一下子被利潤充盈,就是往前再看半年也有錢撐。馬林臉上添了喜色和一種自信的神采,現(xiàn)在他已習慣張麗晨老板長老板短地招呼他,對他反復恭維。

        可馬林仍沒說動那個令周圍人好奇的唐曉蓉。

        唐曉蓉回答馬林這陣子她在家里走不開,家長們特別操心她的婚事,她已經(jīng)二十八。她不停在老家相親,爹媽的意思,明后年就想看到孫子或?qū)O女誕生。

        藺楊想起自己第一次看見馬林的那個下午,馬林那孤男的形象還清晰映現(xiàn)記憶中:馬林嚴肅的時候是個端莊的中年人,身材和臉型都清瘦,眼里有特別的戀戀不舍的光芒。

        他當時坐在太陽沒照到的花壇側(cè)邊,呆呆地凝視一棟人去樓空的建筑。他作為一個有人生經(jīng)驗的男人,臉上布滿好看的魚尾紋,依舊為情所困。

        而這又是怎樣的情感呢?藺楊至今沒敢向太太介紹自己新交的朋友馬林,如果說起馬林做的這些荒腔走板的事,守舊的藺太太一定會大驚小怪,甚至會要求丈夫不要和馬林來往呢。

        可是,越犯忌什么就越會被人支到風口浪尖上。

        馬林這天來找藺楊商量。他自然先商量公司的事:石林蕩那地方落鄉(xiāng),當?shù)厝碎_發(fā)的房產(chǎn)這幾年格外地無人問津。不過,請聽好,當?shù)胤績r已崩潰得同云南邊陲小城騰沖的房價接近??墒质庪x開上海市中心人民廣場不過區(qū)區(qū)六十公里呀。

        馬林說,這個跟做股票像,不管現(xiàn)在有沒有人買,我同你商量,要不要以公司名義買十來套下來當員工宿舍。等到將來房價回歸,你我就有錢賺。

        當然,除了這事,還有件小事想拜托老弟。

        藺楊哪是大手筆投資房地產(chǎn)的人?他奇怪馬林何以過于看重自己的經(jīng)濟實力。他正沉浸在虛幻的投資場景里,有點迷糊地聽見馬林央求他出一次差。

        去哪里辦何事?他愣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馬林想讓他去唐曉蓉的老家,代他“面試”唐曉蓉。

        馬林有點害羞地壓低聲音,解釋他和唐曉蓉商議出這辦法。若是“面試”的事情辦得像模像樣,也許唐家愿意放她再到上海來??傊?,唐曉蓉會安排父母見證“面試”過程,藺楊本身有教授的氣質(zhì),一定能讓唐家認為這事是正經(jīng)八百的,唐曉蓉確實被上海的公司看中,能當中介賣房掙到快錢。

        藺楊覺得事情變得匪夷所思,他很想先回家問問太太對這件事的看法,幫著自己拿主意??墒?,馬林忽然掩面,聲音變得委屈而沙啞,馬林說自己陷得太深,假如沒唐曉蓉來到身邊,他簡直沒有堅持下去的動力。馬林說兄弟你可能覺得我在利用你,也許確實是,但求你看在我實心實意的分上,幫我一次。我自己不適合露面,我要是去了,肯定會把事辦砸鍋。假如唐曉蓉肯隨你來滬,我一定在今年里說服她嫁給我,給她一個盛大的婚禮。兄弟你難道不愿做我們的證婚人嗎?

        藺楊其他不能把握,但他確信面前這個市郊出生市郊長大的中年男人確實動了真情,他從前有過失敗的婚姻,雖沒講過詳細,想必一個人不會放棄徹底療傷的機會。

        聽起來他和唐曉蓉唯一的差距是年齡,可誰能說他的其他條件不能抵消年齡上的劣勢呢?女人談婚論嫁最常容忍的差異就是年齡,她們有自己的需求,她們很多時候愿達成妥協(xié)。從馬林的敘述里藺楊已隱約聽出唐曉蓉想回上海不想在家鄉(xiāng)相親生孩子。她肯定是想把握自己命運的,見過上海灘世面的夜總會女郎們大抵如此。

        “兄弟,謝謝你。你帶著兩個學生一起去。麗晨我已經(jīng)交代過,她給唐曉蓉帶話容易。杜立給你跑跑腿,別讓你太辛苦。所有費用我個人負擔,不入公司的公賬?!瘪R林沖動地拉住藺楊手,“全靠兄弟幫我了,我不會忘記這恩德。”

        藺楊雖推托不得,卻也不敢造次。他對于男人之間的情誼一向也猶疑得很,或說他從不曾有和其他男人傾心合作的經(jīng)歷,遑論為他人兩肋插刀。

        他是讀歷史的,讀歷史的人看透了人類關(guān)系的本質(zhì)。馬林其實說得對,他就是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需要利用他藺楊唄。大家第一次有經(jīng)濟上的合作,彼此缺乏長期的觀察和了解?,F(xiàn)在藺楊不是在唐曉蓉身上而是全局性地發(fā)生了猶疑。馬林到底為何要把一個夜總會女郎看得如此之重,單單用中年男人的癡情恐怕難以解釋,也許別有隱情?但是,真需要去摸清人家老底嗎?也許事情的本質(zhì)與你無關(guān),你只需要做個順水人情。在茫茫人海,有時候幫助別人也是一種快樂。

        藺楊既然要出門,就只好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跟太太交代清楚,只瞞住自己出私房錢拿股份這一節(jié)。藺太太一聽什么夜總會女郎立刻鼻子里冷哼,好你個老藺,啃啃歷史書翻翻舊故事的人,現(xiàn)在也學時髦,離那些妖精越來越近了嘛。

        藺楊忍住尷尬,把馬林的癡心當成梁祝故事講。他講故事歷來有一套,漸漸就有流行歌曲《兩只蝴蝶》唱的那種意境。太太其實也是喜歡聽故事的,誰說風塵中沒有偶得的愛情呢?

        聽到馬林肯拿出許多錢來辦公司只為吸引唐曉蓉回來,藺太太遲疑說至少這個男的是真心,可惜一番情意卻丟在夜場小姐身上,真正昏頭。又聽講唐曉蓉松了口,只要藺楊去做個招聘的過場,她就好躲了相親來上海,藺太太拍手道我明白了:“本來她已認了命,嫁人生孩子。這下又要出來再作幾年怪,老藺,你是拿不住這種女人的,去了別自以為是。看得慣看不慣,簡單完成人家托你的任務(wù)就好。”

        藺楊倒沒想到太太會這樣開通,讓他徑直去辦事,不由得畫蛇添足:“我?guī)е鴥蓚€學生一起去的,一兩天就回轉(zhuǎn),你放心?!?/p>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太太冷笑起來,“最好這個唐曉蓉還有個妹妹唐曉芙,你這人和方鴻漸之流沒大區(qū)別,簡直就見了別再回來更好。”

        到達南方山地城市已是晚上十點,一路上藺楊沒浪費時間,他同兩個前學生推心置腹地探討了馬林公司的商業(yè)前景。其實不要以為年輕人閱歷淺、凡事腦筋不夠用,他們既然是信息時代的公民,雖未曾親歷很多事,但五花八門的網(wǎng)絡(luò)傳奇他們已攝入并消化到血液里了。

        杜立明白公司目前靠的全是馬林一個人積蓄的人脈、資源和個人能力,如不能產(chǎn)生新的增長因素,它不會長久的。而這里師生三人都不是做生意的熟手,提供不了什么有價值的服務(wù)。

        張麗晨比較樂觀,馬林私下交代了她一些私人任務(wù)和說辭,她雀躍地想會見神秘女郎唐曉蓉,她覺得成功的關(guān)鍵在于“尋找耶利亞”。一旦找到了耶利亞,馬林就會變魔術(shù)一樣變出可觀的業(yè)績。去過馬村后,她對水稻大地蘊蓄的潛力懷上一種敬畏感。她對老師和杜立說出了那種期待,她慶幸自己的陽光情緒多多少少帶亮了他倆的心境。

        第二天一早,早醒的藺楊見到了這個沉浸在乳白晨光里的美麗山城。

        下榻的賓館坐落于水流清澈的河邊,不知為什么河邊放了一排水泥圓筒。他俯身鉆進兩頭通透的水泥圓筒,看見河對面是幅漂亮圓景:一座古橋在圓景中央飛渡兩岸,是那種帶緩坡斜頂和瓦檐的風雨廊橋。早起的居民挑著擔或扛著鋤頭在橋面自在行走,淡藍色炊煙氤氳兩岸。遠處是河流從源頭流下必經(jīng)的山巒,雖非桂林,卻有桂林山水那番妖嬈。許多扁舟順流而下朝賓館飛來,很近了,卻又稍一撥頭,拐彎往下游箭去,黑色魚鷹單腳穩(wěn)立在扁舟上……

        馬林告知已同唐曉蓉約定上午十點面試;對這女子,藺楊期待了一陣子,臨到眼前,卻有點抗拒。他在飛機上囑咐了張麗晨和杜立,由他們先在賓館的商務(wù)中心接待來客,問這問那或填表記錄都按常規(guī)方式。他本人會最后到一到場,代表馬林同唐曉蓉做個交代。

        如意算盤打得蠻好,可惜天不遂人愿。

        十點鐘才敲過,藺楊還在河邊咬著根牛筋草望風景,杜立一陣風跑來,慌里慌張:“老師,情況有變化。那個,那個女的自己沒來,來了一對小老頭小老太太,說是她的親生父母,他們來面試?!?/p>

        “她父母來面試?”藺楊覺得自己腦子有點長銹,一時間動不起來,“說些啥?”

        “也沒說啥。挺奇怪的。他們的方言我聽不太懂,大概是搞錯了吧,以為我們要招工,他們覺得自己正合適?!倍帕⒄f得自己笑了,笑容很窘。

        這事,一下子也不好打電話跟馬林核實,不能見風就是雨,藺楊只好點點頭:“你先回去給老人家泡上茶,好言好語敷衍著,我馬上來。事由我處理。”

        藺楊回客房,一邊換衣服一邊琢磨對方的來意,擔心來者不善。不過,畢竟他是藺楊而不是馬林,心里既不懷鬼胎,就能大大方方。

        才走出客房,迎面張麗晨又來匯報:“老師,我同那阿姨聊了半天,弄明白了:她說咱們坐飛機來招工,肯定代表大公司。她家閨女說公司是上海老板新辦的,專賣房子;他們認為自己什么手工活都會干一點,閨女要應(yīng)聘就該帶上他們,一起給公司干?!?/p>

        聽完這話,藺楊忐忑的心才落到肚子里。對方是這么個思路?挺純樸呀。比給人下套子的那種可能良性得多!他請張麗晨去開行李箱準備兩份小禮物,自己朝商務(wù)中心來。

        杜立那溫文沉靜的小模樣,正是上海灘典型的“乖囡”,說起話來音色比女孩子的還糯。他正同一個黑瘦漢子及一位體型渾圓的中年婦女聊天。藺楊一眼覺得這兩位來客的實際年齡不會比自己大多少,就笑嘻嘻進門招呼“大哥”“大嫂”。按照他的習慣,這有點別扭,平時一貫稱呼別人“先生”“女士”的,不過,他也曉得入鄉(xiāng)隨俗。

        漢子和婦女一起跳起身,連連稱藺楊作“老板”,恭維的神色顯得比較局促。藺楊不慌不忙請他們坐下,端起桌上已倒好的茶水,特意再一次放到他夫妻倆面前:“是唐大哥唐大嫂吧?”

        “是是是。”對方答應(yīng),隨即陷入沉默,不打算說什么。

        藺楊看這兩個人并不刁頑,就開門見山:“今天面試唐曉蓉,是你們的女兒?”

        那唐大哥看看自己老婆,搶答:“是的,是的。我們聽閨女講,老板你家公司新開業(yè),正招人呢。我倆什么活都能干,能不能讓我們?nèi)???/p>

        藺楊心生厭煩,臉上卻擠笑:“唐大哥,公司確實新成立,正招聘。不過眼下找的是能推銷的人,你們家唐曉蓉有能力,所以約了面試她。目前公司還沒考慮招其他工種。”

        唐大嫂搶答:“老板,一個公司就像一個家,缺了什么人都難。我家老頭他干過地里也干過廠里,他還能當個廚師呢。我們的工錢便宜。”

        藺楊心里輕輕酸楚了一下,他曉得這是他的老毛病,不過他對女人就溫柔些:“大嫂說得是。大哥若能當廚師,何愁在我們那兒找不到活兒干。不過,現(xiàn)下我的任務(wù)是面試唐曉蓉,這是事先約好的。唐曉蓉她在哪兒呢,來了嗎?”

        漢子同他老婆面面相覷,低聲一起答:“今天他三姑安排曉蓉在八寨古鎮(zhèn)上相親。對不起了老板?!?/p>

        竟有這種事?輪到藺楊和杜立面面相覷。杜立年輕,忍不住撲哧笑出來。

        藺楊清清嗓:“那么,容我問一聲,若是唐曉蓉今天對上了親,公司的事她就顧不上了是吧?那是要嫁人生小孩嘛!”

        唐大哥黑瘦的頭面低了下去,不吭氣。那唐大嫂不得已說:“老板,她已經(jīng)二十八了,若對上了親,就該成家過日子,哪能再去上海打工!”

        這話一出,把場面說死了,還能說什么?只聽唐大嫂喃喃:“我們夫妻倆可以去上海的。”

        藺楊實在屏不住,冷笑一聲。忽然心硬,宣布說:“我們來是面試唐曉蓉。她加入公司,我倒可以替你倆爭取爭取。如今連人都見不到,我們回去怎么同老板交代?不是事先都已約好的嘛!”

        恰好張麗晨拿了兩個紅紙裹住的禮包跳跳蹦蹦回來,在門口站著聽見了。她見老師像在課堂上那樣板了臉,便往前一閃,塞手里東西到唐家夫妻手中,拍手道:“原來今天唐姐姐去相親呀!我們外路人什么都好奇的,像游客一樣,不如阿姨叔叔帶我們幾個去八寨古鎮(zhèn)看看吧,我想看看你們這兒怎么相親!”

        藺楊暗贊麗晨機靈,能于僵局中開捷徑。只要當面同那唐曉蓉見了,說上幾句該說的,回去就好和馬林交差。不是我們不明白,這個世界變化快。可不是嘛!

        他走出門去調(diào)勻呼吸,看見晴空萬里,走回商務(wù)中心時笑嘻嘻:“這樣吧,我們跟著你們?nèi)ヒ娨娞菩〗?。若能完成面試,我們就沒白來。唐小姐要是去成了上海,你們兩位又跟著去,干活兒的小事好商量。”

        唐家夫妻聽見最后三個字,臉上多云轉(zhuǎn)晴,和室外氣候相宜了。

        捧著小禮物,他倆倒更愿意同張麗晨說話:“蓉蓉在鎮(zhèn)子上喝茶,那來相她的也是外路回來,一直在深圳做大買賣喲?!?/p>

        聽話聽音,唐家夫妻的意思是要兩頭比較,哪頭好處多,唐家就舉家投奔去。

        藺楊想,世上的事大體也如此。馬林嘛,畢竟不合時宜。剃頭挑子一頭熱從來是不好的。

        唐家夫妻坐上了藺楊租的商務(wù)車,還是不敢同不茍言笑的藺楊搭訕,光和張麗晨一來一去地嘮嗑。等進到古鎮(zhèn),車停在游客中心前的停車場,大家下來步行。

        藺楊看見飛檐掛角的古茶樓,暗贊一聲好,此寨頗有世外桃源的韻致。他拉過杜立:“他們說唐曉蓉就在茶樓上?那你和麗晨陪著這兩個老人家在樓下,別上來,我先上去探探?!倍帕⑽⑿Γ骸昂玫?,老師,我懂?!?/p>

        藺楊也不打招呼,拔腿沿著古舊的木樓梯快步上樓。

        一上樓就是舊日水滸好漢登食肆飯莊喝酒吃肉那種即視感:整齊潔凈的老木桌一張張臨窗擺放,大場面。窗戶正對一條寬闊河道,一株株垂柳同枝干扭曲的老槐樹間雜著沿河生長,此刻綠意盎然。

        其實不用辨認,樓上就只一對男女,面對面坐著聊天。他倆桌上擺開茶水和瓜果小吃,琳瑯滿目。

        藺楊自顧自低頭走去,背對著那男人坐下。他聽力很好,常坐在各色咖啡館里旁聽人家聊天。今天更是來偷聽了。店小二上前招呼,他點了普洱茶和新鮮的西瓜。又交代店小二給樓下兩男兩女四位客人上茶上水果盤。

        剛才驚鴻一瞥,也沒驚艷。那唐曉蓉身材頗好,模樣兒年輕靚麗,但并非什么絕世佳人。藺楊聽多了馬林,早疑心他“情人眼里出西施”。

        倒是那個才見個側(cè)面的相親男人讓他有點吃驚:此君具不溫不火的模樣,仿佛城府頗深。

        店小二泡上茶來,藺楊喝一口熱的,吃一片西瓜,胸口的緊登時松開了,他耳朵卻當上了雷達。

        不過,唐曉蓉和相親的男人談笑甚歡的卻是鄉(xiāng)野里春天的野菜。唐曉蓉正說一種小小扁筍,四月里才有,長不大的。找到了這扁筍,要拿家里積的草木灰浸泡,同臘肉一起快火炒。男人心領(lǐng)神會,嘖嘖稱羨,說自己也曾吃這特別的筍,最好還找到田野里那自生自滅的野蔥,一起炒著更鮮。

        藺楊聽得真切,悠然神往。

        唐曉蓉說自己到上?;炝藥啄?,很久沒吃鄉(xiāng)野里的鮮物?;貋磉@陣子,她到林子里找了好幾次野菌子,下鍋就著肉吃夠了,靈魂才肯回鄉(xiāng)。那男人不由得放聲笑,說你挺能過日子也挺會說話。

        然后輪到他說起南國的現(xiàn)代都市,繪聲繪色。深圳可不是一般地方,深圳的好處是沒人嫉妒別人富貴,有錢人和沒錢人一起擠在彩票店買彩票,還互相祝對方走運。深圳是現(xiàn)實的,要擠進去自然辛苦,但只要坐穩(wěn)了身子,你就享受這個城市的秩序和文明了。這城市樂意南腔北調(diào),人和人互相保持得體的距離,不會有人居高臨下或主動算計別人。

        唐曉蓉聽了笑:“上海還是不一樣。上海我已摸透了。上海的錢更好賺,但留在那里,怕覺得自己是寄居。但我看還是上海比較理想呀,我這種什么也沒的人,文化也不夠,在上海才能近水樓臺偷月亮?!?/p>

        男人打個哈哈:“蓉妹子你怎會什么也沒有呢,你有花容月貌?!?/p>

        他沉吟片刻,認真說:“我和你一樣的,出去時心慌慌,可憐自己無依無靠,幻想有什么大哥來幫我。其實只有自己能幫自己。命運早就定好的,自己去努力就是了。我和你如今都算是過來人,我理解你?!?/p>

        唐曉蓉也不接嘴,清脆地笑了幾聲。一旁偷聽的藺楊從唐曉蓉的笑聲聯(lián)想野鳥的婉轉(zhuǎn)啼鳴。

        藺楊吃完西瓜,乘暢談的兩位還沒注意他,悄悄走下樓來。

        他和唐家父母打了招呼,關(guān)照杜立和張麗晨去和唐曉蓉進行第一輪面試。他先告辭,信步去古鎮(zhèn)上看看。

        飛回上海,藺楊并沒第一時間去見馬林,他打發(fā)張麗晨去同馬林描繪面試唐曉蓉的種種場景。張、杜兩人在古寨上就向藺楊匯報了唐曉蓉的快人快語,導致藺楊打消了自己再面試一輪唐曉蓉的念頭。以他的江湖經(jīng)驗,他有同年輕人不一樣的結(jié)論。有關(guān)唐曉蓉的難題不是她適不適合馬林的公司,而是愿不愿從馬林手里賺錢。如果她能知道好歹,自然會替自己拿主意。

        藺楊覺得唐曉蓉留給自己的第一印象符合預(yù)感,沒有好,也沒什么不好。無論如何,他仍想私下對馬林進一言。至于馬林聽不聽、怎么聽,隨他去。

        這件事已越發(fā)顯出它的荒唐。

        馬林有錢,馬林也有折騰個沒完的執(zhí)念和勁頭,然而這家公司到底是市場經(jīng)濟的產(chǎn)物還是一個郊縣賈寶玉自創(chuàng)的鳥籠呢?藺楊的觀感正走向負面。他不喜歡唐曉蓉對上海灘那種世故的說道,但他喜歡她說起田野春菜時那番熱烈。

        假使唐曉蓉來滬,藺楊決心將公司任何的權(quán)力都交還馬林,由馬林自己去把握全盤。藺楊沒投下多少資金,他不愿在尷尬男女之間處身。他們或?qū)⑦~開情感和利益的舞步,他不想置身現(xiàn)場。

        馬林打電話給藺楊,約他到金色池塘夜總會舊址見面。

        藺楊到那里自然吃了一驚,這家夜總會真的悄無聲息地復活了:門口擺滿了已有點枯萎的大花籃,門面重建過,不再追求奢華。馬林示意藺楊進內(nèi)參觀,馬林自稱是夜總會的新股東之一。馬林說:“困難期總會過去的,人需要重新找回快樂?!?/p>

        “不過,唐曉蓉要是回來,她不會再進夜總會了,她轉(zhuǎn)去做房產(chǎn)中介。”馬林注意到藺楊一直保持沉默,這種沉默是表達性的。

        馬林直截了當問道:“你見了她?她會不會來?”作為一個四五十歲年紀的男人,他的語氣未免熱切了些。

        藺楊站在金色池塘的大堂,還是大白天呢,四周靜悄悄,只有他和馬林面對面。

        藺楊看看馬林,見他嘴角疊生熱氣團。藺楊聳肩撇嘴:“我見到了同她相親的男人,一個在深圳做生意的。老實說,女人并不聽從男人的安排,她們只聽從自己,她們喜歡跟著感覺走。你該讓女人自己做選擇?!?/p>

        馬林肅立不動,他困難地吞咽,喉結(jié)仿佛有阻滯:“是呀,我曉得會有人同我爭的,但南方海邊那種現(xiàn)實地方,哪里比得上我們這里過活自在?”

        “那是你,不是她?!碧A楊不耐煩,“馬兄,你把事情想復雜些好,譬如,就算她來了,也許她根本不愿去你的房產(chǎn)中介公司,她或許更愿意回金色池塘?!?/p>

        “回金色池塘?”馬林語氣更添些慌亂,手臂擺動好幾下,“什么不好做,回金色池塘?我給她穩(wěn)賺的機會,坐自己辦公室,從此不需要賣笑?!?/p>

        “那是兩回事。”藺楊起了一點兒頑梗心,偏同馬林僵持,“我說的是你總得讓女人自由選擇,否則,將來她突然丟下你跑掉,那就難看了?!?/p>

        馬林上上下下地打量藺楊:“兄弟,你不是知道些什么了吧?你怎么把唐曉蓉說得這樣壞?”

        “壞?”藺楊又聳聳肩,“我沒說過她壞,女人不都是這樣的嗎?我意思是你得當她是自由的飛鳥,得她自己愿意鉆你籠子。否則,后患無窮。”

        從金色池塘出來,他倆沿著馬路朝商業(yè)中心走,要去喝咖啡。

        藺楊扭頭看看走在路上的馬林,這些天馬林憔悴,沒好好睡覺似的,頭發(fā)都成了壓扁的鳥窩。偏生他又不是二十多的兒郎,氣血衰退了,當然顯丑。藺楊說:“馬兄,我建議你回去讀一本書,菲茨杰拉德的老小說《了不起的蓋茨比》。很多讓人當真的事其實是人自己臆想的,那不是真的。也許,我說錯了別怪我,唐曉蓉只是到上海灘來掙錢。她掙到了錢,要回家鄉(xiāng)嫁人,過習慣的安逸生活。譬如,她不想再聽汽車喇叭聲,她想聽大山里的鳥鳴和溪流。”

        馬林歪著頭聽藺楊講完,一臉迷茫和疑惑,最后說:“鳥鳴和河水我家祖宅都有的。我相信唐曉蓉會來,不為了錢?!?/p>

        進咖啡店買了咖啡,藺楊已不準備再說什么,可馬林意猶未盡。

        馬林喝下一大口,苦得皺起眉頭:“我跟她通過電話了,不但讓她自己來,還請她告訴她那些小姊妹,金色池塘重新開業(yè)了。苦日子過去了,我們現(xiàn)在把機會抓在了手里,夜總會還會重新熱鬧,還會有很多個歡歌笑語的夜晚。我也給你一張公司卡,以后你也常去池塘?!?/p>

        藺楊苦笑著喝光杯子里的苦水:“公司卡千萬不要給我,我老婆不允許我晚上出門?!?/p>

        馬林笑了,他壓低聲音:“兄弟,也許你挺愛過晚上不出門的生活。至于我,我不行,我太愛熱鬧,我悶的話真會悶死。家里有點錢有點房還有幾塊地,我抱著這些會悶死。所以,你懂我吧?我要是能把錢換熱鬧,一定不會吝嗇。唐曉蓉最懂我這人不吝嗇,我優(yōu)勢不多,我有自知之明,但我能熬死所有的競爭對手,他們每個人最后都會讓唐曉蓉看出吝嗇的?!?/p>

        藺楊聽了連連點頭,把咖啡杯蓋子掰下,輕輕放到自己頭頂上當小帽子:“馬兄,知人知面不知心,現(xiàn)在我才曉得你厲害!策略無敵!”

        馬林哈哈笑:“藺兄弟,我交朋友是真誠的。你不要拘泥,你不要不和我一起辦公司,我會讓你看到好結(jié)果的,你相信我!”

        經(jīng)這一杯咖啡,藺楊想原來這還不全是一出“老??心鄄荨钡挠顾讋∧磕?。馬林天然有點像蓋茨比,只不過后者洋前者嫌土老帽些。馬林的心若拿來和蓋茨比的心比較,大概體積上并不輸。

        這么人心空落著等待唐曉蓉,日子倏忽便越過好幾個節(jié)氣,沒唐曉蓉一星半點的消息。

        馬林也不再提起唐曉蓉,馬林的房屋中介店變得和街上其他中介店一樣門可羅雀,這城市的人仿佛一夜間失去了擁有自己房子的激情,不再造訪房產(chǎn)中介。馬林把杜立和張麗晨都調(diào)到金色池塘去張羅廣告設(shè)計和口碑運作。藺楊把杜張兩人叫來,告誡他倆同夜生活保持健康距離。尤其張麗晨,藺楊明確通告馬林,張麗晨必須傍晚五點半前下班,及時離開夜總會。馬林諾諾連聲,笑藺楊迂腐。

        難忘的是某個周日,前一天馬林就通知藺楊帶上杜張兩位學生到金色池塘喝下午茶,有好消息分享。經(jīng)濟正快速好轉(zhuǎn),現(xiàn)在假日旅游的人顯著增加了;市區(qū)的人若不跨省游,周末就涌來郊區(qū)這邊。

        已是春風駘蕩時節(jié),法國梧桐的飛絮在空氣中四竄,杜立一路打嚏噴,淚水都流出來。張麗晨對藺楊說:“馬老板經(jīng)營夜總會一定能成功,他是那種對氣氛追得很認真的人,像個導演。他想保證來金色池塘的客人們都感到節(jié)日狂歡?!碧A楊卻回答:“你不要晚上去池塘,那不是你該待的地方。馬老板只是你體驗生活的一個對象,別搞錯了陷進去。我個人不看好娛樂業(yè)?!倍帕⒈容^領(lǐng)會,他擦眼睛笑:“我們別久留。既然老師說過了,那么,梁園雖好不是久戀之家?!?/p>

        他們?nèi)俗哌M金色池塘,聽起來樓上正廳下午也很熱鬧。馬林確實是個愛熱鬧的人,他所到之處,會讓嘈雜聲如煙彌漫;他致力于往嘈雜中灌輸愉悅和享福的感覺。

        三人上了樓就愣了,原來是唐曉蓉到了。

        唐曉蓉帶著她父母和一伙明眸善睞的娛樂業(yè)小姊妹來了上海。她只扭頭一看,便像一陣旋風撲過來,摟住張麗晨問好,還給了羞澀的杜立一個擁抱。馬林正站在房間中心點上,開心得如同一枚活動著的驚嘆號。他驚奇唐曉蓉不認得藺楊,一邊拉她來見藺楊,一邊對藺楊宣示:“她到房產(chǎn)中介公司上班,她不再來金色池塘了?!?/p>

        藺楊這才面對面打量了一番唐曉蓉。盡管唐曉蓉滿面笑容稱呼他藺老師,藺楊還是固守成見。他覺得這女子心里計算得明白。她來是來掙錢的,會比從前更努力,要將前段經(jīng)濟不好的損失撈回來。藺楊抱定了袖手旁觀的心,只想看看她和馬林會唱出怎樣一段戲。

        此外,作為一個男人,他認為唐曉蓉盡管有種文工團員式的嫵媚靈巧,但那種水靈靈的神色已只剩很淡一點,這可能與她的年齡及她生活中操勞過度有關(guān)。

        她到底喜歡忙些什么呢?

        不曉得是馬林的策略性安排還是唐曉蓉運氣好,她來房產(chǎn)中介公司后,這名不見經(jīng)傳的中介店忽又迎來絡(luò)繹不絕的客戶。這些客戶不是拎著購物袋或竹籃子走過路過的街坊,全是開著車來,把車往路邊一停,進來看資源。藺楊平時不去店里坐鎮(zhèn),他只是個小股東,他的兩個前學生大概可算坐在那里代表他,現(xiàn)在店堂又多了個唐曉蓉。

        杜立給老師補信息說:“唐小姐還是很能干的,接待客戶現(xiàn)在都靠她。她能讓客戶仔細聽講,她說得也蠻好,該提的廣告點她一個不漏,而且她不背書,她選擇客人感興趣的,能特別發(fā)揮?!碧A楊說這不奇怪,她原先就是個能說會道善于吸引人的夜總會小姐嘛。藺楊判斷,中介要做成功,還得靠杜立和張麗晨發(fā)揮大學畢業(yè)生的功底,建立公司運作的程序,提高效率。杜立笑瞇瞇聽,不過,他第一回拗著老師的意思強調(diào):“不一定吧?我看唐小姐更能實現(xiàn)真金白銀的利潤,她可能比我和麗晨更適合這個工作?!?/p>

        即便如此,藺楊對唐曉蓉也沒發(fā)生真正的興趣,他不想花時間了解這女子,很可能馬林這邊的人所有花在她身上的心思或寄托的友愛都會化成飛灰。她現(xiàn)在是被馬林拖進一個陌生的領(lǐng)域,簡直像不干活領(lǐng)著工資呢,她未必能長久呢!

        可是,唐曉蓉來到公司的前三月,公司成功賣出了新房十來套,二手房三套,入賬很好。藺楊不感冒十來套新房的業(yè)績,那可能是馬林暗中使的勁,要讓他的心上人對外有面子對己有信心。不過,藺楊覺得中介能出手三套二手房是真本事,要曉得現(xiàn)在這局面,二手房交易處于冰點,很少買家會下決心簽約。

        藺楊問張麗晨二手房是誰賣出去的,張麗晨說我和唐小姐一起帶看、一起周旋客戶,不過,唐小姐比我有才,她能看準客戶心理,讓上家下家互相讓步、一次又一次妥協(xié)。還有,她明白該說什么不該說什么,這會兒不該說的換個場合也許就得說……總之,她心里有譜。我學也學不會的。

        馬林正兒八經(jīng)找藺楊,藺楊以為他來炫耀唐曉蓉的能干??神R林才不談這些,他談更實質(zhì)性的東西。

        馬林開門見山就說:“兄弟,我要送唐曉蓉一套公寓。你看她和她爹媽還有小姊妹們合租在附近小區(qū),不但不方便,我也不體面?!?/p>

        “那你自己決定啦,何必問我?!碧A楊忍不住搖搖頭。

        “我同她八字還沒一撇,她怎么能要我的房子?”馬林苦笑,“我需要個過場,你答應(yīng)由我們的中介公司獎勵她一套吧,事情我來辦。”

        “小心丟了夫人又折兵。”藺楊努力搖頭,“一般沒人這么做喲?!?/p>

        “這是我做給她爹媽看的,我又不好讓這兩個老的到公司來做下人,他們自己愿意我都不能同意。再這么下去,兩個老的失望了。給她一套房子,她爹媽明白房子值錢,你懂?”

        “我曉得你苦心孤詣,不過,將來萬一不如意,你后悔來不及!”藺楊想順勢點醒馬林,告訴他唐曉蓉并不愛他。不過他終于忍住了,何必呢,誰又傻?人家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那是勇氣。

        “曉得金色池塘開始掙錢了吧?”馬林換個話題,“你還有機會,我開放你入股,只要你自己愿意。是機會哦!前兩年那種奇怪事不可能再發(fā)生了。娛樂業(yè)會恢復元氣的,只要需求沒消失;被壓抑的需求有可能報復性上升?!?/p>

        藺楊笑笑,不接茬。

        馬林撓頭皮,說你們教授呀學生的,確實同我們俗人不太一樣。要怎么說呢,我覺得你們自己束手束腳,不讓自己舒展。說糊涂話嘛,是你們跟錢過不去,或平白無故自認高貴看不起人,其實呢,我曉得是從古至今有人給你們讀書人下套,讓你們凡事下不來臺。

        藺楊說馬兄這話值得欽佩,我也覺得自己被下了套,卻沒想得如此深刻久遠。被你一點,原來全是命啊。

        馬林還想講,便哈哈一笑:“我就是不安分,我想和我喜歡的唐曉蓉在一起。我想盡各種方法,不是為她,是為我自己。我爹媽給我留了點財產(chǎn),我就算折騰光,也不害誰。不過等我折騰光了,我這輩子估計也就過去了,不管是不是滿足,至少我為了滿足去努力。你呢,兄弟,我覺得你的態(tài)度是放棄,雖說你可能真看不上,但你依舊走了極端?!?/p>

        藺楊點點頭:“馬兄,我理解你,你放心。不過,我不多介入和我無關(guān)的人事,我當個看客最好。等曉蓉業(yè)務(wù)真上手了,我就退股,你讓她入股,把公司當她自己的干。這樣,你成功的希望就大了?!?/p>

        馬林瞪大眼說你這是什么意思,難道兄弟我什么地方怠慢了你!唐曉蓉我曉得的,她不會排擠任何人,相反,她總是撮合別人的好事,哪怕對她自己沒好處。你呀,我該讓曉蓉和你多接觸,你就能了解她是什么樣的人。

        藺楊說你誤會我的意思,我是好意,且我冷靜又客觀,我最大的樂趣從來是袖手旁觀。

        “我可不想讓你袖手旁觀!”馬林兩手拍拍,站起來踱來踱去,“我告訴你,假如我有和唐曉蓉辦喜事的一天,我要你當我們的證婚人!”

        藺楊在獎勵唐曉蓉一套公寓的公司文件上簽了字,暗暗嘆口氣。

        沒想唐曉蓉打聽到他周五下午來公司,專程來找他。她穿白襯衣和黑色一步裙,化淡妝,打扮得正像個公司白領(lǐng),不像從前夜總會女生?!疤A老師來了?我老想來跟您請教,可老也碰不到您?!彼_口說話,執(zhí)禮甚恭。

        藺楊連忙擺手,說自己只是個掛名的,對房產(chǎn)中介更一竅不通,說不得請教。這里老板就是馬林,有事你同馬林商量,不用經(jīng)過我轉(zhuǎn)。

        唐曉蓉俏臉生暈:“藺老師,你是老法師喲。我在上海好像一只迷路山雀,你要指教我嘞!這個獎勵房子的事,我還迷迷糊糊不懂呢。藺老師,我覺得我不該要,要不起的!”

        藺楊仔細看看她,覺得她今天倒顯得很白凈很漂亮。藺楊想,這話還算有點意思,不至于覺得房子給她理所應(yīng)當。

        這時候唐曉蓉如果裝糊涂把公寓一口吞,要么存下了吃定馬林的壞心,要么就是個蠢貨。

        藺楊想,越是大家說她人好,我越存疑。

        唐曉蓉并沒一直說話,說了幾句就低頭不語,手指絞在一起,也等不到藺楊任何回話。她抬起頭看藺楊,臉上已有了決絕的神色。

        藺楊不是不想說,他不敢說。他怕自己一開口,壞了人家好事。

        唐曉蓉站起,把小辦公室房門關(guān)上,坐回椅子:“藺老師,我不能要這房子,無功不受祿。我爸媽是開心想要的,但這不是獎給他們的,他們沒發(fā)言權(quán)。”

        “房子是馬林給你的?!碧A楊簡明地解釋。他豎起食指放在自己唇上。

        “不用跟我談這事。我的意思是,你可以直接和馬林聊。”放下食指他又補充,一下子把自己卸個干脆。

        可唐曉蓉并沒起身離開,相反,她神色益發(fā)不佳,令藺楊尷尬不安。她終于哭了,幾滴淚水涌出眼眶,但她有手絹擦。

        “藺老師,我們來上海是想掙點錢。年輕的日子很快的,再過兩年我也該回了。不過,藺老師,你知道我還沒有下賤的想法。就算從前干夜總會,我也沒拿過出臺的錢。我們沒讀過書,沒你們天生的聰明。不瞞藺老師,我現(xiàn)在有點hold不住啦,希望老師幫幫我?!碧茣匀啬槂阂话櫍瑴I水淌下更多。

        藺楊摸不透她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藺楊對交淺言深容易過敏。

        唐曉蓉說她自己屬于最倒霉的一代“靚女”,好好地正吃著青春飯,家里多少人都指望她掙到錢帶回鄉(xiāng),沒想到遇上了金色池塘連續(xù)兩三年的反復停業(yè)。如今馬總?cè)诉@么好,請大家回來,他在金色池塘投資了,還開了房產(chǎn)中介。我心里能不感激馬總?真想報答他。不過,這同接受馬總給的房子不是一回事。

        看藺楊習慣性地沉默,唐曉蓉啞聲道:“我不是忍心看人失望的那種人,我不會一不開心就變臉。我在金色池塘受人歡迎,是我常常替各式各樣的人打圓場,給大家端梯子,讓人能下來?!?/p>

        藺楊這時想跟唐曉蓉開個玩笑,卻沒勇氣開口。他已經(jīng)古板住了,很難抓住不古板的時機。他只咕噥一聲:“端梯子?很好。看來你救過很多場子。”

        唐曉蓉破涕為笑:“現(xiàn)在我的場子沒人救。”

        “你為什么挑我呢?我和你不熟,我也沒太多地參與馬總的事。”藺楊搖搖頭,表示不解。

        “藺老師,我和小杜小麗每天在一起,他們總說起老師。老師雖不怎么愛說話,看上去冷冷的,我卻曉得老師是個好心人。”唐曉蓉說得誠懇,由不得藺楊抗拒。

        藺楊慢慢站起,走去打開辦公室門。他坐回椅子,捏著自己額頭:“你是要我給你們端梯子吧?我有個條件:你自己先找馬林談,不要兜圈子,不要耍小心計,要談得你倆自己互相沒疑問。如果你能做好這件事,我可以給你們端梯子。我們的城市歷來講體面,我們都想做體面人,這是好事?!?/p>

        唐曉蓉笑了,輕聲道謝。她站起身,本要出去,卻回頭說一句:“藺老師你明白我的心思哦!謝謝老師!”

        藺楊不怎么主動講馬林的事給太太聽,藺太太從一開始就對馬林有成見,這是明擺著的。不過,時間一點點過去,藺楊也上繳過幾次分紅給太太,藺太太的口氣就慢慢變得友好些,她知道馬林干著正經(jīng)中介房產(chǎn)的生意,認為他至少還不是個純粹白相人。

        后來藺楊不由得說起了唐曉蓉的新舊故事,藺太太知道唐曉蓉來了上海,笑道:“我說她必定會來的嘛!”跟著一聲冷笑。

        “那個馬林嘛,雖說我沒見過他,也不想見,但他肯定要跌一個很大的跟斗的?!碧A太太判斷,“這個你沒法阻止,也不要去亂說亂動惹人家厭,這是性格,是命定。他年輕時大概沒能力風花雪月,只顧著經(jīng)營了,現(xiàn)在骨子里的債氣要動,不發(fā)出來不行?!?/p>

        藺楊一笑走開,但覺得老婆大體上說得沒錯。

        唐曉蓉找藺楊后沒兩天,馬林就心事重重來請?zhí)A楊喝茶。他哥倆逛蕩到附近新城湖邊,找個露天茶座坐了,沒正經(jīng)好茶可點,只好點兩個伯爵茶湊數(shù),說話要緊。

        藺楊亂扯天氣花卉,等馬林開口。馬林倒不亂扯,忍不住重重嘆幾口氣。忽然他舉起杯子喝了幾口燙的,放下杯子說:“兄弟,你說是不是我的心還不夠誠?”

        “那要怎么才算誠呢?”藺楊淡笑,“房子送了,頂多再配上些家具,行不行呢?”

        馬林不答,他掏出煙盒,讓了讓藺楊,自己把兩根煙一起點,并排燃在唇間。藺楊吐個煙圈笑:“你也真是,不肯老成持重。世界上哪有兩根煙一起抽、見面就給女人送房子的男人呀?”

        馬林不用手,那兩根煙頭發(fā)紅的香煙就在唇間移動,還動得有章有法,他苦笑:“我十四五歲出來當學徒,大家就夸獎我‘老成持重’,我老成得夠了,現(xiàn)在恨不得學小年輕到處做不知輕重的輕狂事呢!”

        藺楊不曉得自己還能說什么,自己也年輕過的,曾放飛自己到風險重重的某類人生邊境,好歹收拾回轉(zhuǎn),現(xiàn)在已沒有一點點浪蕩心,只想安穩(wěn)??神R林說了,他的日子倒錯,他還沒經(jīng)歷過浪漫?,F(xiàn)在他有錢有地有房子有人脈,難道不能相中一個到上海這碼頭來撈金的唐曉蓉?

        “為什么非得是她?你完全可以找個門當戶對的?!碧A楊試探。

        很大的一下震動傳來,嚇了藺楊一跳。那震動源于馬林猛地拍了一下小桌面:“門當戶對?這他媽的又是誰在編派唐曉蓉?我曉得她當過K姐,那又怎樣?不要說她從不跟客人出臺,就是她出過臺,那也算不了什么!此一時彼一時嘛,人不都是走什么山路唱什么山歌?”

        話都說到這份上,藺楊應(yīng)該閉嘴,可他卻說:“出不出臺,你怎么能知道?難道你分分秒秒守著的?不是說你不能跟K姐談感情,只是婚姻,尤其你這種年紀的婚姻,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我想曉得你老娘怎么看?!?/p>

        馬林哈哈笑,笑個不停,說:“我老娘當然覺得我發(fā)瘋。家里親親戚戚要是知道了當然都反對,這有啥好說的,難道我不知道?兄弟,從你第一眼見到我,就該明白我愛上了這個小女人?!?/p>

        終于湖邊回復了寧靜,兩個茶客都不再說話。藺楊拿起熱水壺,替馬林加了熱水,以茶代酒,敬他一敬。

        一個五十多歲的老男人皈依了愛情,那還有啥可說呢?

        “老房子著火,容易燒個干凈呢。”藺楊在告別時咕噥了一句,以盡到自己的責任。

        “我曉得,兄弟。我對自己負責。”馬林吐出一句有豪氣的話,卻顯得中氣不足。

        第二天小小的中介公司便沸反盈天了。

        馬林冷不防在大中午闖進公司辦公室,藺楊自然不會在,唐曉蓉和杜立、張麗晨在,還有一個老泡中介店、光看房不買房的房油子也在。馬林他不管不顧,把一束嬌艷欲滴的紅玫瑰放在唐曉蓉面前,單腿跪下,向她求婚。

        這種激情的后果大家自然可以想見,不過藺楊不滿足于沒細節(jié)的傳說,他把杜立和張麗晨叫到自己家來,當著太太的面問個究竟。

        張麗晨拍著胸脯兀自受驚:“我好感動哦!馬老板真是豁出去了呀!我總算看見那首歌唱的了!”

        “哪首歌?”藺楊問她。

        張麗晨閉上眼,抬起臉盤,吸口氣就唱起來:“莫名我就喜歡你,深深地愛上你,沒有理由沒有原因……”

        杜立撲哧笑了,他這種乖乖男從不曾有勇氣做出格的事,到現(xiàn)在還沒有女友,他的笑像個有意味的省略號。

        “你笑什么呢?”藺太太遞給杜立一只削了皮的蘋果,“馬先生有什么可笑嗎?”

        “不不不,”杜立將手亂擺,差點打掉遞來的蘋果,“那是很動人的瞬間,我沒想到馬老板是這樣的人!”

        藺太太不贊成地搖搖頭:“什么年齡干什么事。如果向那個唐曉蓉求婚的馬林跟你一樣年輕,我看唐曉蓉就當場答應(yīng)了?!?/p>

        “可是唐曉蓉當時到底怎么回事呢?”藺楊忍不住打斷太太,拋出自己關(guān)心的問題。

        “唐姐姐哭了。”張麗晨簡潔地回答。她的眼睛顯示她仍在思考,她說不出什么結(jié)論。

        藺楊便看杜立,杜立一向能猜到他的本心。杜立拿一只手遮住自己半個額頭:“我看唐小姐不太喜歡這種求婚方式,與其說她猝不及防,還不如說她有點惱怒。我說的不算,我只是旁觀?!?/p>

        張杜兩人一致譴責那個在場的房油子,要不是這個混混在現(xiàn)場起哄,把事情搞得越發(fā)離奇,唐曉蓉大概不至于奪門而逃。逃掉,在求婚這件事上總是磨磨嘰嘰,不太吉利。

        藺楊不作聲了,太多復雜的因素和揣測,很難推理接下來事情會順哪條線往下走,不過,總是草蛇灰線,事實上必有脈絡(luò)可追,都前定的。

        等張杜兩個年輕人告辭,藺太太對藺楊道:“男的差不多是花癡了。女的嘛,我看并不是全不愿意,要全不愿意這會兒該在回家的高鐵上了,還能在馬林手下混嗎?我感覺她仍是欲擒故縱?!?/p>

        唐曉蓉人呢,在高鐵站了嗎?藺楊抓起手機跑出門,駕車往金色池塘去。他不想先同馬林通話,他想既然唐曉蓉找過自己,自己有義務(wù)在她可能逃離前見她一面,也好曉得她到底要怎樣。

        果真金色池塘里有人,下午不但不清靜還挺熱鬧。藺楊上下跑一圈,沒找到唐曉蓉,也不曉得正在二樓正廳嗑瓜子的一群姑娘是不是唐曉蓉的閨密們。還沒等他勉為其難湊上去打聽,一轉(zhuǎn)臉,他看見一對夫妻急慌慌上樓來,正是唐曉蓉的爹媽。

        藺楊下意識往旁邊一躲,縮身在邊上一間無人的包房里。他又想偷聽了,偷聽是對現(xiàn)實的無聲批判。

        只聽唐曉蓉的娘大聲嗐了一下,對著那群女孩嚷嚷:“你們沒給我家蓉蓉出餿主意吧?我可真正是要被她氣死了呢!”

        眾聲喧嘩,什么也聽不清。唐曉蓉的爹一點聲音也沒,他讓女人的尖音給淹沒了。

        “那房子她一輩子也掙不下來。男人要白白地給她……”還是唐曉蓉的娘大聲叫喊。

        藺楊想不明白。其實,如果馬林求婚成功,理論上唐曉蓉將得到的何止這一套公寓。對馬林而言,只要她開口,他拿出一半家財來分她,絕不會猶豫的。

        “蓉姐大概是相中哪個帥哥了吧?”一個女聲笑道,伴隨著嗑瓜子的脆裂音,“馬老板畢竟小老頭啦,難道一朵鮮花去跟著他干巴巴地過?”

        “別忘記她還有兩個弟弟!別忘記她相親都沒相中?!苯K于,唐家男人的聲音從女人聲音里浮了上來。

        清晰了,藺楊聽到唐曉蓉還有兩個弟弟在山里,他明白了馬林的孤勇有何底氣,唐家父母的心思一目了然,而那些夜總會女郎,若馬林看中的是她們中的一個,也許馬林運氣就比現(xiàn)在好很多。

        藺楊拔腿走出了金色池塘,池塘正在盛會中,蛤蟆們討論著它們心眼里那金色的極光,一輩子難遇的機會。

        掏出手機,摸出張麗晨寫的唐曉蓉的手機號碼,電話打通了,藺楊約她在她附近地中海商城的四樓花圃咖啡館見面。唐曉蓉怯生生說:“好的,藺老師,我正要去找您?!?/p>

        打通馬林手機,聽見一個悶悶的疲勞不堪的嗓音。

        “我藺楊呀,聽說你闖禍了?”

        “嗯,算是吧。”馬林咕噥,“好事多磨?!?/p>

        “好事多磨個屁呀!”藺楊毫不客氣,“這事現(xiàn)在到了節(jié)骨眼上,你怎么辦?就這么丟人現(xiàn)眼地結(jié)束了?”

        電話那頭沉默。藺楊追問一遍,馬林終于悶悶地講:“現(xiàn)在我不方便做什么,過幾天看看吧?!?/p>

        “我告訴你,從心理學上說,你自己從沒信過自己能打動唐曉蓉,否則,你才不會拖著我給你辦這辦那呢,你害怕得很。求婚那種事就是害怕到頭了,想求個了斷。我說的你承認不?”

        “嘿嘿?!瘪R林發(fā)出尬笑,“你知道我有點自慚形穢嘛?!?/p>

        “自慚形穢就不要去招惹女生,但我可沒覺得你比不上別人,年齡不是障礙。你現(xiàn)在最好跟唐曉蓉當面說清楚,否則你永遠沒機會了。就算她是半推半就,你也不可能確認啦?!碧A楊大聲喊叫起來,仿佛他也心有不甘。

        “我怎么見她,說啥呢?她剛拒絕我,見她沒什么意思?!瘪R林抵抗。

        “我現(xiàn)在約了她見面,在地中海四樓咖啡店,你這就過來。不來就從此別同我提這事,我耳不聞為凈!”藺楊不等回話便掛了電話。

        這咖啡館號稱花圃,原來是露天的。店家花費心思種了不少當令花卉,然后支起一頂頂圓形雨篷,讓人在花叢中喝咖啡?;▍彩翘搶嵪嚅g的隔斷,隱約給客人添些私密感。

        藺楊到達咖啡館唐曉蓉已在門口等他,她顯得有些憔悴,似乎臨時加了眼影抹了些口紅,怯生生招呼“藺老師”。

        大大的露臺上沒其他客人,藺楊特意找欄桿邊的角落座位坐下,方便說些私房話。等侍應(yīng)生送了咖啡,藺楊就單刀直入了:“馬林跟你求婚?我怎么全被蒙在鼓里!那么,你拒絕還是接受?”

        唐曉蓉窘得嗆了咖啡,咳嗽著搖手;藺楊認為她是在琢磨如何回答。她從來是個有心機的女生嘛。

        不等她回答,藺楊抓住節(jié)奏又說:“馬林傻乎乎是真,癡心倒也是真。既然你上回來拜托我,我今天就同你明言。你不用懷疑馬林,他不是跟你游戲,他忘了自己年齡,他愛上了也許不該愛的人。就這樣。他哪怕把家財全拿出來給他心上人,也不會猶豫的。只是,這樣做好嗎?”

        唐曉蓉不但沒咳完,她咳嗽咳得更厲害了,簡直停不下來。

        “你沒事吧?”藺楊遞過餐巾紙,站起身,“我去拿兩份蛋糕,你慢慢想想?!?/p>

        等他端著兩份奶酪蛋糕走回來,唐曉蓉已經(jīng)不咳了,微微低著臉盤,有點羞澀。

        藺楊請她吃蛋糕,擺擺手:“你不用對我說什么,唐小姐,我同你還陌生呢,說實在的,我把你當朋友交心是有風險的。但我感到愛情的氣息在我頭頂盤旋,我已很多年沒感受這種壓力了。請你原諒我,我只是簡單求你一件事:如果你不得不拒絕馬林,請你拒絕得溫存些。給我們大家留點面子,也給開錯季節(jié)的花一點兒憐憫?!?/p>

        唐曉蓉笑了,沒說話。這時候,當然,馬林趕到了現(xiàn)場。

        馬林裝作若無其事,像趕來開會。藺楊招手,替他要了杯熱美式,就莊重地說:“你們曾先后拜托過我的。我嘛,盡到我責任。現(xiàn)在我想暫時回避一會兒,你倆直截了當談?wù)効赡苄???赡艿脑挘源髿g喜,我們來辦一場盛大喜事。如果不可能,就說個明白,還能像朋友一樣相處,當然,這是客套話,至少能平靜地告別吧。是嗎?”

        說完他站起來走開了,不忘端著他沒喝完的咖啡。他走到露臺另一頭的空座坐下,朝空曠的遠處眺望。他的表情是很深很深的失望,因為,他相信馬林從不曾有過勝算。醒目的愛情往往是絕望的愛情。馬林只是有錢而已,K房小姐也未必唯利是圖。

        遠處的高架橋上汽車像玩具一樣移動,白云襯出天穹的深藍,悠遠的景色穿越時間。

        藺楊不由得放棄了抵擋,讓他被他人愛情溫暖的心跌回記憶中自己的青春年華。藺楊看見自己年輕的模樣,年輕的藺楊自信地朝女孩子走過去,他在尋找愛情,如瓢蟲爬向碧綠的蚜蟲,不是為了吞噬對方,是向蚜蟲乞討一點蜜露。

        藺楊不安地回頭張望,看見遠處的唐曉蓉雙手握住了馬林絞在一起的手,認真地對他說著話。藺楊回頭望云彩,感嘆自己的青春遇見干涸與貧瘠的時代,那時候,沒有什么變通。

        對一個沒有財富的年輕男人來說,當年他窮得只剩下軀殼和荷爾蒙,女孩子的家長最怕這樣的男生,這樣的男生可能是一種可怕的竊賊。藺楊吐了口氣,為馬林感到欣慰,馬林也許不再有荷爾蒙,但他擁有更能促成婚姻的錢財。他也許正在反敗為勝。

        至于唐曉蓉嘛,她又不是錢鐘書筆下的唐曉芙!按理她沒拒絕馬林的余地。當然,藺楊能理解她的自尊,她不想當交易性的商品,也不想被人看成商品,這可以理解。但最終她經(jīng)歷掙扎后會恢復“理智”的,現(xiàn)代人的婚姻只要有一方貢獻愛情就行了,只要有財富黏合就行。

        藺楊等著那兩個人達成最終的諒解與默契,藺楊想,等他們談妥,他就告訴他倆他將退出公司,并且不要請他當什么證婚人。他想立馬去歐洲過一段日子。

        憤世嫉俗的心思叫藺楊感到好受了些,他喝完咖啡,不再去回憶遙遠的過去?,F(xiàn)在,他擁有穩(wěn)定的夫妻關(guān)系和殷實家境,過去已煙消云散,不必為別人的煩惱感傷自己。

        在這種飄浮的心態(tài)下聽見馬林走來的腳步,藺楊困倦地抬起臉,朝馬林微笑。

        馬林說:“兄弟,你來。”

        唐曉蓉的臉色給藺楊一種明朗舒暢的觀感,藺楊想,極好,女人達到了自己的目的,或理想,就是這般地精神煥發(fā)。

        他們?nèi)齻€圍坐咖啡圓桌邊,馬林看看唐曉蓉:“說吧,曉蓉,藺老師當見證?!?/p>

        唐曉蓉露出為難神色,藺楊想正該是如此開場。他忽然有種陰暗的預(yù)見,唐曉蓉每次為難,馬林都會付出更大的代價。在這小小圓桌面上,馬林是那只待宰羔羊。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人如此相許。

        唐曉蓉說:“兩位大哥,真正叫小妹難堪了?!?/p>

        馬林臉色一變,手指在膝蓋上亂畫。藺楊看見了。

        “我不是不知道好歹的人,也不是沒良心的。林哥對我怎樣,不是一年兩年的,我怎會不懂?照道理講,這是林哥看得起我,我低在泥塵,他偏要拔我起來,給我滾滾紅塵?!碧茣匀亓魉阏f著,藺楊暗道一聲好口才。

        “給我房子住,給我錢賺,連帶我爹媽都照顧著。本來我們這些姊妹已經(jīng)絕望了,我們的青春飯吃不上了,還是林哥把金色池塘接過來,不管虧多少也要讓它經(jīng)營下去,林哥呀,你照看的是我們所有人。我們誰都有感恩的心?!彼臏I水隨著話音奪眶而出。

        藺楊點點頭,暗中叫好,這口才,這邏輯性,這言辭表情的分寸,把握得當,汩汩如溪流滾動向前??墒?,馬林傻乎乎絲毫不曉得自己是人家的盤中餐,還提心吊膽想發(fā)現(xiàn)女人對自己的情感。

        “好!”藺楊為自己鼓掌,至少,沒女人敢如此盤算他。

        “我如果答應(yīng)了,林哥是否就安逸呢?如果真能如此,我鼓起勇氣答應(yīng)了,豈不是皆大歡喜?”唐曉蓉豎起柳眉,點漆亮眸看看藺楊,然后就看準了馬林不移動。馬林脫口說:“好呀!”

        唐曉蓉低下眼簾,低聲道:“不行啊,林哥。那對你可不公平?!?/p>

        馬林皺起眉頭,使勁晃動了一下他的頭顱,攤開雙手說:“曉蓉,我已經(jīng)跟你講明白了,過去是過去,將來是將來,你和我在一起,我把我名下所有的資產(chǎn)都歸到你名下。我說到做到。”

        藺楊沒想到馬林不但是花癡還是個賭徒,或者,一個人只要花癡了,就已是不可救藥的賭徒?不過,藺楊面不改色,只悄悄打定主意,到時候要出面斡旋,多少為這傻子留下點東西,不要讓他把自己完全交在不愛他的女人手里。

        唐曉蓉搖搖頭,無可奈何地說:“為什么我們兩人之間的一點事要麻煩藺老師來見證呢?還是很有必要的呀。我曉得不但大家對我有誤會,我看林哥你也誤會了?!?/p>

        藺楊轉(zhuǎn)頭看唐曉蓉,這女子臉色很亮堂。她又說:“我當然也不是什么圣女,我也想嫁有錢人呢。我想過我也許可以在這方面做交易,人家要我有的,我要人家有的。真的,我是想過的。”

        藺楊看看馬林,馬林像蠻感動地盯著唐曉蓉看。藺楊想唐曉蓉的段位怎么這么高,連這話都說出口了,簡直是志在必得呀。她肯定是想一口悶的了,還不讓我和馬林有話講。這容易嗎?

        唐曉蓉接著說:“但是林哥,你前幾年本可以做交易的,你不做?,F(xiàn)在我不能同你交易了。我只能同不付出感情的人做交易,你也一樣呀。”

        馬林瞠目結(jié)舌,旁觀者清,藺楊倒是腦筋急轉(zhuǎn)彎,一下子聽明白了。

        唐曉蓉看出藺楊聽懂了她,她笑笑:“拜托藺老師了,我終于把心里話都說了。我爹我媽那邊我去交代,我累了。”

        藺楊很拒絕自己被一個不熟悉的女子感動,但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被感動了,收也難收,索性嘆口氣:“我很佩服你,唐小姐,我以小人之心度你君子之腹了,慚愧。”

        馬林拉住藺楊袖子,還是沒明白過來,問:“你倆打什么啞謎?我沒懂。我把所有東西都給曉蓉,歸她打理,不是做交易?!?/p>

        “你愛她?”藺楊問。

        “我愛。那還用你問?”馬林白眼。

        “那她愛你嗎?”

        “應(yīng)該,但是,我想……”

        藺楊看看曉蓉,對馬林說:“假使你不愛她,她也許反可以答應(yīng)你?!?/p>

        十一

        經(jīng)濟慢慢下行,整個過程大約持續(xù)了四年,可一旦反彈,兩年不到就又是一片鶯歌燕舞。金色池塘的生意好得飛起來,連下午都有老板們開著車來唱下午場。周圍街區(qū)的房子又紛紛出租給了外埠趕來撈金的年輕女孩們,各個小區(qū)的顏值直線反彈上升。

        因為有錢賺,這些南腔北調(diào)的年輕美女心情都很好,不但常給房東們送禮物,也對周圍鄰居家的老人孩子特別討好,請吃水果請吃糖。

        自從唐曉蓉離開房產(chǎn)中介公司,她的那些小姊妹慢慢也借故離開了金色池塘。中介公司因為經(jīng)濟回升而生意興隆,杜立已經(jīng)主持著一家總店和三家分店,基本把這個區(qū)的全檔次中介業(yè)務(wù)都攬了。他個人靠推薦開發(fā)區(qū)的一大批廠房賺到了錢。

        張麗晨沒在房產(chǎn)中介堅持下去,她開玩笑說本想去金色池塘落草,怎奈老師眼睜睜盯著自己,只好放棄一條現(xiàn)成財路。無奈之下,她只好和一個女友一起試試仍去當主播,賣內(nèi)衣和化妝品。她走了,走的時候馬林喝告別酒喝哭了,說張麗晨是好女生,好女生賺不到錢。他拿出個紅包給張麗晨,有張現(xiàn)金支票在里頭。張麗晨看了吐舌頭不敢拿,遞給身邊的藺老師。藺老師看了也吐吐舌頭,把紅包交還張麗晨:“老板給你的,你拿著也沒什么?!?/p>

        藺楊和馬林一起走到夜色中林子里抽煙,藺楊說:“我曉得你心里悶,給唐曉蓉你給不出去,給張麗晨她愿意拿?!瘪R林笑道:“你知道個屁,說不定我換個方向,就娶了你的女學生?!?/p>

        是啊,這有什么不可以呢?這個時代對此很寬容。只要你們雙方愿意,誰會出來放個屁?

        藺楊說馬林啊你現(xiàn)在終于明白游戲規(guī)則了,這不是我們年輕時熟悉的規(guī)則。但如果你想第二春,你就得照新春天的新規(guī)則跳舞。

        馬林抽完煙,到樹叢里找地方解手,解手了出來一看,月亮圓圓又黃黃地掛在了秋天澄碧的天空上。

        馬林說我的愛情過去了,煙消云散了,想起任何一個女人我都不飄了,那么,現(xiàn)在我可以去找唐曉蓉交易了吧?

        行啊,有什么不行?藺楊把發(fā)紅的煙蒂直摜出去,也不怕燒著落葉。

        “不合時宜的是愛情,兄弟,沒有了愛情,那就什么都好說。我要是唐曉蓉呀,現(xiàn)在混得不得法,想出來掙錢又掙不到,辜負別人卻不忍心,你個傻瓜再找上來,或者我裝作不認識你,就肯了呢?!?/p>

        馬林愣了一小會兒,哈哈大笑:“真的是哦。可惜這事就是不順著人心的?,F(xiàn)在我不想去了。我像大病一場熬過來了,病根子除去,一身輕松。兄弟,為什么當年我坐在金色池塘門口你會湊上來?我想過了,你就是上帝派來救我的人!”

        馬林他們都不再說起唐曉蓉,藺楊沒告訴他們,他始終和唐曉蓉有通信。那時他怕唐曉蓉一時間離開了馬林,接濟不了她自己和一對現(xiàn)世寶父母,準備借錢給她,也不指望她還。不過唐曉蓉一轉(zhuǎn)身去了大學城那邊的一家夜總會,很快小姊妹們都轉(zhuǎn)了過去,熟門熟路都混得挺好。經(jīng)濟往上走,她們也漸有風生水起的舒泰。但后來唐曉蓉跟著她父母離開上?;厝チ?。

        藺楊想她多半是回去相親嫁人,如果她嫁給那個挺精神的在深圳發(fā)展的老鄉(xiāng),倒是郎才女貌的一對。想多了幾次,藺楊也不想了,漸漸也把不再發(fā)信息來的唐曉蓉忘了。他最終把自己在馬林那邊的股份轉(zhuǎn)給了杜立,杜立已和馬林合作得像手腳和大腦般自然合拍。藺楊長噓一口氣,覺得這方面圓滿了。

        那個夜里,藺楊一個人喝了瓶杜立孝敬老師的法國葡萄酒,有點微醺,覺得現(xiàn)實的世界蠻和順,做人又何必憑著欲望去挑戰(zhàn)和順的秩序呢?他讀史料讀得饜足,拿起手機看網(wǎng)上小視頻,忽然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那豈不是改了服飾的唐曉蓉嗎?

        在綠色的大山里,視頻拍攝的唐曉蓉穿著便裝,臂彎里挎只大竹籃,正采摘春天的樹嫩尖,一只大黑狗搖頭擺尾跟著她。那種樹藺楊沒見過,就和春天的香椿樹一樣,嫩尖可當野味吃。唐曉蓉把采摘的嫩尖放進竹籃,又找到了一叢覆盆子,她滿額頭汗水吃著手里的紅果子。藺楊心里一動,終于覺得她是個美人。他喜歡這種氛圍里的唐曉蓉,那是她的原色。

        唐曉蓉把樹嫩尖帶回家,倒在木水盆里加鹽洗,然后她又把栗子殼放到灶下燒成灰,傾倒在水盆里,濾出一盆灰水,再將那些樹嫩尖放灰水里浸泡。唐曉蓉干這些得心應(yīng)手,像生來就會,知曉一切的烹飪奧秘。她揭開燒柴火的大鍋鍋蓋,往里倒自家榨的菜籽油,又放辣椒、蒜泥、生抽和野蔥,炒熱,再把灰水浸泡過的樹嫩尖和切好的臘肉扔進油鍋……

        藺楊看得口水流出來。唐曉蓉一家在小視頻里圍桌坐下,確實是那兩個老的,還有兩個年輕后生,趕著唐曉蓉叫姐姐,一個個吃得津津有味搖頭晃腦。

        網(wǎng)上唐曉蓉吃山珍吃山鮮的視頻已有了一長串,唐曉蓉正一年四季地靠山吃山,已擁有了相當數(shù)量的粉絲,只不曉得她如何用流量賺錢。何必為她發(fā)愁呢,她又不傻。

        藺楊終于琢磨起唐曉蓉到底有沒有相親成家,在視頻里看不見她有男人,可拍這些視頻的人又是誰?藺楊想打電話給馬林,讓他看視頻,可最后忍住了。

        藺楊歪在床頭靠墊上睡著了,在他睡過去之前,他又貪看了幾集唐曉蓉吃大山的視頻,各種聞所未聞的新鮮野菜和放養(yǎng)的家禽令他垂涎欲滴。他遲鈍地反反復復想,能不能帶上太太到山里找唐曉蓉呢?在山間住上整個春天,跟著唐曉蓉吃遍一個春天的野味,那花不了多少錢,可唐曉蓉愿不愿意接待從上海來的人呢,難說!

        那么好的山色,那么好的春天,那么好的大自然恩賜的飲食,不該屬于藺楊或馬林的世界吧?

        責任編輯:朱亞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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