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暗訪電子煙市場 |

停好車后，由于不能暴露身份，我和道格·洛夫在阿克斯布里奇路分開。西倫敦的牧羊叢集市就在一旁。洛夫是這里的老熟人了——他曾孤身一人突擊檢查過這條街的27家店鋪。作為哈默史密斯–富勒姆區(qū)議會的首席貿(mào)易標準官，洛夫的日常工作量不容小覷。

這次，我們要找的是非法電子煙。我要偽裝成潛在顧客，挨家挨戶尋找口數(shù)或尼古丁含量超標的非法產(chǎn)品，購買后向洛夫匯報，由他進行查處。

我走進一家電子煙商店，裝出一副隨意逛逛的樣子，暗自期望能找到點什么與眾不同的東西：“精靈酒吧”“極客酒吧”……放眼所及，都是些常見的玩意，不是我的目標。大約半分鐘后，我同店主目光交匯，我順勢向他眨眨眼：“有沒有更上頭的？”

他點點頭，鬼鬼祟祟地拉開收銀機的抽屜，從紙幣下摸出一支弗勒克斯傳奇3500。口味：老虎血。我遞給他15英鎊，成交。這款電子煙能提供3500口煙霧體驗，幾乎是法定標準600口的六倍。

我回到街上，沖洛夫晃了晃手里的新玩具。他嘆了口氣，面色疲憊，拿出筆記本走進店鋪。估計接下來有那店主好受的了?！拔叶疾挥浀镁孢^他多少次了！”洛夫埋怨道，“真讓人崩潰?！?/p>

洛夫繃著臉將這家店翻了個底朝天。他像一只搜查違禁品的獵犬，在儲藏室里鉆進鉆出，連垃圾堆都沒放過。非法電子煙被他一支接一支翻了出來：那么多尼古丁，估計足夠讓一半西倫敦人上癮了。

此次臥底經(jīng)歷讓我切實見識到了英國電子煙市場的混亂。在我逛過的店鋪中，幾乎每家都能買到非法電子煙。手機店、干洗店、理發(fā)店——誰都想靠電子煙大撈一筆。目前，英國約有430萬電子煙使用者，十年前是80萬。荔枝炸彈味、小熊軟糖味、藍莓果酸味：電子煙甜膩的水果香氣縈繞在街頭巷尾，仿佛整個國家已沉淪其中。在英國，僅精靈酒吧一個品牌，每周就能賣出250萬支。劇院、電影院、辦公室、臥室……到處都有吞云吐霧的電子煙使用者。

| 青少年成消費主力 |

電子煙合不合法是一方面，但更糟糕的是，由于監(jiān)管不力，年僅十歲的孩子都開始抽電子煙了。我們有必要為此恐慌嗎？畢竟，是我們親手造就了電子煙盛世。英國公共衛(wèi)生部門稱，電子煙的健康風險遠低于傳統(tǒng)香煙，是廣大煙民的救星。但事實上，醫(yī)學界從未就電子煙對身體的長期影響達成共識。電子煙會不會引發(fā)嚴重的公共健康危機？我們的擔憂是否只是道德層面的恐慌？

過去三年，在高額利潤的推動下，電子煙對青少年群體發(fā)起猛攻，斬獲了一波又一波的年輕用戶。根據(jù)慈善機構“吸煙與健康行動組織”的數(shù)據(jù)，11至18歲的英國年輕人中，有8.6%吸過電子煙——雖然依照規(guī)定，未滿18歲的青少年禁用電子煙。這些年，英國政府一直在宣傳電子煙的優(yōu)點，考慮到購買便利性，政府的監(jiān)管力度也不大。然而現(xiàn)在，越來越多的人意識到，電子煙早已背離了當初推廣它的初衷。家長們?yōu)榇藨n心忡忡。有人提到，女兒每晚都要定鬧鐘，半夜三點起來抽一口，避免一早醒來出現(xiàn)脫癮癥狀。

非法電子煙將洛夫這些貿(mào)易標準官折騰得精疲力竭。六個月的時間，僅英格蘭東北部就查獲了約1.4噸非法電子煙。它們大多同合法電子煙混在一起，從多佛爾港等地運來。警方發(fā)現(xiàn)，在巨額利潤的吸引下，曼徹斯特的犯罪團伙紛紛入局非法電子煙買賣。威斯敏斯特的官員正在考慮對電子煙征稅，并對誘導青少年購買的包裝和口味進行大力打擊。

既然實體店都能隨時隨地買到非法電子煙，網(wǎng)絡就更不用說了。賣什么是個問題，賣給誰更是如此。英國特許貿(mào)易標準協(xié)會的調(diào)查表明，在試吸電子煙的顧客中，40%的16歲青少年會選擇購買。2022年，該協(xié)會記錄在案的向未成年人出售電子煙的信息條目，相比前一年出現(xiàn)了1958%的驚人增長。

向未成年人出售電子煙最高可罰款2500英鎊，但這一規(guī)定顯然效果不佳。青少年的大腦尚處于發(fā)育階段，對尼古丁的獎賞機制更加敏感。《美國醫(yī)學會雜志》2016年的一項研究表明，原本不吸煙的青少年在嘗試電子煙后，進而吸食卷煙的可能性比成人高出整整三倍。

洛夫從繳獲的非法產(chǎn)品中翻出一支彩虹糖味的電子煙：“這樣的產(chǎn)品總令我毛骨悚然。這顯然是為青少年量身打造的。社會竟然誘導一代又一代的孩子迷上尼古丁?！?/p>

| 電子煙能輔助戒煙？|

為了寫好這篇文章，我不惜親力親為。幾周前，我買了精靈酒吧的一次性電子煙。這玩意的確有吸引力：邊散步邊抽煙的感覺甚為愜意，草莓味像極了我鐘愛的甜品。沒過多久，我就對尼古丁上癮了——養(yǎng)成吸煙的習慣如此容易。我像離不開手機一樣離不開電子煙：每每感到無聊，我便會忍不住拿起電子煙抽上幾口。

作為新型煙草制品的一員，電子煙通過電子霧化裝置將含有尼古丁的煙彈霧化，使用者吸入后會產(chǎn)生類似于抽傳統(tǒng)香煙的體驗。2007年左右，電子煙現(xiàn)身英國，但直到2011年才走入主流視野。漸漸地，研究成癮的專家和醫(yī)生開始注意到電子煙對戒煙的幫助，將電子煙視為相對健康的傳統(tǒng)煙草替代品。2014年，英國公共衛(wèi)生部門委托編寫的一份報告指出，電子煙作為戒煙產(chǎn)品“潛力巨大”。兩年后，英國皇家醫(yī)師學院發(fā)布報告，稱“應鼓勵煙民放心使用電子煙”。

時至今日，這依然是英國衛(wèi)生部門的立場，即不建議主動吸食電子煙，但強烈建議用其替代香煙?！半娮訜熆捎行Ь徑馕鼰煹奈：??！庇⑨t(yī)療系統(tǒng)副首席醫(yī)療官珍妮爾·格魯希說，“我們的吸煙問題依然嚴峻，英國有600萬煙民，而煙草是導致可預防性疾病和過早死亡的最大元兇?！币驗楣俜竭@種態(tài)度，英國的電子煙使用率在歐洲名列前茅：相較于德國的6%，英國成年人使用電子煙的比例為8.3%；西班牙只有1.5%，但傳統(tǒng)香煙的使用人數(shù)則多出許多。

在不少商店，你會看到這樣的景象：香煙包裝盒上印著腐爛肺部的警示圖片，20支一包的價格往往在14英鎊左右；反觀電子煙，包裝潮酷十足，宣傳海報上印著喜氣洋洋的卡通人物。“我們必須想辦法讓成年煙民戒煙?！备耵斚Ｖ赋?，2011年，英國煙民占比為20%，如今已降至13%。政府的目標可謂雄心勃勃：2030年讓英國步入“無煙社會”。

在格魯?？磥?，電子煙是戒煙運動的“功臣”。很多人對此表示懷疑，但部分煙民認為，電子煙的確讓他們受益良多。羅里·福特今年30歲，是一名廣告業(yè)高管，上學時開始抽煙。兩年前，他由傳統(tǒng)香煙轉(zhuǎn)向電子煙，希望后者能幫他避免未來生活中可能面臨的健康風險?！艾F(xiàn)在我對電子煙的依賴程度已遠超香煙，這或許不是壞事，”福特說，“畢竟它幫我戒掉了香煙。我唯一擔心的是，電子煙對人體的危害比我們想象中更大，因為現(xiàn)在還沒有可供研究的長期數(shù)據(jù)?！?/p>

| 一次性電子煙野蠻生長 |

大約兩年前，一次性電子煙開始涌入英國。同體積更大、可重復充裝的同類產(chǎn)品相比，一次性電子煙外形更時尚，更容易上手，價格也更便宜。一支600口的精靈酒吧只要4英鎊，而可重復使用的電子煙的售價往往在40英鎊甚至更高。一次性電子煙無需充電和更換煙彈，即拿即用，用完即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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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校是一次性電子煙泛濫的重災區(qū)。加布里埃爾·雅各布森今年17歲，就讀于西薩塞克斯郡的一所寄宿學校。“疫情期間，一次性電子煙突然流行起來，排水溝里到處都能看到用完的電子煙，學校還對一些引誘他人抽電子煙的同學作出了停學處理?！?/p>

雅各布森說，他的一些朋友原本對香煙毫無興趣，現(xiàn)在卻沉迷于電子煙無法自拔。最早這些人只是聚在一起抽，現(xiàn)在一個人在家也要抽。電子煙甚至重塑了他們的社交生活?！昂芏嗳说呐笥讶褪且蝗弘娮訜熡选！彼f，“這種事特別兩極分化，你要么愛，要么恨，很少有中間地帶?！?/p>

相當一部分使用電子煙的青少年未來可能會轉(zhuǎn)向致癌的傳統(tǒng)香煙。人們不禁開始懷疑，將電子煙作為戒煙工具進行宣傳是否已經(jīng)適得其反。

一位母親稱，她的兩個孩子一到家就爭搶洗手間，因為學校的公共衛(wèi)生間已經(jīng)成了電子煙民的聚點，不愿吸煙的人只能繞道而行?！半娮訜熅拖穸酒?，決不能沾染，”50歲的夏洛特·?？怂拐f，“不管它們被包裝成什么樣子，說到底都是換湯不換藥。我擔心總有一天我的幾個孩子也逃不過?！彼€擔憂醫(yī)生口中的“爆米花肺”，有推測稱，電子煙中添加的某些化學成分是引發(fā)這種致命癥狀的罪魁禍首。

倫敦一所學校的副校長稱，目前她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打擊校園電子煙上。如果有人在學校被抓到抽電子煙，通常會停課一兩天；參與售賣的懲罰更嚴重。她會檢查洗手間公共區(qū)域的監(jiān)控錄像，觀察哪些學生在吸電子煙，將他們帶回來問話，責令他們說出電子煙的來源。

“學校在這方面絕對不能姑息?！彼f，“換作以前，我的任務或許是打擊香煙。電子煙是這代年輕人表達叛逆的方式。那些因為吸電子煙而被學校處分的孩子往往也一臉茫然，畢竟市面上推銷電子煙就像推銷糖果一樣，他們沒想到自己會因此惹上麻煩?！?/p>

| 電子煙何去何從？|

有一點可以明確，英國必將執(zhí)行更加嚴格的電子煙監(jiān)管政策，加強對兒童的保護，杜絕有誤導性的惡劣營銷。目前的電子煙政策還是2016年制定的，就連不少曾經(jīng)的支持者都在呼吁取締部分電子煙。不過，有關電子煙的爭論從未停息過。關于電子煙對健康的影響，不同醫(yī)生會給出截然不同的答案。

除了認為應當在包裝和青少年濫用方面加強警惕外，英國社會整體仍然對電子煙持友好態(tài)度。好在反對的呼聲越來越高。和新西蘭一樣，英國對電子煙的態(tài)度相對開放，這在一定程度上被視為一種“另類”。包括巴西和土耳其在內(nèi)的約40個國家已經(jīng)實施了嚴格的法規(guī)來限制或禁止電子煙的銷售和使用。澳大利亞和挪威禁止銷售含尼古丁的電子煙，丹麥則禁止使用調(diào)味電子煙。

英國是否會改弦更張？蘇格蘭吸煙與健康行動組織最近發(fā)表了一份電子煙的危險性報告，彰顯出英格蘭與蘇格蘭的政治分歧。該組織首席執(zhí)行官希拉·達菲表示，“我們的首要任務是防NNecLAmQp8FiAzfjeiWKWA==止青少年淪為無良商家的受害者。”在她看來，菲利普·莫里斯、英美煙草等大型煙草集團在宣傳電子煙上著實太過分。“煙草公司為了賺錢，只會宣傳電子煙的好處，將對其有利的賣點包裝得光鮮亮麗，以便在更大范圍內(nèi)推銷給公眾?！?/p>

達菲還強調(diào)了電子煙對環(huán)境的影響。電子煙包含電池，理應放入電池專用垃圾箱加以回收，但很多人做不到這一點。據(jù)英國新聞調(diào)查局統(tǒng)計，2022年在英國，每秒鐘就有兩支一次性電子煙被丟棄——所含鋰電池加在一起，一年的廢棄量足以生產(chǎn)1200套汽車電池。

幾乎所有專家都同意，尚未有足夠的證據(jù)表明電子煙同傳統(tǒng)香煙一樣致癌?？稍捰终f回來，它們究竟能比香煙“健康”多少？加州大學舊金山分校的馬特·斯普林格教授一直在研究電子煙對心血管的影響?！斑@必須引起重視，”他說，“好些研究小組都發(fā)現(xiàn)電子煙對心臟有不良影響?！?/p>

對此，也有人表示樂觀?！半娮訜煴认銦煱踩唷！钡蹏砉W院呼吸內(nèi)科教授尼克·霍普金森說，“香煙的有毒物質(zhì)在電子煙中要么不存在，要么含量極低。如果煙民能做到只吸電子煙，健康必定大有改善。”

爭論依舊繼續(xù)，最終將何去何從？依我看，未來電子煙的處境應該跟香煙差不多：更為嚴格的監(jiān)管和對違規(guī)品更為嚴厲的處罰。畢竟，不管是哪種香煙，吸煙帶來的健康風險都不容小覷。

編輯：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