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總能把任何超過一個小時的路途變成一場郊游。
約好去蘇州的那天,她一大早起床,蒸好雞蛋和包子,將家里剩下的兩個蘋果削皮切成小塊,連同昨天就洗好的小番茄分開裝進保鮮袋里。平時堆在角落的小零食被收集起來,果汁、酸奶,外加兩個保溫杯,一起裝進之前裝蛋糕外賣的保溫袋。如果放在從前,我會忍不住開口勸阻,媽,東西太多了,帶著麻煩。母親的理由永遠(yuǎn)充分,都是些吃的,進了肚子就沒了。再后來,又多了一條,反正開車去,不用自己拎著。我逐漸放棄,有時還會塞上兩包自己喜歡吃的薯片。
母親又重新打開儲物柜,說,還得給你拿瓶咖啡,怕你開車要打瞌睡。這次她只拿了一人份,她看起來神采奕奕,根本不需提神飲料。我的確很困,趕論文趕到凌晨一點,早上六點半又被跑步回來的母親叫起來洗漱。此刻我無精打采地坐在車?yán)?,調(diào)座椅、系安全帶,然后在母親的提醒下調(diào)整后視鏡。要不還是我來開吧?母親露出擔(dān)心的神情。我搖頭,接過母親遞來的雞蛋,分三口吞下,又喝了一大口咖啡,屏息凝神,在心里默念一遍開車流程,然后踩下剎車啟動。
拿到駕照已經(jīng)近十年,真正開始練習(xí)開車卻是半年前的事。一開始的教練是父親,母親不敢坐在副駕駛單獨指導(dǎo)我,甚至連在后排也要系牢安全帶,抓緊把手,時不時湊到前排兩個座椅中間,大聲提醒我剎車減速。再后來,隨著開車技術(shù)的逐漸熟練,母親終于愿意單獨和我上路,除了教練還兼任助手,替我留意路況,擰開飲料瓶蓋,撕開零食的包裝袋,和我分享父親朋友的老婆以及她們子女的八卦。如果不是她仍保留著動不動忽然大聲喊我剎車減速的習(xí)慣,倒真有點兒像郊游。
說是八卦,其實我多少也都知道一些。和我一樣,父母朋友們的小孩也都到了該結(jié)婚或者生孩子的年紀(jì),每次他們聚會回來,聊得最多的也是這類事情。我之前不理解,為什么準(zhǔn)備婚禮的時候,父母看起來比我和小陳還要緊張。后來才明白,這些都是人情世故的一部分,就像此刻,母親和我吐槽她那個上禮拜剛操辦完兒子婚禮的富婆朋友。
真是想不通,都那么有錢了,還摳成這樣。吃的菜、用的酒,都一般,這就不談了,你是沒看見兩個喜媽媽身上的旗袍,皺巴巴的,一看就是小店里買的便宜貨。母親往我嘴里塞了一塊餅干,又重復(fù)了兩遍想不通。接著看向我,你結(jié)婚那天,我穿得還算得體吧?
這是個回答過無數(shù)遍的問題,還沒來得及充分咀嚼,我一口咽下嘴里的餅干,抬高語調(diào),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真情實感,那是當(dāng)然!我不少朋友私下都和我說,你媽媽這么多年一點都沒變,還是這么年輕漂亮。盡管類似的答案已經(jīng)聽過很多遍,母親還是嘴角咧開,露出滿意的神情說,也不枉費我挑衣服挑了那么久。
我仍然記得一年前,母親打電話告訴我,她要從醫(yī)院退休時我心慌失措的樣子。在我成長的過程中,有兩年父親幾乎是完全缺席的。那時我和母親住在縣城簡陋的出租房里,白天我上學(xué),她在社區(qū)的小診所上班。
那時家里遇到了點經(jīng)濟狀況,她偶爾會從姨媽的印刷廠里接一些零碎的活回來做以補貼家用。干得最多的是粘貼空的紙藥盒,一毛一個,我和她并排坐在白熾燈下面,一個負(fù)責(zé)折,一個負(fù)責(zé)粘,彼此不說話,一晚上能完成好幾摞。有時候拿了錢,她會給我買煉乳喝,白色的、濃稠的,用水泡開,甜滋滋的帶著奶香味兒。罐裝的特別貴,她每次都會買盛在大雪碧壺里的那種,一次能吃好久?,F(xiàn)在想想,那時候應(yīng)該是過得挺苦的,有時連三百塊錢學(xué)費都得問親戚借。
初中畢業(yè)后,我們搬到了市里,一家三口終于團聚,生活也越來越好。和小陳感情穩(wěn)定后,我搬出家里和他同居,除了特殊的日子很少回家。一想到母親退休后就要整天獨自待在家里,不知道為什么,總覺得很難過,仿佛先一步拋棄了她。
好在半年后,我和小陳決定領(lǐng)證,繼而回老家舉辦婚禮。說不清做這個決定有多少是因為家里,又有多少是因為母親,但她的確興致高昂了起來。從挑選結(jié)婚要用的喜字、喜被、敬茶的茶具,再到為自己挑選婚禮要穿的行頭,母親都下足了工夫。早上敬茶和晚上上臺時的裝扮已經(jīng)早早定下,在蘇州定制的大紅色緞面旗袍,肩膀兩端用金色絲線繡著一龍一鳳,魚尾裙擺,顯得人苗條修長。配上麥穗形狀的黃金耳釘,整個人大氣、優(yōu)雅,鎮(zhèn)得住場面。難的是挑選下午草坪儀式時要穿的禮服,母親鮮少穿亮色,又不想和早上的風(fēng)格重復(fù)。試了好幾家實體店,要么太貴,要么質(zhì)量太差,總是不滿意,索性在淘寶大海撈針。
那陣子,小區(qū)的各家快遞員常來我家上門取件,多數(shù)是母親試了之后退掉的裙子。而我總是突然接到母親的視頻通話請求,一點開,母親穿著各式粉色或香檳色禮服裙站在穿衣鏡前,手機架在支架上,雙臂展開轉(zhuǎn)一圈,前后踱步,繼而把臉湊近,詢問我的意見。
婚禮前一個月,母親和我講,最近她焦慮得有點失眠了,語氣里卻聽不出什么疲憊和憂愁。我心不在焉地安慰她,說她穿什么都好看,放下電話后和小陳吐槽。小陳說,勝利就在前方,婚禮結(jié)束就好了。
母親講完她的富婆朋友,照例把話題引到我的新婚丈夫小陳身上。小陳比我早兩年考上博士,嘔心瀝血五年,去年畢業(yè),在蘇州一所大專院校謀到份教職。去蘇州買房定居,找工作,這些決定都是通過母親向父親轉(zhuǎn)達的。從小到大,每當(dāng)我有了什么決策,沒有勇氣和父親說,又得讓他知道的時候,我總以分享的形式告訴母親。她很快就會私下轉(zhuǎn)告給父親,她總是說——你女兒。你女兒想要全套《淘氣包馬小跳》,你女兒不想填報省內(nèi)的學(xué)校,你女兒畢業(yè)后想繼續(xù)讀研究生,你女兒談戀愛了……
我沒法描繪父親聽到這些消息時的表情,他比母親難猜透一些。但我總能從母親的反應(yīng)和話語中知道一些。和小陳談戀愛的時候,母親先是問了他的家庭,得知和我們家旗鼓相當(dāng),一樣普通卻又還算寬裕后松了一口氣;又在得知他剛考上清華的研究生,計劃著碩士畢業(yè)后出國讀博時,露出喜悅,繼而是擔(dān)憂的神情。我知道父母,或者說父親的意思,他怕我的另一半太優(yōu)秀,又怕他不夠優(yōu)秀。至于母親,她擔(dān)心的是一些和我的生活息息相關(guān)的事,例如,如果小陳出國讀書,我會不會和他一塊兒去;又或者,小陳的頭發(fā)都到肩膀了,我怎么不提醒他剪一下。
小時候,母親常在給我梳頭發(fā)時講,我們?nèi)蝗活^發(fā)又粗又硬,怎么脾氣性格這么軟弱,真怕你以后嫁了人受欺負(fù)。我知道比起男友的發(fā)型,母親更在乎的是我在這段親密關(guān)系中占據(jù)了多少話語權(quán)。我從不轉(zhuǎn)述她的任何建議,只是和小陳說,你還是頭發(fā)短一點更帥。這招偶爾有用,偶爾也會失效。失效時我總會和母親講,他想留什么發(fā)型是他的自由,我不會干涉。母親撇撇嘴,一副不贊同的樣子,這讓我感到沮喪,反思自己是不是真的像母親說的那樣沒有主見。
母親先是委婉地提了兩句小陳自婚后就越來越圓潤的身形。知道他前一陣子壓力大,她講,我就沒說什么,現(xiàn)在房子和工作的事都落定,也該抽出時間鍛煉了。我心不在焉地點頭,扭頭示意母親給我拆包薯片。你也少吃點垃圾食品,母親往我嘴里塞了塊蘋果,嘆了一口氣說,我看你倆身體還不如我和你爸呢。我說,那確實,你們每天一大早起來跑步,我們可沒有那個毅力。你們少熬點夜就起得來了,現(xiàn)在不把身體養(yǎng)好,以后怎么……話還沒說完,我及時叫住了她,媽,你幫我看下手機,是這個路口轉(zhuǎn)彎嗎?她把眼鏡架在腦門上,湊近手機專心看地圖,然后指揮我打右轉(zhuǎn)向燈。我在心里松了一口氣,趁機轉(zhuǎn)移話題,向她介紹我和小陳的新房。
關(guān)于這套房子,我的父母有很多不滿意的地方,房間少,廚房太小,離市區(qū)和地鐵站太遠(yuǎn),又位于小區(qū)最北邊,一到下午能曬到的太陽少得可憐……事實上,這些都是從我和小陳發(fā)給他們的戶型圖以及手機視頻里推測得出的結(jié)論,從看房到交定金,都是我和小陳兩個人做的決定。我和小陳從高中畢業(yè)算起,在象牙塔里待了十余年,對外界的一切無知而遲鈍。從準(zhǔn)備結(jié)婚到找工作,再到安家,挑選家具、電器、窗簾還有各種裝飾物,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家,在可觸摸的事物中慢慢成形。
房子裝修好之后,母親提出想去我的新房看一看。不會打擾到你吧?她小心翼翼地問我。怎么會,我拼命搖頭,生怕她從我的表情里嗅到一絲不情愿。距離目的地還有半小時,我興致勃勃地向母親介紹我買的咖啡機,橄欖綠,銀色金屬邊,配一套奶黃色郁金香圖案咖啡杯,整個餐邊柜春意盎然。還有電視機旁邊的那個透明展示柜,里面放著我和小陳收集的盲盒。我們在里面裝了燈帶,一打開仿佛一個小型樂高樂園。
什么是盲盒?母親忽然打斷我。我想了一下和她解釋,就是以可愛的卡通人物為原型做的各種玩具擺件。你不知道里面會是什么,只有買了打開才知道。母親似懂非懂地點頭,說,花了錢還不知道里面是啥,那不是傻子才買?我說,你不懂,就是要享受這種未知的樂趣。她嘆了口氣說,生活里處處都是未知,哪里還需要花錢買。接著她問我,除了這兩個華而不實的,家里有多少真的可以放東西的儲物柜。我問,書柜和衣柜算不算。她搖頭。我說,那等你到了就知道。
確定要來蘇州的那個月,母親興致昂揚,開始張羅著替我購置一些家居用品。她買的都是不需要向外人展示的東西:廚房的調(diào)味品罐、洗菜籃、紙巾盒……大多塑料或亞克力材質(zhì)。好幾次,我想和母親說,別買了,夠用了,光是浴室的防滑拖鞋就有十雙,這樣下去再多的儲物柜也是不夠的。況且,我已經(jīng)買了自己想要的,海綿寶寶圖案,塑料眼睛粘在鞋頭上,看起來栩栩如生,穿著心情就好。她總有充分的理由反駁我,用過來人的生活經(jīng)驗。而相比于潑她冷水,家里多一些不環(huán)保也不美觀的小東西還算可以忍受。
到家后,母親一進門便直奔廚房,將她買的那些瓶瓶罐罐收納好,然后滿意地看著它們井然有序地排列在一角。路上沒吃完的水果被裝進盤子里端了出來,蘋果已經(jīng)泛出鐵銹的顏色,在透明的玻璃碗中露出衰敗的跡象。小陳去上海出差前,留了一堆洗好未疊的衣服在沙發(fā)上,我快速把它們抱進房間,然后把零食收進抽屜,盡量讓家里看起來整潔干凈。母親從廚房出來后,開始參觀我的新家,盡是些沒用的小孩玩意兒,她先是點評了我在路上極力吹捧的客廳,然后又對房間布置表達了不滿。
已經(jīng)有一個書房了,剩下那個小房間干嗎還要放那么大一個書桌?她問我。
我把那兒當(dāng)小書房用,我和小陳一人一間看書學(xué)習(xí),我說。
看書哪里不能看,你這么設(shè)計,哪還有地方放嬰兒床和尿布臺?我一臉疑惑地看著她,我哪里需要這些東西?現(xiàn)在不要,以后總要的,這些裝修的時候都要考慮到的。還有儲物柜,我早就叮囑過你多打幾個,不聽,那些一小格一小格的能放得下什么東西。她將矛頭指向我的樂高樂園,并為沒有在裝修時多提供一些建議而后悔。
此后的兩天,母親試圖在家中的各個地方發(fā)現(xiàn)未被開發(fā)的儲物空間。她打開家里的儲物柜,將整理箱按照尺寸、功能分門別類地排放整齊,又把更小的收納盒用同樣的方式放進整理箱里。等到再無可收納的地方時,她短暫地陷入一籌莫展的狀況中,又將視線轉(zhuǎn)移到浴室。你們是不是從來不打掃?這才住了多久啊,怎么就已經(jīng)這么臟了。她發(fā)出驚呼,然后打開浴室的儲物柜,拿出其中一個整理箱,從里面拿出收納包,再從收納包里拿出手套、小刷子等各類工具,接著又打開另一個整理箱,從里面拿出一套清潔用具。我倚靠在浴室的門框上,看著她樂此不疲地做著這一切,忍不住開口問她,平時除了待在家里,有沒有試著出去玩玩,或者找點愛好。
一個人出去玩有什么意思,母親講,不過有陣子,我在抖音上看到有老師在教吹葫蘆絲,只要在她那兒買了樂器,就能免費上課,我就試著下了單。我說,那都是引流的,只教些一些最基礎(chǔ)的,想學(xué)真東西還得繼續(xù)花錢。母親說,你爸也這么講,但我想先學(xué)著唄。每天上課時間是下午兩點,我一般睡到下午一點半起來,給自己泡杯雀巢咖啡,然后提前十五分鐘進課堂聽講。我想象著母親一本正經(jīng)端坐在手機前的樣子,忍不住笑了。你別不信,我聽得可認(rèn)真了。后來呢,我問她。太難了,光是換氣我就學(xué)了半天,每次老師讓我們發(fā)自己吹葫蘆絲的視頻,我都不好意思發(fā),實在不像樣。
你爸勸我放棄,說我不是學(xué)這塊的料,我想著有道理,就沒再繼續(xù)上課。后來我和他講,除了葫蘆絲,我其實還想試試學(xué)美聲和薩克斯,他笑我做什么都三分鐘熱度。我說,你就堅持學(xué)下去,證明給他看。母親說,算了,不浪費錢了。再說學(xué)這些都需要長期下功夫,我之后還要幫你帶孩子,哪有工夫天天練習(xí)。說完,她打開浴室門,帶著她的全套裝備走了進去。
媽,我隔著浴室玻璃喊她。她沒應(yīng)聲,戴著橡膠手套,正專心擦玻璃門上的一片水漬,清潔劑和水一塊形成乳白色泡沫,母親彎曲的身影慢慢變得模糊。
我和小陳不想要孩子,我抬高音量說。我知道,小陳剛工作,你還沒畢業(yè),現(xiàn)在不是時候,過兩年再說。不是,我們打算丁克。我看她半天不作聲,以為她沒聽清或是沒聽懂,打算向她解釋,丁克的意思是……我曉得什么意思,電視劇和微信公眾號里都有講。她打斷我,你們年輕人不要學(xué)了個什么新詞就到處用,什么克不克的,多不吉利。我們是認(rèn)真的。我說,我們倆聊過很多次這個問題……沒等我說完,浴室的花灑被重新打開,泡沫被沖刷干凈,玻璃門重新變得透亮。母親端詳了一會兒煥然一新的浴室,然后叮囑我,你和小陳每次洗完澡,浴室玻璃門上上下下都要沖一遍再擦干,這樣不容易留水漬。
她站在那塊透明玻璃后面,前面流淌著一條條透明的水波紋,仿佛我和她中間剛下完一場雨??諝庵谐錆M了清潔劑的味道,那種味道曾經(jīng)和消毒水一起,緊緊包裹在母親身上。
小時候每次生病,母親都會親自給我打針,盡管她的技術(shù)很好,我總會出于本能害怕得發(fā)抖。她安慰我說,一點都不疼,就是輕輕一小下,很快地,然后把我的眼睛蒙起來,不讓我看到又尖又長的針頭。可是消毒水的味道會不斷鉆進我的鼻子里,那比針頭更可怕。再后來,母親為了照顧我和父親去了市里,崗位也被調(diào)到了服務(wù)臺,她不再給人打針,身上的消毒水味道也越來越淡,被一股淡淡的薰衣草味取代。
有一次,我咳嗽咳了大半個月不見好,母親的醫(yī)生朋友建議母親給我配點消炎的藥回去掛水,母親猶豫了半天還是拒絕了。那時我正上高三,正是課業(yè)最緊張的時候,父親責(zé)怪母親為什么這點小事都辦不好。母親沉默了半天,說,你以為我不想嗎?我的技術(shù)早就生疏了,一靠近血管手就止不住地抖,更別提給人扎針了。我早就沒辦法重新當(dāng)一個護士了。她平靜地補充,像在敘述一件很平常的小事,但她的眼眶卻很紅,眼神里有一種我看不懂的東西。那一刻,我很想把她的眼睛蒙起來。
一直到走的那天,母親都沒再和我聊過關(guān)于要小孩的事?;厝ツ翘?,我送她去樓下地庫,和來的那天相比,車?yán)锖秃髠鋷硷@得很空。她破天荒地沒有帶任何食物上路,一個人開車,吃東西不方便,她和我講。我說,干嗎不聽我的,坐高鐵回去,方便又省力。她說,經(jīng)常一個人開車,習(xí)慣了。再說,把車留這兒,你一個人開我不放心。
兩個月后是母親的生日,父親在飯店擺了幾桌,請了一些要好的親戚朋友。那天母親化了個淡妝,穿了條緞面拼色連衣裙,搭配一對在我結(jié)婚那天戴的珍珠耳環(huán),整個人看起來神采奕奕。開席沒多久,所有人開始輪流敬她酒,千篇一律的生日祝福語后面,跟著千篇一律的恭維:有的夸她年輕漂亮,一點都看不出來是五十五歲,有的夸她福氣好,丈夫體貼,女兒女婿又優(yōu)秀,家里什么都不用她操心……母親在接連的贊美中喝了一杯又一杯,輪到我和小陳時,臉上已經(jīng)帶著明顯的醉意。
我們還沒來得及說話,母親率先摟住我,和我講,然然,不要祝媽媽生日快樂,媽媽最想要的生日禮物,就是你能和我一樣當(dāng)一個媽媽。我沒來得及制止,她便將杯子里的紅酒一飲而盡,周圍人開始起哄鼓掌,生日快樂變成了早生貴子。我站在原地,手里緊緊握著首飾盒,里面是一條和母親的耳環(huán)配套的珍珠項鏈。母親嘴里的酒氣熏在我的臉上,熏進我的眼睛里,我反手摟住她的肩膀,湊到她的耳邊,用親昵的語氣低聲說道,不可能的,別想了。
爭吵是在酒席散場后爆發(fā)的。母親微笑著送完最后一個賓客,又囑咐小陳先送父親回去休息,讓我和她留下來打包酒菜。說是打包,其實剩下的東西不多,幾只螃蟹,一盤炒面,幾罐沒開的啤酒,一個白酒瓶底,還有半瓶左右的紅酒。
起先氣氛還算融洽,我和母親坐在餐桌的一角,就著兩只螃蟹,把醒酒器里剩下的紅酒喝完。母親邊吃邊點評,現(xiàn)在不是吃蟹的好季節(jié),螃蟹有點發(fā)苦。蟹腳橫七豎八地躺在她面前的盤子里,她已經(jīng)用它們解決完剩下的紅酒,片刻,她又起身去拿沒喝完的白酒瓶。
我站起來攔住她,和她講,媽,差不多了,別喝了。她似乎沒聽懂我說的話,拿起瓶子在我眼前晃了晃說,還有呢,不要浪費。我懶得和她廢話,索性把酒接過來一飲而盡。喉嚨立刻了燒起來,仿佛有什么東西在腦子里炸開,我忽然想起來為了開車,我已經(jīng)很久不喝酒了。酒量這東西就像車技,一段時間不練就會生疏。我一下子站不太穩(wěn),跌坐在椅子上,給了母親居高臨下俯視我的機會。
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現(xiàn)在厲害死了?她看著我,語氣平靜地發(fā)問。我想起小時候每次父母吵架,母親總會開一瓶我爸的存酒,仰起脖子灌下大半瓶,然后把酒瓶子往地上一扔,坐在地上直勾勾盯著父親,眼里滿是挑釁。那時父親也像母親現(xiàn)在這樣,站在她跟前,低下頭,問她是不是覺得自己厲害死了。那時她正好是我現(xiàn)在這個年紀(jì),可能還要再小一點兒,一廂情愿地以為傷害了自己就等于傷害了別人,也一廂情愿地以為為了別人好別人就真的會覺得好。
她沒等我回答,就開口問我下一個問題,為什么不想要孩子?她一連說了幾個為什么,仿佛已經(jīng)暗自揣摩了很久。
我判斷那天從蘇州回去后,她決定先不把這件事轉(zhuǎn)告給父親,或許是因為事情太大,她得先自己消化消化,斟酌下語氣,又或者她覺得我只是在說一些小孩胡話,過兩年總能自己想通。緊接著,她開始自言自語,你不生小孩,我覺得我的人生都沒有盼頭了,接下來該做什么,一點兒方向都沒有。
我沒有說話,她接著講,我有個朋友,你也認(rèn)識,就是以前和媽媽一個科室的小宋阿姨。小宋阿姨有個很要好的姐妹,因為她女兒怎么也不肯要小孩,前一陣子自殺了。我抬頭看了眼母親,她看到我一臉的驚訝,以為我被震懾住了。接著講,那個媽媽平時和女兒關(guān)系很好的,她說女兒什么都聽她的,唯獨這件事,怎么勸都勸不動,她越想越覺得想不通,到底還是跳樓了。
我一時不知道該用什么表情來應(yīng)對母親說的話,我問她,她都跳樓了,你還不明白她的女兒為什么不肯要小孩嗎?
是她母親跳樓,不是她跳樓。母親以為我沒聽懂,又向我解釋。
我知道。但是那個媽媽真的愛自己女兒嗎?如果愛她,怎么忍心讓她一輩子都背負(fù)害死自己母親的痛苦?我抬高音量問母親。
怎么可能不愛?母親用更大的聲音朝我吼道,你以為她想跳嗎?她抑郁了,她控制不了她自己,她就是一心為了女兒才抑郁的。
我不這么覺得。我發(fā)出冷笑。
那你可真自私。母親咬牙切齒地說道,然后拿著包,頭也不回地走了。留我一個人坐在那里,被一堆殘羹冷炙包圍,服務(wù)員猶豫了半天,終于走過來,小心翼翼地問我能不能開始收拾桌子,她們馬上就要下班了。我點點頭,然后搖晃著起身離開,母親的背影一閃而過,我還沒來得及叫住她,就已經(jīng)消失在走廊的拐角處。
從小周圍人就對我講,然然長得像她爸爸,性格也像。只有我自己知道,真正從里到外塑造著我的人,是母親。她很早就讓我明白,組建一個家庭,并不是搭建一個穩(wěn)定的三角形,總要有一邊很長,也總要有一邊很短。
父親在我很小的時候辭職下海,先是縣城,再然后是市里,越走越遠(yuǎn),總算站穩(wěn)了腳跟。所有人都夸他為人努力、上進,從無到有闖出了一片天。除了我,沒有人看得到母親,那個在父親創(chuàng)業(yè)困難時為了補貼家里,在燈光下拼命粘貼紙盒子的母親;那個為了家庭放棄機會,最終失去職業(yè)技能的母親;那個在父親疑似出軌時,在被所有人勸說為了孩子,再給他一個機會時沉默以對的母親。
很小的時候,每次父親回家看我們,總要和母親吵架。不記得是因為什么了,或許是錢,或許是女人。只記得每次母親哭完,都會抱著我和我講,囡囡,還好媽媽有你。后來他們不再吵架,甚至還很相愛,是那種外人眼中的模范夫妻。每次帶著小陳回家吃飯,看著一家人溫馨地坐在一起互相夾菜,有說有笑的樣子,我總會懷疑自己是不是短暫地有過記憶錯亂??晌也桓蚁蚰赣H求證,她總是和我、和父親、和所有人講,她現(xiàn)在過得很滿足。也不再和我說,還好媽媽有你,而是說,只要你過得好,媽媽就好。我一直都以為,我的母親需要我,就像我需要她一樣。
我只有在電視里看過人跳樓,不知道跳樓是什么感覺,但我蹦過極,老實講有點上癮,剛開始會有失重感,很恐怖,類似瀕死。但很快,綁在腰間的繩索會緊緊拉住你,任憑你就這么在半空中飄著,享受劫后余生的喜悅。我想象著那個母親穿著居家拖鞋,身體費力地翻過窗臺,縱身跳下去,在黑暗中化作一個圓點。
我想開口說話。我想問母親,為什么總是把自己的一切都寄托在別人身上,先是父親,然后是我,包括我的婚禮、我的房子,還有我的人生。我想告訴母親,我一點都不想當(dāng)媽媽,我太害怕了,我連我自己的人生都沒辦法掌握,憑什么就這樣決定別人的人生。
可是我什么都說不出口,頭越來越疼,酒勁上來了,情緒開始波動。我突然感到很委屈,繼而很想哭一場,為所有人,為那個跳樓的媽媽,為她的女兒,為母親,也為我自己。
責(zé)任編輯:阮雪芳
【作者簡介】
楊天天,1995年生,江蘇南通人,文學(xué)博士在讀。小說曾發(fā)表于《人民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廣州文藝》等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