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古希臘語中的“?νδρε?α”既可以表示戰(zhàn)爭中的“勇敢”,也具有“男性氣概”這種更抽象的含義。戰(zhàn)爭中的勇敢是古典時代以來希臘社會極為重要的德性,然而普魯塔克卻不鼓勵生活在羅馬統(tǒng)治下的希臘同胞通過戰(zhàn)爭途徑實現(xiàn)勇敢這一德性。對處于羅馬統(tǒng)治下的希臘而言,戰(zhàn)爭中對勇敢的追求可能會引發(fā)羅馬對希臘的進一步干預。普魯塔克對此有所擔憂,他降低了軍事功績對展示勇敢的重要性,并建構了男性氣概與希臘教化和身份之間的關聯(lián)。
[關鍵詞]普魯塔克;男性氣概;《希臘羅馬名人傳》;希臘教化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201(2024)03—0085—09
在《科瑞歐拉努斯傳》的開篇,普魯塔克批評羅馬人用主要指軍事中勇敢的“virtus”一詞來統(tǒng)稱所有德性(?ρετ?),而古希臘語中與之對應的單詞“?νδρε?α”則只表示德性的一個方面。通過對古希臘語“?νδρε?α”和拉丁語“virtus”差異的討論,普魯塔克既“將德性的希臘人與好戰(zhàn)的羅馬人拉到了一起”,同時也暗指羅馬人對德性缺乏全面的理解,將軍事中的勇敢優(yōu)先于其他所有美德。對這種詞匯差異的討論,反映了普魯塔克作品中兩個極為重要的因素:對品性—德性(?θικ? ?ρετ?)的關注以及“對比”(σ?γκρισι?)的寫作方式。借助對普魯塔克作品中希臘與羅馬傳主展現(xiàn)男性氣概/勇敢方式的考察,可以管窺其如何通過“對比”將“一種希臘視角置于羅馬歷史”,以及如何通過建構希臘的男性氣概觀念優(yōu)于羅馬的,從而彰顯希臘文化與身份的優(yōu)越性。
2019年《伊利諾伊大學古典研究》(春季刊)的3篇論文專門探討了普魯塔克作品中的男性氣概這一主題。伊麗莎白·卡尼(Elizabeth Carney)以《亞歷山大傳》為研究個案,展示了女性在定義和復雜化男性氣概方面的重要作用。丹尼爾·利昂(Daniel W. Leon)認為普魯塔克在《皮拉斯傳》中將皮拉斯展現(xiàn)男性氣概的方式視作其失敗的關鍵因素,并將男性氣概作為一種社會表演進行研究。蘇洛查娜·阿西瓦塔姆(Sulochana Asirvatham)則對普魯塔克的兩部作品《希臘羅馬名人傳》(以下簡稱《名人傳》)和《道德論集》皆有觀照,認為普魯塔克對“?νδρε?α”的處理是其對希臘德性的一種自我反射式捍衛(wèi)。某種程度上,上述三篇論文延續(xù)了莫德·格里森(Maud Gleason)、蒂姆·惠特馬什(Tim Whitmarsh)等學者的研究取向。格里森、惠特馬什等關注羅馬帝國時期希臘作品中性別與族群、身份、權力的糾纏,認為這種糾纏是羅馬帝國時期希臘作品的顯著特征。在這種研究取向下,卡尼等三位學者通過性別研究的視角,將普魯塔克作品中的“男性氣概”置于希臘—羅馬文化互動的歷史背景中加以考察。鑒于國內(nèi)學界尚未對普魯塔克作品中的男性氣概觀念予以特別關注,本文在上述研究取向與成果的基礎上,從考察普魯塔克所處的政治現(xiàn)實出發(fā),分析羅馬的政治統(tǒng)治以及希臘的傳統(tǒng)如何影響普魯塔克對男性氣概觀念的建構,進而討論這種建構如何促進其希臘的身份認同。
一、戰(zhàn)爭中勇敢之夢的幻滅
戰(zhàn)爭是展現(xiàn)勇敢的絕佳機會。在古代希臘社會,“戰(zhàn)爭之于男性,猶如婚姻之于女性”。最早的《荷馬史詩》中,與勇敢相關的表達常與英雄們特定的戰(zhàn)斗行為聯(lián)系在一起。在古希臘德性觀的沿革中,勇敢雖只是德性所代表的男性理想之一,但與軍事活動一直有關聯(lián)。生活在羅馬帝國統(tǒng)治下的普魯塔克繼承和守護著希臘的古典傳統(tǒng),卻在展現(xiàn)男性氣概方面降低了其與軍事活動的聯(lián)系。
普魯塔克的態(tài)度在《對政治家的諫言》中有直接體現(xiàn),他勸誡薩迪斯的少年馬內(nèi)馬庫斯(Manemachus of Sardis)不要通過軍事成就追求榮譽以及展現(xiàn)男性氣概,因為“羅馬士兵的靴子就在頭頂之上”,應將“目光從將軍的帳篷中移開”。對處于羅馬帝國統(tǒng)治下并有志于從事政治的希臘上層男性而言,他們須時刻謹記:“你只是一個臣民,在一個由總督控制的地方任職,而總督是羅馬皇帝的代表。”從客觀條件而言,在馬可·奧勒留統(tǒng)治(161—180)之前,羅馬也未曾在阿凱亞行省征募正規(guī)軍隊,通過戰(zhàn)爭展現(xiàn)男性氣概的道路對希臘男性而言是封閉的。
普魯塔克之所以不鼓勵希臘同胞通過軍事途徑展現(xiàn)男性氣概,與其所處的政治環(huán)境也是相關的。羅馬對行省的反抗采取殘酷鎮(zhèn)壓政策,試圖訴諸戰(zhàn)爭以獲得自由無疑是一種自殺。公元67年,羅馬皇帝尼祿為感謝希臘人對他的盛情款待,下令賜予整個希臘行省自由。幾年后,韋帕薌便收回了給予希臘行省的自由,重新將其歸入元老院的管轄。希臘行省的自由被收回,其重要原因是斯巴達等地區(qū)在獲得自由的幾年內(nèi),不斷上演內(nèi)訌和小集團之間的沖突,派別斗爭十分嚴重。為結束希臘地區(qū)的混亂局面,韋帕薌托辭希臘人已經(jīng)忘記了自由而恢復了希臘的行省地位。這一政治變故給普魯塔克產(chǎn)生了一定影響,他在作品中不斷告誡自己的同胞要避免內(nèi)訌與戰(zhàn)爭,謹記自己的臣民身份,以免連僅剩的權利也被羅馬人收回。除對地方行省的軍事反抗采取高壓措施,羅馬還竭力壓制東部行省潛在的政治參與。掌握行省最高權力的總督很長時間未受到有效牽制,他們在某種程度上成為希臘人觀念中權力不受限制的僭主,這種長期的軍事政治壓迫不可能不對希臘族群的性格產(chǎn)生影響。
西塞羅在給弟弟昆圖斯的信中認為:“長期的奴役使他們(希臘人)學會了過分諂媚的藝術……他們不敢違背我們的意愿?!睂μ幱诹_馬統(tǒng)治下的希臘男性精英們而言,他們依然需要通過相互競爭以展現(xiàn)男性氣概,只不過這種競爭轉移至建筑、競技、節(jié)日、戲劇表演、宴飲中的慷慨等無害羅馬帝國根本利益的方面,而非可能導致戰(zhàn)爭的競爭。埃利烏斯·阿里斯泰德(Aelius Aristides)對此有很好的總結:“整個有人居住的羅馬世界,就像在參加一個全國性的節(jié)日一樣,人們已經(jīng)把舊服飾和武器放下,轉向了裝飾品和其他各種樂趣?!绷硪环矫?,羅馬統(tǒng)治下普遍而持久的和平也使希臘世界無須為了戰(zhàn)爭而組織起來,通過戰(zhàn)爭展現(xiàn)男性氣概亦不再如古典時代那樣享有政治上的正當性。普魯塔克在《對政治家的諫言》中反復提醒:“城邦的領袖荒唐地鼓動民眾效仿祖先的功業(yè)、理想和行動,而這些在如今并不合時宜。他們本來很可笑,卻未受到嘲笑?!薄案髯迦耗壳安恍枰渭?,因為每一場希臘戰(zhàn)爭和外國戰(zhàn)爭都已從我們中間消失了?!薄榜R拉松、歐里梅敦、普拉泰亞,以及所有其他使大眾驕傲自滿的戰(zhàn)爭事例應當僅留在智術師學校里?!?/p>
在很長歷史時期內(nèi),古希臘人是公共的族群,參與公共政治事務在希臘男性的社會生活中占據(jù)著重要地位,對男性氣概的描述很大程度也是基于他們的公共行為和話語。然而,羅馬統(tǒng)治下希臘地區(qū)的公共生活中已沒有古典時代民主制度下的那種“政治平等”(?σηγορ?α)與“直言”(παρρησ?α)。獨立的喪失使戰(zhàn)爭、革命和外交等事務不再是希臘政治家的理智選擇。對于希臘的少年們?nèi)绾握宫F(xiàn)男性氣概,普魯塔克在《論傾聽》中給出了“識時務”的建議,“從生命的一開始,男孩就應該與哲學的理性結合(λ?γο? φιλοσοφ?α? μεγιγμ?νο?),而只有哲學才能使一個少年變得具有男性氣概(?νδρε?ο?)和完美(τ?λειο?)?!?/p>
二、《名人傳》中男性氣概形象的塑造
在《道德論集》的《對政治家的諫言》《論傾聽》等篇章中,普魯塔克對希臘同胞明確了不要通過軍事功績展現(xiàn)男性氣概的原則。為了使希臘同胞更好地接受《道德論集》所確定的這一原則,普魯塔克在《名人傳》中塑造了或正面或負面的男性形象以供效仿或借鑒。其中,負面形象較為重要的是科瑞歐拉努斯(Coriolanus)和馬塞勒斯(Marcellus)兩位羅馬將領,正面形象則主要是希臘政治家福西翁(Phocion)。
在《科瑞歐拉努斯傳》中,普魯塔克將科瑞歐拉努斯塑造成了一名典型的羅馬軍人:非常關心軍事上的卓越,并重視身體和軍事方面的訓練。在該作品的開頭,普魯塔克便強調了科瑞歐拉努斯天生對戰(zhàn)爭“充滿激情”,從孩童期就操練兵器,且特別重視摔跤能力的訓練??迫饸W拉努斯的確因戰(zhàn)爭中的驍勇而獲得了巨大榮譽。然而,由于只關心身體上的訓練而不注重理性等希臘式的教育,導致了科瑞歐拉努斯人格上的重大缺陷,并最終招致了失敗。科瑞歐拉努斯缺乏希臘式教育的表現(xiàn)之一是不具有古典時代雅典政治人物的說服技巧。盡管他剛獲得將征服城市科瑞歐利(Corioli)作為自己名字的巨大榮譽,卻依然無法說服民眾選舉他為執(zhí)政官,并不適宜地發(fā)表蔑視民眾的演講,而這“讓受其恩惠的羅馬人感到了厭惡”。在普魯塔克的觀念中,科瑞歐拉努斯只專注于身體和軍事上的成就,忽視了“更高”層次的教育,而這種教育本可以教會其理性、邏輯和哲學,并有助于抑制強烈的情感和其他過激行為。在與保民官發(fā)生沖突后,羅馬民眾將科瑞歐拉努斯驅逐出羅馬,這激怒了無法抑制情緒的科瑞歐拉努斯,使其處于“憤怒和憤慨的情緒狀態(tài)”中,隨之開始密謀反對自己的祖國。普魯塔克把他的行為描述為一種疾病,“正如一個生病的人似乎發(fā)燒,憤怒的人似乎精力充沛,因為他受到一種炎癥、腫脹和精神悸動的折磨”。顯然,憑借勇敢造就軍事功業(yè),但“不讓理性和教化支配”的科瑞歐拉努斯不是普魯塔克觀念中展現(xiàn)男性氣概的模范。
除科瑞歐拉努斯外,馬塞勒斯是另一位只專注于通過軍事手段以展現(xiàn)男性氣概的負面典型。在《馬塞勒斯傳》中,普魯塔克關注馬塞勒斯天生好戰(zhàn)的一面,稱其是家族中第一個叫作“馬塞勒斯”(Μ?ρκελλο?,好戰(zhàn)的)的人。在普魯塔克的描述中,馬塞勒斯和科瑞歐拉努斯一樣,主要訓練集中于有關戰(zhàn)爭的事務方面,他雖然崇拜希臘文化和教育,“但由于缺乏空閑時間(因忙于征戰(zhàn)),永遠無法熟悉(希臘的)學識”。《馬塞勒斯傳》與《科瑞歐拉努斯傳》采取了類似的敘述方式,普魯塔克強調由于僅僅著迷于軍事訓練和戰(zhàn)爭成就,導致無法控制激情和憤怒,這成為兩位羅馬將領最終失敗身亡的重要原因?!皼]有人像馬塞勒斯那樣著迷于與漢尼拔決戰(zhàn),對戰(zhàn)爭的這種渴望耗盡了他的所有精力?!痹谄蒸斔丝磥?,馬塞勒斯的死因屈服于憤怒,沒有經(jīng)過邏輯思考,“(他)在沒有迫切需要的時候,在沒有那種危難到可以推翻決定的激情時刻,就不加考慮地陷入了危險之中,他不是以將軍的身份,而是以一個散兵或偵察兵的身份死去?!弊鳛橐粋€羅馬將領,馬塞勒斯獲得了“至尊戰(zhàn)利品”(spolia opima)的最高榮譽。在戰(zhàn)爭的勇敢方面超越所有人,擁有最輝煌的名聲,卻只以偵察兵的身份白白犧牲。普魯塔克在整部傳記中都強調馬塞勒斯因熱衷于戰(zhàn)爭中的勇敢,而拋棄了成為一個完整的、理想的“男性”所必需的德性?!八麩o益地放棄了其他德性,因其不吝惜自己的生命和靈魂?!倍蒸斔藢︸R塞勒斯的苛責,某種程度是對其展現(xiàn)勇敢方式的否定以及自己的直言不諱。
與科瑞歐拉努斯和馬塞勒斯的描述相反,《福西翁傳》中幾乎找不到可以批評福西翁之處。作為展現(xiàn)男性氣概的模范,普魯塔克筆下的福西翁具有一種“混合特征”(μεμιγμ?να):“一種同等的混合,嚴肅和善良,謹慎和勇氣,關心他人和無所畏懼。”這種“混合特征”兼具戰(zhàn)爭所需的“勇敢”以及用希臘哲學指導行動的能力。福西翁之所以具有令人推崇的“混合特征”,與其所接受的希臘教育密不可分。他最初是柏拉圖的學生,后在雅典學園跟隨色諾克拉底(Xenocrates)學習,享有“良好的教育”,并養(yǎng)成了“從一開始就值得效仿的最佳做法”。福西翁所接受的希臘教育使其能夠控制情感、欲望、身體需求。很少有雅典人見福西翁笑過、哭過或流露出任何強烈的情感,這與因無法控制激情而導致失敗的科瑞歐拉努斯、馬塞勒斯存在顯著不同。普魯塔克稱,福西翁以活著時同樣的自制力走向死亡。他那副神情,和被押進監(jiān)獄時一模一樣,和打了勝仗回來時也沒有區(qū)別,人們都驚異于他的鎮(zhèn)定和寬宏大量?!陡N魑虃鳌返淖詈笊踔翆⒏N魑痰乃琅c蘇格拉底的死做比較,稱“兩者都是雅典的罪惡和不幸”。而這種對比在某種程度上也暗示福西翁和蘇格拉底一樣,終其一生都在正確踐行希臘的教育以及哲學。
上述可以看出,《名人傳》中的科瑞歐拉努斯、馬塞勒斯等羅馬傳主通過軍事途徑來展現(xiàn)男性氣概,普魯塔克認為這種方式不僅是羅馬傳主的個人選擇,而與羅馬“好戰(zhàn)”的傳統(tǒng)也密不可分。作為一個群體,羅馬人不想通過希臘式的教育和哲學展現(xiàn)男性氣概,這使羅馬在建城后的幾個世紀內(nèi)卷入無數(shù)沖突。忽視希臘式教育和哲學使科瑞歐拉努斯、馬塞勒斯等羅馬將領的男性氣概是不完整的,他們也因此無法控制自己的激情和憤怒,故不是普魯塔克筆下展現(xiàn)男性氣概的模范。與之相反,希臘傳主福西翁兼具哲學維度的節(jié)制和戰(zhàn)爭要求的勇敢,“既是戰(zhàn)神厄倪阿琉斯(Enyalius)的侍從,也精通繆斯的天賦”,是普魯塔克的男性讀者(學生)需要學習和效仿的對象。在普魯塔克的作品中,“由于評判標準是希臘的,所以總不利于羅馬人”。其通過對比所建構的男性氣概觀念,希臘人亦處于更具優(yōu)勢的位置。
三、男性氣概與希臘身份認同
人類歷史時空中存在著多種相互競爭的男性氣概,男性氣概的觀念并不是靜態(tài)和普適的。大衛(wèi)·吉爾摩(David Gilmore)在《發(fā)明男性氣概》中指出:“如此多的地方把‘真正男性’的狀態(tài)看作是不確定或不穩(wěn)固的,是一種有待贏得或爭取的獎狀,以及如此多的社會通過文化約束、儀式或對技能和耐力的考驗,建立了一種難以解釋或排他性的男性氣概形象?!蹦橙嘶蚰橙后w具有男性氣概意味著擁有一定的權力和優(yōu)越感。反之,當某種男性氣概的主張受到質疑與貶低時,連帶的是對該種男性氣概所在群體的質疑與貶低。因此,無論是古代還是當下,當某人或某群體被貶低為缺乏男性氣概時,回應往往是激烈的。
早在公元前3世紀,便有以老加圖為代表的羅馬上層激烈地譴責與貶低希臘。在給兒子的信中,老加圖稱:“他們(希臘)族群是完全卑鄙和不聽話的。相信我,我以先知者的身份說:一旦希臘族群給了我們他們的文學作品,他們就會敗壞一切。”老加圖反希臘的觀念在羅馬上層一直不乏擁躉。西塞羅在《圖斯庫蘭論辯集》中指出羅馬人在戰(zhàn)爭方面具有優(yōu)勢,希臘的特長則體現(xiàn)在文化方面,羅馬戰(zhàn)士的品質來自本性(natura),而不是書本(litteris)。在其看來,希臘人對學問的專注導致了他們被更善于戰(zhàn)爭的羅馬人征服。與普魯塔克同時代的朱文納爾(Juvenal)在諷刺詩中稱自己“不能容忍滿是希臘人的羅馬”,并將希臘人與柔弱聯(lián)系在一起,直白地貶低希臘人和希臘哲學家。在羅馬人對希臘的偏見中,最集中的是認為希臘人過度自我放縱、熱衷于奢侈的生活。羅馬作家使用的貶義詞“graecari”(像希臘人一樣行動)通常與宴飲、耽于享樂、柔弱等希臘習俗聯(lián)系在一起,他們也多對涂油、體操、摔跤等持懷疑態(tài)度,認為這些習俗是希臘人被奴役和缺乏男性氣概的原因?!笆苓@些習俗的影響,希臘人不自覺地放下了武器,寧愿成為敏捷、酮體良好的運動員,而不是優(yōu)秀的戰(zhàn)士以及騎兵?!?/p>
羅馬作家對希臘人缺乏男性氣概以及對希臘文化的貶低,某種意義上是對希臘身份的降格。在這些羅馬作家眼中,處于羅馬統(tǒng)治下的希臘人已經(jīng)衰弱到不配再與曾創(chuàng)造過輝煌的先輩相媲美。面對這種指責與貶低,希臘行省的男性精英們最初大多以沉默應對。但到公元1世紀末,他們“盡可能大聲地”發(fā)出了自己的“宣言”。其中,普魯塔克對希臘人在男性氣概等級中優(yōu)越性的建構,是“發(fā)聲”的嘗試之一。他在《名人傳》中著力塑造的科瑞歐拉努斯、馬塞勒斯等羅馬將領專注于軍事的勇敢,不愿接受教化和哲學,故無法控制自己的情感和欲望。而古希臘羅馬世界的男性只有保持控制和支配才能達到真正“男人”的地位,亦即具備真正男性氣概的特征。在重塑男性氣概觀念的過程中,普魯塔克利用了古希臘和羅馬世界都存在的“控制”思想。在他看來,只有研究希臘人所擅長的教化,才能具有真正男性氣概所需的自我控制能力。
通過將男性氣概與教化、“控制”觀念所建立的聯(lián)系,普魯塔克升格了希臘身份。希臘教化作為一種“文化資本”,類似于展現(xiàn)“男性氣概的健美操”。與希臘人相比,教化不是羅馬人所擅長的,他們有“潛在的野蠻行為”。從歷史進程而言,在征服地中海世界的過程中,羅馬人重視軍事和戰(zhàn)斗能力,忽略教化的培養(yǎng)。相較于希臘人,普魯塔克認為羅馬人忽略教化還體現(xiàn)在語言的差異上。在《科瑞歐拉努斯傳》中,普魯塔克稱羅馬人只用“virtus”一個詞來含括所有德性,忽略希臘語“?ρετ?”所代表的完整德性?!暗拇_,在人類從繆斯那得到的一切好處中,再沒有比這更大的好處了:我們的本性被理性所馴服,被文化所教導,接受節(jié)制,擺脫過度。但在彼時,情況則是羅馬人把與戰(zhàn)爭、軍事成就有關的德性視為最高榮譽,這點的證據(jù)是他們只用‘virtus’這一個詞語表示德性,該詞真正指的是男性戰(zhàn)斗中的勇敢。換言之,他們讓男性戰(zhàn)斗中的勇敢這樣一種德性的特殊形式,代表總體上的德性?!痹谄蒸斔说挠^念中,希臘社會的理想男性通過完整的德性得以體現(xiàn),希臘人根據(jù)包含教化在內(nèi)的綜合因素來判斷一個人是否具備男性氣概,而非僅僅通過軍事與戰(zhàn)斗中的勇敢。
面對羅馬作家對希臘人“無法比得上祖先”、奢侈與缺乏男性氣概的諸多貶低,政治與軍事上柔弱的希臘“臣民”通過文化俘虜了羅馬人。某種程度上“希臘為世界提供了文化,而羅馬提供了權力”。與其他被羅馬人統(tǒng)治的地區(qū)不同,希臘人在羅馬世界享有文化上的優(yōu)勢與特權。作為一名生活在羅馬統(tǒng)治下的文化精英,普魯塔克在建構男性氣概觀念的過程中也利用了他們在教化方面的優(yōu)勢。他在《名人傳》中宣揚羅馬人需要通過希臘老師才能投身教化,才能習得如何成為“真正的男人”。通過建構與突出希臘人在展現(xiàn)男性氣概中的這種“文化”優(yōu)勢,普魯塔克傳達了希臘人獨有的優(yōu)越感,而這種優(yōu)越感有助于升格他們在其他方面的希臘身份。
結 語
公元前146年,昔日創(chuàng)造過輝煌的希臘世界最終被羅馬征服。羅馬統(tǒng)治下的臣服以及公共政治角色的“閹割”削弱了希臘文化精英的“男性”地位,使其身份危機凸顯。隨著東部地中海世界從羅馬的擴張和內(nèi)戰(zhàn)的創(chuàng)傷中恢復過來,希臘世界的文化意識開始活躍。到第二代智術師時期(約60—250年),羅馬帝國的希臘文學得以“復興”,這一時期眾多的希臘作品為研究希臘文化精英們?nèi)绾螀f(xié)商身份、權力的話語提供了豐富資源。生活在這一時期的普魯塔克雖未自稱為智術師,但“對比”的書寫方式表明了其同樣對身份問題有強烈的關注。
在權力缺失以及身份危機凸顯時,許多希臘的男性文化精英訴諸教化上的優(yōu)勢進行彌補,教化也“從根本上與希臘優(yōu)越性的表達聯(lián)系在一起”。面對無法通過軍事手段以證明自身真正“男性”身份的不利條件,普魯塔克在男性氣概觀念的構建中也利用了教化這一文化優(yōu)勢。通過“對比”《科瑞歐拉努斯傳》《馬塞勒斯》《福西翁傳》等作品中羅馬傳主與希臘傳主展現(xiàn)男性氣概方式的不同,普魯塔克提倡了一種希臘式的“受教育的”男性氣概以戰(zhàn)勝羅馬式“無知的”勇敢。借此,普魯塔克建構了男性氣概與希臘教化的關聯(lián),彰顯了希臘精英在文化方面的優(yōu)勢,亦表明了其希臘的族群歸屬和身份認同。
(責任編輯:李 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