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一個燥熱的上午,母親被推進手術(shù)室,狹長的走廊里,剩下我和一些等待手術(shù)的患者。
我們當中無人說話,使得窗外的蟬鳴聽起來更加響亮。此刻,我的心勉強維持平穩(wěn)地跳動,盡管醫(yī)生告知手術(shù)時間不長,風險不高,但在結(jié)果未落地之前,寢食難安的心依舊懸著,思緒亦不受控制,每分每秒不停地胡思亂想。
我在走廊徘徊,猜測著醫(yī)生大約已經(jīng)給她打了麻藥,她的面孔和熟睡時一樣安詳。我能想到她在熟睡之前,心跳定是比先前加快許多,就像一輛失控的車,不知將以何種方式停下來。我仿佛貼在她心口,聽得清清楚楚。
等待手術(shù)的這些天,母親表面上故作淡定,然而,背著我獨處時,卻在默默流淚,或輕輕嘆息。之所以能料到,只因我的情況也是如此。多數(shù)時候,我們留給對方的是寬慰:“既然醫(yī)生說沒問題,就肯定沒問題?!倍喌姜毺帟r分,消極的念頭便會偷溜出來:
萬一有問題呢?
母親是胃上的毛病,從檢查結(jié)果看,病癥已與她的身體共存多時。由于還未向惡劣處發(fā)展,所以,一直沒有爆發(fā)出難以忍受的癥狀。因她長期無痛感,定期體檢這件緊要事,就被粗心的我忽略了。此刻,站在手術(shù)室門口,我屏息靜聽,奢望聽清屋內(nèi)的聲音,可惜聽到的,只有自己的心跳。想起去年同事的親屬患病后,曾提到應該抽空帶爸媽做個體檢,而我當時僅是嘴上附和,心思卻全在手頭的工作上,轉(zhuǎn)眼就將這善意的提醒拋于了腦后。
窗外的蟬鳴聲漸漸弱下來,我感覺時間似過去許久,可它竟然卻僅是往前走了五分鐘。我多想推一把時間這個慢性子,助它提提速。方才等在此處的患者,這會兒,一個坐在長椅上垂著頭,另一個早已不知去到哪里排解焦慮了。眼前這一幕似曾相識,我也曾像他這般低垂著腦袋,坐在樓前的臺階上——等母親回家。
那天原本是風和日麗,我盯著樓前筆直的小路,等她騎車出現(xiàn),直等到困意襲來,雜草叢生的小路仍是空蕩蕩的。我的眼皮開始向下耷拉,身體搖來晃去,記得有只螞蟻爬上我的大腿,用手彈了三次才將它彈落。正當我打算將腦門兒貼緊膝蓋睡一小覺時,忽然感到有水珠滴到后脖頸。我瞅向頭頂日青朗的天空,掉落的雨水競愈發(fā)急促起來,它們隨意拍打我的面部,似在斗舞。困意被這忽來的驟雨趕走,我連忙起身,顧不上撣掉褲腿的泥,便疾步跑進樓道。
忘帶傘的人們在雨中奔走,有的雙手伸過頭頂,盡可能遮住日寸髦的發(fā)型;有的把背包頂在頭上,沉甸甸的包將人臉壓變了形。而那些騎車歸家的人,車技好的能一手扶著車把,一手拿個小包蓋住頭頂;車技平平的便只得緊握車把,任風雨在臉上和身上飄灑,留下潮濕的痕跡。小路上漸漸熱鬧起來,下班回家的人們互相打招呼,自行車濺起的水花閃閃發(fā)光。
我忘記自己等了多久,只記得熱鬧的小路再次恢復安寧,我的困倦重又襲來,母親的身影這才出現(xiàn)在路口。淅淅瀝瀝的雨中,自行車遠遠駛來。我跑過去迎接她,她抱歉地說:“今天加班,下了班又去買菜,耽誤了些時間?!避嚳鸨徊巳脻M滿當當,母親吃力地將它們拎起,并掏出鑰匙讓我去開門。我飛快地上樓,只想趕緊撂下沉重的書包。不多時,母親也進了門。她背靠墻喘著粗氣,之后坐在門邊的圓凳上撩起褲腿,幾道血痕露了出來。我慌忙找出藥水,她輕輕涂抹傷口,身體因疼痛而輕微顫抖。她解釋說,車筐有些重,加上路面濕滑,不小心摔倒了。見我抽噎著,她摸摸我的臉頰,輕輕連聲說著“不疼”,而后便起身去廚房做飯去了。
那晚,母親簡單吃了幾口飯,便埋頭在燈下工作。
夜里,我翻身醒來,那盞燈仍亮著。
盡管這份工作母親擅長,也喜愛,可家庭和事業(yè)就像來自不同方向的兩只手,互相較著勁地撕扯她。在沒有我之前,她身材高挑,扎著馬尾辮,喜歡穿長裙和高跟鞋,傾心詩歌與散文。我曾想象她描繪的場景:幾個年輕男女在公園草坪上讀詩、唱歌、拉手風琴,累了便躺在柔軟的草地上,體會皮膚接觸到青草時的觸感。這些稚嫩的面孔心懷期許,腦海里有做不完的美夢。倘若有人把酒杯遞給他們,他們斷不會抒發(fā)凄切之情,像是北島筆下“杯子碰到一起,都是夢破碎的聲音”。
童年時期的母親仿佛從照片里走出來,站在我面前,我卻不敢與她對視,而是扭過臉對著墻壁,斑駁的墻面那邊是正在手術(shù)的母親。我憋著不看手機屏幕上閃現(xiàn)的時間,原以為回憶能加快時間的流逝,不成想,這流逝更驚心動魄,更令人無法平靜。
那個身穿紅裙、梳著兩條麻花辮的姑娘對我微笑著。她旁邊站著一位眉毛濃密的男人,男人健碩的手臂挽著她纖細的腰肢。這是姑娘初次和心儀的男子約會。兩人相識于深秋,婚禮亦就選在了秋天?;楹?,她吃著他做的飯,他穿著她織的衣,日子平靜而溫暖。睡前,她總要讀幾首詩,哪怕他響亮的呼嚕聲響起,她也從不覺被打擾。有一晚,他說:“你這么喜歡詩,不如孩子的小名就叫詩詩吧?!彼c頭贊同。這便是我名字的由來。
我剛生下來不足一年,父親換了新工作,日日早出晚歸,出差更是家常便飯。母親只得拉來姥姥幫忙照看,姥姥心疼女兒兩邊跑,變著法地勸她加班后留住單位,周末再回家。可母親照舊每晚趕回家,她有時候疲倦地癱坐在沙發(fā)上,什么也不說,只是靜靜看著我,仿佛許久沒見似的。那幾年本就調(diào)侃自己是“長肉困難戶”的她,眼瞅著穿在身上的衣服晃蕩得更加厲害。這些掉下的肉就像融化的雪,后來再怎么食補也補不回來。
如今我三十多歲,不禁想到,母親和我同齡那年,已是姥姥患病的第二年了。彼時,她煎熬著等候在手術(shù)室門口的滋味,我亦完整地體會到了。姥姥去世后的某個傍晚,我和母親遛彎兒經(jīng)過那家醫(yī)院,她指了指五樓左邊第一間屋,說起姥姥曾站在那個窗口望著她前來探視的方向。后隨著病情加重,窗邊熟悉的身影消失了。母親不敢表露出難過的情緒,每每都在來時的公交車上自我告誡,絕不能哭出來。然而,看著電梯一層層升高,眼淚注定不會乖乖聽話.如泉般涌出眼眶。母親記得自己說過的謊,將哭紅的雙眼說成是因“接連打了幾個呵欠”。她也記得姥姥說過的謊,明明渾身疼痛,卻說一點兒都不疼。
姥姥一病就是三年,那些不用陪床的夜晚,母親就陪著我。她依舊坐在沙發(fā)上,然而,眼睛雖看的是我的方向,眼神卻??斩炊魷?。她將電話線拉長,把電話放在手邊,這樣,便能時刻第一時間接到醫(yī)院的來電。她極少向我表露內(nèi)心的哀傷,只有一個雨夜,當我從雷聲中驚醒,發(fā)現(xiàn)她正抽泣日寸,她緊緊摟住我,哭聲愈壓愈低,最后只剩下顫抖的肩膀。
此刻,我坐在走廊的長椅上,持續(xù)加速的心跳,使我很難調(diào)整到合適的坐姿。
手術(shù)室的門緊閉著。
母親是何時進的手術(shù)室?這一確定的時間不斷被我遺忘。
往事被一頁頁翻過,我誤以為已過去許久。
近旁的患者年齡不大,陪同在側(cè)的是他年輕的母親。女人坐立不安,不日寸地深呼吸。反倒是男孩專注地玩游戲,以至于倏然響起的蟬鳴使他的身體輕微一顫,他向窗外迅速地側(cè)了下頭,確定是蟬聲,便將視線重又定格在手機屏幕。我想,他大概根本不清楚媽媽正困于多么痛苦的境地,她的心定是多日前就開始揪著,吃不下,睡不著,卻又不敢表露在外,而只能強迫自己在孩子面前強顏歡笑。她和我一樣焦急,每隔幾十秒就會無意識地看看時間,而后卻發(fā)覺時間從不曾如此緩慢。
我摸過母親的手,那是在一次手術(shù)后,她像我如今這樣等在手術(shù)室門口。彼時也如此刻,蟬聲此起彼伏。她的手碰觸我的皮膚時,我心里一驚,炎熱時節(jié)的手掌通常是潮濕且黏膩,溫乎或熱燙的,而母親的手卻是又干又涼,自帶降溫功效?;丶衣飞?,我攥緊她的手,卻好像怎么也捂不熱。直到現(xiàn)在我才意識到,在檢查結(jié)果沒出之前,她那顆心總是懸著不安的。
女人成為母親以后,心常常是懸著的。嘴上說的“我放心”,多是對子女的安撫。每每讀到當下大學生就業(yè)困難的新聞,舊時的回憶便隨之襲來,那些失業(yè)后難捱的日夜,幸有母親相伴。她總拿出門散步為借口,陪我走過每條面試的路。那段日子,我拼命把自己關(guān)起來,懼怕見到每張熟悉的面孔,唯恐被人問起怎么還沒就業(yè)上班。為安撫我的恐懼,她自揭傷疤,將過去和著淚的經(jīng)歷講于我。既然自己曾因在乎外界的評判而忽略自身訴求,落得不快的結(jié)果,她說:“你,我的女兒就不該再重復這種留下遺憾的人生?!?/p>
從前每年放暑假,我總期盼母親能在家休息幾天。然而,等到她退了休,有若干閑暇時光了,我卻已告別學生時代,再無暇陪她。此時的她便是彼時的我,期盼我們共同相處的時光。每晚走進小區(qū),遠遠望去,母親屋里的燈柔柔地亮著。飯菜已擺在客廳桌上,用罩子蓋起。她像是能算準我?guī)c回來似的,加熱飯菜的聲音常常和我踏進家門的腳步聲同步。
母親總說:“等你做了娘,就懂我的心思了,孩子是娘身上掉下的肉,總要一直牽掛著,怎么也放不下的?!比欢?,我已年過三十,同齡人里很多都已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了,我卻還未結(jié)婚。有時在路上看到肉嘟嘟的小嬰兒,她就忍不住上前逗逗可愛的孩子。她已到了做姥姥的年齡,可我仍幼稚如長不大的孩子。我們談過無數(shù)次與婚姻有關(guān)的話題,她說自己之所以著急,是怕多年后的我無人相伴。但她也深知此事隨緣,所以,能做的只有照顧好自己,多陪伴我些日子。盡管當下人們強調(diào)自我,即一個人首先是他自己,之后才是其他社會關(guān)系,但對天下的母親們來說,在她們的“首先”里,我想應是“自己”與“母親”并存的兩個標簽。
今年的除夕夜是母親生日,她想起當年扎馬尾的模樣,不禁感嘆時間就這么匆匆而逝。然而,白發(fā)雖然逐漸無情地取代黑發(fā),她卻在忙忙碌碌中將真實的年齡遺忘,只有當鏡中映出白發(fā)和皺紋時,這才如夢初醒般意識到,青春早已遠去。她笑著對我說:“你都長這么大了,媽媽怎么能不老呢?!?/p>
我想,為人父母都是如此,由他們辛苦拉扯大的孩子,便是這些被忘卻的時間的總和。
這時,手術(shù)室的開門聲傳來,我硬撐著酸軟的雙腿站起身,迫不及待詢問走在最前面的醫(yī)生,得到的回復是:
“一切平安?!?/p>
瞬間,我才切身體會到壓在心里的石塊落地的輕松。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像是一個被關(guān)在密閉空間里的人,終于結(jié)束禁閉狀態(tài)時那般貪婪地呼吸。綿軟的身體漸漸恢復了元氣,繃緊的神經(jīng)一下放松了,淚水簌簌而下。眼前的走廊亮堂起來,刺耳的蟬鳴聲此刻聽起來也充滿生命的活力。我擦干眼淚,梳理好被雙手抓亂的長發(fā),準備用笑容迎接母親的目光。
我想,她醒來后第一眼看見的人是我,一如我出生時第一眼看見的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