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這個我們在語文課本上數次見過的名字,《江雪》《小石潭記》《捕蛇者說》《黔之驢》,是我們學過的他的名篇;柳河東、柳柳州,是我們知道的他的別號。我們知道他極高的文學成就,知道他是“唐宋八大家”之一,卻很少知道,他的一生到底是如何度過的,他的政治抱負是什么,他又為何被流放到遙遠的柳州?本期,讓我們一同走進柳宗元的世界,探尋那些名篇背后的故事,以及柳宗元作為政治家和思想家的一生。
柳宗元,字子厚,出生于唐大歷八年(公元773年)。祖籍是河東郡,即今天的山西西南部一帶。柳姓是當地的名門望族。從北朝時候開始,柳氏、裴氏和薛氏就被稱為“河東三著姓”。幾百年的時間里,河東柳氏,幾乎歷代都出過高官貴族。做官的不是大將軍就是大都督,最少也是個刺史。唐代初期,柳宗元有兩個祖先非常厲害:一個是唐高祖李淵的孫女婿,另一個是唐高宗李治第一位皇后王皇后的舅舅。但柳宗元出生那年恰是大唐“安史之亂”之后的第十年,此時的柳家已經家境敗落,“五、六世以來,無為朝士者”。
公元773年,柳宗元出生于京城長安,少年時期的柳宗元日子過得異常艱苦,9歲那年再逢戰(zhàn)亂,柳氏一家朝不保夕,飽嘗戰(zhàn)亂之苦。因年幼時在長安度過,所以柳宗元對朝廷的腐敗無能和動蕩的時局有所親聞。
到底是書香門第的后代,母親盧氏更是出身望族,所以年幼的柳宗元還是受到了良好的文化教育——年四歲,即能誦古賦??梢姡己玫慕逃蛯W習環(huán)境是多么重要。
十二歲,他隨父宦游江西一帶,就能與當地文人談詩論道,被稱為“神童”,從小名聲在外。
接著他也跟天下的讀書人一樣要擠過獨木橋——考科舉。先天的優(yōu)勢加上后天的努力,21歲的柳宗元進京趕考,很幸運地金榜題名。三年后,他被選為秘書省校書郎,正可謂“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從此扶搖直上。同年,他就迎娶了京兆尹的女兒為妻,且二人感情甚好——學業(yè)、事業(yè)、愛情三豐收。
公元803年十月,柳宗元任監(jiān)察御史里行,從此與官場上層人物交游更廣泛,對政治的黑暗腐敗有了更深入的了解,逐漸萌發(fā)了要求改革的愿望,成為王叔文革新派的重要人物。
當時是唐德宗時代,政治不景氣,藩鎮(zhèn)、宦官勢力都很大,改革派的這些年輕人對社會現狀不滿,希望進行革新。
公元805年,唐德宗病逝,不料太子李誦此時卻突發(fā)中風,幸好在王叔文等人的擁立下,李誦順利登基,這就是歷史上的唐順宗。擁立唐順宗登基的王叔文擔任翰林學士,成為朝廷的主要決策者。柳宗元也被委以重任。這些年輕人大膽改革,廢除苛捐雜稅、罷免貪官污吏、削弱藩鎮(zhèn)、收回財權,這場改革被稱為“永貞革新”。
隨著唐順宗病情加重,以俱文珍為首的宦官集團與反對派朝臣聯合外藩向朝廷施壓,逼迫順宗禪位。是年八月,順宗被迫禪位給太子李純,史稱“永貞內禪”。李純繼位,是為憲宗。
憲宗一繼位就出手打擊以王叔文為首的政治集團。柳宗元和劉禹錫等參與改革的八個人,一開始被貶為偏遠地區(qū)的刺史,還沒走到地方,又被貶為偏遠地區(qū)的司馬。這便是唐朝著名的“二王八司馬”事件。
中國歷史上有名的改革,遠有商鞅變法,近有戊戌變法,除此之外,就是唐朝時王叔文主導的永貞革新,宋朝時范仲淹主導的慶歷新政,王安石變法,明代張居正的一條鞭法和雍正時期的攤丁入畝。而這些改革,幾乎都會遭遇反攻倒算,有的干脆就失敗,有的則是被繼任者廢除,可見改革之難。
被貶到永州以后,柳宗元發(fā)現,自己不僅沒有實權,甚至都沒有住房,一開始只能住在一個廟里頭。而且居住條件特別艱苦,周圍都是蝮蛇、大馬蜂、毒蚊子什么的,柳宗元不久得了病,吃了很多藥。生活艱苦又加上水土不服,柳宗元的母親未及半年便離開人世。
這一貶,使得柳宗元從此遠離了朝廷,像一棵種在永州的樹,十年未曾挪窩。柳宗元不是一個心性豁達、灑脫恣意的人,在漫長的等待中,黑發(fā)變白了,形容憔悴了,連健康也等而下之。他把人生的際遇看得太重了,卻苦了自己那顆不安分的心。
在永州的柳宗元,心里放不下朝廷,卻又無事可干,只能走入尋常百姓家,去體會“民生之多艱”。當他把自己的所見所聞訴諸文字時,我們看到了那篇著名的《捕蛇者說》。那聲“苛政猛于虎”的感嘆,讓他和老百姓的心理距離拉近了。
越是目睹這種生民涂炭的狀況,越是讓柳宗元感喟這場沒有結果的改革,就越是為那個遠離了的朝廷擔憂。他說自己的這種情感是“孤生易為感,失路少所宣”。
這種性格,使得柳宗元總是顯得郁郁寡歡、不合時宜。在這種凄苦心情的影響下,寫出來的東西自然給人的感覺是冰涼、冷清的。就是在這種心境下,柳宗元寫出了那首流傳千古的《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寫得那么孤絕、清麗,與時人那種生活在熙熙攘攘中的狀態(tài)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那天連下了幾天斗大的飛雪,山前飛鳥絕塵,萬籟俱寂,枯樹上待歸的巢搖搖欲墜。山下隱隱有青光微透,柳宗元翻翻斗笠,抖抖蓑衣,信手輕輕搖醒一葉冬眠的孤舟。紅泥小火爐,再掬一壺冰雪微溫獨酌,攬一彎最后的弦月做鉤,獨釣一湖的寂寞。
柳宗元的詩里是孤獨寂寞冷的世界,滿是虛無,一片死寂。在這個世界里待著的是一個湖邊孤獨的蓑笠老頭,他釣的不是魚,而是寒徹心骨的一肚子不合時宜!
他關心民生的士人情懷與當時的黑暗政治已經格格不入了。政治斗爭的無情,讓向往朝廷的柳宗元精神快失常了。他放不下自己的理想,想學著放縱一下身心,放下這種對名利的牽掛,于是,他選擇了旅游。可貧瘠的永州實在也沒有什么讓人留戀的風景。
好在柳宗元的眼光還是獨到的,硬是在永州這個沒有風景的地方挖掘出了《永州八記》,讓一個不知名的永州成了文人心目中的旅游勝地。那不說話的游魚就是他自我的精神寫照:“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游無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動,俶爾遠逝,往來翕忽,似與游者相樂?!比欢?,他的愉悅和超脫都只是暫時的。
為什么?柳宗元的性格不同于蘇軾的通達樂觀,他有許多無法排解的憂慮,難以經受一而再,再而三的打擊。他的高門家世也讓他肩負著重振家族、光宗耀祖的重擔,對于仕宦他很積極,很早就希望有一番作為。做官是很不自由的,但柳宗元說“久為簪組累”,這句話卻是“咬著牙說出來的”,有一種“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做到”的不甘。在永州,柳宗元做的是司馬,刺史下的一個屬官,不用負擔重要政治責任,但也不能表達自己的政治理想。他的妻子不久去世,他既沒有孩子也沒有兄弟,很孤獨的一個人。這些人生的不幸接二連三地落在他身上,加之身體有疾,他試著在山水中去尋找解脫,但受束縛的局促感糾纏了他一生。
葉嘉瑩說,《永州八記》表面寫的是美麗的山水,但內里都很悲哀,只是“偶似山林客”。“偶似”表明了柳宗元是山水的過客,并未真正地融入其中,他實際的人生際遇如囚徒,游山玩水就像放風,只是間歇。
了解了這樣一個背景,我們再回頭來看“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這兩句詩。幾乎所有的解讀都達成了一個共識:這兩句詩寫的是天地間的孤獨。然而,這種孤獨不僅是抽象的、普遍的孤獨,也是柳宗元個體的孤獨,有他的性格與命運所形成的色調在里面。我們可以想象一片凜冽肅殺的雪景中那個孤獨的身影在寒冷的江面上久久靜止,逐漸定格成一個清晰的雕塑形象。
在《永州八記》最后一篇里,柳宗元曾感慨:如果真的存在一個有意識的造物者,那么為什么要在如此偏僻的蠻夷之地創(chuàng)造優(yōu)美卻無人欣賞的環(huán)境?這一天問投射了他命運的困境:如果他的天命是在政治上施展才華,為何他會被貶謫到這樣一個才華無法得到施展的地方?就如他寫“來往不逢人,長歌楚天碧”一樣,是一種存在的寂寞。
永州十年漫長而艱辛。十年之后的元和十年(815年)一月,朝廷終于想起了已經完成改造、洗心革面的柳宗元,一紙敕令召他馬上回長安。
經過一個多月的跋山涉水、舟車勞頓,柳宗元好不容易回到長安,但讓他沒想到的是,等待他的又將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權力斗爭。不久,干脆一紙命令把他貶到更遠的廣西柳州。柳宗元感慨道:“十年憔悴到秦京,誰料翻為嶺外行?!辈贿^,這次給了他個實職,讓他做了地方主官,出任柳州刺史。
柳州,地處廣西中北部,九萬大山東南部,桂中平原北端,北、西、東三面環(huán)山,在遙遠的唐朝,那真是一個偏遠崎嶇之地。大凡偏遠地區(qū),總是貶謫的理想之地,柳宗元被貶柳州,韓愈“夕貶潮州路八千”,蘇東坡“黃州惠州儋州”,而他們,卻要在這些最遙遠的地方開出花。
經歷了這次打擊的柳宗元對朝廷徹底失望了。失望了的他萌生了為百姓做些事的愿望。自己的一生蹉跎了,不能再把百姓耽誤了。
柳州,這個和柳宗元同姓的州府,給了他一個冥冥中的暗示,柳州要成全柳宗元。
他已經預感到生命為時不多了,該放開手腳做點實事,證明一下自己也有“治大國如烹小鮮”的本領。這時的柳州不僅經濟上“一窮二白”,治安狀況也極差,“到官數宿賊滿野,縛壯殺老啼且號”,給剛到任的柳宗元來了個下馬威。
柳宗元在充分考察了柳州的各方面情況后,胸有成竹地開始了治理。
民悍、信巫,緣于少文、寡義,必須要興文教、破迷信。
于是,他到任后的第二個月即主持修復孔廟,提倡讀書,大力發(fā)展文化教育。漸漸地,有了文化的柳州人開化了,病了也不再找巫婆、神漢跳大繩了,而是相信醫(yī)術了。
興奴、衰敗,緣于經濟不振,必須興產業(yè)、廢奴隸。
在他的倡導組織下,柳州人大力種植柑橘、柳樹、竹子,發(fā)展柳州的經濟生產。柳宗元自己也“手種黃柑二百株”,柳州一下子變得“香柑遍地,綠柳成行”。為了廢除奴隸,柳宗元命令使用奴婢的戶主,可以通過讓奴婢以時間計算工錢、工錢跟債務沖抵的方法解放奴婢。這件事在廣西引起了很大的反響,貧民們奔走相告,柳宗元的名聲大振。
那年,多愁多病的大詩人,正在柳江邊,帶領當地百姓實踐他的農業(yè)改革工程,眼見一派勃勃生機,形勢喜人,他心情愉快,寫了首打趣的詩,其中第一句便是:“柳州柳刺史,種柳柳江邊?!彼膫€“柳”字就這樣重疊在了一起,這是歷史的奇妙。柳宗元任柳州刺史期間,雖體弱多病,卻仍恪盡職守,在柳州興教化民、勸農生產,漸漸改變了柳州的閉塞狀態(tài),后世譽之“柳人知學自此始”。
后來,憲宗頒布下大赦天下的詔令,可惜,柳宗元終于沒能再回到那個曾讓他激情燃燒過的長安。聽到大赦天下詔令的那天,柳宗元似乎心情極佳,讓妻兒扶起他倚靠床頭,面北而拜,熱淚盈眶。
幾日后,未待回京,他便在柳州溘然病逝,享年47歲。他是在柳州濃得化不開的綠色鄉(xiāng)愁中走的。他帶著對人生的蹉跎、歲月的無常、造化弄人的無奈,魂歸故里了。他的才名也在他死后傳揚千古,被后世尊入“唐宋八大家”。柳州,這個刺史詩中的“百越文身地”,也因他逐漸融入了中華文化圈。
回頭再看那首《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扒f孤獨”聚于一身。
短暫的一生,卻給了歷史一個堅硬的背影。
■結語:
回望柳宗元的一生,縱然文名傳千古,可他卻是始終郁郁不得志的,這種郁結幾乎成為他一生的底色,這大概也是他早逝的原因。但從他留下的著作,我們還是看到一個唯物主義者,一個始終把百姓放在心中的人:一旦獲得機會,他還是想盡辦法要造福百姓。我們感嘆他的人生,我們惋惜他的際遇,我們也敬佩他的人格??v然千般不自由,但他的思想和對當地百姓做出的貢獻,永遠映照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