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受戒》作為汪曾祺重返文壇的代表作品,在文學史上有特殊地位,對汪曾祺研究也具有重要意義。小說題為“受戒”,卻處處透露著“破戒”之意。本文分析了《受戒》的三方面“破戒”內(nèi)涵,認為《受戒》對明海等和尚之行為的書寫有破宗教之戒的意味,展現(xiàn)了汪曾祺對人性解放的追求;《受戒》對小人物小事件的書寫展現(xiàn)了汪曾祺對人的脈脈溫情,是一次文學向人學的回歸;《受戒》打破了汪曾祺創(chuàng)作的“空白”,標志著作家汪曾祺的回歸,不僅是破創(chuàng)作之戒,更是汪曾祺重新提筆承擔“人間送小溫”之責任的體現(xiàn)。
[關鍵詞] 《受戒》 “破戒” “人間送小溫”
[中圖分類號] I207.4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29-0044-04
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語境中,汪曾祺的小說似乎成為斷裂的現(xiàn)代文學與當代文學的某種聯(lián)結,黃子平認為“汪曾祺的小說成為80年代中國文學——主要是所謂‘尋根文學’——與40年代新文學、現(xiàn)代派文學的一個‘中介’”[1],推崇“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學者更把汪曾祺作為打通文學史的一個典型個案加以討論。在這一角度上,作為汪曾祺20世紀80年代重返文壇的標志,《受戒》具有重要價值?!妒芙洹肥峭粼髟凇拔母铩苯Y束后重新提筆創(chuàng)作的小說,小說回憶的是他兒時在鄉(xiāng)間小廟躲避戰(zhàn)火的經(jīng)歷。小說雖以“受戒”為題,卻處處透露著“破戒”之意,展現(xiàn)著“破戒”之舉。對于這篇小說的研究,學界基本延續(xù)了汪曾祺本人對《受戒》的看法,認為《受戒》講的是一個人性解放的故事?!笆芙洹迸c“人性解放”是相悖的,通過“受戒”寫“破戒”、寫“解放”,其中的張力顯而易見。本文關注的問題在于,《受戒》破了哪些“戒”,汪曾祺為何要寫一個小和尚破戒的故事。
一、破“宗教之戒”:以人性解放為意旨
“受戒”在傳統(tǒng)意義上,是一個人去寺廟當和尚所要經(jīng)歷的儀式和遵守的規(guī)則。受戒后的和尚要持戒守戒,保持對宗教的虔誠敬畏之心。在這一意義上,受戒應該單純地為了追尋信仰,不應帶有其他目的。然而,小說中的“受戒”并非如此:
“不受戒不行嗎?”
“不受戒的是野和尚?!?/p>
“受了戒有啥好處?”
“受了戒就可以到處云游,逢寺掛褡。”
“什么叫‘掛褡’?”
“就是在廟里住。有齋就吃?!?/p>
“不把錢?”
“不把錢。有法事,還得先盡外來的師父?!?/p>
“怪不得都說‘遠來的和尚會念經(jīng)’。就憑頭上這幾個戒疤?”
“還要有一份戒牒。”
“鬧半天,受戒就是領一張和尚的合格文憑呀!”
“就是!”[2]
按照受戒本來的意義,受戒是為了表達自己對宗教的虔誠。“不受戒不行嗎”的答案或許本應該是“不受戒的人不能完成修行”,“受了戒有啥好處”的答案按常理也應該是“受了戒就可以更靠近自己的信仰”。然而,明海的回答卻顯得離經(jīng)叛道,他去受戒,是因為做野和尚不能“到處云游,逢寺掛褡”,但如果受了戒,做了真和尚,“就憑頭上這幾個戒疤”,他便可以有廟就住,有齋就吃,有法事可做,這就解決了他的生存問題。聯(lián)系到明海為何去當和尚,這一點便更加明顯:
他是從小就確定要出家的?!骱<姨锷伲洗?、老二、老三,就足夠種的了。他是老四?!敽蜕杏泻芏嗪锰?。一是可以吃現(xiàn)成飯。哪個廟里都是管飯的。二是可以攢錢。只要學會了放瑜伽焰口,拜梁皇懺,可以按例分到辛苦錢。積攢起來,將來還俗娶親也可以;不想還俗,買幾畝田也可以。[2]
家里田少,明海需要維持生活,需要住所,就不能做沒有受戒的野和尚。而他做和尚的理由,不過是“可以吃現(xiàn)成的飯”和“攢錢”,為將來的生活做準備罷了。由此,我們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明海去“受戒”就是為了“破戒”。
如果說明海受戒的“破戒”目的還只是他去當和尚的動機,還并未完全付諸實際,那么《受戒》中荸薺庵里其他受了戒的和尚的行為,已然破了各種各樣的宗教戒律。在荸薺庵,仁山愛吃煙,仁海有老婆,仁渡打牌唱曲。不僅如此,仁山被和尚們稱為“當家的”而非“住持”,管理著荸薺庵的賬簿,這是因為對于荸薺庵的和尚來說,“做法事要收錢,——要不,當和尚干什么?”[2]總而言之,這里的和尚無所謂守不守清規(guī),他們殺生吃肉,戀愛結婚,人們不會因此感覺到任何不尋常,產(chǎn)生任何異樣的眼光。這些和尚的受戒是為了生活,為了得到一份可以分辛苦錢且包吃住的職業(yè)而已,那些戒律清規(guī)并不是束縛他們天性的枷鎖,他們受戒也只是為了獲得“和尚”這一“職業(yè)”的準入資格,有了戒疤,他們才能生存,才能“破戒”,滿足自己作為“人”的需求。
那么,正如已有的研究結論和汪曾祺本人的意見,從和尚們的破戒舉動來看,《受戒》這篇小說首先講述的就是一個人性解放的故事。盡管以“受戒”為題,角色與情節(jié)的沖突顯示出小說的核心卻是“破戒”,是解放。小說中的人物不受規(guī)訓和束縛。明海去當和尚,就像他人去做畫匠一樣平常;小和尚初戀小英子,就像大英子要嫁人一樣平常,每個人都在通向?qū)儆谧约旱淖杂伞⒔】?、美好的人生?/p>
二、破“文學之戒”:以小人物小事件為題材
汪曾祺被文學史家敘述為一位“潮流之外”的作家,將視線聚焦于庵趙莊,我們會發(fā)現(xiàn)《受戒》中的庵趙莊也仿佛一個“遺世獨立”的桃花源。然而,新時期以來,“百花齊放”再次成為文學發(fā)展的主流方向,如果將《受戒》置于1980年的歷史背景之下,可以看出這篇小說明顯地受到了“百花齊放”文學氛圍的影響[3]。
上文已然分析了汪曾祺講述的是一個關于人性解放的故事,《受戒》這篇小說圍繞著普普通通的小人物以及他們的日常生活而展開:小和尚一早起來開門掃地、燒香敲磐、挑水喂豬、學經(jīng)念經(jīng);仁海的老婆每日洗刷、傍晚乘涼;和尚們打牌、殺豬;大英子積攢嫁妝;小英子和明海一起種田。小說中沒有所謂的“重大事件”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此外,《受戒》還使用了大量閑筆介紹荸薺庵、和尚的幫派、當和尚的要求……故事像水一般流動,“旁逸斜出”。
同樣的,《受戒》中沒有所謂的“典型的人物”。總體來看,《受戒》這篇小說多用對話來塑造人物,而很少用細筆刻畫人物的外表和行為,在閱讀《受戒》時,比起用視覺去觀察人物的外貌和行動,聆察他們的聲音或許會更加有效。因此,不妨對小英子和小明子“告白”的音景進行聆察[4],以此來分析汪曾祺筆下的兩位主人公。
小英子忽然把槳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的耳朵旁邊,小聲地說:“我給你當老婆,你要不要?”
小英子湊近了明子的耳朵,對明子進行“告白”,聲音小而真摯,可能還有一些“小心翼翼”。
明子眼睛鼓得大大的。
“你說話呀!”
沒有得到明子的回答,小英子的聲音稍稍放大了一些,有一些著急。在她看來,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明子說:“嗯?!?/p>
已有的研究都停留在明子的表情上,認為他的眼睛鼓得大大的,面對真摯熱情的小英子,他的表情顯示出了他內(nèi)心的緊張和驚喜。但是如果我們將他的聲音納入考察范圍,可以發(fā)現(xiàn),這里的“視”與“聽”達到了和諧。根據(jù)上下文以及我們的想象,“嗯”并不是一種態(tài)度上的猶疑,而帶著一些害羞和暗喜,這與他的夸張表情形成了很好的回應。一個“嗯”讓明海純真的形象可以被清楚地聆察出來。
“什么叫‘嗯’呀!要不要,要不要?”
在這里,明子已經(jīng)給出了小英子想要的答案,盡管不算最明確的答案,但小英子已經(jīng)懂得了明海的心意。感嘆號和問號的使用顯示出這句話的聲音更洪亮也更急切了,語氣中還有喜悅的情緒。
明子大聲地說:“要!”
這個“要”應該是簡短而堅決的。
“你喊什么!”
小英子的這句話在語法上是一個問句,但感嘆號表明,她是因為得到了堅定的回答而感到了幸福,因此這句話的聲音里充滿了喜悅、滿足和激動。
明子小小聲說:“要——!”
這句話的音量降低了,聲音也被拖長了,似乎帶著一些羞澀,但更多的是和小英子一樣的喜悅。
“快點劃!”
英子跳到中艙,兩只槳飛快地劃起來,劃進了蘆花蕩。
在這里,小英子也放低了聲音,這句話非常活潑,似乎是在“告白”以后突然不好意思了,故意轉(zhuǎn)移了話題。
在這樣的音景分析中,我們可以看到,汪曾祺對人物的塑造在當時的文壇可謂別具一格。他僅僅用人物的聲音,就展現(xiàn)了小英子追求愛情的真誠與勇敢,展現(xiàn)了明海面對告白的羞澀與堅決。同時,明海和小英子是再尋常不過的人物,即使是告白,他們的語言也顯得純樸簡白,情緒和心理也是單純而質(zhì)樸的?!妒芙洹肪褪且赃@種普通人的語言講述普通人的故事,沒有宏大敘事,只有無憂無慮、質(zhì)樸率真、渾然天成、怡然自得的人和歡快輕松、充滿詩情畫意的日常生活。在這樣的日常生活中,人與人之間友愛信任,營造出一種人際和諧的歡樂氛圍:人們忘卻清規(guī),圍著仁渡唱小曲;大英子繡的鞋引來了很多姑娘圍觀,姑娘們也都拿著紙央求明海畫各類風物;大小英子姐妹倆說說笑笑,互相打趣;趙大娘認明海做干兒子;小英子光著腳去踩明海的腳,在田埂上留下一串腳印,把明海的心搞亂了……庵趙莊里沒有憂愁也沒有痛苦,人們永遠生活在一個和諧美好的俗世桃源之中。
那么,為何寫小人物小事件可謂破“文學之戒”?綜合上述分析,我們可以看到,《受戒》所建構的是一個與當時的大多數(shù)文學作品不同的桃源般的世界,這個桃源世界不僅給人帶去溫暖和快樂,更展現(xiàn)了文學對人的關注和溫情?!斑@篇小說實在太特別,它沒有寫政治,沒有革命,只寫了解放前的一個和尚廟里的生活,它距離建國以來的文學正統(tǒng)較遠,這樣的作品見諸公開的刊物,好像還是第一次?!盵3]在這一意義上,《受戒》世俗化的選材和獨特的敘事方式也可謂是一次“破戒”??傮w來看,在20世紀80年代,汪曾祺的小說大多延續(xù)了《受戒》的特點,關注著市井民間,通過質(zhì)樸而有韻味的語言去講述平常人生活和交往中的故事,描寫美好的愛情、親情、友情和鄉(xiāng)情,展現(xiàn)人性之美。
三、破“創(chuàng)作之戒”:作家責任的自覺承擔
上文已經(jīng)提到了《受戒》中的兩方面破戒意義,除此之外,“受戒”對汪曾祺本人而言是否也是一種隱喻?20世紀50年代到80年代期間,汪曾祺只發(fā)表了《羊舍一夕》等少量作品,相比40年代及80年代至90年代,數(shù)量寥寥,因此這一時期被認為是他創(chuàng)作生涯中的“空白”。對此,盡管汪曾祺表示:“三十多年來,我和文學保持一個若即若離的關系,有時甚至完全隔絕,這也有好處?!耶敃r沒有想寫東西,不需要趕任務,……還是比較自在,比較輕松的?!盵5]他也并非一開始就主動隔絕于文學潮流之外。為了寫出符合新時代潮流的作品,1949年3月,汪曾祺參加了四野南下工作團,“我原想隨四野一直打到廣州,積累生活,寫一點剛勁的作品,不想到武漢就被留下來接管文教單位,后來又被派到一個女子中學當副教導主任”[6]。對于當時的汪曾祺來說,這是一種局限。作為一個酷愛寫作的人,由于寫不出符合時代需要的小說,三十多年都處于與文學若即若離的位置之上,盡管“比較自在,比較輕松”,內(nèi)心怎會真的會毫不在意,毫無波瀾!
關于汪曾祺為何重返文壇這一問題,已有研究的回答一般集中于文藝政策轉(zhuǎn)變,汪曾祺自己也曾在這一角度回答了《受戒》創(chuàng)作的緣由。但是,我們不能忽視的還有汪曾祺的創(chuàng)作心理。
從創(chuàng)作心理來看,汪曾祺受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頗深,是一個“外道內(nèi)儒”的作家。跌宕起伏的人生經(jīng)歷讓他有了“隨遇而安”的人生智慧,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汪曾祺失去了“積極入世”的一面,因此,表面淡然曠達的他在這一時期“百花齊放”的文學氛圍影響下還是會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儒家“愛人”[6]的思想。在《關于〈受戒〉》中,汪曾祺提出“我的作品是健康的,是引人向上的,是可以增加人對于生活的信心的,這至少是我的希望”[8],他認為教育作用和美感作用并不是截然對立的,因此他的《受戒》才寫得這么美。除此之外,在機緣巧合之下,汪曾祺于1954年調(diào)入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民間文學的相關工作滋養(yǎng)了汪曾祺,讓他在20世紀80年代的創(chuàng)作有了更深的積淀,下放、采風等工作中對民間文化、民間生活、民間人物的深入觀察和理解,也使得他的筆鋒自然而然地向他最熟悉的民間的人和事聚焦。“我覺得一個作家的整個文學創(chuàng)作,不應該以他在某一個會上說的某一句話作為標準,甚至他即使說,我不考慮社會責任感,他照樣可能也是有社會責任感的?!盵7]不得不說,汪曾祺也是一個有著責任感的作家,只不過,他對于作家責任的認識是相對特殊的:“一個作家,有責任給予人們一分快樂,尤其是今天?!盵8]
汪曾祺認為作家的責任是給予人們快樂和溫暖,也正因此,不僅僅是《受戒》,20世紀80年代他的許多作品都有著脈脈溫情,如《大淖記事》《歲寒三友》等介紹市井、民間生活的作品。汪曾祺關于作家責任的論述大多發(fā)表于80年代中后期,但在80年代初期,或許汪曾祺已經(jīng)朦朧地有了給予讀者快樂和溫暖的意識,因此,他才能在“百花齊放”的初始時期重新提起筆寫自己最熟悉的人和事,也因此,《受戒》有了歡樂的氛圍,小說中的人物才會如此和諧而美好。
從某種意義上說,汪曾祺的人生智慧可以歸結為“儒道互補”,這種態(tài)度讓他在創(chuàng)作的“受戒”過程中保持著從容淡然的態(tài)度,在新的時代條件下,這一智慧又給予他“破戒”的勇氣。“我不是從道理上,而是從感情上接受儒家思想的。我認為儒家是講人情的,是一種富于人情味的思想。”[9]在1980年,汪曾祺將一個充滿人情味的美好世界帶入文壇,與《受戒》類似的其他回憶性小說通過對生活的回憶構建起一個個溫暖和諧的世界,展現(xiàn)的也是汪曾祺在20世紀80年代對“人間送小溫”這一責任的自覺承擔。
四、結語
汪曾祺曾自認是“抒情的中國式人道主義者”:“我覺得儒家是愛人的,因此我自許為‘中國式的人道主義者’?!盵6]《受戒》的創(chuàng)作就體現(xiàn)了這一特質(zhì)。在仍有可能“乍暖還寒”的“春天”,汪曾祺講述一個與“距離建國以來的文學正統(tǒng)較遠”的故事,記錄了普通人在純真而簡單的生活中的涅槃,這正是“愛人”的體現(xiàn)??梢哉f,《受戒》中的“破戒”是緊緊圍繞著汪曾祺樸素的人道主義而展開的,從意旨、選材到創(chuàng)作心理,我們在分rjlNrEjF7dv2QBzPDlbzlg==析《受戒》的“破戒”意蘊的同時,也在某種意義上展現(xiàn)了汪曾祺的人道主義關懷。
參考文獻
[1] 黃子平.“灰闌”中的敘述[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
[2] 汪曾祺.受戒[M]//汪曾祺全集2·小說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21.
[3] 吳天舟.不止人間送小溫——《受戒》與汪曾祺的1980年代[J].小說評論,2023(5).
[4] 傅修延.聽覺敘事初探[J].江西社會科學,2013,33(2).
[5] 汪曾祺.門前流水尚能西——《晚翠文談》自序[M]//汪曾祺全集9·談藝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21.
[6] 汪曾祺.自報家門[M]//汪曾祺全集5·散文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21.
[7] 汪曾祺.漫話作家的責任感[M]//汪曾祺全集9·談藝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21.
[8] 汪曾祺.關于《受戒》[M]//汪曾祺全集9·談藝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21.
[9] 汪曾祺.我是一個中國人——散步隨想[M]//汪曾祺全集9·談藝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