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免费av电影一区二区三区,日韩爱爱视频,51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91视频爱爱,日韩欧美在线播放视频,中文字幕少妇AV,亚洲电影中文字幕,久久久久亚洲av成人网址,久久综合视频网站,国产在线不卡免费播放

        ?

        廣廈

        2024-11-18 00:00:00李鐵
        特區(qū)文學 2024年11期
        關鍵詞:姜偉房子母親

        他盯著我的臉,目光中除了刻意的關切還有一些復雜的成分,盯得我臉發(fā)燒。他說,別不好意思,在醫(yī)生面前要有啥說啥,難言之隱,一說了之。我說,你誤會了。他說,我天天坐這兒,見過的病人多了,剛來時都你這樣子,扭扭捏捏的,為了治病,有啥說啥吧。我還是說,你誤會了。他說,除非你不是來看病的,我跟你講,前陣子來過一個患者,這人估計是個知識分子,結(jié)婚五年,一直未育,他媳婦做過有關檢查,沒毛病,那毛病就一定出在他身上了。我給他開了一副方子,一個月后,他媳婦懷上了。

        我問,你是西醫(yī)還是中醫(yī)?他說,中西醫(yī)結(jié)合,前一段還來了一位……我趕緊打斷他的話說,你真誤會了,我不是來看病的。他瞪大眼睛說,不來看病進我的診室干嗎?我說,我是來打聽一些事的,我父親以前也在這家醫(yī)院上班,和您一樣也是位醫(yī)生,叫李長海。他搖搖頭說,沒聽說過。我說,那是二十多年前了。他說,我入院行醫(yī)十五年,你跟我說二十多年前的人和事,我哪里會知道?我說,誰能知道呢?他想了想說,你去找院長吧,辦公室在五樓。

        從診室出來,上樓梯。這是一棟五層小樓。我父親當年在這兒當醫(yī)生時,這一片還都是平房,那時醫(yī)院的名字叫區(qū)聯(lián)合醫(yī)院,現(xiàn)在叫市男科醫(yī)院,級別高了一檔,治病范圍卻縮成單科。我也知道當下醫(yī)療行業(yè)的狀況,人們有病都奔三級甲等醫(yī)院,小醫(yī)院診者寥寥,為了活路,只能紛紛改為??漆t(yī)院。沒有電梯,爬到五樓我已氣喘吁吁。見有院長室牌子的一扇門,敲門,里面?zhèn)鞒稣堖M的聲音后,我推門進屋。

        坐在辦公桌后邊的人愣愣地看我,我也愣愣地看他,一時間竟忘了說話。這人看起來有五十多歲,十分眼熟。我眼前立馬浮現(xiàn)出一個英俊小伙子的形象,濃眉大眼,英氣逼人??裳矍斑@人的濃眉大眼卻是縮水的,眉毛的雜亂與瘋長遮掩了英氣,眼角的下垂和眼袋的凸起又使他的眼睛顯小了不少。我說,你是姜偉吧?他點點頭說,你是?我說,我是李長海的兒子。他恍然笑道,知道,知道,你是大建筑師嘛!我說,稱不上建筑師,搞建筑的而已。他說,別謙虛了,大就是大,不然我也不會知道是吧?我也笑道,想不到你是院長了。他說,蜀中無大將,廖化作先鋒。金院長退了,我資格擺在這兒,只好趕鴨子上架了。我說,你才是謙虛呢!

        寒暄過后我說明來意。我父親當年也算小有名氣的醫(yī)生,去世多年后,我想給他寫一本傳記,也算是留個紙上的記憶,到醫(yī)院來,是想查一查他的檔案資料。姜偉說,建筑師改作家了?我說,業(yè)余愛好。他說,按規(guī)矩你是不能查閱檔案的,可憑咱們的關系,我寧可犯錯誤也得讓你查。

        醫(yī)院的檔案室也在五樓,姜偉起身帶我過去,跟管檔案的人做了交代。這樣,我便看到了父親的檔案。我坐下,把檔案袋放桌上,慢慢擰開線繩,像開啟一瓶陳年老酒。撲面而來的不是酒香,而是一股霉腐的味道。

        透過檔案室玻璃窗,能看到一條“古色古香”的老街,地面鋪的是方磚,街兩邊是灰色的坡頂瓦房。這些房子建于2000年左右,都是門市,有的賣旅游紀念品,有的是飯館,有的是足療店或發(fā)廊。目光越過這些房子,能看到數(shù)不清的高樓大廈,這天有些霧氣,坐在我這個角度看,這些高矮不齊的樓房就像是一群漂浮物。

        這里原是老城區(qū),以鼓樓為中心,有東西南北四條街道。據(jù)說遼代契丹人在此建城,我在老城出生,二十幾歲之前沒離開過。后來老城改造,拆了老房子,建起一片又一片的樓房,這條老街就在樓房之間,兩旁是刷了一層灰漆的仿古建筑。

        我出生時家里是兩間臨街的坡頂瓦房,據(jù)我父親講,房子建于清末民初,原是一家經(jīng)營綢緞的店鋪,后來收為公有,成了聯(lián)合醫(yī)院的房產(chǎn)。聯(lián)合醫(yī)院離我家有一段距離,我家所在的街道叫東街,街面大多是商鋪。跟人聊天講起家史時有人就問,住臨街的房子咋不開家店鋪呢?我說,那時沒有私營經(jīng)濟,臨街房子也只能做住宅。

        這兩間房子是聯(lián)合醫(yī)院分給我父親的,那是我父親一生中的高光時刻。父親是聯(lián)合醫(yī)院的西醫(yī)。有一天,來了一個病人,腹脹如鼓,接診醫(yī)生給服了胃藥后兩天不見好轉(zhuǎn),又被送進醫(yī)院,病人拒絕吃藥,又要立竿見影的效果,醫(yī)生沒轍了。病人家屬鬧起來,驚動了院長,這才知道病人是個有軍功的老革命。院長緊張了,找來最權(quán)威的醫(yī)生,也是沒有不用吃藥就能治好的辦法。

        正亂作一團時,父親從白大褂群中擠出來,說,我有辦法。院長用懷疑的眼神盯住我父親問,你有啥辦法?我父親說,我的辦法不用吃藥,不過有點獨特,得病人和家屬同意才行。在征得病人和家屬同意后,我父親對護士說,去找?guī)最^大蒜來,給我搗碎了。病人說,你讓我吃大蒜?父親說,你聽我的就是了。又對大家說,你們都出去。家屬問,我們也出去嗎?父親說,出去。院長說,我不用出去吧?父親說,你最好也出去。院長沉下臉說,我是院長,也是醫(yī)生,我不能出去。父親說,不出去也行,不過你得聽我的,不管我咋治病,你都不要多言。院長皺著眉,點了點頭。

        眾人都出去了,父親關上門,診室里剩下病人、院長和父親。父親讓病人仰臥,伸手掀開他的衣服,露出半個氣球一樣的肚子。父親將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輕彈他的肚皮,咚咚地如敲在鼓皮上。病人說,肚子已脹了三四天,疼死我了,再脹下去,要命了。院長喃喃道,不打針吃藥恐怕不行。病人瞪了眼睛道,也打過針也吃過藥,不頂事。你們不能治就吭聲,我到別的醫(yī)院去。父親說,您別激動,聽我的,我能治。父親讓病人背對他躺著,扒下褲子,露出臀部,再拿起護士剛才搗碎的大蒜,準備塞進病人體內(nèi)。院長壓低聲音道,你要干嗎?病人也說,你要干嗎?父親說,剛說好了,聽我的。院長壓低聲音說,別胡來。父親沒理睬他,一手按住病人,一手塞入碎大蒜。病人嗷地叫了一聲,驚得院長伸手捂住嘴。病人沒好氣地叫道,不好使的話,我讓你也嘗嘗這滋味!

        出了診室,院長埋怨父親,你好歹也正兒八經(jīng)地學過醫(yī),這是啥亂七八糟的治法?父親說,正兒八經(jīng)的治法見效慢,他不干,只好走旁門左道。院長問,哪學的?父親說,不瞞您說,我偷偷跟一個游走四方的郎中學過一段。院長說,這種江湖手段能治?。扛赣H說,一個時辰后見效果。院長沒好氣地說,要是這治法不靈,就照病人說的,也讓你嘗嘗這滋味??蛇€沒到一個時辰,診室里的病人推開門就往外跑,直奔廁所。待他再回來時,已是一臉的喜氣。他掀開衣服露出肚皮,眾人看去,那肚子已如泄了氣的皮球一樣癟了。病人沖父親伸出大拇指道,神醫(yī)啊!

        這位痊愈的老革命跟聯(lián)合醫(yī)院的上級領導表揚了父親,院長也因此受到了上級領導的表揚。院長大悅,就把兩間閑置的臨街房分給父親。當時父親和母親結(jié)婚好幾年了,一直沒房住,父親住醫(yī)院的男宿舍,母親住女宿舍。搬進這兩間房子后,他們才算安定下來。我和我姐都是在這兩間房子里出生的。

        父親檔案的紙張已經(jīng)泛黃,有的字跡是鋼筆寫的,有的是圓珠筆寫的,盡管有些掉色,字跡還算清楚。父親的一些履歷我早就知道,沒啥稀奇的,吸引我的是一些領導的評語和政審材料。其中有一行單位領導的評語:此人為西醫(yī)內(nèi)科大夫,卻擅長用中醫(yī)治療男科疾病。

        一個身材瘦長的中年漢子躺在炕席上,手捂肚子齜牙咧嘴喊疼。父親跟一個半大小子說,去把煤場楊大爺叫來,讓他趕馬車來。半大小子問,拉我爸去醫(yī)院?父親說,醫(yī)院離咱這兒比廁所遠不了多少,用得著坐車嗎?半大小子說,那叫馬車干啥?父親說,叫你去你就去,扯這么多廢話干嗎?半大小子不情愿地出屋。不多時,窗外傳來車轱轆碾壓條石的聲響和馬的喘息聲。接著,一個半大老頭隨半大小子進了屋。

        父親說,他楊大爺,得麻煩你一趟。楊大爺說,李大夫你客氣了。父親說,你拉吳大哥跑一趟大薛。屋里人都疑惑地看著父親。楊大爺說,到大薛找誰?父親說,誰也不找,溜達一圈就行。切記,出城不要走柏油道,走那條坑洼不平的土道,到大薛屯口繞過那棵老柳樹就往回走,還是要走那條土道。半大小子吵道,這是要把我爸往死里顛呀?楊大爺似有所悟,沖半大小子說,你小子要想讓你爸病好,就聽李大夫的沒錯。中年漢子也說,聽老李兄弟的吧,快扶我上車。

        楊大爺當時也就五十來歲,可在年少的我們眼里,就是個糟老頭子。楊大爺是煤場的運輸工,運輸工具是一輛馬車。誰家買煤了,他負責送煤到戶。楊大爺四十歲左右時得過怪病,多方求治未愈,才找到我父親。父親先后給他開過兩個方子,每日一劑。一個月后來告,一切正常了。從此楊大爺對我父親佩服得不得了。

        過了半日,楊大爺趕馬車踅回。進院子,中年漢子跳下車來,精神抖擻,滿臉喜氣,沖父親笑道,老李兄弟,這一路我五臟六腑都要顛出來了,躲在郊外林子里大拉一通,肚子不疼了。院子里的人都夸父親是神醫(yī)。

        這是一個住四戶人家的院子,院子四四方方,田字格般劃出四戶人家。我家是靠院門的一戶,中年漢子是對著我家的靠里邊的一戶。這漢子姓吳,因為長我爸半歲,我叫他吳大爺。那個半大小子是他兒子,和我同歲,有個小名叫臭寶。這件事之后,吳大爺也對我父親佩服得不得了,兩家老小相處甚歡。

        我十歲那年,有人找上門來,提出拿胡同一個院子里的兩間房子換我家的兩間臨街房(那個年代不容許個人經(jīng)商,臨街房子與一般房子相比并沒優(yōu)勢)。來人說,院子里的房子比你這房子寬敞,窗外沒有車馬聲,院子里還可以放雜物和種菜,好著呢!父親冷冷地說,好你還跟我換?來人說,我這人喜鬧不喜靜,聽人聲車聲才睡得著覺,這才動了換房的心思。父親說,臨街房子多著呢,要換房找別人。

        來人是一個和父親年齡相仿的女人,見父親口氣生硬地封了門,便湊到我母親跟前,賠笑臉說,這位大嫂,咱們都是女人,好說話。我這人有嚴重的神經(jīng)官能癥,靜了睡不著覺。你看看我臉色發(fā)暗,哪還有咱這年齡女人該有的顏色,你就同情同情我,換了這房吧。母親說,你的院子能種菜?女人說,院子不小呢,別說種菜,種高粱玉米都沒問題。母親心動了,父親沖母親發(fā)了火,啥時候有娘們兒說話的份兒了,我還沒死我就當家,這房子堅決不換。女人怏怏離去。

        一個星期后,吃晚飯時,父親嘆口氣說,這房子還是換了吧。我們一家都瞪大眼睛,不知道父親為何突然改變態(tài)度。父親接著說,有個院子放煤呀,柴呀,種種菜呀也不錯,不像咱這房子,買點煤和柴還得堆進屋里,放街邊一夜得少一半。母親問,到底發(fā)生了啥?父親說,沒啥。母親說,沒發(fā)生啥你不會輕易改變態(tài)度。父親苦笑道,今天院長找我談話了,說那女人是他小姨子,是他讓小姨子找我換房的。我說這房子是醫(yī)院獎勵給我的,我當個寶呢,我不換。院長說,是醫(yī)院獎勵你的,可誰做的決定呢?是我,明白嗎?我說,一碼是一碼,就因為她是你小姨子,我就得同意跟她換房?院長換了一副臉色說,跟你講實話吧,我這小姨子是個苦命人,她小孩三歲那年丈夫出車禍死了,就她帶一個孩子過日子,你也見過她了,說她頗有姿色不過分吧?說有壞男人惦記她不過分吧?她一個人帶一個小女孩住偏僻的胡同能讓人放心嗎?出個三長兩短咋整?你是個救死扶傷的醫(yī)生,天性又善良,你就忍心看她提心吊膽過日子?聽得父親心軟了,就答應了換房。

        我家和老吳家中間隔著一堵一米高的花墻。真正起到屏障作用的是莊稼,兩家在墻周邊都種上高粱和玉米,除了冬季,高粱和玉米肥碩的葉子擠在一起,成功地圍起屬于各家的私人空間。一個大院落也就隔出了四個小院落。

        這一帶的院子都沒有廁所,廁所在胡同中部,整條胡同的人都要去那個公共場所方便,利用率之高可以想象。人們?nèi)蠖际谴蠼猓〗庖话愣紩谧约以鹤咏鉀Q,院子里種的莊稼地便成了最合適的場地。有一次我沖高粱玉米小解,聽到對面的莊稼地里有響聲。我透過縫隙看見里面有個女孩。我心跳加快,盯著女孩站起身,提了褲子離開。

        這女孩是臭寶的姐姐,叫吳小芳,家里家外都叫她芳寶。芳寶大我兩歲,她有一雙空洞的大眼睛,常常坐大院門口發(fā)呆。小孩子大兩歲會顯得大不少,和芳寶并肩站時我和臭寶的腦袋都才挨到她的肩頭。我家剛搬進院子時,十二歲的芳寶身體窄瘦,兩年后的芳寶卻已胸凸臀隆,有了些女人氣象。挨她站時,我和臭寶還是會矮她半頭。

        坦白地講,芳寶是我的性啟蒙者。小解時頻繁的相遇令我產(chǎn)生了對異性的好奇。我不斷地跟臭寶示好,和他成了玩伴,其動力來源于芳寶。后來長大成人,我一度想跟她表白,但總是猶豫著。

        不是我拿不準主意,也不是我羞于開口,是有幾件事情阻礙了我。第一件事發(fā)生在我十四歲那年。

        夏天,周日的午后,父親帶著我妹去河邊割草。我妹那年十歲,長年扎著兩個羊角辮,那是母親的杰作。母親說羊角辮顯得干凈利落,不壓人,能使人生命旺盛。他倆出小院落走到大院落門口時,身后傳來芳寶的聲音,等等我,我也去。我家和老吳家都養(yǎng)了幾只兔子,割草喂兔是常有的事。

        那個年代,城邊的大河水勢滔滔,河邊野灘雜草叢生。到河邊,父親和芳寶專注于尋找兔子愛吃的草種,我妹在草叢摘花捉蟲。芳寶離河太近,也是太過于專注,一腳踏空跌進河里,偏偏這段河是深水區(qū),芳寶跌得站不住腳,在河里撲騰掙扎。父親見了丟下手中鐮刀,也顧不得脫衣褲就下水救芳寶,用父親的話說,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芳寶拖上岸。就在這個時間里我妹跌倒了,被雜草叢里一團銹跡斑斑的鐵絲扎破了大腿和手臂。

        濕漉漉的父親帶著芳寶和我妹回到院子,父親先給我妹做簡單的包扎和消毒,后帶她去他所在的醫(yī)院打針?;貋砗?,母親問,扎針了嗎?父親說,沒扎。母親說,去了咋還沒扎?父親說,醫(yī)院只剩一劑破傷風血清了,可還去了一個人,他的傷口比咱孩子大,流血多,就讓給他扎了。母親沒再說啥,我們?nèi)叶颊J為扎傷不算大事,不打針過幾天傷口也會愈合。誰也沒想到,七天后,我妹開始發(fā)病,發(fā)燒、渾身抽搐、牙關緊閉,痛苦不堪,送去醫(yī)院沒幾天就不治身亡了。

        這是個誰也沒想到的結(jié)果。母親扯住父親的衣服連哭帶罵,你不是招法多嗎?到了閨女頭上,你咋沒招兒了呢?你要不是跳河救別人,她能被扎傷嗎?你要不是把藥讓給別人,她還會死嗎?你配得上爹這個詞嗎……父親耷拉著頭,一言不發(fā)。這件事給我家和老吳家的關系罩上了一層陰影。

        第二件事發(fā)生在我二十一歲那年,我正讀大學,那一年芳寶二十三歲,在一家工廠上班。突然有一天,我們住的這個院子變成了老吳家的私人財產(chǎn)。八十年代,政府開始為受到過不公正待遇的人落實政策,以前私房交公的房產(chǎn)開始退給私人。以前我們都不知道,或知道了也沒當回事,這個院子原是吳大爺在五十年代私交公的。

        落實政策的第二天,吳大爺走訪了院內(nèi)其他三家的兩家,主題只有一個,盡快搬走,給他騰房子。沒到我家來,是念了舊情,畢竟父親和吳大爺平時關系不錯,畢竟父親還救過他的女兒芳寶。

        幾個月后,那兩家都搬走了。吳大爺沒來我家說啥,我家也感到壓力越來越大。有一天,院長把父親叫到了辦公室,跟他說,老吳來找過我好幾次了,讓我給你找房子,你也知道咱醫(yī)院的情況,哪里有閑房子呀?父親說,我是住公房的,誰想到房子一下子成他的了。院長說,是呀是呀,想不到。父親說,是人家的,就得給人騰房子,住房靠單位,也只能靠領導給我解決了。院長說,我倒是想解決,可房子在哪里?父親說,我不能總賴著不搬走吧?院長說,我沒讓你不搬走,我找你來的意思是讓你拖,只要拖足夠的時間,總會找到辦法給你解決。

        此時院長已不是當年的老院長,此時的院長是個三十多歲的年輕人,叫周成志。他善于做思想工作,很快把我父親哄走了。下班回家,在院門口碰上吳大爺,父親率先開口提起了房子,他低下頭說,我在想辦法,單位也在想辦法,有了辦法就搬走。吳大爺說,我也是沒辦法,你看我有三個兒子一個閨女,那兩戶分給了臭寶兩個哥哥,你這戶給了臭寶,臭寶也二十一歲了,說有對象就有對象,說成家就成家呀!父親說,我知道,我想辦法。吳大爺說,我也幫你想辦法。

        父親的辦法是沒事的時候出去找房子,那時還都住公房,沒有房屋買賣的渠道,也幾乎沒有房屋出租。找房子其實是一句空話。每次父親都灰頭土臉地回來,嘆口氣,一屁股坐到炕沿上發(fā)呆。

        父親跟吳大爺翻臉了,準確地說,是吳大爺跟父親翻臉了。吳大爺進我家,陰了臉說,有些話我本來不好意思說,如果我不說你主動把這事辦了,咱倆還能保持好哥們兒的關系,可你不辦,我只能說了。父親說,你的意思是我們沒法保持好哥們兒的關系了?吳大爺說,你抓緊辦了,我不說別的,咱還是好哥們兒。父親說,我也想辦,可沒房子我沒法辦呀!吳大爺說,你不積極去爭取,哪來的房子?我給你出個招兒吧,你抱上行李去院長家住,不給你解決你就不搬出來。父親說,我做不出來。吳大爺說,賴我這兒不搬你就做得出來?父親說,只要有個狗窩我都搬過去,可沒有呀,我總不能搬到大街上去吧?吳大爺說,你這就是耍賴了。

        二人吵起來,父親還翻小腸講了給他治病的事,講了跳河救芳寶的事,還講了我妹的死。講著講著父親大慟。吳大爺?shù)拖骂^,出去了。

        兩家鬧成這樣,我對芳寶有意思也不好意思表達了。

        周成志又把我父親叫到他辦公室,說,西街有一間臨街房子,以前是咱院一個庫房,后來收歸區(qū)衛(wèi)生局所有了。我知道你有困難,跑了衛(wèi)生局好幾趟,嘴皮子磨薄了,才算把這間房子要回來。院里找了泥瓦工,等收拾好就可以搬家了。父親頓感喜從天降,聲音都顫抖了,說,太謝謝院長了,叫我說啥好呢。周成志笑道,啥也不用說,好好工作就行了。父親抖著顫音說,好好工作,我一定好好工作。

        父親轉(zhuǎn)身要出去時,周成志喊住他,等等。他用的是喊的語氣,音量卻輕如落葉。父親轉(zhuǎn)回身,看周成志的臉上多了一層別扭的笑容。周成志說,李大夫,跟你不外,才跟你說個屬于隱私的事,你看我也不老,那方面咋就不行了呢?父親立馬明白,隨即臉上的誠惶誠恐被一種醫(yī)者特有的自信所取代。他湊到周成志辦公桌前,坐下,剛才他是一直站著和周成志說話的。周成志接著說,你看吧,在咱醫(yī)院,你資歷不算最老,學歷和職稱不是最高,可你卻是招法最多的醫(yī)生,我這才愿意跟你講自己的難言之隱。父親說,說癥狀吧。

        據(jù)周成志講,有兩年多了,他老感覺下半身寒涼,怕冷,還經(jīng)常腹脹,腰酸乏力,提不起精神。講到這他咧起嘴說,你說我三十多歲就是院長了,也算志得意滿吧,應該高興才行,可就是高興不起來,你說咋整?父親說,還時常陽痿吧?周成志苦笑道,實不相瞞,我去大醫(yī)院看過西醫(yī),也找過老中醫(yī),都沒治好。父親說,那就中西醫(yī)結(jié)合吧。

        周成志服用了父親開的藥后,日漸好轉(zhuǎn)。周成志跟父親說,你真是神醫(yī),開個男科準?;鸨8赣H不謙虛地說,豈止是男科,所有的疑難雜癥我都有我的辦法。周成志伸出大拇指贊道,高,實在是高!

        那天父親下班回家一臉喜氣,進門就說,房子解決了。家里人圍住他,都問,咋解決的?父親說,還得是自己有本事,靠誰都不如靠自己。母親說,你別賣關子了,到底是咋解決的?父親說,我給周成志治病,周成志幫我解決了房子,就這么簡單。

        飯菜端上了桌,家里人都就座了,父親卻走出去,去了吳大爺家。去時昂著頭,得意忘形了,回來時耷下頭,得意之色一掃而光。母親問,咋了?父親不吭聲,坐下來悶悶吃飯。母親斜一眼父親說,不管老吳說啥,咱有房子是真的,再不用跟他低三下四了。父親不說話,點點頭。

        吃完飯去院門口乘涼碰見臭寶,我倆并肩坐同一塊條石上,他遞給我一支煙。我一邊點煙一邊問他,我爸去他家都說了啥,臭寶說,說他憑本事要到了房子。我又問,你爸說了啥?臭寶說,我爸說是你要到的房子嗎?想得美,沒有我不要臉面地去找你們院長,他肯替你解決房子?經(jīng)臭寶講我才知道,吳大爺是夾行李去的周成志家,在周家打了整整一周的地鋪,才熬到周成志解決了房子。我狠狠地吸煙,心里不是滋味。

        這一年我大學畢業(yè),被分到建筑公司工作。我學的是建筑專業(yè),家里一直受住房所累,我才立志要學建筑,蓋更多的房子。有工作了,可我沒結(jié)婚,沒資格分房子,只能還是和父母擠一起。我還想,如果跟芳寶結(jié)婚生子該有多好。但巨大的心理障礙摧毀了我的想法,一想到死去的妹妹,這種想法就沒法延續(xù)下去了。

        一個月后,位于西街的那間房子翻修好了。父親帶著母親去看房子,一進門父親愣住了,原本的一間房子在翻修后居然變成了兩間,不是方便居住而成的兩間,是隔成了兩戶。帶父親去的醫(yī)院管后勤的人說,外間是你家,里間是另一家。這房子橫著砌上一堵墻,分成了里外兩間,又在外間空出一扇門的走廊,通過這個走廊,里間的人才能走出去。問題是外間屋空出走廊后成了窄長的條形,外間屋里又砌了一道墻,分出個里外屋來。管后勤的人說,你家是兩輩人,老輩人住里屋,小輩人住外屋。

        父親怒不可遏地去找周成志,質(zhì)問道,說好給我的房子咋變成了兩戶?周成志說,說好給你房子,可沒說只給你一家呀!父親一時找不到駁倒對方的理由,憤憤罵一句,流氓!周成志說,罵人就是你不對了。父親說,虧我還給你治病,治個屁病吧!我本來還要給你開一個月叫“永固”的方子,算了吧!周成志說,一碼是一碼,你是醫(yī)生,要有職業(yè)道德,不要亂講壞我名聲。父親說,許你耍流氓,不許我耍流氓了?周成志說,我不相信你能耍流氓。

        周成志說得沒錯,盡管父親氣得不輕,還是恪守了醫(yī)生的職業(yè)道德,沒有向外人(除了我家人)透露周成志的隱疾,并且也給他開了所謂“永固”的方子。

        不管房子多窄,只要能容身,還是要搬家的。搬家那天,是兩戶人家往里搬。搬里屋的是一個老鰥夫,有個女兒成家立業(yè)了,只有他一個人搬來住。他叫王德仁,是聯(lián)合醫(yī)院的老中醫(yī),退休后被返聘,看上去已經(jīng)相當蒼老。據(jù)父親講,王德仁是他們醫(yī)院的頭牌老中醫(yī),在社會上名氣不小,很多人慕名來醫(yī)院找他看病。搬家時,我家東西多,他家東西少,搬家的人卻是他家多,我家少。我家是家里幾口人在忙活,他家來幫忙的有醫(yī)院同事,有他的患者,也有社會上的一些人。

        王德仁站在只能過一個人的狹窄走廊跟我父親說,沒辦法,沒地方住,不得已才跟你擠一起。父親沒好氣道,以前你住哪里呀?王德仁說,以前跟閨女一起住,不方便,實在住不下去才分開過。父親說,那是你房子,搬出去的應該是你閨女吧?王德仁說,她沒房子,她搬怕是要露宿街頭了。

        半間房又隔出半間,擱不下一張標準規(guī)格的單人床,父親動手,用兩只裝衣服的木箱打底,搭起一張一個身子寬的簡易床,算是我的容身之地了。床邊留了個能過人的過道,不足半米寬,父母住里邊,得通過這條過道出屋。外邊的走廊能過一個人,屋里的這條過道只能過半個人,一個人過是要側(cè)過身體擠過去的,如果是個胖子,就是擠也是過不去的,好在我家沒有胖子。

        屋里沒放餐桌的地方,父親親自動手,拆了以前的立柜,做了一大一小兩個短腿餐桌。父親干活的場地是西街的街邊,街上人來車往,父親叮叮當當?shù)馗苫顑?,惹不少路人?cè)目。有好事的,停下腳步跟父親說,做木匠活兒是要用卯的(傳統(tǒng)木工活兒的榫卯工藝),你這用釘子釘,不好看也不結(jié)實。父親笑道,我又不是木匠,哪會鑿卯,用釘子就不錯了。剛好王德仁從外邊回家,他歪頭打量父親手里的活兒,說,是你的風格。父親問,啥意思?口氣中有了些許的敵意。王德仁笑道,別誤會,我的意思是說,你是個能因陋就簡的人,有自己的絕招兒。

        準確地說,父親制作的是炕桌,桌腿大約半米高,撂炕上用于吃飯正合適。大桌也就一米長半米寬,平時擱在父母的炕上,吃飯時擺碗筷,吃完飯擺喝水的杯子,睡覺時再把桌子撂地上。小桌長寬均為半米,吃飯時擱我小床上。我家炕小,吃飯時坐了父母已經(jīng)不寬敞了。是逼仄的空間逼出了我家的分餐制。我寫材料或畫圖紙時小桌也是我的寫字臺,桌面太小,寫字時兩條手臂大多搭在空中,肩膀、手臂極易疲勞。

        常有患者登門找王德仁看病,極少有人登門找我父親。父親是西醫(yī),看西醫(yī)要去醫(yī)院,大多不會找到醫(yī)生家里。有一天早晨,煤場趕大車的楊大爺來找父親,說一覺醒來嘴眼歪了,半張臉不聽使喚。父親讓楊大爺坐到我小床上,打量著楊大爺?shù)囊粡埬樥f,你這是突發(fā)性面癱,中醫(yī)的說法就是邪氣侵襲肌體,經(jīng)脈瘀阻所致,說白了就是受邪風,中醫(yī)的治法是熱敷、針灸、拔罐、喝中藥,我看你不算重,還是看中醫(yī)吧,正好王德仁住后屋,我把你領過去讓他給你治療吧。楊大爺說,不用他,我就信你。父親搖搖頭說,我不是萬能的。

        父親和楊大爺一前一后穿過走廊,走進后屋。后屋因為沒有走廊而顯得寬敞一些。楊大爺坐到炕沿兒上,父親站門口。坐炕頭的王德仁軟中帶硬道,李大夫治病立竿見影,咋還找我呢?父親說,治這病我不行,還是王大夫行。王德仁問楊大爺,你信得著我嗎?楊大爺說了句智商極高的話,我就信李大夫,他信得過的我就信得過。

        王德仁用了針灸療法,扎楊大爺一頭一臉的銀針。我站在門口偷偷往里望,見楊大爺成了一個刺猬。王德仁跟我父親說,這種癥候你們西醫(yī)該咋個治法?父親說,用藥唄,你也知道,是藥三分毒,他楊大爺年紀大了,還是針灸比較好。王德仁又說,游方郎中咋個治法?我心頭一緊,明顯聽得出這句話的諷刺意味,父親用江湖手段治療過一些疑難雜癥,并因此頗有名氣,同行看不起這些手段,這同行包括西醫(yī)也包括中醫(yī)。本來父親用過的所謂江湖治法其實也是中醫(yī)治法,卻不入一些坐堂中醫(yī)的法眼,王德仁瞧不起這些療法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父親用平靜而又平常的口氣答道,有個法子,是以毒攻毒法,讓患者在睡覺受風的地方再睡上一覺,窗開一條縫兒,邪風吹向患者口眼歪斜的反面,一覺過后,歪斜處就被吹過來了。王德仁冷笑。父親也笑了,說,聽著不靠譜是吧?王德仁說,簡直是歪門邪道。父親說,你是中醫(yī),肯定讀過《本草綱目》,那上邊不靠譜的方子多著呢,也是歪門邪道嗎?父親的話中也有了軟中帶硬的成分。王德仁沒再說啥。

        父親搞中西醫(yī)結(jié)合,他是看過《本草綱目》的,其中確有一些方子是不靠譜的,說是歪門邪道也不為過。比如用“蠱”治病,用棺木板治病,把衣物燒成灰治病等,多有封建迷信的色彩。我在父親的醫(yī)療筆記上見過他抄自《本草綱目》的一些怪方子,其中有雨水治病的,夫妻各飲一杯立春的雨水后同房,可治不孕癥,上元節(jié)時偷來富貴人家的燈盞放在床下而后行房,也可治療不孕癥……從此我對中醫(yī)一直采取懷疑的態(tài)度。父親嗆我道,你這就太狹隘了,中醫(yī)文化博大精深,不可全信不可不信呀!

        搬進窄家(我一直叫我家窄小的屋子為窄家)后我才知道,王德仁收過兩個徒弟,一個是當上院長的周成志,另一個是副院長金鐵剛。徒弟有出息,年紀輕輕就成了醫(yī)院的一二把手,做師父的不光是臉上光彩,還有實質(zhì)性的好處,不然周成志答應給我家的房子也不會突然間給了他一半。

        聯(lián)合醫(yī)院是一家只有一百多職工的小醫(yī)院,歸區(qū)衛(wèi)生局管轄。五十年代搞公私合營,把全市私營的醫(yī)院、診所聯(lián)合在一起,成立了這家集體所有制的醫(yī)院。最初派來當院長的是一位轉(zhuǎn)業(yè)軍人,這位衛(wèi)生員出身的院長也想多學點專業(yè)知識,私下里就和一位女醫(yī)生走得挺近,結(jié)果犯了生活錯誤,被上級調(diào)離了醫(yī)院。

        接替他的就是獎勵給我父親房子的那位老院長。老院長看得門清,為了培養(yǎng)新生力量,他把目光瞄在根紅苗正的年輕人身上。周成志和金鐵剛是七十年代的知青,抽調(diào)回城后被分配到聯(lián)合醫(yī)院,兩人一個做辦公室工作,一個做后勤工作。沒多久,老院長讓他倆拜王德仁為師學習中醫(yī),后來二人又一起入黨,一起參加函授學習取得了大專文憑,一起被提拔進入領導班子。再后來老院長退休,周成志接了他的班。

        有一次王德仁病倒了,是重感冒,高燒39度。他把父親叫過去,說你給治治吧,燒久了會燒壞肺子。父親酸溜溜地說,你是老中醫(yī),還用得著我這種不入流的醫(yī)生看?。客醯氯士嘈Φ?,治得了別人的病,治不了自己的病,湯藥療效慢,發(fā)高燒喝湯藥會耽誤病情。父親想,王德仁果然是明白人。父親給他打一針安痛定,又給他掛了一瓶生理鹽水。

        王德仁說,是不是該加點消炎藥呀?父親說,你這是病毒性感冒,消炎沒用,得殺病毒,可目前西藥還沒有殺病毒的特效藥呢!父親拍了一下腦門,說,中藥有抗病毒的嗎?王德仁說,清熱解毒的有人參、黃芪、金銀花、連翹、野菊花、板藍根……多著呢!父親說,那你就給自己開個方子吧。王德仁搖搖頭說,算了,既然叫你來治,就由你下藥吧。父親說,我主張中西醫(yī)結(jié)合,這也是國內(nèi)醫(yī)學的大趨勢。父親說到這把我叫過去,吩咐道,叫你媽淘米水留著,你再出去買些蘿卜和生姜,放一起煮了端給你王大爺喝。王德仁皺了眉頭說,又是江湖手段?父親笑道,讓我下藥,就聽我的吧。

        王德仁病倒的第二天,周成志和金鐵剛趕來探望。他們進屋時,王德仁正在喝我送過來的蘿卜生姜湯。王德仁指著我說,李大夫的兒子。兩個人沖我點點頭,沒說啥,坐下,詢問病情。

        這是我第一次見他倆。這二人個頭差不多,一胖一瘦,周成志胖得喜慶,笑起來很慈祥,金鐵剛瘦得精干,不怒自威。后來我跟這二人都打過交道,斗智斗勇均不是人家的對手。

        從后屋出來必經(jīng)過我家,我爸敞開門讓他倆看,他倆沒進屋,屋里明顯擱不下他倆。周成志笑著安慰我父親,沒辦法呀,現(xiàn)在大多數(shù)人家都住得擠。金鐵剛面無表情也安慰父親道,困難是暫時的,總有一天我們都能住上大房子。

        王德仁第三天退燒,第五天痊愈。他站到我家門口,也像他兩個徒弟似的,跟屋里我父親說話。無非是幾句感激話罷了。沒說上幾句,有人進走廊找父親,王德仁見狀,后退幾步。

        來人是芳寶,她站在門口朝里看,驚訝道,這么窄???父親陰陽怪氣道,是呀,哪有你家寬敞呀!芳寶臉漲紅了,說,本來不好意思來找李叔,連我爸都不好意思讓我找,可我還是來找了。父親問,找我啥事?芳寶說,三天前我爸突然胃疼,去醫(yī)院看病,說是膽囊炎,給打了幾天針不見好轉(zhuǎn),我爸就說啥也不去醫(yī)院了,可他疼呀,嚴重時疼得全身冒虛汗,腦袋往墻上撞。父親說,醫(yī)院都沒治好,我去了怕也是白搭。我在父親身后說,人家信得著咱,爸你還是去看看吧。父親回頭瞪我一眼,斥道,有你說話的份兒嗎?一邊待著!我吐了下舌頭,不吭聲了。芳寶拖著哭腔道,我爸快不行了,李叔你就救救他吧。

        父親還是背藥箱出去了,他在前邊走,芳寶跟在后邊。我緊趕幾步,追上芳寶,和她并肩走。最初與前邊的父親只有五六步的距離,走著走著就十來步了,越走離得越遠。我跟她先聊吳大爺?shù)牟∏?,后話鋒一轉(zhuǎn),問,你有對象了嗎?芳寶愣一下,說,都二十四了,咋能沒有?這回是我愣了一下,心頭滾過一陣酸溜溜的感覺。芳寶問,你也有了吧?我說,沒有。芳寶說,你是大學生,條件好,說到這像想起什么,又趕緊說,肯定是房子耽誤了你的終身大事,也難怪,那么窄小的房子誰看誰暈,人家跟你能住哪兒呢?我說,假如你對象家也像我家似的,你咋辦?芳寶說,那他也成不了我對象。我的心像被銳器狠狠扎了一下。

        從西街進胡同,很快到了老吳家院子。我在院門口站住,說,我不進去了。芳寶說,都到家門口了,進去坐坐嘛。我說,不進了。芳寶說,臭寶在家呢,你不跟他聊聊?我說,改日吧。說罷頭也不回地走了。

        天黑了父親才回來,他說吳大爺?shù)玫氖悄懙阑紫x,這個病和膽囊炎、膽石癥、急性胰腺炎和腹膜炎極為相似,容易混淆??伤麘{經(jīng)驗還是一下子就斷定是膽道蛔蟲。醫(yī)院的治療方法多為手術,他問吳大爺去不去做手術,吳大爺說不做。父親說,那就中西醫(yī)結(jié)合吧。吳大爺說,我信你的,我就交給你了。

        父親請教王德仁,王德仁說,中醫(yī)管膽道蛔蟲叫“蛔厥”,有“蛔厥者,當吐蛔,蛔上入膈,須臾復止得食而嘔,蛔聞食臭出,其人當自吐蛔”。父親笑道,你不用咬文嚼字了,說咋個治法就行。王德仁說,用烏梅丸吧。

        父親要了烏梅丸的藥方,經(jīng)他改良,加了川椒、黃柏、檳榔和苦楝皮,制成了烏梅湯。又拿了些西藥,讓我給送去。我正煩悶著,懨懨道,不去。父親說,你不去難道我去?我沒好氣道,干脆誰都不去。父親嘆口氣道,給人看了病,就得給人治,這是起碼的醫(yī)德,可我真不想再跟他接觸,還是你跑一趟吧。父親口氣里帶有了央求的成分,我只好收起煩悶,拎了藥出去了。

        吳家院子原有四戶的花墻都拆了,四個小院落變成一個大院落,看起來有一種空曠感,進去一個人也更加顯眼。芳寶率先迎出來,接著臭寶也出來了,他們對我十分熱情,當年的隔閡已恍如夢境。

        后來吳大爺傳過話來,說他服用我送過去的藥后,很快腹痛癥狀就減輕了,幾天后排出蛔蟲一百多條。

        這年夏天,鼓樓的小廣場上搞過一次露天演出,據(jù)說是職工會演,有唱歌的有跳舞的,我夾雜在人群中觀看了整場演出。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一個拉小提琴的女人,也不是拉得多好聽,我對音樂一竅不通,令我感興趣的是她的長相,說得更具體點是她有一雙空洞的眼睛。她拉琴時眼神低垂,眼中空空如也。

        “空”是我當時的一種感覺,用詞并不準確,后來想想,空是什么都沒有,也可以什么都有,也就不覺得不準確了。這雙眼睛似曾相識,有些像芳寶。

        演出結(jié)束我在街上閑逛了一圈,回到家時已到吃晚飯的時間。我一進屋愣住了,沒想到那個拉提琴的女人就坐在我的小床上,陪她坐的是我父親,母親坐在里面的小炕上。

        父親跟我介紹道,這是你姜姨??雌饋硭⒉槐任掖蠖嗌?,我沒吭聲,沖她點點頭,側(cè)身躲開她和父親的腿,進了里屋,和我媽一樣坐到炕上。

        外屋父親跟姜姨在聊天,我聽了一陣才弄明白她是何許人也。她叫姜素娟,是建筑設計院的工程師,業(yè)余愛好是小提琴,且對古建筑頗有興趣,老城里有古建筑,她就經(jīng)常過來走走看看。幾年前的一個晚上,她在鼓樓搖搖欲墜的樓梯上暈倒,從鼓樓路過的父親沖了進去,斷定她是低血糖性暈厥,先是抱她下樓梯,后是掐人中,按胸部做心肺復蘇,待她醒來,又拿了糖塊塞進她嘴里,她這才慢慢緩過來。二人也因此相識了。母親對父親的這一段描述表示懷疑,后來跟母親閑聊時,母親指出幾個疑點,一是鼓樓的樓梯在樓里邊,從門口路過往里望,是望不到倒在樓梯上的人的,父親咋就望到了?二是父親不喜歡甜食,咋會隨身帶有糖果……疑點畢竟只是疑點,也說明不了什么。

        這女人是搞建筑設計的,居然和我是一個專業(yè),我的心動了一下。

        姜素娟說,這老城里有好幾座具有遼代風格的老房子,就說那房頂吧,是歇山式的,頂瓦有陶質(zhì)灰瓦,有琉璃瓦,瓦當還有蓮紋,有的居然還是獸面瓦,就是后代仿制的,也都算難得呀!父親說,哪是好幾座,胡同里多著呢,有空時我?guī)闳タ纯?。姜素娟說,那太好了。父親拿起撂我床上的小提琴吱嘎吱嘎拉了幾下,又撂在床上,嘆道,你琴拉得太好了,不當個演奏家都糟踐了。姜素娟說,業(yè)余愛好而已,登不了大雅之堂。

        姜素娟嘆了口氣,父親問,你好像有啥不開心的事?她搖搖頭說,沒啥。父親說,有就說出來吧,說了總比悶著好受一些。姜素娟說,我現(xiàn)在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本來不該有啥愁事,可我弟弟從農(nóng)村來投奔我,他身體弱,干不動農(nóng)活兒,想在城里找個工作。我托人幫忙,在公共汽車公司找了份工作,是賣票員,沒想到我弟弟暈車,干不了這一行。我又找人幫忙,讓他去工廠當工人,可弟弟身體不行,干不動這些體力活兒。我認識的人都找遍了,實在想不出別的法子了。我父親說,醫(yī)院沒有重體力活兒,我跟我們領導說說試試,看能不能讓他進醫(yī)院干點啥。

        我和母親對視一下,都皺了眉頭。我們知道父親不是個多事的人,也不善于跟領導溝通,這時卻主動要幫姜素娟的弟弟找工作。母親隨手撿起一把笤帚,很響地掃了幾下炕,灰塵以煙霧的形式彌漫開來。姜素娟意識到了啥,起身沖里邊道,大嫂,我還有事,就不坐了,改日再見。母親不冷不熱道,不留下吃晚飯嗎?姜姨說,不了不了。父親看出了母親的情緒,也就沒挽留姜素娟,送她走時說了一句,聽信吧。

        姜素娟走后,母親跟父親發(fā)了脾氣,說,沒見你這么熱心腸呀?莫非你跟她關系不一般?父親滿臉堆笑道,我是啥樣人你還不知道,我和她就是醫(yī)生和患者的關系。母親說,那你為啥對她不一般呢?父親說,為醫(yī)者心腸軟,一個獨身女子一個人過挺難的,咱能幫一把就幫一把唄!母親說,你跟領導說話能好使嗎?別忘了答應給你的房子還分出一半呢!父親臉上的笑容轉(zhuǎn)瞬即逝。母親的話捅到他痛處,這使得他不得不慎重審視一下自己的能力。

        一個和我年齡相仿的女孩子搬進了王德仁的家,她管王德仁叫舅。我父親說,沒聽他講過有這么一個外甥女。母親說,問問他閨女就門清了。父親說,我有那么好事嗎?母親撇著嘴說,不好事能幫別人找工作嗎?父親不吭聲了。

        都在這狹窄空間住,免不了天天接觸。王德仁叫她小丹,我們一家也就叫她小丹。小丹來自農(nóng)村,衣著和皮膚上很容易辨認。拋開略顯土氣的衣著和腮邊的紫紅,小丹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女孩。

        王德仁家有一鋪小炕、一個柜子和一張桌子,再沒地方添單人床之類的東西。也就是說,這爺倆兒只能同住在這一鋪小炕上。多有不便是可以想象的。不過那是個住房絕對緊張的時代,哪個家庭沒有經(jīng)歷過多有不便的住宿窘迫呢!一些猜測在腦海里閃一閃也就不成形狀了。

        有一天,父親拎兩瓶酒去了后屋,不多時空手而歸。母親問,干嗎給他送禮?父親說,他是周成志和金鐵剛的師父,有些話他跟他倆講和我跟他倆講效果是不一樣的。母親問,你想跟他倆講啥?父親說,還不是房子的事,還不是想給咱家調(diào)個大一點的房子嘛!我和母親的臉上立馬閃出熱望,都盯住父親道,那就趕緊跟他倆講嘛!父親說,王德仁的意思是,把他倆請到家來吃一頓,喝了酒說話方便。母親說,那就趕緊落實吧。

        吃飯這件事很快落實了,定在一個周六的下午五點。這天上午開始我家就忙碌起來,我媽燒火燉魚,魚是一條碩大的草魚,我爸從早市買來的,據(jù)王德仁透露,他兩個徒弟好這口,拜師那天他留他倆在家吃飯,燉的就是一條草魚。有改善住房的巨大誘惑,我表現(xiàn)得也相當積極,去海鮮市場買了一兜飛蟹。

        下午五點一刻,周成志和金鐵剛一前一后登門了,王德仁果然面子大。我家屋子太窄擱不下大的餐桌,便安排在王德仁的屋里。我媽在走廊做菜,我和小丹一盤一碗往后屋端。燉熟的草魚放在一個占了半張桌子地方的搪瓷盆里,熱湯滾滾,熱氣裊裊,金鐵剛拿了胡椒粉瓶朝盆里嘩嘩地撒了一層,打個噴嚏,說,想起拜師那天了。周成志說,是呀是呀,沒有師父就沒有我和鐵剛的今天,來,吃之前咱先敬師父一杯。師徒三人的酒杯撞在一起,我父親在一旁舉著酒杯嘿嘿地笑。

        這頓飯從五點多一直吃到子夜時分。王德仁說得沒錯,燉草魚很對周、金二人的胃口,不斷回鍋,不斷地添水,一桌四個人喝得紅光滿面。我母親伺候席面,坐我小床上聽里屋召喚。里屋擱不下小丹,她坐門口的臺階,我也坐門口的臺階,和她東拉西扯地聊。

        她講了她的家鄉(xiāng),一個百來戶的大村落,大家生老病死一輩子都離不開的地方。她想離開,遭到父母反對,她和他們吵一架,在一個寂靜的上午偷跑出來,投奔她的舅舅。她第一次來投奔時舅舅還和女兒住在一起,他家是兩間平房,女兒一家三口住里屋,她和舅舅住外屋,隔墻挺薄,不隔音,住一起不方便。她表姐對她沒好臉色,話里話外帶著忍無可忍的厭煩,她受不了跑了出去。我問,你跑回家了?她說,我沒回家,躲進車站候車室坐了兩天,第三天頭上,被鐵路警察帶進值班室,他們要送我回家,我不回,編了個回不去的理由,他們就把我留在車站的快餐店當服務員,臨時工,一干就是半年。半年后人家清退臨時工,我沒處去,又來找舅舅,好在舅舅搬出來住了,我這才安頓下來。

        天漸漸地黑,我不時扭頭看一看她的面頰,暗光下有些模糊不清,那雙大大的眼睛有了一種空洞的感覺,令我想起芳寶,心頭不免有了些波動。過不多久,路燈亮了,一切又都清晰起來。

        周成志和金鐵剛走時都搖搖晃晃了,說話拖著長腔,和這個時間段從飯館出來的酒蒙子沒啥兩樣。送走他們后,母親問父親,談得咋樣呀?父親也拖起長腔說,沒問題了。母親瞪大眼睛又問,咱真的能搬進寬一點的房子了?父親說,等通知吧。我和母親都興奮得差點跳起來。

        幾天后,一個年輕人登門拜訪,看上去他比我也就大幾歲的樣子,卻管我父親叫李哥。他生得高高瘦瘦,一雙大眼睛似曾相識。他把兩瓶酒撂下,一屁股坐我小床上。父親說,來就來嘛,還買啥東西。他說,表一點心意而已,我姐跟我說了,沒有李哥,就沒有我這份工作,為了我這份工作,李哥又是托人又是請人吃飯,沒少破費。父親說,誰跟誰呀!他說,不管是誰,幫這么大忙,總是要感謝一下的。

        父親低頭沉吟片刻,又抬起頭說,總打雜也不是長久之計,不如你拜一個名醫(yī)為師,以后也做個醫(yī)生。年輕人眉梢上挑,說,那敢情好。話出口又垂下眉,說,醫(yī)生都是專業(yè)院校畢業(yè)的,我一個初中畢業(yè)生,怕是當不成吧?父親說,西醫(yī)你是當不成,跟個老中醫(yī)學徒當個中醫(yī)師還是有希望的。年輕人眉毛又挑上去,說,拜誰為師呢?父親說,拜王德仁為師。年輕人說,我替我姐謝謝李哥了。

        父親說,把酒拎著,跟我來。他去后屋,年輕人拎了酒跟在他后邊。我和母親面面相覷,都一臉幽怨。母親說,聽出啥意思了吧?我說,莫非請兩位院長吃飯不是為了房子而是為了這小子的工作?母親說,那還用問。我說,這小子是誰呀?母親說,姜素娟的弟弟唄!我說,我爸為啥這么賣力幫他?母親說,不是幫他,是幫他姐。我說,我爸和她是啥關系?母親說,反常的關系。我心頭一緊,不淡定了。

        半個多小時后,父親和年輕人返回,二人都一臉喜悅。父親說,找機會擺一桌拜師酒,這事就成了。年輕人說,太謝謝李哥了。父親說,學徒要勤快,要尊重師父,把他服侍好了,你才能學到真本事。年輕人說,我要不好好學,不僅對不起我自己,更對不起我姐,對不起我李哥。

        年輕人叫姜偉,果然是姜素娟的弟弟。他走后,母親和父親吵翻了。父親先是不停地解釋,說幫他實在是看他可憐,他身體不好,干不動重活兒,如果找不到一個可以安身立命的工作,那就得靠他姐姐養(yǎng)活。母親說,你干脆就說為了幫他姐算了,還繞個彎兒干嗎?父親說,他姐給我送過東西,禮尚往來,我?guī)退菜闶腔囟Y了。母親說,患者送你東西的多了,沒見你跟別人禮尚往來呀?父親一時答不出話來。母親又說,原來請人吃飯不是為了換房子,是為了幫那女人呀!父親說,是為了換房子,幫她是順手牽羊。母親說,你到底和她是啥關系?父親說,醫(yī)患關系唄!母親說,你跟別人咋就沒有這份醫(yī)患關系?父親說,不跟你說了,凈瞎猜!母親住了嘴,躲里邊開始抹眼淚。

        這之后,姜偉經(jīng)常登門,他不是來我家,而是去王德仁家。穿過側(cè)身子才能走過去的走廊經(jīng)過我家門口時,若門開著,他會探進頭來跟我父親或我家人打聲招呼。我見過他在王德仁家的情景。他和王德仁盤腿坐在小炕上,兩人中間隔一張炕桌,小丹坐炕沿邊。

        王德仁給姜偉講中醫(yī),小丹也順便一起聽。這樣,王德仁就像帶了兩個徒弟。我也聽過那么一兩次,講的好像是胰臟的筋脈循行學說。王德仁說,胰臟經(jīng)脈之氣充盈在脊柱之內(nèi),經(jīng)氣分布在各個錐體,形成了各個錐體間的穴位……聽著聽著,我默默退出去。

        小丹跟我出來,隨我坐到門口的臺階上。小丹說,我聽不懂,越聽越糊涂。我說,看來你做不成醫(yī)生了。小丹笑道,我可沒那個奢望,能把服務員做長久就知足了。小丹說得很淳樸,令我對她陡生好感。

        臭寶給我家送來請?zhí)?,這年6月1日是芳寶結(jié)婚的日子。我心頭暗自疼痛,說,祝賀。臭寶說,我的喜日子也定了,十一,你呢?我苦笑道,我還沒對象呢!臭寶說,心高吧?我說,心高命不濟,就我家的居住條件,結(jié)婚了去哪兒住呀?臭寶嘆了口氣,不吭聲了。

        臭寶走后,我父親說,我就不去了,也算表明我一個態(tài)度,在房子問題上我對老吳是有意見的。母親說,咱家總得去一個人隨禮吧,不能失了禮數(shù)。父親看了我一眼說,你去吧,代表咱全家。我賭氣道,我也不去。父親說,我不去你媽也不好去,只能你去。想一想即將參加的是芳寶的婚禮,我心里不是滋味。

        6月1日,我還是去了。八十年代末,婚禮還大多在家里辦,芳寶的婚禮相當熱鬧,那個四四方方的大院子里聚滿了人,酒席擺了幾十桌。我把禮錢交給吳大爺,說,我爸出門了,不能到場,禮到了。吳大爺咂咂嘴說,可惜了,他要來我一定得敬他幾杯。我把目光轉(zhuǎn)向芳寶,她長發(fā)盤在頭頂,穿一襲紅色的連衣裙,一身喜氣,一雙亮眼卻似有憂郁之光。再看新郎,穿西裝打領帶,頭發(fā)抹了發(fā)蠟,向后梳著,派頭像電視劇《上海灘》里春風得意時的許文強。趁芳寶回屋(以前我家)取東西時,我跟進去,湊到芳寶跟前說,新郎挺帥!芳寶笑了。我說,他有房子吧?芳寶愣了一下,沒回答。話出口我也愣住了,覺得話中充滿酸味,索性接著說,我沒房子,我這輩子也不配有你這樣的媳婦。芳寶滿眼驚訝,脫口道,你咋會這樣說?接下來的話我想忍住不說,可沒忍住,還是說了,我暗戀你多年,但家里沒房子,注定娶不到。芳寶臉唰的一下紅了,說,我從來沒想過咱倆能搞對象,你也從來沒跟我說過。我說,可你跟我說過,沒房子的成不了你對象,我還咋說,我說了有用嗎?芳寶說,現(xiàn)在說這些有啥用?我說,是呀,沒啥用了。

        我率先逃出屋子,過后也覺得自己在這種場合說這樣的話有些過分,可沒辦法,當時我忍不住。

        姜偉拎兩瓶酒進了我家。我父親低頭看了看酒,說,來就來嘛,咋又拿酒了,還是拿去后屋給你師父吧。姜偉說,上次拿酒給了師父,這次給李哥你。父親問,為啥?姜偉說,我也想跟你學點本領。父親說,王德仁是老中醫(yī),跟他學足夠了。姜偉說,說心里話,那些中醫(yī)理論太深奧了,搞得我一頭霧水,我想學點實用的,比如如何治療陽痿早泄呀,不孕不育呀。都說李哥你這方面厲害,我想跟你學。父親連連搖頭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可不能見異思遷,使不得使不得。姜偉說,我沒見異思遷,我還跟我?guī)煾笇W中醫(yī),用邊角余料的時間跟你學點這方面的本領。父親還是一個勁兒搖頭。

        姜偉不依不饒,沒完沒了地跟我父親磨嘴皮子。父親突然推開門,把頭探到走廊,沖里邊喊,他王大爺,姜偉給你送酒來了。王德仁的聲音從里邊飄過來,那就讓他拿進來嘛!姜偉一臉苦相,只好拎起酒瓶去了里間。

        我父親是西醫(yī)內(nèi)科的大夫。醫(yī)院規(guī)模不大,科室分得也沒有現(xiàn)在細,歸于內(nèi)科的病他基本都看,說白了也就看個頭疼腦熱、跑肚拉稀,水平在聯(lián)合醫(yī)院屬于中等。讓他頗有名聲的是他的江湖手段,其怪異療法連醫(yī)院里那些江湖郎中出身的醫(yī)生也瞠目結(jié)舌。男科是父親的業(yè)余愛好,我至今還保存著父親的一些醫(yī)書,其中就有《男科醫(yī)案》《皮膚性病學》《不孕癥討論匯編》等書籍。

        一個周日,姜素娟登門拜訪,她和姜偉一樣拎了兩瓶酒。見她來了,父親的表情是驚喜中夾雜著別扭。母親撇著嘴,躲進里邊,坐小炕上織毛衣。姜姨坐我的小床,我爸陪客,屋里沒有其他可坐的地方,只能和她并肩坐床沿兒上。

        父親訕訕說,來就來嘛,還買啥東西。姜素娟說,這是姜偉買的,一點小意思。父親說,誰都不用買。姜素娟說,你也知道,就姜偉肚里那點墨水,學了中醫(yī)也沒法和別的醫(yī)生相比,要能在醫(yī)院里立足,沒有一技之長怕是不行。父親說,他跟王德仁正學著,再跟我學就一心二用了,我是為他好才不教他的。姜素娟說,跟你學的主意是我出的,如果你有難處就算了。父親停頓片刻,說,沒難處。姜素娟臉上浮出微笑,說,你答應教他了?父親說,我答應了。

        打這以后,姜偉跟我父親開始學男科。常常是姜偉來了,先去里間跟王德仁學中醫(yī),學完后到我家,以順便坐坐的姿態(tài),進屋,關門,偷偷跟我爸學男科。這樣的場景維持了很長一段時間。

        又一個周日的上午,王德仁和我父母一起出門,去參加周成志弟弟的婚禮。這樣,屋子里就只剩下我和小丹兩個人。

        我半躺在小床上看一本古建筑保護方面的書。門被推開,小丹倚在門框上歪著頭看我。四目相對,小丹烏溜溜的眼睛令我想起芳寶。

        我挺身子坐起,小丹進屋,坐到床沿兒上。東拉西扯地聊,小丹提起她剛進城時和王德仁女兒一家住在一起時的情景。她說,你們城里哪兒都好,就是住得太憋屈了。舅舅家三輩人住兩間房子,我和舅舅住外屋,表姐一家三口住里屋,里外屋間沒有門板,只有一層門簾,這屋聽那屋的聲音沒有一點遮攔,小孩子睡著后均勻的呼吸聲都聽得一清二楚。接著就會有另一種窸窸窣窣的聲響,呼吸聲也越來越重,不是小孩子的呼吸聲了,是表姐和表姐夫的。有時表姐忍不住喊出聲來,也就一兩聲吧,就被什么堵住嘴似的,喊聲變成了呼嚕嚕的類似沸水頂著鍋蓋的聲音了。我一個姑娘家,天天夜里聽這種聲音睡得著覺嗎?

        屋里光線陡然晦暗下來,我看一眼窗外,天下雨了,雨線是斜的,又密又急。想一想剛才還是晴天,怎么說下雨就下雨了呢?收回目光,落到小丹身上。小丹的頭發(fā)是沒經(jīng)過打理的凌亂。她穿一件V領背心,裸露的部分胸部肌膚白皙細嫩,與脖頸和面部肌膚顏色涇渭分明。她身上散發(fā)出的一陣青果子般的味道使我心跳加快……

        小丹接著說,我用被子蒙頭,那聲音就從被子縫隙往里擠,我用被子裹住全身并壓實被角,那聲音就像水一樣滲過被面被里和棉花,打濕我的身子。小丹說到這歪頭看我,說,要是你聽了這聲音會咋樣?她的話明顯帶有一種挑逗意味,我嗓子眼兒咸咸的,猛然出手,將她摟住。

        雨聲喧嘩,顯然越下越大。我倆摟在一起,躺倒在我的小床上就在身上的衣服要扯下來時,門開了,我父母和王德仁回來了。

        父親和王德仁吵開了。王德仁說,我外甥女不能跟你兒子,你連個正經(jīng)房子都沒有,你兒子要是結(jié)婚能住哪兒?父親說,我兒子也不能跟你外甥女,不管我家有房沒房,我家都是正經(jīng)的城里人,你外甥女是農(nóng)村戶口,啥樣的城里人娶農(nóng)村女呀?王德仁說,都管住自家人就行了。父親說,好,都管住自家人。

        關上門,父親罵了我一頓,說我再跟小丹糾纏不清他就不認我這個兒子。母親也說,這小丹農(nóng)村戶口還在其次,主要是她一個姑娘,跟一個老鰥夫睡一鋪炕,咋說也拎不清,咱還是躲開為妙。父親說,你好歹也是讀過大學,她連初中都沒念完,不般配。母親說,咱家住這窄屋她也不是看不著,她圖你個啥?還不是想通過你嫁進城,成為城里人……后來我冷靜下來認真分析,也覺得父母說得都有道理,也就有意識地躲著小丹。

        不久,單位獨身宿舍有了空位置,我就從家里搬了出去。

        我情路不順,相親多次,人家看過我家的住處后大多選擇離開。后來只要是相親,我都會事先坦白我家的住房情況,也省得折騰一番后再歸零了。

        父親把電話打到我單位,說,你把宿舍退了,搬回家住吧。我問,為啥?父親說,你王大爺?shù)墓脿敺值椒孔恿?,閨女一家搬走,你王大爺和小丹也搬回去住,里間的房子就騰出來了。我脫口道,太好了,這樣咱家就能寬敞許多了。父親說,如果你不搬回來,里間的房子會分給別人也說不定,你要是搬回來,我就有充足理由跟領導要里間了。我說,好,我馬上搬回去。

        能改善居住條件的機會當然不能放過,我當天就退了單位的宿舍,搬回家住了。

        這之后,父親多次找周成志和金鐵剛,想要下空出的里間屋。兩位領導都沒明確表態(tài)。那一段時間,父親心神不寧,吃飯減量,臉總是灰突突的。我姐回娘家時說,辦事得花錢,給領導送點錢,事情就辦成了。父親搖頭道,送錢不行,那是行賄。我姐說,現(xiàn)在時興這個,別死心眼兒。父親還是搖頭。母親跟我姐說,要不送點東西吧?我姐說,那得是貴重東西,一般東西拿不出手。

        母親拿出積蓄買了高檔煙酒回來,在一家人的鼓勵下,父親提了禮物去周成志家拜訪。父親是晚飯后去的,去之前他沒吃飯,心里有事吃不下飯也是正常的,母親把做好的飯菜放在鍋里,準備父親回來后再熱一下。父親心事重重地去,我和母親心事重重地在家等。

        父親終于回來了,臉上的灰色被一層明艷的色調(diào)取代,我見了立馬心情大好。

        父親說,他答應了。我和母親重復了一句,他答應了?父親又說了一遍,他答應了。我們一家人像被充了氣的氣球輕飄飄起來。母親燒火熱飯。這一晚父親胃口大開,吃了以往兩頓飯的量。

        里間屋上著鎖,周成志和父親約定,一周后醫(yī)院管后勤的人會把鑰匙拿過來,那時我們就可以拆掉走廊的隔墻,變窄屋為正常寬度的屋子了。

        周日上午,姜偉拎著鑰匙來了。他穿過走廊徑直朝里間走。我父親出屋,跟過去問,醫(yī)院派你送鑰匙來了?姜偉扭頭跟父親笑道,醫(yī)院把房子分給我了,以后咱離得近,就更方便我跟你學習了。父親又問,你說啥?姜偉說,醫(yī)院把房子分給我了。父親愣住了,我和母親也愣住了。過一會兒,父親說,你開玩笑吧,周院長說分給我了。姜偉一本正經(jīng)道,我咋會開玩笑呢,鑰匙都給我了,就是分給我了嘛,不信你去醫(yī)院問問。姜偉用鑰匙打開鎖,推開門,進去,東看看西看看,說,是小了點,不過我總算有房子了,可以堂堂正正地找對象結(jié)婚了。父親聽了,一屁股癱坐地上。

        我強作鎮(zhèn)靜,把父親從地上拉起來。父親推開我,沖進里間,沖姜偉吼,你咋能這樣對我?你拍拍良心說,我對你咋樣?姜偉說,李哥,你對我好,這沒說的,本來我不該要這房子,可我也是沒辦法,我都三十多歲了還單身著,為啥?還不是沒房子嗎?李哥你就理解理解我吧!父親說,我理解你,誰理解我?姜偉說,這是醫(yī)院的決定,你跟我吼也沒用。

        父親轉(zhuǎn)身就往外撞,他連外衣也沒穿,搭了條背心出去了。我想罵姜偉幾句,又覺得沒有充足的理由罵人家,就和母親回了屋,砰的一聲很響地關門,用“很響”表達心中的失望和憤懣。母親說,都怪你爸有眼無珠,招來一個白眼狼。母親又說,也不怪人家,要怪就怪你爸,要不是他和那個女人不清不白的,也不會有這種事發(fā)生。我問,我爸到底和她是啥關系?母親說,你問他呀,看他咋說!我嘆口氣,搖搖頭。

        不知過了多久,父親回來了。他去時怒發(fā)沖冠,回來時蔫頭耷腦,像只泄氣的皮球。他說他找了周成志,也找了金鐵剛,可人家都滿嘴的道理,他講不過人家。母親說,你沒問周成志嗎,他答應過你呀,他咋能說話不算話?父親說,我問了,可他說事情不是他一個人說了算的,把房分給姜偉,是院領導班子集體的決議,你找誰都沒用。母親說,可咱家的困難他就不管了?父親說,他說你家好歹有房住,姜偉可是沒房住的,他住姐姐家,雖是姐弟,畢竟是孤男寡女,住一起不方便。

        我想再搬回獨身宿舍,可床位已經(jīng)分給了其他人,宿舍沒有空位置了,我只好還擠在家里。姜偉把后屋裝修了,墻刮大白,地鋪了瓷磚,拆掉火炕,搬進一張雙人床。有一天,姜偉站在我家門口跟我父親說,李哥,我要結(jié)婚了,婚禮在咱醫(yī)院食堂辦,到時候你一家人都去。父親冷冷道,不敢沾你的喜氣。姜偉說,李哥,你大人大量,就別生我的氣了,我也是沒有辦法,我要是有房子,也不會擠在這窄地方。父親扭了頭,不吭聲。

        父親隨了禮,卻沒有去參加婚禮。當天下午,姜偉帶著新娘回新房。當時我們一家三口都在家,走廊里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響過后,就是開鎖聲,我們知道,是姜偉和新娘回來了。過不多久,敲門聲響起,想必是姜偉吧。父親和母親坐在里邊炕上,沒動窩兒,只好我來開門。門開了,我驚得眼珠幾乎瞪出眶外,站在門外的不是姜偉,是小丹。她頭頂盤著發(fā)卷,穿著中式的大紅色的對襟薄襖,手里捧著喜糖,笑意盈盈地看著我。我脫口道,咋會是你?小丹反問,咋就不會是我?我一時說不出話來。

        小丹伸雙手遞過一捧糖果,我沒接。她向前跨半步,松開手,紅紅綠綠的糖果便嘩啦啦落到我的小床上。

        2000年,我作為建筑專家參加了有關老城改造的咨詢會。會議是市政府舉辦的。老城改造影響著城市形象與千家萬戶的居住問題。市領導深知這一點,主管城建的郭副市長參加了會議。被邀請的除了專家學者,還有政府的相關人員。

        我腋下夾著公文包走進會議室時,里邊已經(jīng)坐了一些人。我在橢圓形會議桌上找到自己的臺牌,放下包,坐下,順勢掃一眼鄰近的臺牌,上面的人名令我心頭一動。周成志!我又看一眼桌牌相對應的椅子,椅子空著,人還沒來。我心潮涌動,這個周成志是聯(lián)合醫(yī)院的院長周成志嗎?不會吧,一個醫(yī)院院長不會參加有關建筑和開發(fā)方面的會議吧?重名的概率似乎更高一些。過不過多久,有人坐到我身邊這把椅子上。我扭頭看,大驚,此人不是別人,正是醫(yī)院院長周成志。

        我輕聲打招呼道,周院長。周成志也認出了我,眼睛亮一下,說,是李大夫的兒子吧,我早聽說了,你現(xiàn)在是建筑專家了。我說,不敢當,我學的是這個專業(yè),周院長也對建筑感興趣?

        周成志笑道,別叫院長了,我早從醫(yī)院調(diào)出來了,現(xiàn)在是古城改造辦公室主任。我說,改行了。這時,另一個人的落座又令我心頭一動。這是一個中年女人,她桌前的牌子上寫的是姜素娟。

        郭副市長入座后會議就開始了。郭副市長先講話,接下來專家學者們逐個發(fā)言,總結(jié)起來就兩種意見,一種是改造要在原有風貌的基礎上進行;另一種是改造要以民生為重,改善人民群眾的住房條件,確保城市面貌得到更新。前一種重保護,后一種重開發(fā)。

        姜素娟是前一種意見的倡導者。她發(fā)言時說,這四條街上的建筑不少已有百年歷史,拆掉太可惜了。比如鼓樓,據(jù)說已有五百年了,雖破敗不堪,可它是這座城市的文化元素,挖掘得好,價值不可估量。我建議,有歷史的建筑一概保留,一些破舊的居民住房可拆遷,有規(guī)劃地進行整體改造,保持原有風格,不建高層樓房,以文化為核心,集旅游和居住為一體,進行保護性開發(fā)。

        姜素娟發(fā)言時我注意到身邊的周成志搖頭晃腦,臉色很不好看。我比姜素娟說得更具體,列舉出一系列需要保護修繕的老建筑。我身邊的周成志臉色更不好看了。

        專家們都發(fā)言完了,輪到政府部門的人表態(tài),無非是感謝、領會、消化、研究、貫徹之類的話,只有周成志沒客氣,直接陳述觀點,主張建設性地開發(fā)。用他的話說是大破大立,拆掉老城區(qū)所有的“老破小”,建高樓大廈,要讓老城區(qū)舊貌換新顏。說到這他扭頭看了我一眼,說,如果照李專家說的保持原貌,那我們只能置老百姓的呼聲于不顧,讓他們繼續(xù)住在棚戶區(qū)里,我們還是心系百姓的政府嗎?

        我血往上涌,想回擊,話還沒出口,姜素娟搶先說,急功近利,毀了古城,后悔可來不及。周成志說,咱這老城有百年歷史的建筑就那么幾處,大多是幾十年的老舊住宅,稱古城原本就很牽強,談何毀了古城?姜素娟說,咱這老城通過修繕是可以恢復大規(guī)模古代建筑群落的,以鼓樓為中心的四條街和城墻都脈絡清晰,咋就稱不上古城呢?我是搞這個專業(yè)的,難道我的判斷不如你這個外行嗎?周成志一時說不出話來。

        靜場片刻,周成志轉(zhuǎn)移火力點,又扭頭沖我說,你知道那些住低矮危房的居民是啥心情嗎?他們盼星星盼月亮,盼的就是能住上樓房。別忘了,李專家你父母還住在西街的窄房子里呢,開發(fā)老城是他們能搬進新房的唯一機會。

        我立馬反擊道,謝謝周院長,不,是謝謝周主任的提醒,我家住那個窄房子也是拜你所賜吧?周成志說,這不是談私人恩怨的場合吧?我說,你理解錯了,我的意思是說,我個人的居住條件和整個古城改造相比,并不重要。周成志說,人民群眾的利益大過天,啥跟它比都輕如鴻毛。郭副市長打圓場道,你們說得都有道理,我們的出發(fā)點是一致的嘛,那就是既要有文化內(nèi)涵地進行老城改造,又要兼顧人民群眾的利益,兩者不矛盾。

        散會時,我和周成志誰也沒跟誰說話,都自顧自走開了。

        父親打電話把我叫到家里,劈頭就說,你傻呀,該說的不說,不該說的說。母親在一旁接茬兒道,是呀,你這孩子咋不知輕重呢!我盯著父親好一陣沒說出話來。父親見老了,還是那個五官,可每一根線條都深重了,整張臉像一幅鉛筆畫的人物畫。

        這個時候,我已娶妻生子,早搬進城市新區(qū)的樓房里住了,可父母還住在這間窄屋里。我一直幻想有朝一日能幫父母搬離這個屋,房屋實行商品化了,打破了一個蘿卜一個坑的格局,有了更多選擇的機會??蛇x擇是需要錢的,現(xiàn)實的窘迫令幻想顯得蒼白無力。

        父親說,如果不拆掉老房子,咱家搬新房一點機會都沒有,你咋會提議保護這些老房子呢?我坐到小炕上,我成家離開后,我的小床拆掉了,在小床的位置上放了一張餐桌,也算有了吃飯的地方。我問,你咋知道我是古城保護派呢?父親說,醫(yī)院里都傳遍了,我能不知道?我說,你都退休了,醫(yī)院里的人說啥你咋知道的?父親說,是姜偉說的。

        我下意識地探出頭朝里邊望了望,里間屋的門上著鎖,姜偉和小丹夫婦早搬出去住了樓房,他們的屋子空著,據(jù)說就等老城開發(fā)領動遷費呢!

        父親說,誰反對開發(fā)我都能理解,你反對我就不理解了,莫非你不愿意看咱家搬出這窄屋子?我想說,還有一個人比我反對得更激烈呢,可還是忍住了。我說,我是學建筑的,從我的專業(yè)來講,我是愿意搞開發(fā)建設的,只有搞開發(fā)我才能發(fā)揮特長??勺詮奈已凶x了梁思成的古城整體保護思想后,才懂得了保護古城和古建筑的重要性……父親打斷我的話說,別跟我講這些沒用的,我只知道能搬出這個窄屋才是有用的,能住上寬敞的房子才是有用的。我理解父親的心情,不跟他爭論了。

        從父母那兒出來,我沿西街坑坑洼洼的石鋪路面往回走,不時朝兩邊看,兩邊的房屋高矮不齊,有青磚砌成的老房子,也有房齡短得多的紅磚房,在這些房子前后左右的縫隙里還夾雜著木質(zhì)結(jié)構(gòu)的簡易房,這是唐山大地震后的遺留物,成了很多年輕人的婚房。他們的住房條件和我父母家一樣不堪,開發(fā)和動遷也許是他們改變住房條件的唯一機會,而古城保護則會是這種機會的粉碎機。我兩腳沉重,越走越慢。

        不知不覺拐進一條胡同,信步而行,走到了當年居住的吳家院子。附近沒人,我停步朝里望,四四方方的院子中間加蓋了房子,以前可以住四戶,現(xiàn)在看可以住六七戶的樣子。吳大爺是個精明人,他知道老城早晚要改造開發(fā),多蓋房子動遷時就能多得房子和補償金。黃昏時分,正是人們吃完晚飯出來坐門口乘涼的時間段,可門口沒人,院子里也不見人影。我不免有些失望,邁開腿落寞地朝前走。

        快走出胡同時有人在身后喊我,我心頭一動,回過頭去,見喊我的人是臭寶,不禁有些失望。

        臭寶緊走幾步趕上來,滿臉的熱情,說,好久沒看見你了,單從背影就認出你了,你說對你印象深不深?我笑道,光屁股一起長大的嘛!臭寶說,還是你出息,大建筑家,成名人了。我說,虛名而已,哪有你厲害,聽說你做買賣掙到大錢了。臭寶笑了,一臉得意道,算不上大錢,跟人家大企業(yè)家比,小打小鬧。我早就知道,臭寶這些年一直在做服裝生意,本市最新潮的商業(yè)街上有他的店鋪,他從廣東上貨,都是東北這邊沒有的時裝,據(jù)說一件幾十元的衣服,到這邊就標價幾百元,生意紅火得很。

        我說,你家人也都挺好吧?臭寶說,別人指的是誰?我一時語塞。他笑道,是想打聽我姐的情況吧?我一驚,想不到心中的秘密早已被他洞悉,臉就紅了。他說,說實話,我家就數(shù)我姐過得不好,纖維廠改制,我姐夫失業(yè)了。紡織廠破產(chǎn)了,我姐也失業(yè)了。我姐夫拿了我家人給湊的錢和人合伙開了家歌廳,你知道的,那不是能學好的營生。我姐夫整天在外鬼混,連生活費都沒拿回來,我姐和他吵架,他就長期不回家。

        聽得我心情煩悶,連連搖頭。

        臭寶說,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我姐就是嫁錯郎了,沒辦法呀!他嘆口氣話鋒一轉(zhuǎn)道,你咋樣呀,媳婦是干啥的?我說,我媳婦也是普通女工。臭寶一臉怪相道,說實話,是你媳婦漂亮還是我姐漂亮?他這話問得太突然,我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

        臭寶又轉(zhuǎn)移了話題,說,聽說你反對老城開發(fā)?我一愣,真是沒有不透風的墻,我在會上的發(fā)言居然長了翅膀飛到了市井。我苦笑著搖搖頭說,我沒反對,我只是提議保護,是保護和開發(fā)相結(jié)合。臭寶說,大家都盼著開發(fā)呢,你要是反對可就惹眾怒了,我勸你還是支持開發(fā)。我說,我只是提個建議而已,我的話可沒那么大的分量,左右不了政府的決定。臭寶說,別謙虛了,你是專家,政府也聽專家的。

        我和妻子躺在雙人床上,燈熄了,月光透過窗簾落在肌膚上,使肌膚有了綢緞般的質(zhì)感。我突然尿急,下床進衛(wèi)生間。這個時候我想起了父母,想起了老城,想起了那些擠在低矮屋子里的住戶。他們可沒有這樣的如廁條件,他們要穿了衣服出屋,跑去公共廁所。

        我沒法不聯(lián)想到古城改造了,人民群眾的需求與文化遺產(chǎn)之間的矛盾孰輕孰重,令我大傷腦筋。近幾天,有關領導做過我的思想工作,他們在肯定我意見的同時,要我顧全大局。

        回到床上時手機響了,我下意識地看看時間,已是晚上十點三十分。電話是政府的人打來的,讓我明天上午去市政府。市里的主要領導要接見幾位文化和建筑方面的專家學者,談有關老城改造的事。我脫口道,這么急?電話那邊說,是呀,有些事情是不能拖的。

        這一晚,我失眠了。

        第二天我準時到達市政府,去的不是會議室而是會客廳。進門面對的是迎客松的壁畫和幾張偌大的沙發(fā)。被邀請的也就七八個人,大多參加過上一次的咨詢會,又清一色都是主張古城保護的人,姜素娟也在其中。我瞬間明白會議的目的是什么了。

        我們按名牌落座,不多時,郭副市長到了,逐個與我們握手,然后落座。郭副市長說,老城改造迫在眉睫,不改這就是城市的一塊疤??稍趺锤氖莻€問題,只有通過合理的措施,才能改好,才能配得上我們這座城市的歷史和未來。在座各位專家多是主張保護的,保護固然有理,開發(fā)也是勢在必行。人民群眾對居住環(huán)境和品質(zhì)的要求在不斷提高。老城區(qū)的住戶都盼著動遷,我們不能置群眾的呼聲于不顧。但同時我們也要尊重和傾聽專家學者的意見……

        郭副市長的意思我們都聽得懂,那就是讓我們轉(zhuǎn)變觀念,在輿論上支持老城改造和開發(fā)。專家學者被郭副市長的熱情感染,大多改變了觀點,由保護派變成了開發(fā)派,紛紛表態(tài)支持大刀闊斧地開發(fā)。在一片支持聲中,姜素娟站起身來沖郭副市長說,我談一點不同的看法。會客廳里頓時安靜下來,所有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

        姜素娟說,我們丟的東西太多了,遠的不講,就講咱們市,古城的那東西南北四條街不單單是四條街,它是我們回家的路呀!那些老房子信息量巨大,每一間都藏著我們的文化密碼,丟掉它我們都將是歷史罪人。我們可以借鑒國內(nèi)外保護古城的經(jīng)驗,對我們的古城進行保護性的改造……姜素娟講了很多,她講完后,大家都沉默了。

        郭副市長沖我說,這位年輕的李專家還沒發(fā)言呢,你也講講吧。我說,我和姜老師的觀點是一樣的,我在這兒只補充一點,保護古城也是有商業(yè)價值的,咱的老城區(qū)將是未來城市的一個熱門旅游景點。郭副市長失望地笑了笑。我想他點我名一定是想讓我反駁姜素娟的觀點,我的固執(zhí)己見沒法不令他失望。

        剛吃完晚飯,父親的電話又打了過來。父親說,出事了,你趕緊過來吧!我大驚,問,咋了?父親說,別問了,要問就問你自己,要是過來晚了,說不定咱家的房子就要塌了。我不敢耽擱,換了件衣服就出門了。

        我騎自行車進了老城里,進了西街,老遠就看見我家門口擠滿了人。這些人指指點點罵罵咧咧。我爸堵在門口跟大家解釋著什么,人堆里他顯得十分瘦小。

        我跳下車,擠進人群,我爸拉住我跟大家說,他來了,你們有啥話跟他說吧。父親轉(zhuǎn)身進了屋子,關上門。我背靠門板,一張張憤怒的臉像一棵棵向日葵般沖我開放。

        就是你小子反對老城開發(fā)?你也太壞了吧?我們都是這兒的老住戶,盼星星盼月亮地盼著動遷住樓房,你想搞砸我們的夢想嗎?你爹也住在這兒呀!你為啥要反對?為啥怕我們住上好房子?這些人七嘴八舌地問我,唾沫星子噴我一臉。我耐住性子問,你們咋知道我反對開發(fā)?他們說,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這世界還有不透風的墻嗎?

        我想跟他們解釋古城保護的道理,可他們不可能懂,說了只能遭來更強的攻擊。就在我難于抵擋之際,有人擠進來,朝大家擺擺手說,大家退了吧,我在這兒保證,李專家不會再反對開發(fā)了,不但不會反對,還會盡快促成拆遷。有人嚷道,憑啥信你?這人說,憑我是他父親的領導,我說話他父親都聽,他能不聽嗎?

        這個人是現(xiàn)任聯(lián)合醫(yī)院的院長金鐵剛,在他的勸說下,眾人漸漸散去。他拉住我的手進屋。我父親見他來了滿臉賠笑,又是讓座又是沏茶。金鐵剛說,李大夫呀,你是咱院老職工,是有真本事的人,退休這么長時間也沒來看看你,是我疏忽,我在這兒給你道歉了。金鐵剛說得自然流暢,倒是父親紅了臉,用羞澀和感動的語調(diào)說,謝謝領導了。

        金鐵剛左右看了看,嘆口氣說,也難為你了,住半間房的窄屋子。我忍無可忍道,本來這個屋子應該全給我家,結(jié)果搬來時又多了一個王德仁。好不容易王德仁搬走了,我家可以寬敞一些了,結(jié)果又搬來個姜偉,這都是你們醫(yī)院領導辦的好事!金鐵剛笑了笑,說,我們也有難處呀,互相理解吧!我沒好氣道,要是能理解我爸,就不該讓他住這窄屋子。金鐵剛說,我這次來呀,就是想幫你們解決問題的,不過,這得請李專家你的配合。我說,我咋配合?金鐵剛說,只要你答應不反對老城開發(fā),這后屋就是你家的了。父親說,那姜偉呢?金鐵剛說,姜偉的工作我來做。我說,這是在跟我做交易?金鐵剛笑道,說難聽一點,也算是吧。父親說,他答應,他全都答應。金鐵剛說,這得他親口答應,還要跟市領導表態(tài)才行。

        父親瞪我一眼,說,你答應吧!我不吭聲,心里有了一波斗爭。父親沖我吼,你快答應呀!我梗著脖子還是不吭聲。金鐵剛說,你們商量商量,要盡快呀!

        回家路上,我把車騎得很慢,不斷有自行車從身邊超過。有一個壯漢騎車與我擦肩而過時還兇狠地瞪我一眼,說,好狗不擋道,晃悠悠地要干啥?我也瞪他一眼,扭一扭車把,讓自己的車子靠邊一些。

        我得承認,我動搖了。

        到家樓下,我停好車,上樓梯時手機響了。打來電話的是周成志,我心頭一顫。

        周成志說,李專家,說心里話我是挺佩服你的,你是有名的建筑家,給你爸爭光了,也給咱聯(lián)合醫(yī)院爭光了,咱們聯(lián)合醫(yī)院的后代不含糊。我打斷他的話說,周主任,你有事說事吧。周成志說,想跟你說幾句心里話,先自我檢討,我是老城開發(fā)的倡導者,這有自私的成分,我太想做出一番成績了,拆掉老破小,建起高大上,讓每一個住在低矮房子里的人都搬進寬敞的新居,那得有多少人感謝我呀?我冷冷地說,我只是個所謂的專家,不是決策者。周成志說,專家的意見至關重要,我還是希望得到你的支持。

        我上樓到家門口,掏鑰匙開門,鑰匙還沒接觸到鎖孔,門開了,妻子要跟我說話,被我用手止住了。手機里周成志又說,都有點私心,這才是人,我再說點私話,如果你答應支持開發(fā),姜偉的屋子就歸你家了,等到動遷時,我還會格外關照。我一時說不出話來。周成志催道,說話呀?連催三句,我才說,我答應你了。

        話出口,我渾身有一種癱軟的感覺。

        市政府又召開一次有關老城改造和開發(fā)的座談會,我參加了,卻沒看見姜素娟的影子。會上,被請到的專家學者一致贊同市里即將出臺的老城改造和開發(fā)的方案,那就是拆掉所有的老舊房屋,再建一座新城。

        老城的改造拆遷方案在電臺和電視臺上播出了。老城區(qū)一片沸騰,在東西南北四條街上和由這四條街衍生的無數(shù)條胡同里,隨處可見居民們一張張喜氣洋洋的臉。他們奔走相告,我們就要動遷了,我們就快要住進樓房了!這個“喜訊”像一只只鴿子從低矮破舊的平房上起飛,在低空盤旋一陣后,飛出老城區(qū),飛向更廣闊的天空。

        我接到父親電話,他說金鐵剛說話算數(shù),真的把后屋給咱了,今天姜偉就來送鑰匙,你有空過來看看。我說好。這天是周日,我上午正好沒啥事,九點多鐘就回去了。

        我選擇步行,穿過老城的東街到西街,在隨處可見的一張張充滿希望的臉上感悟世事變遷。在經(jīng)過老吳家院子的那條胡同口我還停步猶豫片刻,想拐進去看看,終究沒邁動步子,還是繼續(xù)朝前走。

        到我家窄屋子時,我聽到走廊里我父母和一個女人的說話聲。走進去才看見送鑰匙來的不是姜偉而是小丹。十余年沒見了,小丹胖了一圈,臉蛋白白嫩嫩的,兩腮的紫紅色已不見了蹤跡,衣著光鮮。從外表看,她已是個十足的城市女人了。見了我,她愣一下,隨即主動跟我打了招呼。

        父親跟她說,是金院長看在我住房困難多年的分兒上,才把這里屋給了我,對不起,真不是我成心想擠對你們??吹贸觯赣H滿懷歉意,說這話時臉都紅了。倒是小丹顯得十分大度,笑呵呵說,李叔你不用這么講,照我看,這房子早在我舅搬走后就該是你的,是我和姜偉插了一杠子,要說對不起,應該我說才對。父親的臉更紅了,說,哪里哪里,該我說對不起。

        小丹的手機乍響,鈴聲是一首當時的勁爆歌曲,把我們都嚇一跳。小丹接電話,說,姜偉呀,啥事?你姐病了,啥?。恳呀?jīng)住院了,哪家醫(yī)院?中心醫(yī)院,好,我馬上就去。我看看父親,父親臉上的紅色頓消,眉頭緊鎖。

        小丹說,不好意思,我得去醫(yī)院了。父親說,屋里的東西?小丹說,屋里就幾件沒用的東西了,李叔當垃圾幫我處理了吧。小丹遞鑰匙給父親,走了。父親開鎖,推門,撲面一股霉味。進屋,屋里除了一個破舊的柜子和一張餐桌,的確沒別的東西了。

        打開窗子,一股清新的空氣涌入,我和父母開始打掃。父親埋頭干活兒,陰著臉一句話也不說。母親不時打量一下父親,也鎖了眉頭,終究忍不住,開口道,聽人家得病,魂兒丟了吧?父親道,瞎說啥!母親說,明人不說暗話,我說錯了嗎?我還不了解你嗎?父親說,她早年就患過流火,就住過院,西醫(yī)的治療方法是用青鏈霉素,見效快,可她過敏,用別的消炎藥又效果不好,拖下去有生命危險。母親說,你啥意思?父親說,我治好過她的病。母親說,你的意思是說,沒了你,別人治不好她的病了唄?父親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母親說,我看你就是這個意思。

        收拾完后屋已是中午了,我留下來和父母一起吃飯。父親一碗飯沒吃完就撂下碗。母親斜他一眼,說,吃不下飯了吧,不去的話估計晚上也睡不著覺了。父親說,我是醫(yī)生,見死不救我過不了心里這道坎。母親說,我可沒攔著你。

        父親還是去了,他們見面都說些啥不得而知。也是好奇,我一直在家里等他回來??斓匠酝盹垥r父親回來了。母親沒好氣道,聊得挺愉快吧?父親搖搖頭說,都病成那樣了,還愉快個啥?我問,你幫著治療了嗎?父親說,我找了主治醫(yī)生,跟他講了你姜姨的身體情況,建議用中西醫(yī)結(jié)合的方法治療,他不同意,說我是亂彈琴,可你姜姨信任我,辦了出院就回家了,我跟過去,用我的法子給她治療,以清熱解毒為主,佐以涼血護陰,方子嘛就是銀花八錢、蒲公英五錢、大青葉四錢、赤芍三錢……口服加外敷,她感覺舒服多了。

        我說,咋會得這個病呢?父親嘆口氣說,這病民間叫流火,就是上火的意思,也不知她遇到了啥難事,急火攻心就得了這病,問她她也不講。我心頭一顫,立馬知道了病因,她一直主張保護古城,她遭遇過什么是想象得出來的。我咂咂嘴,把想說的話咽了下去。

        老城動遷進展順利,半年后,這里成了一個大工地。我想把父母接到自己家里來住,他倆不同意,說跟兒媳一起住不方便。

        我只好幫他們租房子,想租樓房,父親嫌貴,說,還是租平房吧,等有了自己的新樓房再體驗住樓的感覺,不然新鮮感就減弱了。這話把我逗笑了,我也覺得父親說得有道理。就這樣,父母搬進城邊的兩間平房。雖不是樓房,可比西街的窄屋寬敞多了。

        三年后,老城區(qū)已是高樓林立的一座新城了。

        鼓樓是唯一沒有拆除的建筑。經(jīng)過修繕,保持灰色基調(diào)的鼓樓粉刷一新,還添加了屋檐和牌匾。在我看來,有點像一個老婦化了濃妝,朱紅的牌匾就是涂抹的口紅。

        事情出在分配回遷新樓的時候。按我家原來面積,應分得五十余平方米兩居室的房子,可分給我家的卻是四十多平方米的一居室。父親拿著動遷合同去到古城改造辦公室,得到的答復是你家原有面積只能按前屋算,后屋的實際房主依然是姜偉,那一部分的面積也只能分給姜偉。父親說,單位答應后屋給我了,也寫進了動遷合同,咋能又成姜偉的了呢?工作人員接過父親手里的合同,看過后又遞給父親,說,你看看,這里你原住面積是分兩個部分寫的,一部分是你的實際居住面積,另一部分雖然包括了姜偉房子的部分,可并沒說姜偉的房子是你的,實際居住也可以理解為你是租借姜偉的房子。父親說,這純粹是文字游戲,這是欺騙,我要告你們。辦事人員說,隨便。

        有那么一段時間,父親一直在告狀,區(qū)里市里他都找了,人家都有一套理由維持原來的分配方案。七十出頭的父親在幾天內(nèi)變得蒼老不堪,頭發(fā)大半白了,臉上的皺紋更加深刻,腿腳好像也不靈活了,走路有了搖搖晃晃的樣子。可他并不退怯,依然到處找人說理。

        我在古城改造辦公室門口攔住一輛轎車。車的副駕駛位置坐著周成志。周成志下車,嘻嘻哈哈地跟我打招呼。我冷臉說,你大小也是個人物,咋能騙人呢?別忘了咱倆是有交易的。周成志笑道,沒錯,我是答應幫你把姜偉的房子弄到手,我做了醫(yī)院的工作,醫(yī)院也確實把姜偉的房子給你家了,可問題是當時你家沒有辦改名手續(xù),這是你家的疏忽,怪不得我。我怒道,這是耍流氓,明明是你們挖好了坑,等著我們跳呢!周成志還是說,怪不得我。我左手抓住他衣領,舉起右手就要扇他耳光,手快挨到他臉時手腕被人抓住了。

        抓住我手腕的那只手像一把鐵鉗子,我使勁往外拽,卻一點也動不了。扭頭看,看到的是一個人的下巴,再仰頭,才看清一張兇巴巴的臉。抓住我手腕的是周成志的司機,高我半頭,粗我一圈,有著兇狠的外貌,在他面前我顯得十分渺小。

        我松開周成志的衣領,周成志用手撣了撣衣服,沖我撇嘴笑了笑,對司機說,咱們走。我看著他倆上了汽車,看著汽車揚長開走,有一種虛脫的感覺。

        十一

        父親在郭市長(三年前的郭副市長)秘書的引導下,走進了郭市長的家。

        父親是受邀而來,郭市長沒在家,接待他的是郭市長夫人。進屋,父親環(huán)顧四周,順嘴嘆道,真寬敞。秘書說,郭市長嚴于律己,住房比同級別的干部都小呀!夫人熱情地握住父親的手說,聽說你是治療不孕不育癥最好的專家,那些大醫(yī)院的專家大多徒有虛名。父親問,聽誰說的呀?夫人看向市長秘書,秘書笑道,我是聽周成志說的。

        聽到周成志的名,父親臉拉得老長,悶悶說,他呀,說話不算數(shù),是個騙子。秘書給父親使臉色,夫人問,他咋騙你了?父親就把分房子的事講了一遍。夫人聽后一臉的同情,說,是不像話,一個黨員干部咋能用這種手段欺騙群眾呢!說罷看向秘書,你是不是該過問一下?秘書點頭應道,好的,我調(diào)查一下。

        夫人坐在我父親身邊,講述了自己的煩心事。她的兒子今年三十四歲,結(jié)婚七年了,兒媳婦至今未育,去醫(yī)院檢查,兒媳婦身體正常,兒子卻檢查出問題,是精子活動性差,西藥中藥吃過不少,兒媳婦還是沒有懷上。說到這兒她長嘆一聲,說,我們兩口子都是奔六十的人了,誰不想抱孫子呀!父親看了她兒子的化驗單,說,我想看看病人本人。

        夫人朝里屋喊,小郭,出來吧!聲音未落,走出一個年輕人,想必就是她的兒子小郭了。父親看了他的舌苔,說,舌苔白,腎氣不足,精血虧耗,中醫(yī)的說法是精失其主,故生而孱弱,活動度低下,當補氣血,益腎氣,還是中西醫(yī)結(jié)合治療吧。

        我是聽父親講述才知道這些細節(jié)的。一個多月后,父親接到周成志的電話,父親沒好氣道,聽烏鴉叫準沒好事。周成志在電話那邊說,你說錯了,這回是好事,你的事上邊過問了,讓動遷辦公平公正地解決,告訴你吧,我們決定按你要求的原實際居住面積計算,分給你五十八平方米兩居室的房子。

        父親被突然而至的幸福搞得發(fā)蒙,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還是我提醒他,讓他打個電話感謝一下郭市長夫人。他沒有夫人的電話號碼,就把電話打給了郭市長秘書。郭市長秘書說,郭市長特別重視普通市民的困難,他過問的事我們一定要辦好。父親想說些感謝的話,到了嘴邊竟然問了一句,市長兒媳婦懷上了嗎?秘書說,這是市長的私事,我不好過問。父親連連說,是呀是呀,不好過問。

        2003年,我父親領到了兩居室房子的鑰匙。他一個人去領的,母親和子女們聚在他租住的平房里等他回來。一個小時過去了,沒見他回來。兩個小時過去了,還沒見他回來。他沒有手機,無法通過電話打聽消息。我們坐不住了,我和姐姐一起出去找他,沒走多遠,迎面碰見一個慌慌張張的人。我立馬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我迎上去問,你是不是找我們?來人說,有個老年人倒在馬路邊昏迷不醒,被好心人送進了醫(yī)院,有人認出他是住在這兒的李大夫……我們一家人趕到醫(yī)院時,父親已躺在急救病房了。

        父親病逝于2003年的夏天,他沒能住進分給他的樓房。我拿著從他手心里拽出來的鑰匙走進新房時,鼻子一酸,放聲大哭起來。

        很多人參加了父親的葬禮,金鐵剛代表父親所在單位致悼詞。他念悼詞時說,李大夫一生致力于不孕不育的研究和治療,他用中西醫(yī)結(jié)合的辦法治愈過無數(shù)不育癥患者,給他們的家庭帶去了福音……金鐵剛念到這兒時還掉了幾滴眼淚。

        金鐵剛念完悼詞后,有個拎著小提琴的女人走出人群,湊到主持人跟前說,我拉一首曲子吧,李大夫生前最愛聽我拉小提琴了。主持人遲疑一下,說,好吧。女人站到前邊面對父親,也是面對大家,將小提琴的一端抵在肩頭,歪起頭開始拉琴。我不懂音樂,聽不出是什么曲子,但音調(diào)悠揚、傷感,像一個人在微雨天里走,濕潤而又若有所失。

        沒錯,這個女人是姜素娟。

        十年后的一個夏天,我從男科醫(yī)院的檔案室出來,走在仿古遼代一條街(也就是古城的西街)的磚鋪小道上,每一腳都似踩到歷史的鼓點上。走到我家窄屋的原址時我停住腳步,那間窄屋早和其他老房子一樣拆掉了,蓋起來的是涂了灰漆的仿古建筑。都是門市房,里面經(jīng)營的是古玩字畫,但都是些仿品。我抬頭望去,目光越過這條街,撞在到處都是的高樓大廈上。

        吳家院子成了住宅小區(qū),我還曾參與設計過。我的設計理念是以人為本,文化傳承,綠色環(huán)保。開發(fā)商接受了我的建議,使得我的設計理念得以發(fā)揮,小區(qū)內(nèi)布局講究對稱,樓頂出檐,有水系,有樹木,有假山,有廊亭。這就和周邊的火柴盒樓房有了明顯的不同。

        遺憾也是明顯的,假如當年的古城保護建議得以通過,這里又會是一種什么樣的景致呢?

        繼續(xù)往前走,路過一家茶館時,我走了進去。里面是一條窄長的走廊,沒有茶座,走廊一側(cè)是一扇扇包房的門,光線幽暗,有一種一腳踩進陰溝的感覺。我想退出去,有個女人從前邊的吧臺走出,迎過來,跟我說,先生是一個人嗎?我點點頭。她推開一扇包房的門說,請進。我猶豫一下,還是進去了。

        包房里也沒有茶座,有的是一張日式的榻榻米,茶桌就在榻榻米上。我坐下,打量女人。女人有五十多歲,衣著和發(fā)型都挺時髦,眼角的魚尾紋和皮膚的松弛清晰可見,一雙黑黝黝的眼睛空洞而憂傷,我心頭猛地一顫,認出她就是芳寶。幾乎是同時,她也認出了我。畢竟很長時間沒見了,在昏暗的走廊沒認出她來也算正常。

        我說,你咋在這兒?芳寶說,這個茶館就是我開的。我打趣道,成老板娘了。芳寶說,說是老板更確切。我脫口問,他呢?芳寶說,早離了,當年廠子黃了,我和他都下崗了,都是到處打工,沒有固定的地方。平時都不在家,在家撞見了就吵架,后來就離了。我賣了自己的房子當本錢,開起這個茶館。我一時不知說啥,低下頭。

        芳寶說,找個妹子陪你嗎?我搖搖頭說,我不是來找妹子的,就是想一個人喝喝茶。芳寶笑道,男人我見多了,都一個德行,你咋還跟我端著?我說,我沒端著,真是想一個人喝茶。芳寶說,好,那我給你沏茶。我加了一句,跟你聊聊也挺好的。

        【作者簡介】

        李鐵,六十年代出生。遼寧錦州人,一級作家。在全國各大期刊發(fā)表了《喬師傅的手藝》《杜一民的復辟陰謀》《冰雪荔枝》等大量中短篇小說,出版過長篇小說《錦繡》《熱流》等,曾獲得青年文學獎、《小說月報》百花獎、《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獎、中篇小說選刊獎、《上海文學》獎、中國好書獎等多種獎項。

        猜你喜歡
        姜偉房子母親
        Magnetic properties of a mixed spin-3/2 and spin-2 Ising octahedral chain
        明媚的春天
        明媚的春天
        明媚的春天
        大理文化(2020年5期)2020-05-28 09:43:09
        孤獨的房子
        視野(2017年22期)2017-12-08 10:34:30
        給母親的信
        英語學習(2016年2期)2016-09-10 07:22:44
        當“房子”愛上賣萌耍寶以后
        一百分等
        悲慘世界
        送給母親的貼心好禮
        99精品国产一区二区三区| 伊人狼人大香线蕉手机视频| 日本一区二区国产精品| 国产精品 亚洲 无码 在线| 亚洲av无码久久寂寞少妇| 激情 一区二区| av一区二区三区综合网站| 国产亚洲精品成人aa片新蒲金| 日日躁夜夜躁狠狠久久av| 波多野结衣一区二区三区免费视频 | 久久综合九色综合久99| 亚洲人成绝费网站色www| 亚洲欧美成人中文在线网站| 男女啪啪动态视频在线观看| 欧洲女人与公拘交酡视频| 最近中文字幕完整版| 亚洲成AV人在线观看网址| 漂亮人妻出轨中文字幕| 欧美性猛交xxxx三人| 久久精品国产夜色| 日本少妇比比中文字幕| 麻豆精品一区二区综合av| 中文字幕精品久久久久人妻红杏ⅰ| 亚洲一区sm无码| 一区二区三区四区午夜视频在线| 欧美肥妇毛多水多bbxx水蜜桃| 亲子乱aⅴ一区二区三区下载| 丰满熟妇人妻av无码区| 青青草好吊色在线观看| 色综合色狠狠天天综合色| 久久精品国产亚洲AV成人公司| 一区=区三区国产视频| 中文字幕人乱码中文字幕| 3d动漫精品啪啪一区二区下载| 国产经典免费视频在线观看| 国产免费在线观看不卡| 久久国产精品精品国产色婷婷| 国产精品综合久久久久久久免费| 亚洲综合久久精品少妇av| 乱中年女人伦av一区二区| 国产精品自在拍在线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