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蕭紅的《呼蘭河傳》講述了發(fā)生在呼蘭河這個東北小鎮(zhèn)的故事。故事情節(jié)并不曲折，但作者將獨特的生命體驗融入其中，在平淡的敘述中表現(xiàn)出強烈的悲劇意識。本文從個人的悲劇、女性的悲劇、國民性的悲劇三個方面論述了《呼蘭河傳》的悲劇意蘊，在此基礎上，從根深蒂固的封建制度和社會意識、作家的人生體驗和性格影響、天才型作家的獨特創(chuàng)作三大方面探討其悲劇意蘊產(chǎn)生的原因。

[關鍵詞] 悲劇 情感 女性 國民性

[中圖分類號] I207.4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29-0003-04

蕭紅的《呼蘭河傳》創(chuàng)作于1940年，當時她與端木蕻良為了暫時躲避戰(zhàn)爭而來到香港，但卻因此被朋友疏離，認為她已經(jīng)喪失了革命的斗志。她有苦難言，忍受著心理與生理的雙重折磨，唯有通過寫作尋求短暫且虛擬的溫暖。她便以家鄉(xiāng)與童年生活的回憶為素材，創(chuàng)作了《呼蘭河傳》。

一、《呼蘭河傳》的悲劇意蘊

《呼蘭河傳》字里行間都是蕭紅對過去的人和事的回憶，沒有傳統(tǒng)小說中的高潮情節(jié)，就連對悲劇的描述也是云淡風輕的，蕭紅雖未直寫痛苦，卻讓那種無能為力的傷感流淌出來。整部小說傳達的悲劇意識主要包括三個方面，一是個人的悲?。欢桥缘谋瘎。蝗菄裥缘谋瘎?。《呼蘭河傳》看似寫微觀的故事，是作者對故鄉(xiāng)童年往事的回憶，實際上卻以另一種視角，在更深層次上表達了豐富的情感內(nèi)涵，體現(xiàn)了作者在人生路上的坎坷、男權社會下女性的被動與無奈、時代背景下民眾的愚昧和麻木，這種以小見大的寫法，讓《呼蘭河傳》更具有研究價值。

1.個人的悲劇

蕭紅經(jīng)歷了困苦的一生，九歲時生母姜玉蘭感染霍亂病故，唯一疼愛自己的祖父也在她十幾歲時離開了人世，父親和繼母對她一直極其冷漠。愛情上，她經(jīng)歷了被未婚夫汪恩甲拋棄和愛人蕭軍的移情別戀。1942年，她被醫(yī)生誤診，導致病情惡化，在戰(zhàn)爭與病痛的折磨中，她告別了這個世界。在病重的日子里，她在紙上寫下：“我將與藍天碧水永處，留下那半部《紅樓》給別人寫了?！盵1]寥寥數(shù)語，寫盡了她一生的辛酸。內(nèi)心始終向往自由的她，卻被現(xiàn)實一次又一次殘酷打擊，她那顆孤寂的心一次又一次被無情踐踏。

《呼蘭河傳》創(chuàng)作于蕭紅極其艱難困苦的歲月，她忍受著身體和心理的雙重痛苦，只能用筆傾訴她的滿腔憤怒。她用紙筆回憶童年，于回憶之中尋求慰藉，雖說是回憶，卻更像是一個冷漠的旁觀者在敘述，字里行間滲透著一種無法言說的悲哀。與祖父在大花園度過的童年是她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她不僅寫活了花鳥樹木，也給了讀者感官享受，種種小事都能使讀者感受到童年蕭紅的天真爛漫。當她在面對人生坎坷時，就愈發(fā)懷念以前的溫暖。從小說的平淡敘述中，能隱隱感受到蕭紅回憶往事時內(nèi)心難以掩飾的凄涼與哀傷。小說的結尾部分更能清晰地看出她對祖父和呼蘭河城的依戀與懷念：“從前那后花園的主人，而今不見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盵2]她是一個漂泊者，在現(xiàn)實中無法找尋到歸屬感，便在回憶里找尋溫暖。

2.女性的悲劇

蕭紅是憂心家國的作家，也是追求愛與自由的女性?！拔沂莻€女性。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單薄的，而身邊的累贅又是笨重的！”[3]因為家庭重男輕女，她在童年時期一直沒能得到應有的呵護與關愛，所以對封建社會中女性悲慘的命運有著更深刻的感悟?！逗籼m河傳》中，蕭紅塑造了小團圓媳婦和王大姑娘這兩個悲劇性女性人物。小團圓媳婦因為不符合人們傳統(tǒng)認為媳婦應有的樣子，被愚昧又“好心”的人折磨得不成樣子，最后慘死。小團圓媳婦剛來時，因為表現(xiàn)得“太大方”，不知道害羞，來家里的第一頓飯就吃了四大碗，被婆婆每天抽打。小團圓媳婦天真直率的個性在愚昧的人眼里是洪水猛獸，他們想各種極端的怪方法，希望讓她變回一個“正?！钡南眿D。她的婆婆也是父權社會的受害者，年輕的時候被自己的婆婆迫害，到了自己做婆婆時，反而不自覺地將這種痛苦傳遞下去?！胺▏鐣睦韺W家古斯塔夫·勒龐在《烏合之眾》中指出：當個體處在群體中時，個體的自我價值觀和行為標準已經(jīng)被整個群體的目標、環(huán)境和基調(diào)所同化，自我意志和自我人格在群體的洪流中變得渺小甚至消退，無意識的人格在自覺的狀態(tài)下完成了從集體意志到內(nèi)化的過程?！盵4]小團圓媳婦的婆婆平日里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手受了傷也只會在忍受不了的情況下才去買點兒最便宜的膏藥貼一貼。而為了“治好”小團圓媳婦，她一次又一次地給小團圓媳婦花錢，人們很難簡單地將她定義為一個狠毒的惡人，只能說她也是一個愚昧無知的人，受封建思想的影響太深，在傷害了別人的同時還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么。而這樣的事情在當時的社會中又何其普遍，女性受到了壓迫，不懂得反抗，反而接受這種傳統(tǒng)，并將其延續(xù)下去，認為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坝捎谏钍芊饨ㄋ枷氲亩竞湍腥说膲浩龋齻?nèi)狈γ鞔_的自我意識，失去命運防范自覺，這使得她們的悲劇也就更為深重，更有豐富的內(nèi)涵。”[5]

王大姐打破傳統(tǒng)，勇敢地追求自己的愛情，選擇和地位低下的小磨倌生活在一起。結婚前人人夸她是賺錢的好手，結婚后她卻被認為是一個不正經(jīng)的姑娘，每天的生活被人們窺視著。當時的觀念認為，女性不應該有自己的想法和追求，就應該依附于男性。作為女性，蕭紅即使受過先進思想的熏陶，可在男權社會的壓迫下，依然難以擺脫命運的枷鎖。女性作為弱勢群體，難以獲得想要的尊重，難以真正掌控自己的人生?！逗籼m河傳》中對女性悲劇命運的描寫，體現(xiàn)了蕭紅對自己悲劇命運的思考：“半生盡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我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是因為我是一個女人?！盵6]

3.國民性的悲劇

蕭紅曾說：“現(xiàn)在或者過去，作家們寫作的出發(fā)點是對著人類的愚昧！”在說這句話時，她已經(jīng)開始撰寫《呼蘭河傳》，可以看出，《呼蘭河傳》不僅僅是寫蕭紅自己回憶，還有著揭示舊中國落后、舊時代弊端和愚昧的明確創(chuàng)作目的[7]。《呼蘭河傳》的文本極具諷刺性和悲劇性，小鎮(zhèn)上的人麻木地生活著，蔥蘸大醬便是他們認為的佳肴，少有的生活樂趣就是對別人家里發(fā)生的事的“關心”。在那里，命如草芥，尊嚴可以被無情地踐踏，因此產(chǎn)生了一個又一個的悲劇。小城里的“大泥坑”，每次下雨都給人們帶來許多麻煩，讓許多動物掉入其中，人們從那里經(jīng)過時戰(zhàn)戰(zhàn)兢兢，卻從來沒有人想過要去解決這個問題。人們還自我安慰，認為因為有這個泥坑，他們能夠吃到低價出售的豬肉，至于是不是因為這泥坑才有便宜豬肉吃，又有誰會在乎呢，反正日子就是這么將就著湊合過下去。人們對發(fā)生在周圍的悲劇早已習以為常，即使產(chǎn)生些許惻隱之心，轉念想到世界上這樣的人多著呢，又冷漠地走開。他們習慣了麻木，習慣了不思考，好像如果做些什么違逆?zhèn)鹘y(tǒng)的事，便是著了魔。整部小說的氣氛凄涼而沉重，蕭紅以小見大，懷著對故鄉(xiāng)人民深厚的情感，深入地探索導致悲劇命運的根源。她沒有被冷酷的現(xiàn)實所擊倒，反而用筆桿書寫那個動蕩的時代。她寫生命的被漠視、被摧殘，令人產(chǎn)生無限唏噓。

二、《呼蘭河傳》悲劇意蘊產(chǎn)生的原因

1.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

蕭紅生活的那個年代，雖然進步的社會思潮已經(jīng)出現(xiàn)，但存在上千年的封建思想?yún)s依然存在，在呼蘭河這樣保守落后的小城里，人們更難以接受進步思想的熏陶。在父權制下，女性集體無意識地受到了壓迫卻還不懂得反抗，她們不覺得發(fā)生在自己或其他女性身上的悲劇有多么慘痛，更不會引起她們的深思，只會認為那是理所當然的，從古至今就是如此。男性不會自覺地反思，這個世界是否應該是一個平等的世界？人們腦海里的傳統(tǒng)觀念根深蒂固，他們庸庸碌碌地過了一年又一年。當?shù)匚镔|(zhì)匱乏，人們的生活無聊而又枯燥，對發(fā)生在別人身上的悲劇，只要不影響自己的利益，就能一直保持沉默，或以看客的態(tài)度窺視著，不自覺地推動事情向更壞的方向發(fā)展。對可憐的人，他們即使有惻隱之心，這惻隱之心也轉瞬即逝，人們都以冷漠的態(tài)度看世界?！逗籼m河傳》中關于國民性的描寫，有著十分深刻的現(xiàn)實意義，小城里的人對生命并不那么重視，卻對神十分敬畏。蕭紅也受到魯迅的影響，沒有大筆墨寫時代的動蕩不安，而是從細節(jié)處描繪小人物的看客心理，在平淡敘述之中透露出深沉的悲劇意蘊。小團圓媳婦的婆婆本想著給她一個下馬威，卻因為聽從了那些看似好心的人的建議，將小團圓媳婦一步步送到了死神手中。蕭紅以客觀的態(tài)度，敘述著發(fā)生在小城里的人和事，雖然沒有直接描寫民眾的愚昧，卻在字里行間透露出無奈之感。

2.作家的人生體驗和性格物質(zhì)

蕭紅一生的坎坷經(jīng)歷使她的許多作品體現(xiàn)出強烈的主體意識和濃郁的悲劇意識。蕭紅是一個不幸的人，除了祖父給她的愛，她沒有真正地感受過來自家庭的溫暖，祖母因為她扎破窗戶上的白紙，故意設計用針扎破她的小手；父親看她的眼光始終是斜視的、冷漠的，以至于“每從他的身邊經(jīng)過，我就像自己的身上生了針刺一樣”[8]。蕭紅始終是一個渴望愛的人，她沒有在親情中得到足夠的溫暖；在愛情上，又經(jīng)歷了諸多坎坷。未婚夫汪恩甲的拋棄、蕭軍的移情別戀、端木蕻良的不解心意，使她在愛情中也無法獲得歸屬感。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蕭紅在身體和心理上都飽受折磨，《呼蘭河傳》在這樣的背景下寫出來，雖說是對往事的回憶，敘述者客觀冷靜，但又表現(xiàn)出作者無限的悲涼之感。

蕭紅是一個向往自由的人，在她抗拒父親為她安排的婚姻時，就可以明顯感受到她的不屈服以及對廣闊天地的向往。正如好友李潔吾所言：“她富于理想，耽于幻想，總好像時時沉迷在自己的向往之中，還有些任性。這，大概就是她的弱點吧！”[9]這樣的個性，讓她在當時復雜的社會環(huán)境中飽受折磨，雖然她批判家鄉(xiāng)人民的愚昧無知，但在人生的低谷時，她內(nèi)心里向往的依然是兒時的故鄉(xiāng)，滿腔的愁思都化作回憶融入《呼蘭河傳》中。

3.天才型作家的獨特創(chuàng)作

蕭紅的作品較多展現(xiàn)了個人或群體生命的脆弱，滲透出一種深沉的悲涼。她在敘述苦難的命運時，更加注重普通人的生存環(huán)境和生命價值，具有更加深刻的現(xiàn)實意義。

蕭紅是一個天才型作家，她曾說：“有各式各樣的生活，有各式各樣的作家，就有各式各樣的小說?！盵10]她的創(chuàng)作沒有過多的雕琢感，卻能通過平淡的話語塑造出的感人氛圍?！逗籼m河傳》不似一般的小說，它沒有曲折緊湊的情節(jié)，故事發(fā)展的脈絡也并不清晰。相反，它由獨立的章節(jié)組成，卻又儼然是一個整體。雖然《呼蘭河傳》中也寫了很多人物，卻又沒有一個真正的主角。蕭紅以她嫻熟的寫作技巧、獨特的視角、散文化的結構模式和詩意的語言對傳統(tǒng)小說的固定模式進行了創(chuàng)新。《呼蘭河傳》不僅回憶了她的童年，更表達了她對當時扭曲的社會現(xiàn)實的否定、對女性悲慘命運的嘆息、對國民劣根性的無奈。

《呼蘭河傳》注重自我情感的表達，蕭紅淡化了小說中的情節(jié)和人物，散文化的結構使這部小說看起來不像一部小說，它沒有清晰地貫穿全書的線索，只有一些支離破碎的故事和人物，從細節(jié)之處呈現(xiàn)出作者內(nèi)心最真實的情感。小說的前半部分主要是描寫小城的獨特風貌和作者對童年的美好回憶，大體上流露出一種田園牧歌式的情調(diào)。后半部分是作者對生活在身邊的小人物的經(jīng)歷敘述，借由發(fā)生在他們身上的事，折射出小城人們內(nèi)心的麻木和空虛，他們雖也有善良與淳樸的性格，但思想?yún)s早已被封建愚昧所扭曲，這是一種更深層次的悲哀。作者并沒有過多地雕琢語言文字，而是用很平淡的話語敘述這個故事，反而將那些發(fā)生在小城人民身上的苦難更直白地暴露在讀者的面前，產(chǎn)生強烈的悲劇效果。

《呼蘭河傳》選擇以兒童的視角切入，一方面，這種創(chuàng)作風格讓人耳目一新，與整部小說所采用的清新自然的語言相呼應，隨著兒童跳躍的眼光推動情節(jié)的發(fā)展，讓無過多聯(lián)系的章節(jié)之間銜接得更為自然；另一方面，這種視角的選擇也使作品更具有真實感，以兒童的感受表達作者的思考，能讓讀者產(chǎn)生信賴感，由于敘述者“我”只是一個孩童，所以所見所聞都是相對客觀真實的，結合著平淡的敘述語言，無形之中增強了小說的悲劇意蘊。除了小說的第二、三章，“我”幾乎只是一個旁觀者，敘述中沒有摻雜太多主觀感受，能夠使讀者有更廣闊的想象空間，引起更深層次的反思。

蕭紅以一種懷舊的筆調(diào)敘述童年的種種往事，并且使用第一人稱的限知性視角，給小說帶來獨特的表達效果。故事隨著片段式的情節(jié)一步步推進，“我”也從天真一步步走向成熟。這種使用兒童形象敘述的方式不僅將作者對呼蘭河小城復雜的情感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也進一步加深了其中的悲劇意蘊。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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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王雯.民國女性的別樣人生[M].北京：中國紡織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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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穆時英.上海的狐步舞[M].南昌：二十一世紀出版社， 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