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先前,穿過武夷山脈的路只有一條鄉(xiāng)道,得經過峽山口、鐵腸道、猿泉澗,道路又長又繞,小車還好,大卡車騰挪轉移困難,遇上大霧天就像是過生死關。后來一條新的國道線扎進茫茫群山之中,那些車輛便都走國道了。
小小家就在新的國道線旁。
開公路時,項目部租借了小小家種木薯的黃土地,開辟出來做了坪場,用來堆放水泥、沙石、汽油罐等物料。父親瞅準了時機,把東邊客廳拿來當小賣鋪,專門賣零食、汽水、煙絲、卷煙紙之類的用品,顧客就那些工人。因這生意,還了不少陳年的老債,讓小小家緩了口氣。為了看顧生意,小小停掉了和陰陽先生去修墳建墓的活。只是,后來國道通了,工人一撤小賣鋪就此寥落,那塊坪場也空了下來。春華、亮兒等一群孩子把它當成了游樂的好去處,在各個藍色廢棄油罐間來回跑。
有一個夏日,晚上七八點,一輛東風大卡射來一道強光,車子的馬達聲停了后,一位壯大的漢子從車上跳了下來。公路兩頭走都是長長的下坡,附近也就小小家能有這么大的地方可以供那輛大卡停放。
小小一家人都把碗筷放下,走了出去。車燈將那人的身影拉得長長的。他上來遞了根煙給父親,說道:“老伯,車子要放你這兒停一下,另外,還得在你這兒吃兩口飯,借宿一晚,當然,不會白吃白住,會給你錢?!睗h子的口音渾重,平翹舌不分,“放”聽著更像是“飯”。
父親看了看母親,母親則看了看祖母,大家一陣眼神交流之后,父親上下打量著那人,覺得他看上去并不壞。那人穿了件藍色工裝上衣,下面套了件深色牛仔褲,一雙豬肝色的帶跟拖鞋,胡子拉碴,身上臟臟的,有種被汗悶久了的醋味。父親點頭說可以,之后就把他往屋子里請了。母親又去廚房下了掛面,他同大伙兒一塊吃了晚飯。
飯還沒咽下,小小就放下筷子溜走了。那時家里還沒電視,為了看《射雕英雄傳》,小小得穿過一大片農田。夏日,夜色涼得像水,田里剛下了稻苗,水面像塊破碎的銅鏡,映照著螢火蟲的光點。在田埂上走了半個小時,小小到了劉林家。電視機是劉林嫂子的嫁妝,就放在客廳里,大伙兒擠在一處看,有時候人多,得坐在樓梯上。劉林比小小大兩歲,高高瘦瘦,臉兒又白,兩道眉毛又細又長,總是微微蹙著。母親常說,劉林看著病懨懨的,怕不是有什么暗疾。小小聽了低頭不應她,晚上故意在睡前發(fā)出點聲音——小小住在二樓,父母就在樓下。樓板并不結實,尤其是小小那間房,樓上樓下只一層薄木板隔著,腳步重點,木板就咯吱咯吱地響。
劉林那時剛從長汀師范畢業(yè),分配到了嶺頭小學,教的是語文。他和小小聊時,常念叨三哥,說自己有多敬重三哥,又說他一身好手藝,該去當畫家,而不是進工廠,真是可惜了。劉林和三哥一塊長大,小時候總形影不離,像對雙胞胎。
劉林在家,小小更愛往那邊跑,他在,看他們家電視也覺得踏實一些。前天,小小拿了一包傻瓜瓜子,等人散了,遞給劉林,說自己不能白白看他們家電視。
“電視是我嫂子的,”劉林不肯收,“你要是真想給,就拿給我嫂子吧?!?/p>
“那就當是我送給你的,不為看電視的事兒?!毙⌒〉靡獾貙⒐献油诖锶9献邮5貌欢嗔?,大嫂早把冰箱給賣了,除了這包,余下的全是散裝,肉不飽滿,也沒炒過,一點香味都沒。
他抓住小小的手,推阻著,說:“那不行,怎么好意思。”
劉林手勁小,更像是握著,能清晰地感受他指腹的柔軟。
那晚,電視里播的是黃蓉從小乞丐換成女兒裝,在江心的一艘小船上和郭靖相會。當黃蓉說:“其實我一直想找一個,一個真真正正對我好的人?!笨蛷d里一群人都瞅著小小等幾個未嫁的女孩看。劉林端正地坐在樓梯上,眼睛盯著電視上的黃蓉,有些發(fā)癡。小小走過去,坐在劉林旁邊,用手肘碰了碰劉林,笑道:“又犯起癡傻啦。”
“哪兒有。”劉林把身子緊了緊,耳朵又紅了一截,嘴巴里有話又說不出口似的。
“你喜歡那樣的姑娘?”小小指了指電視上的黃蓉,看著劉林。小小湊近了些,甚至能感受到劉林的氣息。他胡子刮得干干凈凈,嘴唇、下巴泛著點青光,好看極了。
“沒有,”劉林把頭低著,手指在膝蓋上畫圈,“你別老看著我,弄得我怪不好意思?!?/p>
“你討厭我?”
“沒有。你這話,真沒有的,”劉林抬起頭來看著小小說,“你人很好,喜歡都來不及呢?!?/p>
小小看身邊沒人,悄聲對劉林講:“電視播完了,你去村外的香樟樹下等我,有些事要和你說?!?/p>
“有什么事,這里不能說的?”劉林并不看小小,只擺一張側臉給她看。
“你只管來,別管那么多?!?/p>
大伙散了之后,小小在香樟樹下等他。天上的織女星亮亮堂堂的,田野是一片藍紫色。小小手上拿著一個窄口白瓷瓶。瓶子是三哥送的,瓶身透亮,是他潮州的廠燒制的,說這瓶子要出口到歐洲,外國人愛把白郁金插在里頭。小小想托劉林幫她抓螢火蟲放進瓶子里,這樣,能看見螢光透過瓶身,像水一樣流動,一盞燈似的。一陣風吹來,香樟樹的葉子發(fā)出簌簌聲。暗影浮動,夜來香的味道潛行飄散。小小以為是劉林走了過來,定睛看什么也沒有。
濕氣上升,四下起了白霧,雙腿也站得發(fā)麻,小小知劉林不會來了,拖著身子往家里走,回頭看了幾眼香樟樹下,半個影子都沒有。
家里的燈還亮著,小小猜是母親特地為她留的。進門前,聽到里頭還有聲,心里慌慌的,忙用衣服擦了擦眼角。收拾好了,才往里面走,看見父親和那漢子溫著臉,正喝著酒兒,好像已經是一對老友了。那人的普通話帶著濃重的潮汕味,父親又不太會說普通話,一口一個磕巴,還老摻雜著南平本地話。小小也不知道他們怎么就聊了一個晚上。父親見了小小,訓了一頓,女孩子,大晚上不著家,也不幫著家里,到處野。話是沖著她說的,臉卻笑著朝著那男人。小小知他心情不錯,哦了一聲,說,今后會早些回家,說完便趕緊去大嫂房間。見春華和亮兒都睡下了,才收拾衣物洗澡。
等洗完澡,頭發(fā)還淌著水,小小正在走廊上等風吹干。母親走過來說:“那男的,要睡小三兒房間?!?/p>
“???三哥愛干凈,他睡那不好,”三哥房間在小小旁邊,里頭全是毛筆、墨水和一眾書籍,東西都收拾得素凈齊整,還特地買了鵝毛撣子來清理塵灰,“他會把房間給搞臭的。讓他去二哥那兒。”
“你爸安排的。你爸和他聊得來,說小三兒房間體面些,他平常又不住。”
“爸怎么就和他聊得來?”小小迎風撩著頭發(fā),“半天不到,下了蠱不成?”
“我哪知道,”母親撇嘴,“你爸只打發(fā)我洗碗筷,燒熱水,我就在廚房里忙活,又要給兩小孩洗澡,招呼他們睡覺,沒搭理他倆。他們聊得倒好,一會兒這生意,一會兒那門道的。那生人心思活絡,怕不是個騙子。”
“咱們家也沒什么好騙的,一點值錢的東西也沒有?!?/p>
“錢倒是沒有,只有個小姑娘沒嫁人,”母親笑了起來,她見小小翻白眼,便將笑聲收了起來,往小小手上塞了個手電筒,“你要是不想換到婆婆那兒睡,晚上把門閂死了,有事就喊出來?!?/p>
“放心啦,就這兒的樓板,我稍微一跺,你們準聽得到響?!?/p>
“行,機靈著點,別睡死了?!庇址愿懒艘魂?,母親才走下樓去。
等要入睡時,聽到腳步聲,之后是床板發(fā)出的咯吱聲、反反復復的踢蹬聲。等那邊安靜沒多久,呼嚕聲又起。小小干脆不睡了,聽聲,數有多少輛車經過公路。
到四五點了,只覺得有個暗影躥進了房間,身形高大,就坐在小小床上。那影子伸手摸進了小小被窩,嘴巴里悄聲喊著,妹妹,妹妹。小小心里面慌慌張張,氣也喘得急,睜開眼一看,是劉林,心里又喜又急又氣,攬著他,問他怎么不到香樟樹下找她。他沒回答,只是對小小笑。一晃身,小小才發(fā)現(xiàn)又是一場夢。
第二天,男人吃完早飯便要走了。小小和母親在廚房洗刷碗筷,正把碗筷端到菜廚里。菜廚里總藏蟑螂,廚板上全是黑色小點,剛打開便看到好幾只蟑螂在里頭橫躥。男人走了進來說道:“我得走了,來和你們打個招呼?!?/p>
母親回過頭笑著點了點頭,說道:“那路上得注意安全?!?/p>
“我是老手了,在部隊就是開車的。”那男人眼睛到處看了看,走到小小身旁,“這得買個網罩給罩起來,還有,我看你們家的刀還是殺豬刀,又鈍又重,切菜不能用這種,得用輕便的菜刀,我到蘇州給你們買一把?!?/p>
“不勞你操心了,這些東西都還能湊合用?!毙⌒⒉藦N門合上,抬眼看了一下他,走出了廚房。
男人跟了上來:“蘇州那邊很多新鮮玩意,你有沒有想買的,我給你買。”
“沒有。你別耽誤行程,趕緊走吧?!毙⌒⑾赐肟甑乃疂姷教炀R起,男人的褲腿一下濕了好大一片。
男人看著小小的背影笑了笑:“下次我還過來?!?/p>
很快,大卡車馬達的轟隆聲響起,好一陣工夫聲音才漸漸稀疏。小小出門,看見坪場上留下好幾道車轍印。
父親目送男人離開后,轉身拍了拍褲兜和母親說道:“我就說賢志出手一定不會小氣,連喝的水都給咱們算了錢的?!?/p>
二
過了白露,二哥水電站的工作告一段落,從沙溪口回到家里。這次中秋節(jié),二哥女朋友鄧夢婷要過來。大伙兒都忙著收拾屋子。老房子已經有些年代了,還是祖父年輕時掙下的家底,二樓正中一條裂縫從屋頂一直貫穿到了屋腳,而西邊的客廳,因為靠近豬欄,又潮濕,又陰暗,白蟻一群一群滋長著。這次碎木屑清理出了一堆。谷倉里放著一堆風車吹出來的陳年癟稻,祖母說得放著,預備災年使用,癟粒越來越多,大伙兒也把它清理出來了,打算用來當蒸酒的燃料。母親去借了四斗糯米,預備入了冬就把鄧夢婷請進家門。
中秋節(jié)前,鄧夢婷一家子便過來了。人有模有樣,大手大腳,一頭濃密的黑色卷發(fā),像是用茶油抹過了的,一口白牙,一對杏眼,還特地抹了腮紅,沒什么可以挑剔的。雙方家長見過,心里都還算滿意,便計劃著時間,說要在年底前把事情敲定下去。
中秋假期一放完,劉林也要回到學校。小小跑去找他,劉林正拿著支鋼筆寫教案,搬了張凳子給小小坐。小小說不用,和他依在木質欄桿上,看著中庭內的桂花樹。小小讓劉林經過鎮(zhèn)上的緣記布料鋪時買兩斤棕色腈綸毛線給她。劉林猶豫了半天才說:“我去那種地方不適合?!?/p>
“怎么不適合?”小小說,“買壽衣、喜布、孝服、僧衣的都要到那兒,又不是只有女人進去。”
劉林轉過頭,皺著眉,說:“我讓我嫂子幫你買,她能說會道,又懂那些,說不定比我買便宜?!?/p>
“那不要了?!毙⌒∨み^頭說。毛線買來是想給劉林織條圍巾。嶺頭小學在山上,那兒冬天下雪。聽說小孩們一入冬就會凍手、凍耳,又忍不住要抓癢癢,一抓就潰爛了,腫大得像是豬蹄子。小小還準備著入了冬,給劉林買半瓶魚肝油。
“你這鬧脾氣,”劉林說,“算什么意思嘛。”
“以后,”小小停了許久,想到二哥和鄧夢婷的事,心里面不大舒服,“你想給我買,也不一定有機會了?!?/p>
“你這話說的?!眲⒘譁愡^來,“又胡思亂想了?”
“我二哥女朋友來了,你都看到了。我家又那樣,都著急把我嫁了換錢用,到時候,嫁給我心里喜歡的倒還好,若不是,死了活了又有什么區(qū)別?!?/p>
“你別嚇唬人,你才十七,小著呢?!?/p>
“小,就你覺得我小?!?/p>
劉林眉頭皺著:“那你想我怎么樣?”
“你先前自己說過的,”小小說,“還要我多說那些干什么?!?/p>
過了許久劉林才說:“可這不還沒到時候嘛。我剛出來工作?!?/p>
“先前朝仙山,你就沒覺得時候沒到。那會兒,我說了不可以,你也敢?!?/p>
“你不要說那事了,”劉林扯了扯小小的衣服,壓低了聲,“都多少年過去了。”
“你自己發(fā)過的誓,現(xiàn)在不讓我說了?!?/p>
“那時年歲小,我哪兒懂,”劉林低著頭,嘟囔著,“都哥哥姐姐們教的?!?/p>
“那意思都不算數了?”
劉林臉紅了一陣,張了張口,嘴巴又閉上了。小小看著眼前這個男人,從來沒覺得如此難受過。兩人過了半天都沒再說話,只是呆呆地站立著。
八月的桂花已經開透了,香味一股一股地飄散。一陣涼風吹過,還能看到桂花打著旋往下落。轉眼就到了黃昏,天上的云散出淡粉色的光。三樓的佛堂飄來一股檀香味兒,也響起了金鈴聲,劉林奶奶又要開始拜佛了。小小向劉林告了別。他點點頭說好,等小小走遠了跑過來說:“東西我?guī)湍阗I?!?/p>
賢志再來到小小家時,已經快到國慶了。他從深圳開車趕到蘇州,除了一車塑料玩具,還載了三大圈蛇皮軟管過來。父親那段日子一直念叨著賢志,任何一輛大卡經過公路,他都會警覺一陣,看見車燈緩緩移走,才慢慢回過神來。他和賢志兩人合計好了,要一塊做生意,發(fā)家致富。賢志告訴父親說蘇州的東西便宜,像是衣服、紐扣都不到這兒價的三分之一,他每次來回可以幫忙捎帶些過來售賣,肯定銷量好。
第二天吃過早飯,小小便跟著陰陽先生進山修墓,平常挑的是沙石、磚塊,那天得挑一塊墓碑、兩塊碑圍進山。墓建在山頂當風處,得繞好一段長路。石碑是大理石的,又大又沉,肩上受不來力,硬挨著。下午四點,東西都扛上去了。陰陽先生見兩人累得躺在墳墓的干池內,說:“活人的命要緊,你倆回去躺著休息吧?!?/p>
小小到家時,太陽還沒落山,整個人像散了架似的,肩胛骨咯吱咯吱發(fā)著響兒,所幸灶里還有熱水,洗了個澡,爬床上便躺下來了。
到晚上,春華喊小小下樓吃飯。走下樓梯才發(fā)現(xiàn),賢志和父親就坐在餐桌旁。亮兒正圍著他,要賢志給折紙船兒。
“我后天再走?!辟t志看到小小時,說道。
“不著急趕貨了?”小小問道。
“我到時候再開快點,也能趕上,”賢志拿著紙張,一道痕一道痕地折著,他這回把胡子剃了,頭發(fā)也理得整齊,剛洗過澡,身上也沒了臭味。
等賢志折完小船兒,飯菜也都上了桌。父親只忙著給賢志夾菜,又說,下次等他從蘇州到深圳時,就要去賢志家看看。父親又問了許多賢志那邊的風俗。他們這一天都到西山窩里鋪水管去了,要把水直接接到水缸里,再過些時日,就要做洗車、加水的生意,專為汽車司機服務。賢志說時代變得很快,過不了多久,大伙兒都會有車的,到時候這條公路上就全是車輛,做這生意肯定興旺。
等吃完飯,小小正要往外走,父親喊住她說:“去哪兒?。俊?/p>
“散步去?!?/p>
“家里來了客人,你別亂跑,留下來一塊吃吃飯,聊聊天?!?/p>
小小回過頭看了看母親,母親朝小小搖了搖頭,示意她別再出去了。小小只好抱過亮兒,跑上樓去,心里大概猜到是什么情況了。
母親來敲小小房間門,說父親要她下樓陪賢志說說話。小小推說困了想睡覺。母親又上來叫了兩次。小小喊道:“連陰陽先生都讓我先回去休息,就你們愛折騰人?!?/p>
母親便沒再說話,走下了樓。到夜里,她實在睡不著覺,睜眼看著車燈射來的亮斑從房間右邊挪向左邊。輾轉了幾次后,小小便想起床走走。但沒想到,一開門,便看到站在欄桿邊上的賢志。
“這么晚了,不睡覺嗎?”賢志手指上夾著根煙。
“去上個茅房?!?/p>
“嗯,”他悶了口香煙,“早些回來,外頭冷?!?/p>
小小假裝出去了一趟,躲進堆著雜物的房間內。這兒原先堆滿了干稻梗,為大水牛過冬預備的。母親常說,小小和哥哥們都是從這間房子里撿來。她也因此對這間房產生了感情,好像這才是自己的家。后來,這兒成了豬圈,又因豬肉行情不好,改成了雜物間。
再次回到樓上,見賢志還站在那兒,小小經過他身邊時聽到他說:“說會兒話吧?!?/p>
“夜深了,我想早些睡覺?!毙⌒≌f道。
賢志第二天又幫著父親鋪了一天水管。晚上,父親安排小小和賢志一塊散步。小小只好和他走在公路邊上,風一陣一陣吹過來,竟然有些涼意了。
“我明天要走了,下次見你也不知什么時候?!辟t志打破沉默道。
“別見面了吧,你應該把心思花在別人身上?!?/p>
賢志將頭抬起來,指著天上的月亮:“別看今晚的月亮像一把尖刀,但也總有圓的時候?!?/p>
“月亮哪兒能如人所愿?!毙⌒】戳艘粫涸铝粒赛S色的,把周邊一圈云都照得發(fā)亮,“我得回去了,天涼,風吹得我受不了?!?/p>
賢志笑道:“你讓我把心思花別人身上,是覺得我對你有意思?”
“沒有。”
賢志點點頭,看著小小,似是而非地笑了笑,之后和小小一塊回了家。
小小想賢志應該是個明白人,該說的自己都說了,卻沒想到,賢志走后,父親說下次他要和賢志一塊到常寧看看情況。收拾三哥房間時,小小看見桌上放著的一把牛角梳和一包粉色的發(fā)卡。
半個月之后,鄧夢婷和二哥兩人一塊出現(xiàn)在了小小家,手上拎著的還有鄧夢婷從上饒家?guī)н^來的一床棉絨被、一對鴛鴦枕頭。又過了幾日,上饒那頭來人談聘禮、嫁妝,三金都免了,也不用過庚只算下八字,聘禮要了兩百塊,但說好沒有嫁妝。
三
定了親之后,鄧夢婷便住在了小小家,二哥仍舊回到沙溪口建水壩,一心只想著多賺些錢回來。三哥往家里寄了二十塊,父親到處借錢,問過許多人,別人都怕,畢竟父親膝下還有一個沒娶媳婦的小兒子,哪敢把錢借給父親。賢志一來,父親便開口問他借錢。賢志抿著嘴說道:“錢我倒是有,但存來娶媳婦的,動不得?!备赣H便沒再提這事。夜里,小小聽到樓下父親暗暗罵著賢志。第二日,父親又堆著笑,收拾了衣服,隨賢志一塊去他老家常寧了。
父親走之后,天上下了好一陣秋雨,淅淅瀝瀝,清寒也漸漸在山林間彌漫著。修墓的事不得不告一段落,小小決定到劉林的學校探清楚劉林的打算。小小和母親打了聲招呼。母親也知曉,吩咐她早些回來,說完,硬是往她身上披了件蓑衣。
嶺頭鄉(xiāng)的路并不好走,彎彎繞繞,中巴車在山地的雨水中穿行,一路顛簸,像是小舟漂泊在猛浪之上。天也越來越冷,小小懷里抱著給劉林織好的圍巾,身子多少還有點暖意。車子行到峽山口時,一陣顛簸,之后發(fā)動機嗡嗡嗡地響,車子卻不見有往前開。司機說是后輪陷進泥濘當中了。他問小小借了蓑衣,搬了大石頭往泥坑里放,再次啟動,也不見有任何效果,折騰了半日,說得等下一輛車經過時,用拖車桿拉出來了。小小只好再次回到座位上,身子瑟縮著,聽外頭雨水擊打車窗玻璃的聲音。
等到嶺頭小學時已經兩點多了。嶺頭鄉(xiāng)雖然偏僻,但畢竟是個鄉(xiāng)鎮(zhèn),學生并不算少,學校也還算大,房屋看過去也一排一排的,只是此刻安靜極了。整個校園空空蕩蕩,操場上一個人影都沒有,只幾棵女貞樹在風雨中飄搖。
小小問了人,尋到了年級辦公室。她把蓑衣放在辦公室門口,探頭看見一位女老師正伏在桌上批改作業(yè)。小小敲門,悄聲說道:“我找劉林老師?!?/p>
那女老師抬頭。她年歲和小小差不多,身體尖瘦,臉色蠟黃,唇邊有塊拇指甲蓋大小的黑色胎記。女老師告訴小小劉林今天下午滿課,不過,課間他會回到辦公室給杯子續(xù)水。女老師問起小小和劉林的關系,小小說是兄妹。知道情況后,女老師更加熱情了,和小小說了不少劉林的事。小小也來了興致,一邊聽她講,一邊打聽更多的情況。
下課鈴聲響起,小小心里揪了一陣,不住地往門口看。終于看到他時,小小站了起來,跑過去。劉林驚了一陣,之后皺眉,說道:“你怎么來了?”
“這幾日都下雨,又不能干活,我閑著就來看你?!毙⌒≌f道。
“你先跟我走吧,到我宿舍等著。”劉林往四周看了看,好幾位老師都回到了辦公室。
小小向那位女老師打了聲招呼,跟著劉林,感覺像是被他領走的。往他宿舍走的路上,小小見他只穿了兩件衣服,外頭是件棗紅色薄外套,便說:“你這樣不冷?”
“冷啊,所以待會兒回去再穿一件?!彼D了一會兒,“你就不應該來。”
“可我都已經來了。”小小臉上掛著笑看他。
“和家里人說了?”
“說了。”
“沒阻止呀?”
“沒啊。我爸去了汕頭,我媽都知道,況且想攔也攔不住。”
“下次別這樣,老師們會說閑話的,知道嗎?”
“好,我再也不來了?!毙⌒⊥O履_步,賭氣道,“你人我見到了,我也該回去了?!?/p>
劉林湊過來說:“你別鬧。我今天上了一天課了,嗓子都快啞了?!?/p>
“我怕待會兒趕不上車了?!?/p>
“你不知道,現(xiàn)在天晚得快了,三點鐘就沒車再往山下走了,你現(xiàn)在去車站,也趕不上最后一班車了。”
“可你有課?!?/p>
“你等我,課很快就上完了?!?/p>
進了劉林宿舍,小小四下打量著,說道:“這房子挺陰暗的?!?/p>
“新來的老師,哪有好的房間留給我們,這算是不錯的。況且,這也不是什么好地方,我在這兒也不會久待,將來是要到大城市去的。”
小小見他多穿了件衣服,掏出鉤好的圍巾說道:“我給你系上?!?/p>
劉林看了看圍巾,愣了下:“你托我買的那團毛線?”
“對,”小小幫著劉林系上,感覺自己和他是靠得如此近,“鉤了兩重,厚實些,可吃線了,費了我好些時日。”
劉林摸了摸圍巾,又握住小小雙手,呆望著她。
“干嗎?”小小低下頭,輕聲說。
“你等我?!眲⒘址砰_手,“我上完課就過來。”
劉林走后,小小跑到走廊上,看著他的身影一點點縮小。再回去時,猛吸了口氣,心想,這兒,就是劉林住的地方。房間挺大的,劉林東西又少,便顯得更加開闊了。整個房間只一張床、一張課桌、一把椅子,床底下還有一個木箱子。劉林的房間和他身上的一樣,有一股清香,棉被都被他折得整整齊齊。小小掀開被子,躺了進去,抱著他的枕頭,像是抱著個人。小小一閉上眼,便沉了進去,醒過來還是因為學校的鈴聲響起。天色本就昏暗,分不清時間,也不知鈴聲具體是下課還是上課,抑或是放學了。小小心里有些緊張,心想要和劉林在這兒過一夜了。
她拿著劉林的搪瓷臉盆,跑到走廊盡頭,盛水洗了把臉,這兒沒篦子,不然可以梳個頭。小小才想起,中午在車上過的,下了車,也沒吃飯。天越發(fā)昏沉,雨似乎越下越大了,門口響起了腳步聲,小小趕出去看,卻是另外一個男人,只得對他微笑一陣,回到房間。
也不知過了多久,鑰匙開門的聲音響起。劉林進門來,氣還喘著,說道:“剛下完課,你肚子餓了吧,我去食堂給你打了點飯菜?!闭f完便跑到桌子下面,拿了個飯盒出去。再回來時,見他飯盒里裝了菜花、豬頭肉和茄子回來,手上還有兩個盒飯。劉林說道:“都熱乎的,你用筷子還是湯匙?”
小小才發(fā)現(xiàn),他這兒餐具只一套。她選了筷子,劉林用湯匙。飯是剛蒸出來的,熱氣全往臉上涌,烘得人臉上發(fā)燙。小小眼睛忍不住往劉林身上瞟,見他臉上一副滿足的樣子,心里也覺得來得值了。等吃完飯,劉林把兩個鋁飯盒拿回去。再回來后,小小說:“這么晚,也不知道我住哪兒?”
“你別擔心,下午和你聊的那個女老師,她和我關系好,可以住她那兒?!?/p>
小小皺眉看著劉林。
“你不愿意?”
“沒有。”小小感覺像是被劉林給拋棄了一般。
“那你睡這兒,我打地鋪,或者去別的老師那邊睡,行嗎?”
小小點點頭,說道:“你打地鋪吧。我一個人住這兒,怕。”
到晚上,小小想讓劉林帶她走走。劉林說外頭下著雨,哪兒都是泥,別滑倒了。小小想想也是,便留在房間陪劉林一塊批改作業(yè)。待兩人各自洗完了澡,便把燈關了,躺下睡覺。房間只一條薄被子,應付秋涼還行,過冬卻一點也抵不住。劉林躺在草席上,身上蓋了幾件厚重衣服。小小問他冷不,他說道:“不冷,你的圍巾也厚,冷不了的。”
上半宿全是噩夢,小小覺得冰涼,起夜時見劉林瑟縮成一團,衣服零零散散的,便和他說:“你睡上來吧?!?/p>
“沒關系,我不冷?!眲⒘中χ?。
“我冷,被子太薄了。”
劉林扭扭捏捏地爬了上來,背對著小小躺下。過了片刻,劉林猛地轉過身,和小小抱在了一處。小小感覺劉林身體熱得像塊木炭。他們上次這樣還是在朝仙山,小小才上六年級。朝仙山上,劉林對著神明發(fā)誓說將來要娶小小,要和她好一輩子。此刻,小小依偎在他懷里,好像又有了當時那種感覺。小小把劉林抱得緊緊的。劉林的鼻息也暖,撲在她臉上,又酥又癢。劉林起身,壓著小小,親了親小小的額頭,說道:“要是能這樣一輩子,該有多好?!?/p>
“你向我家提親吧,我們就可以一直這樣了?!毙⌒】粗鴦⒘值难劬φf道。
“再等等吧?!眲⒘炙伎剂艘魂嚭笳f。
“等什么?”
“我還不到年齡,你也是。況且,我現(xiàn)在什么也沒有干成。”
“我可以等你,但家里人不會等我。我二哥要結婚了,你知道嗎?”
“我知道?!?/p>
“你不知道。我爸都去汕頭了。要是我嫁給那男的,你想后悔也來不及了。”
“不會的,我不會讓你嫁給他?!?/p>
“那你怎么做?”
“大不了,我們一塊跑了。”
“跑哪里去?你要是不給我個準信就別和我說話了?!?/p>
劉林放下小小,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看,好一陣之后才說:“我回頭就叫人到你家提親去?!?/p>
小小松了口氣,起身,把自己整個人都埋進了劉林的身體里,覺得身上暖呼呼的。
第二天,雨已經停了,起床時,天上泛著一層金光。中午悻悻然和劉林一塊吃完飯,便拿著那個蓑衣往車站走。走之前,劉林買了幾串煮好的毛豆,塞到小小手里說:“路上吃,我周六回來,等我。”小小點點頭,上了車,回頭看劉林的身影。他朝小小揮揮手便轉身往回走了。
霜降那天,父親和賢志一塊來到家中,載了好幾把竹蔗、一蛇皮袋酸棗。一到家,亮兒和春華便圍著父親和賢志轉。賢志見了小小只是笑,挑了幾根竹蔗,洗凈后,削了起來。第一根給了奶奶,她只搖頭說:“牙口不好,啃不動。給兩個小孩吧?!辟t志便拿著竹蔗給了母親。父親坐在桌上一臉滿足地說道:“竹蔗都是賢志爸媽種的,我說再養(yǎng)養(yǎng),他們不肯,硬砍了下來,說讓我們家里人嘗嘗鮮,那酸棗是賢志奶奶進山摘的,酸棗都長在陡崖子上,老太太人都八十了,還能爬上爬下?!辟t志嘴里叼著根煙,手上拿著甘蔗刀,身子晃了晃,三下兩下,大伙兒手上都有了。他最后拿了根削好的給到小小手上,笑著說道:“這根我下了毒的,敢吃嗎?”
小小瞥他一眼,轉身便往樓上走了。只聽到父親說:“這小孩,都要嫁人了,還這樣沒規(guī)矩。”
小小聽了極不舒服,回房間后用被子蒙著頭,哭了一夜。劉林那邊只是讓她等著,卻一點也沒有看到動靜。第二日清早,見坪場上的大卡車已經不見了,小小心里舒坦了不少。父親和她說:“陽春山的墓怎么樣了?”
“沒什么活可以干了,后天就收工去陳坑村?!?/p>
“那后天別去了,陳坑村也遠。明天你去找陰陽先生結算工錢。之后你在家,愿意就出來幫忙洗洗車,加加水?!?/p>
“為什么不去了?”
“你得收拾下,我們家也是。那邊找人算了,九月廿九是個好日子,賢志爸媽會過來定親?!?/p>
“定親?”
“對。賢志家庭好哇,有兩臺電視機,房子也是磚頭砌的。賢志開大卡也賺錢,走一趟賺五六十。他們爸媽人又好,都還年輕,等你生了小孩,都能幫著你養(yǎng)的。他還有一個妹妹、一個弟弟,都有文化,念了高中,過去他們也不會欺負你?!?/p>
“我不喜歡他?!毙⌒≌f道,臉漲得發(fā)紫。
“你不知他的好,當過兵的,又大又壯,干什么活都比別人有勁?!?/p>
“再好我也不喜歡?!?/p>
父親嗓門高了一截,說道:“你懂什么!”
“反正我不樂意,誰愛嫁誰嫁去。”
父親上前,扇了小小一巴掌,吼道:“治不了你了!再頂嘴,把你嘴巴擰爛?!?/p>
母親趕忙跑過來,說道:“大清早的,有什么話不能好好說?!?/p>
“要擰你就擰,我反正不嫁。”
父親飆著腳,沖過來,就要打小小。母親攔在中間,對小小說:“你也不知走,柱在這兒干什么呢,快去婆婆那兒!”鄧夢婷也從樓上跑了下來,母親趕緊讓她拉著小小走開。
“去我那兒吧?!编噳翩谜f道,“奶奶睡得沉,別擾了她?!?/p>
小小隨著鄧夢婷上樓,一進二哥房間,人便坍縮在了桌子上,后背一陣一陣聳著。哭了許久,見太陽曬了進來,才擦干眼淚,下樓收拾工具去陽春山干活。
晚上母親跑到小小房間里來勸:“你爸去看過了的,家庭出身都好的,總不能親爹來害死親女兒?!蹦赣H說了一堆,小小也只當沒聽見,悶著被子等母親說煩了自己退出去。
等劉林回到家中小小便跑過去找他商量。霜降一過,桂花也已經發(fā)紅發(fā)蔫,漸漸稀寡了。劉林問道:“你爸媽都決定了?”
“決定了。怎么說也沒用?,F(xiàn)在我也沒有什么辦法了,只能來找你。”
劉林皺著眉,嘆了幾口氣,說道:“那我又能有什么辦法?”
小小久久地看著眼前這個男人,心里面涼了大半截,眼下這個男人似乎變得陌生了。她甚至以為剛才聽到的是幻覺。
“你這樣看著我,我心慌,你讓我想想?”劉林急道。
“你直接找我爸提親!他要的是錢,只要有給足了聘禮,他沒道理要把我嫁給那個人。這是最好的方式!”
“這樣做就沒有退路了,你懂嗎?”
“退路?”小小皺著眉,“需要什么退路?”
“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你讓我再想想辦法可以嗎?會有的,能處理好這個事。”
“你慢慢想吧。”小小冷笑著,轉身往樓下走。經過天井時,看見滿地頹敗的桂花,樓上并沒有任何聲音傳來。小小咬咬牙,閉上眼,眼淚一下落了下來。人繼續(xù)往前走,世界一下子朦朧了。眼前的道路也上下顛簸,打著浪一般向她撲過來。回到家,小小躺在床上也覺得天地旋轉,眼睛一閉上,好像星空都快速打著旋,要吞噬萬物。
劉林回學校前,他也沒再來找過小小。之后,一周過去,也沒見劉林回到家中,說是學校組織期中考,他忙得沒時間回來。小小心里面空空落落,像是被冷風吹出無數個窟窿。那幾日,她一點一點回想和劉林的往事,人迷迷糊糊的,總有幻影出現(xiàn)在眼前。到了定親的時候,見了賢志,也見了他爸媽,無悲無喜地把親事給定了下來。二百八的聘禮,父親歡歡喜喜。到了常寧,小小回想起這一日,還覺得自己像是被賣過來的。
四
小小的婚期定在了冬月初三,恰是大雪之日。而二哥的婚期則定在了臘月十八。
小小由著父親、賢志張羅,自己只在房間里鉤鞋子。冬天了,亮兒和春華都沒鞋子保暖,往年腳趾都是腫脹的,趁著還有點時間,能做點事便做一點。兩個小家伙也常往小小房間走,好像知道這次離別后便很難再相見了似的。
出嫁當天,已是寒冬,天亮得慢,兩三點便起身了,之后任由鄧夢婷和大嫂給小小盤發(fā),抹腮紅。三哥也回來了,人更加干瘦,像他鐘愛的褚遂良的字一般。
賢志包了兩輛中巴車,大伙兒一塊去常寧。凌晨四點鐘便要出發(fā),走之前,小小遠遠地看到個人影,問三哥那像不像劉林。三哥說道:“哪兒呢,不過是個木頭樁子罷了。劉林他病著了,發(fā)了一個星期的高燒,課都沒上,這會兒躺床上休息呢?!?/p>
小小點點頭。過了一會兒,三哥說:“哦,我想起來,劉林托了紅包給我,祝你新婚快樂。我說你自己拿過去,他說自己病了一場,怕沖了你的喜事。我先前還老想著,可以撮合你們兩個的,那時還覺得你們倆挺般配。”
“我哪兒有那福氣?!毙⌒≌f著,眼淚又掉了下來。
三哥愣了下神,說:“你這樣,倒是像畫上的人?!敝笏坪跤X得話頭不對,趕忙將紅包往小小口袋里塞,說道,“大喜的日子,不許哭了,待會兒妝都化了?!毙⌒↑c點頭,感覺身上臃腫,母親往她袖套里塞滿了花生、蓮子、紅棗、桂圓,讓她兜著,別漏出來了,到了賢志家,還得鋪在床上。
到晚上五點,車子才到常寧,一路顛簸得讓人難受。下了車,小小雙腿發(fā)麻,人一落地,便嘔了一攤酸水。賢志家里人來接火種,也走了流程,小姑逸霞引著小小進了新房。過了不知多久,賢志醉醺醺進來,把小小壓倒,嘴往她臉上湊。推開賢志身子后,他弓著背,嘔了小小一身。賢志醉得人事不知,躺下便睡著了。小小松了口氣,換了娘家?guī)淼囊路?,收拾片刻,將賢志身體擺好,睡下了。
到第二日天亮,拜了公婆,娘家人吃了早飯,便要往回趕。父親照例吩咐了幾句。母親眼望著小小只是哭,拉著小小的手,說有幾句要緊話要和她講。她倆走到竹蔗地旁,離大伙兒已經有一段距離了。母親將小小手握緊了:“我知你心還不在這兒,別管怎么著,嫁過來了,別耍小孩子脾氣,嘴巴甜點,手腳勤快點,知道嗎?”小小點了點頭。母親又說:“我看賢志家里人不錯,虧待公婆折你的壽,知道不?”小小又點了點頭。
把娘家人都送走后,公公婆婆和逸霞說了一通什么,常寧話小小也聽不懂。之后逸霞便引著小小到處走了走。賢志的家除了交通沒小小家便利外,其余只有更好,沒有更差。常寧鎮(zhèn)屬于縣城郊區(qū),但也沒近到走路就可以到縣城的地步。賢銘小小也見了,在縣城農機站里當會計,高高瘦瘦,戴個眼鏡,是個斯文人。逸霞是家里老二,在縣城一家服裝店當店員,專門賣鞋子、箱包、皮帶等物品。小小問她生意好做不,逸霞點點頭,又搖了搖頭,說:“生意是好做的,只是黑社會多,月月都來要錢,不好惹?!?/p>
小小隨著逸霞走了一圈,回到家中見婆婆已經在廚房燒火,便想跑過去幫忙。婆婆把小小推開,讓她在外頭坐著??蛷d里全是賢志的戰(zhàn)友,天南地北過來,說得多聚幾日,明天才各自散去。他們和賢志正抽著煙,全拿眼睛覷小小,小小只好躲進了房間。賢志跑進來,問:“覺得不好意思?”
小小沒理他,他再問了一遍,小小才說:“你說呢,你被人這樣看著,你自己會怎么想?”
“我會想,”賢志笑著,說,“我那么漂亮嗎?”
“我沒你臉皮厚。”
賢志上前,便要摟著小小。小小掙扎了一通,賢志也沒管她,蠻霸著下死力氣抱住。小小雖不情愿,但也不想鬧開,便由著賢志。過了好一陣,賢志說:“我戰(zhàn)友們都等著我,我得先出去,晚上我再來看你?!?/p>
到了晚上,小小出去給賢志的戰(zhàn)友們倒酒,有一個男人拿家鄉(xiāng)話喚她“嫂子”。小小聽了愣神,看過去,那人酒已經上了臉,笑著露出一排牙齒,又大又白,客客氣氣的,竟有些像劉林。賢志說:“小趙,我兄弟,過命的交情。就你們那兒人呀,不同鎮(zhèn)是吧?”那男人點點頭,說道:“和你們一塊下來的,坐的另一輛車,嫂子沒見著我?!苯又?,他們一起哄,說這緣分少說也要喝雙杯。
夜里,賢志拿了一瓶泡好的金櫻酒、一把武士刀,進房間,把門閂死了。他走了兩步,拿出那把武士刀,把刀拔了出來,看過去黑柄白刃,整個一條利落的弧線。賢志笑道:“我戰(zhàn)友送的,說是個日本京都的良匠打的,削鐵如泥,送我當作賀禮,我也不知這東西有什么用處,不知道能殺人不?”他翻轉刀面,看了一陣,把刀插了回去,放到了桌子上。
賢志走過來,厚大的手放在小小肩膀上,說道:“我勸你乖一點?!?/p>
小小緩了口氣,問:“你真要這樣?”
賢志悶一口酒,笑道:“難不成你指望我是什么正人君子?”他又悶了兩三口金櫻酒。那酒看過去通透,棕黃色的,像是某種藥水。小小看了看賢志,又看了看那把刀,拿過那瓶金櫻酒,一口喝下,低頭閉上眼睛,賭氣一般說道:“你來吧?!敝螅袷且痪咚朗?,任由賢志擺布。小小雙腿被他架了起來,感覺自己被一層一層剝開。
第二日,小小已經是一身污穢,早上起來洗了個熱水澡,便隨賢志去祠堂拜了祖宗。之后逸霞和賢銘也回到縣城工作去了。從祠堂走回去時,賢志將手放在小小肩膀上,嘴上吹著哨子。到婚后的第十日,賢志開著大卡去了深圳,再回來路過汕頭時,他繞道回了常寧。跑竹蔗地里來找小小。他和公公婆婆打了招呼,跳到小小身旁說道:“你穿成這樣,像個農婦了?!?/p>
“嗯,要干活不就得這樣穿?!毙⌒〔焕洳坏卣f,眼睛沒往他身上看,“怎么有空回來了?”
“你一個人在家,我不放心?!?/p>
“怕我跑了?”小小彎腰把竹蔗尾巴給削掉。公公說,今年六月后雨水豐沛,竹蔗長勢喜人,這些竹蔗至少能賣三十元。竹蔗這東西,不能被霜打了,不然爛得快,得趁著冬至之前都給收割完了。
“不是,”賢志從口袋里掏出個東西,遞到小小手上,“怕你想我了?!?/p>
“那你想多了,我有很多事要忙?!毙⌒〗舆^賢志的東西,看了看,是個愛心形狀的燈,燈柄是粉紫色的,上頭安裝了四個紐扣電池。
“你按一下?!辟t志說。
“我不喜歡這玩意,”燈按亮了之后,發(fā)出橙黃色的光,一閃一閃,像是螢火蟲一般,“下次別給我買了?!?/p>
“那你這個先收著?!闭f完便往小小口袋里塞,“你收拾下,隨我一塊跑長途,坐副駕駛上,可以一路看風景。你沒去過蘇州,那兒好玩,如果時間來得及,我?guī)闳ド虾9??!?/p>
“我不稀罕。這兒需要我,我得在這兒?!?/p>
賢志轉頭和他爸媽說了些什么,公公婆婆臉上露出會心的笑意,用蹩腳的普通話和小小說:“你去吧,這兒有我們,這竹蔗地,能有多少活兒?!辟t志跑過來說道:“我們也該回門看看爸媽,你不想家嗎?”
小小思量了一陣,回家收拾好東西隨賢志一塊跳上了東風大卡。那還是小小第一次上賢志的車,坐在上面離地一米多,視野寬闊,但車室里悶著一股汗臭味,開了窗也散不盡。小小把整個駕駛室都給清掃了一遍,賢志那條臭毛巾也被她給扔了。賢志白天開車,晚上便找旅館住宿。夜里賢志總忍不住,小小推辭幾次也沒用。小小心想等到了娘家撇下賢志,不跟他往北走了。大卡開得慢,尤其是上坡,發(fā)動機悶悶地響,車子也不怎么見前進,到下坡了又得隨時控制車速。賢志說,出事故的往往就是下坡,大卡車載重大,慣性也大,速度沒控制好便剎不住車,三下兩下撞出去了。賢志這幾日也開心,小小閑著,和他話也多了起來,畢竟這么點空間,也找不到別的事情來干,只能和賢志說說話。到第三天,小小便覺得身體僵硬,渾身難受,最痛苦的是路上找?guī)1锪税肴?,才找到有人家的地方,借茅廁上一趟。賢志見了小小回來直笑,說:“這么金貴呀,你找塊野地不行?我又不看你?!?/p>
小小爬上副駕駛室,系上安全帶:“早知不跟你來了,盡是遭罪?!?/p>
“我這樣都四年了,”賢志剝了個橘子給小小,“你才兩三天就哇哇叫了?!?/p>
“那你是習慣了,”橘子酸得人牙齒疼,小小把它還給了賢志,“就像這橘子,我可不習慣吃這么酸的?!?/p>
大卡過永安段時,路上出了點故障,發(fā)動機水溫過高,賢志將車停下,小小也下了車,活動四肢。四周都是荒山,只一條馬路向兩頭扎去,路旁邊有幾棵杉樹立在土坡上。掀開駕駛室后,發(fā)動機怠速運轉了一陣,之后看他檢查這檢查那。小小只四處逛著,當時正是中午,太陽暖暖地照在皮膚上,小小久違地感到愜意。見到賢志跑過來時,心里竟然產生一種親切感。賢志說是水箱蓋滲漏,外圈的橡膠老化。小小看著賢志從駕駛室里拿了瓶粗胡椒粉出來,對小小說:“問題不大,只是耗點時間,還得去汽配城?!?/p>
到家時已經是凌晨兩點鐘了。出來開門的是父親,之后母親也起來了。母親見了小小拉著她就進了廚房,說要給他們倆煮夜宵。小小燒火時,母親一個勁地問小小婚后生活,小小當作沒聽見,嗯嗯啊啊糊弄過去。兩碗掛面入肚,也已經溫飽了,小小讓爸媽趕緊入睡,自己到灶下暖熱水,小小和賢志已經有三日沒曾洗澡了,只覺得渾身發(fā)臭。等水暖好了后,賢志提著水進了澡房。進去后沒多久,賢志喊道:“小小。”
小小跑過去,問:“怎么了?”
“我衣服拿錯了,這袋是你的。我的你幫我拿一下,在駕駛室里?!?/p>
小小跑到外頭,月光映著大地一片雪白,駕駛室的玻璃上蒙著一層白霜,冷風催著人趕緊逃離。小小敲了敲洗澡房的門,開了條縫,伸手將裝著衣服的袋子遞過去。賢志的手拉住小小,洗澡房的門瞬間大開,桶里的熱水翻滾著向上冒著白氣。賢志整個身體赤紅,像是發(fā)熱的烙鐵一般。他迅速把門給關上,鎖死,洗澡房瞬間暗了下來。他把小小按到墻上,輕聲低吼著。這間洗澡房在大門外頭,是后面加蓋的,墻用水泥糊了一層粗砂,硌得手臂生疼。小小第二日起床后才發(fā)現(xiàn)整個手臂上好幾處擦傷。賢志橫沖直撞,小小只覺得身體又冷又熱,不住顫著。到洗澡時,桶里的水已經涼了。賢志將水倒掉,穿上衣服,提著桶到廚房裝了熱水遞進來。
小小洗完澡,人精神了不少。出來時,望著劉林家的方向,嘆了口氣,回過頭卻發(fā)現(xiàn)賢志正看著她。空氣仿佛被凍住了一般,過了許久,賢志才說:“冷不?”
小小點點頭。
“趕緊躺被窩里吧。”
“賢志——”小小把裝臟衣服的水桶放下。
賢志把桶提進了天井,把臟衣服倒進了大臉盆里,又到廚房提了桶熱水進了洗澡房:“早些睡吧,明天還得北上呢?!?/p>
第二日清早,正吃著早飯,母親和賢志說:“小小沒坐慣車,她二哥也要結婚了,要不留在這兒幫忙,等你回程時再和你一塊走?!?/p>
春華和亮兒聽了,也在旁邊叫好。賢志笑一陣,說:“也是,她不會坐車,留在這兒也好,陪陪你們?!?/p>
“不了,”小小放下筷子,“我想和賢志一塊走,二哥還沒那么快結婚?;爻虝r,我再留下,就挺好的?!?/p>
賢志看著小小,臉上全是笑意。和大伙兒告別時,賢志抱著亮兒轉了幾圈,說:“又長高了,再過些時日,姑丈都抱不動你了。”春華在下面扯著賢志衣服,說道:“坐大車,春華要坐大車?!绷羶阂糙s忙喊著要坐大車。賢志抱著兩個小孩進了駕駛室,按了下喇叭,嗶——嚇得兩個小孩趕緊捂住耳朵。母親站在下面捂著嘴笑,伸出雙手說道:“下來吧,別耽誤姑丈開車了?!绷羶罕荒赣H抱了下去,春華還在車上擰著方向盤亂轉。母親好好勸說了一番,只好跳上車把春華給強行抱下去。
發(fā)動機啟動,按了三下喇叭,小小和賢志才離開了娘家。
再往北進了浙江地界,路平坦了許多。大卡車開進了衢州段,賢志和小小說,離蘇州已經不遠了。到小崗嶺段時,天已經昏暗,道路彎彎繞繞,又一路下坡。賢志和小小說道:“我有些困乏,你說個故事逗我笑好不?”小小給了他一個白眼,說道:“你怎么不說個笑話給我聽?”
“好,”賢志笑道,“那我說個笑話給你聽?!?/p>
“一個獵人,他呢進山打獵,看到樹上有兩只鳥,舉槍,biu,打下一只,發(fā)現(xiàn)是沒毛的,正納悶——”賢志停了下來,眼睛睜得大大的,輕踩了剎車。
“怎么了?”
“坐好?!辟t志喊道,接著身子往后仰,一陣強剎車,把速度給降到了十公里以下,再一陣急剎車。小小只感覺心跳得厲害,整個身體都往前沖著,抬頭看,才發(fā)現(xiàn)前方左手邊停了一輛車頭被撞爛的大卡,右邊的護欄被沖得只剩下幾根斷裂的鋼筋,另一輛卡車已經滑進了懸崖。賢志趕忙拉了手剎,下車后在車后五十米處放了三角警示牌,又抱了幾塊大石頭卡著輪子。小小下車觀看,心跳得厲害,懸崖下的那輛車,載的是一車玩具恐龍,全掉了出來。而另一輛卡車,司機已經斷了氣,人卡在里頭,主駕駛血肉模糊,只副駕駛幸運些,沒多大事情。整條公路只剩下一條窄窄的道,小小問賢志:“這能過去嗎?”
“可以,”賢志說,“只是得小心騰挪。”
過不久,交警趕了過來,一開始以為是三車相撞,盤問賢志和那位活著的副駕駛后,見賢志的車沒有任何刮擦痕跡,便讓他們先開車撤離現(xiàn)場。賢志用交警的警示錐桶換回來三角警示牌。把石頭搬走后,他讓小小在旁邊等他,自己坐上車緩緩開著。經過崖子邊時,小小看到前輪有一半已經壓到了懸崖邊上,整個駕駛室都懸空了一般,好像隨時都能往下掉。等車開過危險地段,小小才坐了上去。往后,小小和賢志都沒再說話,心卻再沒平靜下來。
到晚上吃飯時,小小手腳還在顫抖,要是時機變化一下,也許滑進懸崖的就是她和賢志。晚上,在汽車旅館睡覺,賢志說道:“多虧了你,要不是旁邊有你,我恐怕眼睛就閉上了?!?/p>
“你別跑車了,”小小將賢志抱得緊緊的,“我怕?!?/p>
賢志摸著她的頭,說道:“你別緊張,這趟跑完,咱休息下,好不好?”
“不,我是說你別跑車了,不是休息一下,是永遠別跑了,太危險了,你懂嗎?”
“好?!辟t志說道,“咱不開了?!?/p>
賢志安撫了小小好一頓,她才睡下。夜里做了個噩夢,心里面慌慌張張,醒來時,賢志正打著鼾,睡得起勁。
車子開到蘇州,卸了貨,賢志說可以到蘇州園林里逛逛,但小小只想回家,再沒有玩的心思,讓賢志趕緊把車開到深圳。賢志搖頭,說:“總不能空車回去?!彼郑瑔査骸懊o還是錢要緊?”
“都要緊,”賢志拍著小小后背,說道,“別被嚇破了膽子,沒那么嚴重。這種路我心里有數?!?/p>
“我親眼看見的,沒那么嚴重?萬一呢!”
“沒事,”賢志說道,“我們都買了保險的??偛荒艹燥堃肋^人,就不吃飯了吧?”
小小見賢志堅決,知道難說服他,便讓他處處小心。在旅館待了一日,等貨裝上了便隨賢志一塊往深圳走。到了娘家,小小留下來,賢志則將貨運到深圳,之后趕過來參加二哥婚禮。
五
二哥婚禮接近年關,人也都回到了家鄉(xiāng),熱鬧不少。三哥常悶在房間里作畫,遮遮掩掩,也不讓人看畫的是什么。劉林那會兒也放了寒假,常常見他大清早在公路旁跑步。有時候路上碰到劉林,他當不認識小小一般,從她身旁跑過去。
晚上,小小趁著三哥在洗澡,和賢志說:“我知三哥在畫一幅畫,也不讓我看,咱們要不偷偷進去瞧瞧?”
賢志聽了,眼睛瞇歪著,笑說:“你打頭,我就去?!?/p>
他們倆便悄聲摸進了三哥房間,拿著手電筒照著。三哥房間依舊整齊,小小去看他的畫作,賢志則隨便翻翻。過沒一會兒,賢志笑著讓小小過去看。他手上拿了本外國雜志,封面是個裸體女郎。小小說:“要找畫,不是這個。”
賢志把雜志塞回了原處:“這個比什么畫都有意思?!?/p>
小小找了一遍,都沒望見,忽瞥著三哥筆筒里插著把折扇,想他冬日用不著這東西,便打開看了,還聞到一股新墨味兒,猜是三哥最近畫的。伸展開是一幅嫦娥奔月圖,和大多數嫦娥一樣,腳下云霧翻騰,臉上淚眼婆娑,只是這嫦娥戴著珠釵,著了紅袍,花團錦簇,一副新嫁娘的模樣。賢志也湊過來瞧。他看了會兒又抬頭看了看小小,說:“這畫的不就是你嗎?”
“也許是三哥不舍,”小小把扇子給折了起來,放進筆筒,“畫了這幅畫當作念想吧?!?/p>
一轉眼,也過了年,賢志原計劃初九開始跑車。年前小小便常勸他別跑車了,四五年了,該賺的錢也賺了,身體別搞沒了。他總遲疑,說:“倒也可以做生意,但我這種跑慣車的人,死待一個地方,受不了。”到初八,小小感覺越來越不對勁,趁著賢志沒上班,讓他陪著到鎮(zhèn)醫(yī)院看看。醫(yī)生拿著檢測單,說小小肚里已經有了小孩。賢志聽了,看看小小,又看看醫(yī)生,接著把小小抱了起來。他也再沒心思去深圳,說要留著陪小小和寶寶過元宵。到晚上入睡時,小小和賢志說道:“這幾日總是心慌,常做噩夢?!?/p>
“是怎么了,”賢志支起身子,俯看著她,“身體不舒服?”
“不是,夢見你被車給撞了,或者掉進了山崖,血肉模糊的?!?/p>
“瞎說,我在部隊開車技術一流的,現(xiàn)在道路越建越好,沒那么多事故。”
“可我就是擔心?!毙⌒≌f。
“我看啊,人閑著就是會胡思亂想,這樣,我給你找點事做,”賢志說,“我在深圳有貨源,我們在縣城開家玩具店,你先看個三五年,我的大卡再跑會兒,錢賺夠了,怎么都好?!?/p>
“我要的不是這個。”小小見賢志皺眉,臉上已經露出不悅,只好收手不再說了。
第二日,小小想著開家玩具店也是個辦法,到時候,自己便推說要帶小孩,人手不夠,要賢志回來幫忙。
賢志那幾日和小小在縣城四處看店面,最終挑了水西路離第三小學五十米遠處的一間小店。逸霞說:“三小旁邊就職專了,那兒流氓多,我還是建議你們在建設路找一家?!笨h政府就在建設路上,那兒治安會好不少。賢志嫌那條街全是影樓、賣電子產品和錄音帶的,沒人會到那邊買玩具,況且那邊店租貴。兩個人商量了一通,覺得店離學校近點,生意會好一些。
玩具店到了四月才開,要是年前開業(yè)會興旺不少,那時春節(jié)剛過小學生壓歲錢也多,購買力強。逸霞把服裝店的工作辭了,過來當他們的店員。本地話,小小那時雖然聽得懂卻不會講,沒逸霞是不行的。
店開了之后,生意也好。賢志從深圳調過來的貨便宜,樣式也多,只是忙的時間都太集中了,也就上午上學、中午和晚上放學那陣。過了那三個時間段,門店里稀稀落落,只有小小和逸霞在那兒閑聊。逸霞那會兒談了個男朋友叫原海,說是在銀行工作,沒事干時,便常一塊出去喝豬血湯。她每日打扮得講究,拉了卷發(fā),總抹口紅,讓小小別和爸媽說起。賢志見了,勸逸霞收斂點,這么潮,會被男人盯上。逸霞正沉在愛欲里,哪兒肯。那時,小小和她租了個兩室一廳,晚上十點鐘,原海便會送她回來,人到樓下就走,不肯上來。小小見了原海幾次,人高高瘦瘦的,一張國字臉。賢銘也常過來,拉過來不少客,問他有沒有談女朋友,他只笑,不說有,也不說沒有。
唯一煩惱的是總有一幫混混,在大街上橫躥。水西路,學生多,打架斗毆的也多,常見一群人飆車,拿著鋼管鐵棍,但嚇唬人的多,真打起來的少,常常一窩蜂聚起來,一窩蜂又散了。學生仔還不要緊,要緊的是一幫黑社會,為首的是五兄弟,黑白通吃,雖然現(xiàn)在搬到了先昌閣,但他們是在水西路發(fā)家的,都喊他們“水西五虎”,每個月都得來收次錢。第一次來時,小小見他們身上全有刺青,龍爭虎斗的,為首的亮出個黑色木牌,上頭畫了個立馬橫刀的關公像,小小也不知什么意思,問他們。為首的拍著桌子嚷,小小聽不懂,讓他們講普通話?!拔襾G你老母。”他們又說了幾句別的,不耐煩了一把把小小推開,開始要打要搶。恰好逸霞回來,她擋小小前面,和那邊一通交涉,完了問小小要了五塊錢,交給了他們。他們讓小小拿張紙出來,只見他們在上面蓋了戳,寫了兩個字:“四月”,之后又順走了一把玩具槍才算完。小小問逸霞情況。逸霞將紙放在桌上,用玻璃板子壓住,氣憤道:“水西五虎的人,咱惹不起,以后他們來,亮出那牌子就拿5塊錢給他們,記得讓他們蓋戳,不然沒完沒了?!毙⌒÷犃?,心里不痛快,又難以置信,悶了半日。
谷雨前后,連下了一個月的雨,玩具店地勢還算高,淹不著,只是沒什么生意,心里也煩躁。公公婆婆常往縣城來,送些鴿子湯、豬肚雞過來。倒有一日晚上,逸霞到外頭去買炒板栗了。小小見一個二十出頭的男人,穿了身白色T恤,套了件牛仔外套,斯斯文文的,像是小虎隊里的乖乖虎。他收了傘進來,也不說話,只到處看。小小問他要做什么。他走了幾步,用一口標準普通話和小小說:“這兒有個女售貨員?”
“剛出去,”小小端了張凳子給他,“你找她啊,坐啊,待會兒就回來了?!?/p>
“不了,”他把一把直柄黑傘放在了門口倚著,說道,“這把傘是她借給我的。等她回來了你和她說一聲。”
小小點了點頭,問他有沒有要買的。他笑了聲,說:“會做生意?!敝竽昧藗€八音盒,付了錢便走了。
小小望出去,見他也沒帶別的傘,覺得莫名其妙。只見那人進了雨幕中,沒一會兒便消失了。等逸霞再回來時,小小和她說起這事,她想了半天也記不得自己有把傘借給過誰。小小便指著那把傘,和她說:“喏,傘就在那兒,你看看認不認得?!?/p>
逸霞拿起傘來,正要打開,又收了起來。小小看到傘里頭夾了張紙,想或許是原海玩的新鮮玩意兒。逸霞說道:“這傘確實是我的,不過去年的事了。那會兒下雨,他在江濱路騎個自行車,摔傷了腿,我送他到醫(yī)院的。他不來我都要忘記了?!?/p>
六月,雨還在下著,就連水西五虎也沒來收保護費。那時,小小肚子顯了懷,身體漸漸地吃不消,手腳都腫大了起來,有時店里也不去,讓逸霞看著就好。賢志回來時,也常過去幫忙。逸霞和原海商量好了,端午節(jié)時便去見見雙方父母。原海這人賢志、賢銘也見過了,都覺得合得來,他爸媽又是做海產品生意的,每日都有錢進來,還算靠譜。賢志聽了,也說端午節(jié)會趕回來。
端午節(jié)前兩日,原海送了十幾個大粽子到玩具店。粽子個個比拳頭大,捆扎得結結實實,說是他爸媽的一點心意。小小還沒來得及吃,見先前送傘的男人又來了,他將一捧花放在了店門口,收了傘進來。小小朝里喊道:“霞,找你的?!?/p>
逸霞跑出來,見了人,笑著說道:“是你啊,腿腳好利索了?”
“老早就好了,”那人說道,“早應該過來謝你,去你原來那家服裝店,撲了個空。后來才知你搬過來了。上次也來找你,你不在,也不知那把傘你收到沒?!?/p>
“收到了,”逸霞從桌上拿出個粽子,遞給他,“吃一個?”
那男人剝開粽子,吃了兩口,望著逸霞說:“真甜?!?/p>
“你傻瓜呀,”逸霞說道,“這是肉粽,哪兒能甜?!?/p>
“我說甜的,就是甜的,”那人將粽子放下,“你有空的話,我請你吃牛肉,當是謝你?!?/p>
逸霞搖了搖手,說道:“我得看店呢?!?/p>
“老板娘,”那男人轉過頭來看小小,拿出一張十元鈔票,“這夠她一日工資嗎?”
小小搖搖頭,把錢推回去,對逸霞說:“若是想出去便出去吧。早些回來就好?!?/p>
逸霞看了看,把錢拿過來塞小小口袋里,說道:“是他礙了你工作,你收著也合情合理?!?/p>
說完逸霞就撐了把傘出去,那男人將店門口的花捧起來。逸霞轉身說:“很快就回來。”
到了中午,學生們放學,小小還沒見著逸霞人影。往常逸霞不會這般,心里便有些不安。只是學生家長都多,手上忙,一時沒顧得著她。到下午上課鈴響,逸霞也還沒回來,心里漸漸地有些擔心。雨下得越來越大,雨水嘩啦嘩啦地在街上橫流。小小正閑著無聊,見外頭一個人影往玩具店走,雨水濺得街道全是白霧,看不真切。小小走出門口,瞪眼,過了好一會兒才確定那人是賢志,便忙出去迎他進來。
“別出來,別出來,”賢志一路小跑,到了屋檐下,收了傘,“快進去,別受了涼。”
“今天怎么回來得比較早?”小小拿著干布擦賢志身上的雨水。
“我一個戰(zhàn)友要從深圳到廈門去,搭了個順風車。”賢志看看四周,“逸霞呢?這么大的雨,好意思留你一個人在這兒。”
“上午被一個男的叫出去了,這會兒還沒回來呢,也怪讓人擔心?!?/p>
“原海叫去的?”賢志坐在凳子上,脫了雨鞋、襪子,把鞋里的水倒出來。
“是原海就不讓人擔心了。”
賢志站起身來,說道:“越來越不像話了,都快要嫁人了?!?/p>
小小沒再搭話,暖了杯熱茶,讓賢志喝下。
傍晚小小回出租屋做飯,賢志留下看店。小小熬了排骨湯,煮了條魚,正炒黃牛肉,天上一道驚雷,心慌了一陣。轉身回頭去看,見逸霞站在門口,人淋得一身濕透透的,整張臉都是瘀青,嘴唇已經發(fā)白,腳上還有血滲出來。小小忙把火關了,過去扶她進屋,問是怎么了。逸霞一句話不說,雙眼愣神,似乎已經死了大半。小小忙拉她進屋,幫她擦干身子,拿了干凈衣服要給她換。脫掉她褲子時,手不住抖,只見她一片血污,內褲、大腿、肚子上都黏了不少肉屑子。小小知道得趕緊把她送到醫(yī)院去了。所幸,玩具店離這兒并不算遠,跑下樓,急急進了玩具店。賢志見了,急了,罵道:“你知不知,肚子有孩子!”
小小拉著賢志,把一切都和他說了。賢志傘都沒帶,忙跑出去,沒一會兒消失在雨幕當中。小小把店門關了,出門時碰見原海,不知該說什么,兩行淚不住地滾下來。
“怎么了?”原海嘴唇顫抖,“是逸霞出事了?”
小小沒答他,只往出租屋里跑。
人送到醫(yī)院,救了一夜,倒是沒問題,只是怕再難懷上了。逸霞狀態(tài)也不好,問什么都一句話不說。當晚,賢志到牛肉店附近問人,什么都沒問到。小小告訴賢志那人大概模樣,賢志也猜不著,讓賢銘回常寧去叫人,又吩咐說別驚動了家里老人。沒多久,醫(yī)院走廊便集結了二十幾個兄弟,兵器全放在了小小的出租屋里。小小和賢志說:“你別沖動,先搞清楚情況?!?/p>
“男人們的事,”賢志兩只眼睛赤紅,推開小小說,“女人們別管?!?/p>
到第二日傍晚,小小在出租屋里熬了小米粥準備送到醫(yī)院。賢志帶著兄弟們過來拿兵器。也不知誰那兒傳來消息說逸霞是被水西五虎中的老幺帶走的,人都喊他“小五”。賢銘說小五這人奸猾,算是水西五虎里的軍師,剛念完大學,總一副讀書人打扮,看過去乖乖的,也不怎么露面,心卻極毒辣。賢志對了下長相,讓原海留下照顧逸霞和小小。他帶著賢銘和一幫從常寧鎮(zhèn)叫過來的兄弟,拿著棍棒槍刀便往先昌閣出發(fā)。小小見賢志拿著先前他戰(zhàn)友送的那把日本武士刀,氣勢洶洶,知再難阻止他們,拉著賢銘的手,說:“你向來比你哥沉穩(wěn),這次去,萬事小心為好,別沖動了。”
賢銘拍拍小小的手,說:“放心,會平安歸來的?!?/p>
小小心里緊張,把粥捧到醫(yī)院。逸霞別過臉,一口也不肯喝。小小讓原海勸勸,她才勉強張嘴吞了幾口。小小見逸霞已經比昨日好些,心寬了不少,便跑到走廊。外頭雨忽大忽小,風也忽正忽邪,沒個定數??h醫(yī)院建在山上,地勢高,可以看見整個城區(qū)。小小爬到七樓眺望先昌閣的方向,只見幾盞燈稀稀落落地散布著,其余一片漆黑。
六
凌晨三點,雨已經停了。小小見好幾臺救護車出發(fā),醫(yī)院的燈也亮得越來越多,有好幾個人被抬進了醫(yī)院。小小跑到樓下看,出事的全是年輕小伙,嗷嗷叫著被抬進來??此麄兩砩洗糖?,知是水西五虎那一幫人。一個多小時過去,小小一個常寧鎮(zhèn)的兄弟都沒見著,也沒有任何人來告知她情況,心里只更加慌張。到早上五點,天已經微微亮了,小小才看到有個常寧來的小兄弟過來。他探頭讓原海出去說些話。小小見他躲躲閃閃,知情況不妙,見逸霞已經熟睡,便偷跟出去。那小兄弟手臂上掛了彩,顴骨青腫,醞釀了一陣說:“架打完了,兄弟們說明天一早就把逸霞姐轉到中醫(yī)院去?!?/p>
原海的手直抖,低聲問:“兄弟們呢,都還好吧?”
小小跑出去,看著那個小兄弟。他見了小小,眼神躲開,低頭說道:“已經報了案,市里面的公安也趕來了。他們的人都進了縣醫(yī)院,我們的人都只能去中醫(yī)院,兄弟們覺得,逸霞姐留在這兒不安全?!?/p>
“那賢志呢?”小小問。
他遲疑了一會兒,說道:“在醫(yī)院?!?/p>
“怎么樣了?”
“在醫(yī)院?!蹦俏恍⌒值苷f。
小小朝他吼道:“我問的是他怎么樣了?!?/p>
“我不知道。我走的時候,醫(yī)生在給他搶救。賢銘哥讓我先過來,和原海哥打招呼?!?/p>
小小心里一陣慌亂,隨著小兄弟一塊往中醫(yī)院走??h醫(yī)院在城南,中醫(yī)院在城北,去到那邊得穿過整個縣城。天漸漸亮了,小小走到北門大橋,便越發(fā)難受了起來,江風一吹,肚子一陣痙攣,接著小小昏厥了過去。
再醒過來,已經是中午,窗外出了太陽,陽光照在窗臺,晃得人眼花。睜開眼時,只看見那位小兄弟在床邊打瞌睡。走廊外頭,吵吵鬧鬧的,隱隱約約聽到婆婆的哭聲。小小用手拍了拍鐵床欄。小兄弟醒了過來。小小說道:“小兄弟,你別怕,和我說,賢志是不是沒了?”
“我不知,”小兄弟說,“我真的不知道。早上說人還有氣,他們只讓我守著你,我沒敢出去?!?/p>
小小掙扎了一陣,讓小兄弟扶她起來,走到了走廊門口。公公見了,立刻過來,把小小扶回床上,關上門,說:“你這身子,什么也別管了,好好休息,有什么事,讓我們來?!?/p>
她看公公臉上掛著淚痕,人也憔悴了不少,整條手臂全是暴突的青筋。一個下午,小小只覺悶熱,呆呆地看著窗外。當日是端午節(jié),但身邊卻一個家人也沒有,只有個未成形的胎兒,側身躺在肚里。
當晚,小小便知賢志人已經沒了。公公告訴她時,人已經哭不出聲了,只兩行淚滾下來。小小腳步沉重,坐兄弟們的拖拉機回到村子里。賢志尸體便躺在拖拉機后斗里,旁邊放著他的武士刀,刀鞘也不知哪兒去了,整把刀都光亮如新,一點缺口也沒有。賢志一身的血污,胸口好幾個窟窿,雙眼都沒合上,右耳已經不知哪兒去了。公公說,托了人找,公安也在那兒幫忙,那只耳朵硬是沒找到。問旁邊人賢志有沒有留下遺言。兄弟們都說賢志只一個勁往前沖,見什么砍什么,直沖到先昌閣門口。其中一個鼻子上套了環(huán)的青年說:“那些食父仔全往先昌閣里躲。哥他沖過去,一腳把門踹開,結果,我們都聽著砰一聲槍響,接著彈殼掉在地板上,又彈了起來。所有人都蒙了。哥他頭一個反應過來,拿著刀,沖過去,身上血往外噴著。沒一會兒,槍聲又響了起來,連著幾發(fā),全打在哥身上。他揮著刀,照那些人頭上劈了下去,就看見——”
小小嘔了幾口酸水,公公手顫著朝那人搖了搖:“別再說了?!?/p>
再往后,小小日子也不知怎么過的,好像白天一晃眼就是黑夜,再一晃眼又是白天,迷迷糊糊地到底是將賢志入了葬。到賢志頭七,小小才發(fā)覺一直都沒見著賢銘。問起婆婆,她嗚嗚咽咽說:“那些死父仔,狗養(yǎng)的哇?!眴柫藥状危牌胖豢拗涣R,說不出完整的話。問起公公才知,賢銘被人挑斷了腳筋、手筋,人還在醫(yī)院。村里人群情激憤,說要一塊去討回公道。小小也知無望,聽那小兄弟說,賢志他們連小五人都沒見著。賢志沒了。小小身心疲倦,整日整日地待在家里,把大門鎖得死死的,總感覺有人要沖進來。婆婆怕她想不開,又怕煩著她,和奶奶在客廳里開著電視機,手上拿著曬干的桐子,用螺絲刀挖出核,堆了一簸箕又一簸箕。
家里人聽了消息,也從南平趕過來。母親和鄧夢婷陪了小小幾日,讓她放寬心,說日子再難,慢慢挨也會過去的。離開前的那晚,父親見小小狀態(tài)還好,便問她要怎么辦,孩子還要不要,是打算回娘家,還是留在這兒。小小心里煩躁,沒理會他,母親見情況便說:“你別老問了,這么大的事,小小都沒回過神來?!备赣H咬咬牙:“那總不能一天天懸在那邊?!蹦菐兹?,婆婆總在小小房門口徘徊。小小知她著急,但也沒心思寬慰她。
等把娘家人送走了,小小回到房間,婆婆進門跪下來,眼巴巴望著她。小小趕緊扶她起身,說:“孩兒我會生出來,留著給你們養(yǎng)老,只是我自己在這兒留不下了,我怕,一想到那些人就怕?!闭f完,眼睛又紅了。婆婆緊握著小小的手,不住念著:“我就知你人善?!蓖笃牌挪派晕⒎艑捔诵模藵u漸有了氣色,好像生活有了盼頭。
過了半個月,逸霞也出了院,和原海一塊來到家中。原海帶過來一盒山參,一大袋的水蜜桃,和公公婆婆說,入了秋就要過來提親,再選日子在年內把婚給結了。打聽了才知,原海家里人不答應,只他自己一個人堅持,能碰上這樣的人,想來也是逸霞福分。再過一個月,賢銘四肢上的石膏卸了,人被推回家中,醫(yī)生說他右手手筋續(xù)了上去,恢復得還算不錯,左手得費點時間,只是兩條腿怕是再難好轉了。賢銘倒沒有小小想的消沉,安慰大家,說:“也有能自然好的,我多動,多走,過不久就能蹦能跳了?!?/p>
到九月,肚里的小孩出生,四斤多,是個男娃。公公婆婆都歡喜,忙著去準備艾草、老姜和柚葉。晚上睡覺時,還聽到婆婆對著小孩念道:“菩薩顯靈了,終究保了我們家一回?!?/p>
小小原本計劃小孩滿月了就走,公公婆婆留著,一拖小孩也過了百歲。那時公公給他賜了名,叫陽昊,只是家里人都喊他小名,旺兒,說是名兒賤,好養(yǎng)活。逸霞那時也去民政局領了證,婚禮沒辦,婆家那邊不認可。領證那日,原海買了一扇豬腿、兩斤鴨掌、一只七八斤的北京鴨,又提了一壺酒到公公婆婆那兒,說要好好慶賀。逸霞自此之后話也不多說了,性格上沉穩(wěn)了不少。婆婆勸小小干脆過了年再回去了,小小心里怕過了年又拿不定主意,狠了心,把賢志放她那兒的錢留下,事情交代清楚了,便離開了常寧。
回到娘家已經是隆冬,心里面常想著旺兒,也覺得手上空空落落,夜里醒來,還想著要讓小孩吃奶,翻身時,摸過去什么都沒有。冬日里,也沒農活可干,亮兒和春華又長了一歲,也不用人看著了,小小便躺在床上,倒常想賢志,也想這輩子是不是活夠了,也該隨賢志一塊去。
到來年開春,鄧夢婷肚子大了起來,二哥也把家分了出去。父親見小小也似見了瘟神,說家里養(yǎng)著吃白飯。小小便也到處去接活,陰陽先生那兒去不得了,主顧嫌小小死了丈夫,晦氣。小叔門路多,把小小推薦給了汽車站當售票員,父親也滿意,說日曬不著,風吹不著,是一等一的工作。知道車站安排小小跑嶺頭方向時,小小心里百味雜陳,繼而一想自己到底是沒忘了劉林。
常往嶺頭跑,見劉林的次數也多了起來,但也只噓寒問暖。一到周末,小小總要思量劉林是不是會坐自己這輛車。等他人下了車,望著他背影也得好一陣迷糊。小小心里常想這樣不如干脆換份工作,至少見不到劉林了,心能平靜點。
到五月的某日,天漸漸熱了,劉林隨著車子一塊到嶺頭。他和小小打招呼后便離開了。小小像往常一樣,打算去飯店喝碗豬血填肚子,忽然劉林背著個包,飛奔過來,臉上紅撲撲的,全是汗。
“落東西了?”小小問他。
“嗯,”劉林喘著氣,擦掉額頭的汗,“我想上去看看?!?/p>
“司機已經走了,”小小說,“要不我們先往里瞧瞧,有的話最好,沒有的話,我待會兒去他常吃的店,取個鑰匙?!?/p>
劉林踮著腳往里看,連續(xù)換了幾個位置。
“找著沒?”小小問道。
劉林沒回小小,又換到了車頭,往里面瞧。
小小跑到車站旁的小賣鋪,借了張凳子過來,讓劉林墊著。他望了一會兒,說:“沒找著。”
“什么東西啊,很重要嗎?”小小問。
“東西倒是不貴重,只是——”
“那我去找司機拿鑰匙?!?/p>
劉林跟著小小一塊去街上找司機。往常,司機一般在紅方飯店點份炒牛肉,一份排骨湯,那日也不知為何不在那里。跑了幾家別的店,也沒找著。越走兩人身上汗水越多。劉林抹著汗,說:“要不算了吧?!?/p>
“如果東西重要,還是要找回來的。不過,在車里頭的話,總不會丟的。我下午還要跟車,到時候幫你留意下。”
“也沒事,丟了就丟了吧,”劉林說,“我請你去吃東西。”
“沒關系的,你先回學校吧?!?/p>
“你有別的事?”
“也沒有?!?/p>
“我也沒有,周天?!眲⒘终f道,“咱們一塊去吧。就去紅方飯店,咱也吃炒牛肉,喝排骨湯?!?/p>
進了紅方飯店,他們對桌坐著。劉林點完菜后,彼此沉默了一陣,也不知該說什么。劉林看看小小,又看看廚房上菜沒。小小平了口氣,和他說道:“我把工作給辭了,干到五月底就有人來接班?!?/p>
“辭了?為什么?”
“做煩了吧,”排骨湯先上了,小小側身,等服務員走了,繼續(xù)說,“每天都這樣,這條路來來回回的,路旁的每一棵樹,也都看過了千百回,膩了?!?/p>
“也是,換一份也好,”劉林低頭,喝了口湯,“那有什么打算呢?要回常寧嗎?”
“會回去一趟,賢志走了也快一年了,去看看他。但那地方,不會久待的,想到便能讓人后怕?!?/p>
“那打算去哪兒?”
“我也不知道,”小小說,“走一步算一步吧?!?/p>
“我們食堂倒是有說要招人,”劉林看著小小,“你要是——”
“嶺頭太山了,我怕進來后便出不去了?!毙⌒≌f完看到劉林的臉色,愣了片刻。恰好此時炒牛肉也上了,芡了汁,又滑又嫩。小小忙讓劉林趕緊吃。見劉林吃得悶悶的,臉上不悅,小小說道:“我剛說錯話了。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我自己。你不一樣的,有文化的,哪兒都可以去?!?/p>
“你說得對,”劉林把筷子放下,嘆了口氣,“一開始還想著要去大城市,立一番事業(yè)的,在這個地方待久了,那點想法竟然一點一點都消磨了,慢慢覺得這個地方也挺好的。真不知道會不會就這么過完這一輩子了?!?/p>
“有處到合適的對象嗎?”小小問道。
劉林搖了搖頭:“我這樣的人,哪兒有人喜歡呢?”
“怕是有,”小小嘆了口氣,“你也不肯要吧?!?/p>
劉林平平淡淡地笑了一陣,不再辯解。小小知道媒婆給他介紹過幾個,有幾個處了幾日,劉林后來都不滿意。媒婆說他心氣高,一般的都瞧不上。
小小看了看劉林,覺得劉林也有些老相了。她暗暗地嘆了口氣,才不過兩三年,兩個人都像是老了十幾歲。
等吃完午飯,劉林說要送小小回車站,順便看看司機回來沒有。路上小小問他:“是個什么東西呢?”
“一把扇子,扇子倒也不重要,只是上頭有幅你三哥畫的畫。”
“實在找不到就讓三哥再畫一幅,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兒吧。”
“也對。”劉林點點頭。
兩人到了車站,仍舊沒看到司機。“要不,下午我?guī)湍憧纯?,要是有,下回見面時,我?guī)Ыo你。”
“不要緊,丟了就丟了吧?!眲⒘终f。
中午,小小在休息室打了個盹,到點了便隨司機上車,在車里看了一圈,不要說扇子,車里面什么也沒見著。
端午節(jié)前,小小回了趟常寧。車沿著韓江到了縣城。一到縣城,膝蓋便忍不住開始抖起來。轉車到了常寧鎮(zhèn),遠遠地便望見公公拿著末梢套著紅色塑料袋的竹竿驅趕鴨子回巢。婆婆背著旺兒正在收曬干的紅薯。婆婆湊到公公旁邊,說了一陣什么。小小見婆婆走過來,步子越走越快。見是小小,婆婆哇一聲哭起來,鼻涕眼淚一齊往下掉。小小跑過去,扶著婆婆一起進屋,此時伏在婆婆身上的旺兒也醒了過來,張大嘴,一個勁哭。
“我說路口的人是你,”婆婆和小小一塊解開背帶,把旺兒抱下來,“老頭非說我看岔了眼?!?/p>
旺兒在小小懷里,倒也不哭了,瞪著眼睛直看。婆婆逗著旺兒說:“是阿姆啊,認不得了?”
公公也跑過來,對著小小笑,一邊擦淚一邊說:“回來了呀,回來了呀?!?/p>
雖是來晚了些,公公還是殺了只鴨招待。做完飯菜,婆婆叫了幾次,小小才見到賢銘。他瘦了不少,鬢角竟然有了白頭發(fā),見了小小眼神躲閃著。婆婆拉著小小衣角,悄聲說:“他現(xiàn)在人變了,脾氣大得很,聽不得別人說他殘廢,連跳啊,走啊,跑啊,他聽了也要發(fā)一通火。”
因旺兒認床,晚上他便還和公公婆婆一塊睡覺。小小進自己先前的房間,陳設都沒變化,和賢志的結婚照也依舊擺放在床頭,卻感覺這些都隔了好幾年一般。抽屜里還放著賢志送自己的愛心燈,按亮后,看了好一陣。當夜做了個夢,好像賢志還沒去世,小小也感覺和賢志又續(xù)了一夜的夫妻情分。
第二日,逸霞和原海也過來了,帶來一串粽子,說是自己包的,讓大家嘗嘗味。中午,小小和逸霞在廚房里忙活,原海和公公在外頭吃飯。兩個人邊干活邊閑談,小小問逸霞她婆家那邊情況。
逸霞正在斬鴨肉,說道:“還是不肯認我,也不相見。原海和我說,不見也好,省得彼此煩惱。但他這人,很有孝心,常帶著東西跑回去看他們,也常說再冷的石頭,坐久了也會熱的。”
端午節(jié)那日,村里人都到縣城看賽龍舟了。除了婆婆留著帶旺兒,一行人提了酒肉、豆腐、蘋果、粽子進山祭奠賢志。賢銘說老惦記哥哥,總想一塊跟過去看看他。公公、原海便推了輛板車,拉著賢銘上了山,賢銘輕了不少,沒費多少力氣。山上清朗,墳對著太陽,大伙兒都和賢志說了會兒話,讓他莫要牽掛家里,安心在天上過生活。灑了酒后,一行人下山,一路下坡,過一個橋時,公公嘀咕道:“怎么這板車重了不少?”原海聽了,也點點頭。眾人相互看了看,上前幫著推。賢銘說道:“也許是賢志,他就坐在這板車上,跟了我們這一路。”
七
回到家后小小才和父親說工作辭了,還去了趟常寧。父親大怒,說有點錢便拿去補貼別人。小小心里一陣寒涼,好像賢志對他的好父親都給忘記了。原本想順著閩江到福州找份活來做,恰好鄧夢婷的妹妹要嫁到永安,說那個地方好,城市也大,便讓小小去那邊找找看。
小小到了永安,哪哪都是人,道路也闊,比延平還要好。第二日,小小在城區(qū)跑了一圈,到處都是招聘信息。招工的是多,只是小小能做也適合她的少。小小找了家旅館,想著待個兩三天,找不到工作再回去也行的。
過了兩天小小看錢也花得差不多了,便打定主意,第二日回家去。走到車站時,一輛載貨小車停在了小小旁邊,車窗往下拉。里頭那人探頭出來,說道:“嫂子!”
他看小小沒想起來,又繼續(xù)說:“是我,小趙,記不得啦?賢志的戰(zhàn)友。我和你一個縣的,還到常寧喝過你們的喜酒呢?!?/p>
“是你!”
小趙解開安全帶,從車上走下來,說道:“怎么到這兒來了?”
“來走親戚,”小小擠出個笑臉,“這就要回去了?!?/p>
“那也挺巧的,”小趙說道,“我也要回去。也是順路,你坐我車吧,我搭你回去?!?/p>
小小遲疑了一陣。
“沒買車票?”
“沒有,沒有。”小小說。
小趙說道:“嫌我車破爛嗎?”
“不是,不是,”小小忙搖手,“只是要麻煩你,挺不好意思的?!?/p>
“說什么呢,”小趙把右側車門給打開,小小側身坐了上去,“都自己人。以前在部隊,我和賢志是搭班子的,有時候趕任務,一輛車兩個人輪流開?!?/p>
小小點點頭,想起了賢志:“那你們感情一定很好?!?/p>
小趙轉到另一側,開了車門,跳了進來,說道:“想他了?”
“沒有。”小小說。
小趙抽了兩張紙巾出來,說道:“擦擦吧。”
接過紙巾,小小嗚咽了一陣。車子開了起來,風吹得鬢角的頭發(fā)亂飄。小小呆望著前方,問道:“你在永安工作?”
“不是,老戰(zhàn)友兒子滿月,我也很久沒見他了,過來瞧瞧,要是賢志在,也會去的吧。我沒固定的地方工作,哪兒有活就去哪兒。這兩年主要就在延平那一帶晃悠?!?/p>
“跑車?”
“對。我們之前的戰(zhàn)友退役了都做這個,在部隊里習慣了開車,出來要走路什么的就覺得麻煩。況且,跑車自由些。我想會開車也算門手藝,餓不死人的。你呢,現(xiàn)在在做什么?”
“做什么?”小小說,“我來永安是想找工作?!?/p>
“哦,那怎么樣?找到了嗎?”
小小苦笑一陣,說:“找到了就不用坐你這車了?!?/p>
“沒事,慢慢找,總會有的?!?/p>
過了好一會兒,小趙說:“賣衣服你愿意嗎?”
“賣衣服?”
“對,我姐開的店,哦,親姐,在市區(qū),勝利街那兒,活不重的,工資,你和我姐商量下?!?/p>
“也可以去看看,”小小說,“就不知合不合你姐意?!?/p>
“那沒事,我姐人很好,也會對你好的?!?/p>
小小點點頭,竟有了點困意。車開得穩(wěn)當,眨了幾次眼,小小漸漸睡著了。這一覺竟然睡得死死的,還是小趙把她叫醒的,說已經到延平了。小小看窗外,建溪和西溪匯在一處,往閩江流去,坐在車上可以看到三江匯流處的小島。他問道:“要不,咱們去我姐那兒看看,吃個午飯。你先去看看環(huán)境,要是覺得還行,我再和我姐說一聲?!?/p>
“那就麻煩你了?!?/p>
“哪兒的話,”小趙遞給小小一瓶水,“漱個口吧。待會兒見了我姐,你喊她趙姐吧?!?/p>
小趙的車開進了勝利街,找了個地方停了下來。小小跟著小趙一同去了趙姐的服裝店。店面比小小想象中的要大,看上去主要是運動、休閑類的服裝,整個店也沒看見別的售貨員。趙姐人長得瘦小,和小趙站一塊更加凸顯。小趙向她們介紹了彼此?!伴L得是真俊。”趙姐看了看小小,又轉頭對小趙說,“女朋友?”
“哪兒啊,”小趙一陣笑,忙說,“單純的朋友?!?/p>
趙姐笑著,忙請兩人進去。趙姐又請小小到外頭吃了午飯。點餐時,趙姐她老公也到了。他戴著一副圓框金邊眼鏡,是南平一中教歷史的老師。人到時,趙姐笑道:“喏,來了,專門誤人子弟的曾老師?!毙≮w也喊他曾老師,小小便也跟著這么叫。吃飯時,曾老師要和他們講古,說的都是些不正經的八卦野史,又真又假,弄得大家直笑。下午小小隨小趙一塊回家,路上他問小小感覺怎么樣。小小說:“還行啊,趙姐和曾老師人挺不錯的?!?/p>
“我說嘛,”小趙頗為得意,“她肚子有了,三個多月,得找個幫手,你要來最合適不過的?!?/p>
“都還沒和你姐說?!?/p>
“那包給我?!毙≮w看著小小,“回去準備下,最遲大后天,我來接你?!?/p>
小趙把小小送到了家門口,小小讓他進家里坐坐。小趙搖搖頭說不了,還得趕回去。
過了兩日,小趙果然開車來接小小,說趙姐那邊都說好了,一個月兩天假,一個月工資十五塊,可以住在趙姐那兒,問小小怎么樣?!氨任蚁氲母吡??!毙⌒≌f。小小讓小趙在家里等等,收拾東西后,和家里人告別。父親只說:“錢別亂花了,小三兒要結婚呢。知道嗎?”
“知啦,知啦?!毙⌒挓┑馈?/p>
第一日去工作,趙姐便給小小挑了兩身衣服穿。小小推辭道:“都還沒開始干活呢?!?/p>
“你想錯了呢?!壁w姐說道,“我們的售貨員,當然得穿店里的衣服呀,要不然顧客看了會怎么想呢?你呢,身材好,穿什么都好看,顧客見你穿得好看,就更愿意買了?!毙⌒∠肓讼?,也對,繼而想到這兒都賣運動休閑的衣服,便把頭發(fā)也扎了起來。
趙姐也信任小小,慢慢地把客戶資源都往小小身上轉。小小做得起興,只是工作時間長了些,晚上要到八點半,收拾打掃一番也要九點了。下班了,也會出去跑跑步,沿著西溪,一直跑到南平大橋再折返回來。有時,下班后,遇上小趙,和他吃點宵夜,吹吹江風。偶爾放假,小小在延平也沒別的朋友,便常和小趙一塊爬九峰山。小趙體力好,凌云閣下邊是近兩百級的臺階,他常一口氣爬上去,之后轉身對小小喊道:“快上來啊,懶豬。”
到中秋節(jié),三哥帶回來個女朋友,人是江西的,那兒聘禮要得高。父親當晚便敲門說有些話要和小小說。小小知他心思,借口困了,第二日一早便匆匆忙忙回了延平。趙姐見小小總皺眉,一次吃晚飯時,問小小情況。小小便和她說了。那日,曾老師也在,氣憤道:“那都什么年代了啊,還干這種事?!毙⌒÷犃?,心里踏實了不少。
到十一月村里面打平安醮,家家戶戶都做了米粿,小小也回家去迎神。
那天下午,有個四十多歲的男人提了一箱蘋果過來,眼睛總往小小身上看。聊了幾句,小小才知道,那是父親給她擺的相親局。小小覺得自己就是換錢的工具,聊了兩句,心里越來越煩躁。好不容易才把對方打發(fā)走。父親照例生氣,說要把小小給趕出去。
小小聽了父親的那些抱怨的話,臉上一下子燙了起來,轉過身來,回房間,收拾了幾件衣服便往外趕。父親朝她喊道:“有本事,你就別回來了?!?/p>
回到趙姐那邊,發(fā)現(xiàn)小趙也在,見了小小,說道:“咋回來啦,不是說你村里打醮,要明天才回來?”
“我想店里可能有事,先趕過來了?!?/p>
小趙點點頭,問小小吃了飯沒,看她搖頭,便說:“走啊,一塊去吃夜宵唄?!?/p>
吃完夜宵,他又買了個剝了皮的柚子。兩人一人拿了一塊油炸糕,走到九峰索橋上。人到江心時,他們倆都停了下來,風吹得索橋一陣陣晃著,腳下十來米就是江面。小趙說道:“第一次來這兒,是念高中時,這個索橋才建好沒幾年,只覺得新鮮。那會兒和我同學一塊來。風吹得橋一個勁抖,我自己心里也怕,但要逞英雄,不但要表現(xiàn)得自己不怕,還要去嚇唬那個同學。”
“和喜歡的女孩?”
“男的。我單純著呢?!毙≮w已經把油炸糕給吃完了,正要把柚子掰開,“和你說這個,我的意思是,別逞英雄,有什么話,你和我說?!?/p>
“我還以為你有故事要和我說?!?/p>
小趙打量著小小,笑問道:“還信不過我啊?”
小小接小趙掰好的柚子:“也不是,只是我這事,怪煩人的,你不愛聽?!?/p>
小趙笑了一陣,說道:“你說唄,不想聽了,我就把耳朵給捂住?!?/p>
小小撲哧笑了一聲,和小趙邊走邊聊,把事情一五一十都說了。
“你不會嫁給他吧?”小趙問。
小小笑了笑:“不會啊,他都可以當我爸了。而且,我也不想為了三哥嫁人?,F(xiàn)在,如果要嫁人,我就想為了我自己?!?/p>
“那就好。話說,”小趙問道,“你喜歡怎么樣的???”
“你問這干嗎?”
“沒有,我就隨口問問?!?/p>
“那你呢?”
“我啊,”小趙一陣臉紅,憋了半天,說道,“不知道怎么說。”
“哇,”過了好一會兒小趙反應過來,“你都沒回答我說的,盡套我話?!?/p>
“沒有啊,我也和你講了那么多。”
之后,兩個人又扯了不少閑篇。整個城市的燈漸漸熄滅了兩人才往回走。
小小到底是熬住了父親的逼迫。冬月,三哥也結了婚,嘴上雖然也沒對小小說什么,但沒以前那么親了。她原以為三哥可以理解,和他解釋時,他只是沉默,并不說一句話。小小心里也明了了,不再多說什么。那會兒趙姐剛生產完,臨近過年,店里也忙,小小沒心思想那么多。到寒假時,曾老師也常過來幫忙,還是愛和小小講歷史,有時候也講笑話,逗得人直樂。小趙在時,也拿小趙開玩笑。一伙人說說笑笑的,雖然忙,小小也不覺得累。
大年三十那日,小小放下手中的活,準備回家。小趙攔下她說:“我待會兒也要回去,你坐我車吧?!?/p>
他們吃完午飯才往縣城趕。小趙車開得慢,小小也不著急,一路和他閑談??斓娇h城時,小趙把車停下,吞吞吐吐和小小說:“有件事,我想和你說,想了很久?!?/p>
小小見小趙從包里掏東西,便說:“不是說要和我說事情嗎?”
小趙從包里掏了半日,拿出把扇子,遞到小小手上說:“你看了就知道我意思了?!?/p>
小小將扇子接過去,緩緩打開,里頭是個哭泣的新娘,正奔向月宮。小小沒想到劉林的那把扇子竟然到了小趙手上,這才想到自己和小趙在永安的相見并不是偶遇,后來的一切也都是他想好了的。小小問他:“什么時候開始的?”
小趙笑一陣說:“就從你家里出發(fā)去汕頭那次。那日你也沒注意到我,但我目光卻全在你身上,總遠遠地看著你。那日早晨,你哭的樣子讓人覺得心疼,心一下就化了,忍不住就想給你擦眼淚,但也不敢。后來,心里面就裝不下別人了。”
小小倒吸了口涼氣,說道:“我原以為打醮那日,你會和我說的?!?/p>
“那天也想說,不過沒把握。”
“那今天有把握了?”
小趙僵笑了一陣,說:“還是沒有,不過再不說,怕過個年你就讓別人搶走了?!?/p>
小小將扇子緩緩合上,說道:“這畫不太吉利,希望這次嫁給你的時候,不會再哭了?!?/p>
來年春天,小小和小趙結了婚。到第三年,得知劉林也成了家。小小見過他妻子后,發(fā)現(xiàn)那人便是先前那位女老師。劉林挑了那么久等來的女人,也不知他是不是真的喜歡。
小小和小趙一塊同床了二十幾年,給他生了一雙兒女。今年冬天,小小和他一塊去參加旺兒的婚禮。這次見旺兒如此高大,也不知該說什么。賢銘那時已經沒了。他原本也好好的,寫了不少小說,到二〇一二年時已經有了些名氣。那年夏天,水西五虎的父親去世,整整六千人的送葬隊伍,百來個馬仔穿著統(tǒng)一制服,戴著墨鏡開路。賢銘也不知哪兒得了消息,長嘯了半日,第二天喝下一瓶樂果死了。去年秋天,省公安廳對水西五虎一伙兒開展了統(tǒng)一收網行動,抓捕了四十余人。今年全被判了刑。逸霞打電話告訴小小時,聲音都顫抖著。
旺兒婚禮辦完,一行人去看了看賢志、賢銘。賢銘的墓就在賢志旁邊,他們兄弟倆也算是團聚了,往后相互陪著,不至于太過孤單。
再回到家里,小小竟睡不著了,到四點鐘還輾轉反側,干脆就下樓到閩江邊上溜達。一直走著,天光越來越亮,河邊的青苔也漸漸看得清了。一陣冷風吹來,身旁的麻竹晃來晃去,感覺身后似乎有人向小小走來。
責任編輯:阮雪芳
【作者簡介】
王語咒,1994年生于福建龍巖,有作品見于《雨花》《山西文學》《湖南文學》《廣州文藝》等刊,現(xiàn)居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