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園戲，唱泉腔，是唐宋之音。

一 驀然回首，還在燈火闌珊處

癸卯冬夜，去看梨園戲《朱文》。想起舊日這個時候，戲班子在廟臺上咿咿呀呀地唱著，雪花就從天井上空飄落下來，燭火搖曳，香煙繚繞，鑼鼓喧闐，大雪紛飛，分不清是人、是神，還是戲?；貞浰埔蝗嘏墓鈺灮\罩周身，也感覺不到寒冷了?！吨煳摹肥撬卧蠎蚬疟?，也是海內(nèi)孤本，有“南戲活化石”之稱。徐渭《南詞敘錄·宋元舊篇》里載有《朱文太平錢》；《永樂大典》里稱《朱文鬼贈太平錢》；宋話本有《太平錢》；《九宮正始》稱《朱文》，注云“宋傳奇”；陶宗儀《輟耕錄》有金院本《繡篋兒》名目。以上戲劇情節(jié)、故事俱逸。一九五三年，梨園戲藝人許書美在民間發(fā)現(xiàn)道光年間“上路”流派的傳統(tǒng)劇目《朱文走鬼》的演出手抄殘本，存“定情”（或稱“贈繡筐”）“試茶續(xù)認真容”“走鬼”“相認”（其中“贈繡筐”不全，“相認”有目無文）。這本被歷史的罡風(fēng)吹散的戲文，似一群飛散的蝴蝶，又棲落回原處。此次福建梨園戲?qū)嶒瀯F攜《朱文》來溫州，是回到南戲故里探親。一起來看《朱文》吧?！煳氖莻€窮秀才，孤身無依，從西京來到東京，投親不遇，暫住客店安身。夜里在房間看書唱曲自遣，隱約聽到有婦人哀怨之聲傳來——“屈辱風(fēng)塵二八春，凄涼長夜悵星辰。啼鵑化碧空遺恨，繾綣人間魚鳥親?！边^了一會兒，朱文聽到有人敲門。門外是一位女子，自稱是店家的女兒，名叫“一粒金”，說來借火。一粒金進門后賴在朱文房里不肯走，又是讀書，又是唱曲，又是吹滅燈火，對朱文百般糾纏挑逗，最后無奈以男女共處一室壞了女兒家名節(jié)為由，要與朱文結(jié)為夫妻。朱文說自己貧窮難以養(yǎng)活妻兒，一粒金說自己可以紡紗織麻養(yǎng)家。朱文動了心，與一粒金許下夫妻之約。一粒金取出裝有十二文太平錢的繡篋，贈予朱文為記，而后離開。這個從宋朝來的嬌俏女子，經(jīng)過歷代戲人的演繹，靈魂已有了香氣。喜歡一粒金的勇敢，當(dāng)她轉(zhuǎn)身離去時，眼角那道靈慧的余光瞬間被我抓住，順勢進入了她的靈魂。一粒金對我說：“這個名字是媽媽取的。其實王行首夫婦并不是我的親生父母，自從他們動了抱養(yǎng)女孩兒心思的那一刻起就沒安好心，他們要為自己培植一棵搖錢樹，才給我取這個名。在十六歲那年，他們要我接客，我不從，就遞給了我一尺白綾。我就不讓他們得逞?！币涣＝鸬睦w纖玉手指向臺上行首妻——她的養(yǎng)母，惡作劇般地笑了起來。王行首妻，是個“家婆丑”，上穿著磚紅大襟馬甲，下穿荷綠色的大褲，畫著尖嘴，臉頰兩團紅胭脂，一張市儈狡猾的臉。行首妻白：早年買一養(yǎng)女，名叫一粒金，所望她身長大，在這煙花鋪上，出名時行，為我賺錢發(fā)大財。誰知賤人怎打怎勸，都不肯接客，是我氣恨難消，才凌遲給她死，后來鋪上冷落……一粒金說，東京街巷中的歌館或茶肆里，有許多像她這樣的女子做這種營生，叫茶花坊。那些女子色衰后，一身是病，最終是一盞孤燈伴殘影。她說得不假，北宋汴京的茶花坊延續(xù)到了南宋臨安，聲色不減。吳自牧《夢粱錄·茶肆》說，大街有三五家開茶肆，樓上專安著妓女，名曰茶花坊。周密在《武林舊事·歌館》中也說臨安的沙皮巷、清河坊、太平坊、獅子巷、后市街等地方，皆是群花所聚之地，除此之外還有茶肆，如清樂茶坊、八仙茶坊、珠子茶坊、潘家茶坊、連三茶坊、連二茶坊，分開等級，爭妍賣笑，朝歌暮弦，搖蕩心目。初次登門，提瓶獻茶，雖然只有一杯茶，但也要數(shù)千錢，叫“點花茶”。再進一步就是登樓“支酒”，而后置宴，如果召妓，哪怕是對面街上，也要抬著小轎去接，有叫賽觀音、孟家蟬、吳憐兒等女妓，色藝名冠一時，家中置扮得非常奢華。一粒金的性情還真像茶花。此花開敗時整朵啪嗒一聲落下。有人說，茶花開敗如壯士斷腕，又如人頭落地。茶花性烈至此，令人心驚。她說：“你錯了，我不喜歡茶花，我喜歡牡丹，而且是白牡丹。”霎時想起，一粒金贈給朱文的繡篋上繡的就是一朵白牡丹——金色的花蕊，白色的花瓣，一重一重翻出來，清雅雍容，是宋人的氣息。一個女孩兒的心思也都在這朵白牡丹里?！叭绻麚Q作你是我，你會做何種選擇？”一粒金反問我。我一時怔住了。想了想，然后告訴她，靖康二年正月乙亥，汴京大雪一場接一場，地冰如鏡，金兵如風(fēng)雪中飛揚的塵渣，沖入內(nèi)城，一切繁華踏為廢墟，北宋亡了?；諝J二帝被金兵押往金國，皇家嬪妃、公主以及豪家貴族的女眷，也一并擄往北地，欽宗甚至給她們簽訂了一紙賣身契，明碼標價把她們賣給金國，以充抵犒賞金軍的費用。那些雪膚玉肌、身份尊貴的女人，有的在途中死去，活下來的也是“十有九娼”，凋零在北地的寒風(fēng)污泥里，命運還不如她呢。一粒金聽了后呆立著了半天才回過神來，而后視線轉(zhuǎn)向我，先前眉宇間那股幽怨之氣不見了，看著我笑顏慢慢打開，像一朵盛開的白牡丹。她說，王行首妻為了討彩錢，請朱文試新茶，不慎失落了繡篋，被行首妻撿拾并認出是她的陪葬物，以為朱文盜墓，要把朱文送官，他只好說出那晚與她相遇而定親之事。于是行首夫婦帶他去認她的真容。當(dāng)朱文知道了她是一個鬼時，嚇得從客店倉皇出逃。她喜歡這個忠厚老實的窮秀才，得去追上他，打消他心中的疑慮，與他做成夫妻。“走鬼”這一出戲著實生動有趣。一粒金半路攔下了朱文。朱文見了一粒金嚇得渾身發(fā)抖，又是念咒語，又是畫道符，都沒能驅(qū)退一粒金。一粒金說他被行首夫婦騙了，他看見的真容其實是父母讓她賣身招攬生意的畫像。朱文還是有疑慮，又用民間的方法來辨鬼——他叫一聲，她回應(yīng)一聲；他讓她憂一下，她就做生氣狀；他讓她笑一下，她就嬌嗔地笑。朱文終于打消了疑慮，二人相偕而去?！翱喙厦厶翘穑F樹開花共結(jié)子”，這最后一句戲文好，好在有泥土氣息。戲中的“一粒金”由鄭思雅扮演，“朱文”由張純吉扮演，演得好啊，我被“他們”超越生死的愛情迷住了?！赌档ねぁ防锏亩披惸?，為了愛情，可以死，可以還魂，最后還是受制于封建禮教?！吨煳摹分苯邮侨斯硪鼍?，逾越了生死，超越了世俗。浮華的人世，往往人心不如鬼?！吨煳摹返墓适掳l(fā)生在《清明上河圖》中的某個院落里。孟元老以華麗的筆觸寫了一部《東京夢華錄》，回憶了一粒金生活的那座城市：

金翠耀目，羅綺飄香，新聲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調(diào)弦于茶坊酒肆；八荒爭輳，萬國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歸市易；會寰區(qū)之異味，悉在庖廚?；ü鉂M路，何限春游；簫鼓喧空，幾家夜宴。技巧則驚人耳目……

極致的繁華即無底的深淵。書畫與文學(xué)之外，還有梨園戲《朱文》，似一抹斜陽投射在一幅古艷的歷史長卷上，聲色氤氳開來。

二 東南一隅，河洛芳洲

戲從泉州來，那就隨著春風(fēng)也入閩，到泉州。泉州與溫州，同一條海岸線上的上下口岸，卻恍若到了異域。入眼的厝宅，紅磚紅瓦，如胭脂，似朱砂，雕梁畫棟間，屋脊似燕子飛起，明艷又不失輕盈，端莊而不失優(yōu)雅。這座城市的氣質(zhì)跟梨園戲的氣息很般配。人們從古艷的厝宅中散出，入耳的閩南語嘰嘰咕咕，仿佛風(fēng)中的燕子呢喃。閩南方言保留了河洛古音，我這個宗譜里的中原人后裔，已全然陌生不知何意了。方言是聲腔之本。梨園戲以閩南方言度曲，這才是梨園戲之所以古艷的老底子。黃宗彝《聚紅榭雅集詞》序說：“天下方音，五音咸備，獨闕純鼻之音。唯吾閩尚存，乃千古一線元音之僅存于偏隅者。漳、泉人度曲，純行鼻音，則尤得音韻之元矣?！薄耙痪€元音”，何以存續(xù)東南海隅？閩處蠻夷之地，古屬閩越國。東越王起兵反漢，漢武帝平定了閩越國后，以“東越狹多阻，閩越悍、數(shù)反覆”為由，把閩越人遷到江淮一帶去。當(dāng)然有不肯離開故土的越人。南方瘴氣繁盛，加上越人群居，漢人難以立足，有誰會來呢？西晉末年“衣冠南渡”，開啟了中原文化泄入南方山川水澤的序幕。魏晉士民，在戰(zhàn)爭的漫天血光中奪路而逃，往南，再往南，一些翻過武夷山，進入閩地，一些繼而跨過閩江，或是沿海乘舟而下，輾轉(zhuǎn)到了泉州。他們逐水而居，選擇了地勢比較開闊的南安江中下游，稱這條江流為“晉江”，紀念再也回不去了的故鄉(xiāng)。據(jù)說泉州有舊俗，每逢九月初九日，州人皆登上晉江入海口的“九日山”眺望，思念中原故土，山也由此得名。站在九日山“一眺石”上看出去，唯見江水浩蕩，東流不復(fù)還。想著，當(dāng)時晉人拖家?guī)Э?，疲憊不堪，甚至衣衫襤褸，長途跋涉，顛沛流離來到泉州，就站在這條江流邊，放下了行李。當(dāng)東海濕潤而腥咸的海風(fēng)洗去他們身上的血腥氣，他們攜帶而來的語言、禮樂、習(xí)俗、飲食、生產(chǎn)技術(shù)，也似一粒粒種子，隨著江流兩岸播撒開去。從“東晉南渡”，到“安史之亂”，再到“建炎南渡”，三次大規(guī)模的北方移民，在泉州形成了中原移民聚居地?！鞍彩分畞y”后，藩鎮(zhèn)割據(jù)，大唐由盛轉(zhuǎn)衰，陸上絲綢之路的重要樞紐西域被吐蕃侵占，中亞、西亞陸上貿(mào)易線路遭受極大的破壞，海上絲綢之路應(yīng)運興起，作為天然良港的泉州迎來了發(fā)展機遇。宋元時期，泉州成為世界性的海洋貿(mào)易中心。閩南語保留了河洛古音，大多數(shù)人認為是因泉州偏居海隅、交通不便而得以保存，其實恰是泉州面朝大海向世界打開了它的大門。一二七一年，意大利猶太商人雅各·德安科納沿著海上絲綢之路來到泉州，回國后寫了三十多萬字的見聞錄手稿，就是《光明之城》。書中這樣描述泉州：

在城里，人們還可以聽到一百種不同的口音，到那里的人中有許多來自別的國家……這座城市是一個民族大雜燴，據(jù)說有三十個民族之多，每一個民族都在這里居住了很長的一段時間，都有自己的語言。

宋元時期的泉州，一百多種口音、三十多個民族，中國人或者說在泉州的中原人，都以華夏正聲與外國客商交流，是華夏民族的標識。在開放的環(huán)境里，本民族的一些事物反而會越堅固。那些來自不同民族的口音，為帶著黃河泥漿味以及中州槐花香的河洛語筑起了銅墻鐵壁。這樣的解釋未嘗不可吧。閩南方言區(qū)，除福建的泉州、漳州之外，南及粵東的潮、汕及臺灣，以至東南亞閩南華僑聚居地，甚至浙江平陽、蒼南、洞頭部分地區(qū)也操閩南語，據(jù)說有七千多萬人。今天河洛地方的人已聽不懂閩南話。歷史的洪流從北方泄入南方，一路沖蕩、澎湃，在東海一隅的泉州灣，沖積成一片河洛語的芳洲，任海潮沖刷而千年不散。梨園戲“小梨園”流派的傳統(tǒng)劇目《陳三五娘·睇燈》中有一段“李姐”的念白——“聽只人呾話，較吱吱趨趨，嘰嘰咕咕，親像‘泉州腔’，咱莫理伊”， 生動得很。這就是閩南方言的戲中風(fēng)流。

三 樂舞翩躚，風(fēng)自六朝來

戲曲是古代樂舞的歸宿，梨園戲中的樂舞遺風(fēng)，是“春風(fēng)拂檻露華濃”。這“春風(fēng)”是音樂，這“濃”在舞姿。風(fēng)過花開了，花搖曳，就是樂舞的氣象。看梨園戲，樂可慢慢欣賞，舞可細細觀看。就看梨園戲旦角與貼角的舞姿，尤其是“垂手”，是古典舞的重要表征，是揮袖作舞的起勢姿態(tài)，舞段的轉(zhuǎn)變與終結(jié)，都以垂手組成流暢的線條?！稑犯}解》說：“大垂手，小垂手，皆言舞而垂手也?！卑拙右住赌奚延鹨挛韪琛酚校骸靶〈故趾罅鵁o力，斜曳裙時云欲生?！绷汉單牡塾小顿x樂府得大垂手》詩：“垂手忽苕苕，飛燕掌中嬌。羅衣恣風(fēng)引，輕帶任情飄。詎似長沙地，促舞不回腰?！标P(guān)漢卿《南呂·一枝花·不伏老》也說：“我也會唱鷓鴣彈琵琶，舞垂手?！敝苊堋豆镄岭s識》說：“予嘗得德壽宮舞譜二大帙，其中皆制新曲?！薄白笥掖故郑弘p拂袖、抱肘、合蟬、小轉(zhuǎn)、虛影、橫影、稱裹?！贝故郑缬w之翼，從秦漢而來。翻開《北史》《晉書》《南史》《宋書》，樂音繚亂，舞影重重，如大風(fēng)刮過，卷起歷史時空里厚積著的繽紛落英?！厥蓟拭繙缫粐死L制該國的宮室圖樣仿制于咸陽城北，并大規(guī)模地集中各地的音樂舞蹈藝術(shù)。據(jù)說，當(dāng)時宮室一百四十五處，后宮有各國女伎萬余人。漢武帝開辟了絲綢之路，胡樂胡舞隨之而來，創(chuàng)立了國家樂舞機構(gòu)——樂府。反映當(dāng)時樂舞表演盛況的是“百戲”，這是一種大型綜合性演出形式。魏晉南北朝承襲兩漢遺風(fēng)，三百六十余年間，三十多個大小王朝交替興滅，戰(zhàn)爭連綿，社會動蕩，頭顱可斷，樂舞不休。陳朝末代君主陳叔寶，在宮中歌舞宴飲，令千余女伎奏唱自己創(chuàng)作的《玉樹后庭花》，或《臨春樂》，通宵達旦不歇。樂舞一朝比一朝盛大，在金戈鐵馬中，在塵埃滾滾中，從宮廷到豪門士族，從漢族到少數(shù)民族，越演越烈，在唐朝達到了巔峰。這個極度開放的朝代，在音樂歌舞上也極度彰顯出來。唐初，承襲隋朝九部伎制，設(shè)《燕樂》《清商》《西涼》《龜茲》《疏勒》《康國》《安國》《扶南》《高麗》等九部。貞觀十六年（642），唐太宗又增《高昌》一部，組成“十部樂”。唐玄宗這位國際音樂舞蹈的總教頭，將多部樂制分為坐、立兩大部，還設(shè)置了五所教坊，宮內(nèi)有內(nèi)教坊、外教坊，長安有兩所，洛陽有兩所。從國家到地方的樂舞培訓(xùn)機構(gòu)像一張網(wǎng)，網(wǎng)羅各國以及民間的音樂，然后在教坊里加以融合再創(chuàng)作。此外，宮廷內(nèi)還有“別教院”，即“梨園”“宜春院”“小部”。小部，即童伶，有三十余人，隨時可以表演歌舞。這些樂工由唐玄宗親自教授，謂之“皇帝梨園弟子”。每一個朝代仿佛都在呼喚一部巔峰之作的到來。時機出現(xiàn)了。開元年間，唐玄宗登三鄉(xiāng)驛游玩，遠望女兒山，忽然產(chǎn)生神游月宮、聆聽仙樂的幻覺，他將幻聽得來的仙樂記為曲譜，稱為《霓裳羽衣》。其實，這只是一種說法。還有說，唐玄宗在宮廷道教宗師葉法善的導(dǎo)引下游月宮，聽到仙樂，而后記錄下來。還有說，西涼府都督楊敬述向他進獻了佛國印度的《婆羅門曲》。這三種說法，不脫離道教與佛教，倒契合《霓裳羽衣曲》作為法曲的風(fēng)格來源。白居易曾經(jīng)在元和年間，陪侍唐憲宗在宮內(nèi)宴樂上觀賞過《霓裳羽衣舞》的表演。其實看過的人何止白樂天，不過只有他寫下了七言長詩《霓裳羽衣舞歌》，讓后世可以想象這大唐盛世樂舞的絕世風(fēng)華?！赌奚延鹨虑芬怀?，其他樂舞皆黯然失色。舞者衣著是虹裳霞帔，鈿瓔累累，戴步搖佩珊瑚，天上人間共此曲，如夢似幻。最后是“繁音急節(jié)十二遍，跳珠撼玉何鏗錚？翔鸞舞了卻收翅，唳鶴曲終長引聲”。一場虛幻如罌粟般迷離，留下傷心幾許長恨幾許?！皾O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碧鞂毷妮d，安祿山和史思明駐軍漁陽郡，騎兵敲響進攻的鼙鼓，安史之亂爆發(fā)，唐玄宗攜楊玉環(huán)逃離長安，至蜀地馬嵬坡，在軍將脅迫之下，不得不賜予“紅顏禍水”三尺白綾，從此世間再無輕歌曼舞的楊玉環(huán)?！度圃娭械臉肺栀Y料》中關(guān)于“霓裳羽衣舞”的詩歌有三十三首，其中白居易占了十二首。白居易曾教授女伎們舞霓裳，可惜，還沒教完就四散而去了。他說自己最愛霓裳舞，其實是懷念霓裳舞背后的那盛世太平。繁華落幕后的悲涼，讓人不堪回首。還是白居易，一首《長恨歌》，為這對志趣相投的生死夫妻，在月宮中團圓，續(xù)上前緣。唐宮樂舞譜在安史之亂中散逸，《霓裳羽衣曲》這部集唐朝歌舞之大成的法曲從此零落四方，南唐后主李煜曾經(jīng)得到殘譜，重新補綴成曲，和原曲已然不同。后來金陵城破，李煜下令將其焚毀。至南宋，姜白石發(fā)現(xiàn)“商調(diào)霓裳曲”的樂譜十八闋，稱這些散譜“音書閑雅，不似今曲”。這些“音書”在人世間漂流，發(fā)生變化，那是必然的。辛棄疾有詞云：“君莫舞，君不見玉環(huán)飛燕皆塵土?！睗h唐樂舞在宋朝的江山里，已從宮廷轉(zhuǎn)向廣大市民階層。《東京夢華錄》寫汴京瓦子是“不以風(fēng)雨寒暑，諸棚看人，日日如是”。集市上的勾欄瓦舍間，競爭激烈，推陳出新，為戲曲的成熟做好了各項準備。中原樂舞到達東南邊陲之地泉州，已似登陸后的臺風(fēng)減弱為一陣小雨，化作高山流水，從戴云山麓出發(fā)，隨著晉江流淌，也是潤物無聲。梨園戲“小梨園”流派的傳統(tǒng)劇目《郭華》，從《買胭脂》到《走山門》，其中“趁賞花燈”這一套曲里就有《霓裳》曲牌。這是一粒霓裳的種子。寺院是樂舞的淵蔽，尤其是佛誕日，各廟“行像”大會，百戲雜陳，歌舞載道，盛況如帝王出巡。泉州有“泉南佛國”之稱。泉州開元寺始建于唐垂拱二年（686）。唐開元二十六年（738），唐玄宗下令全國各州建一座開元寺，泉州把原有的“龍興寺”改為“開元寺”。泉州開元寺的大雄寶殿石柱上懸掛著一副對聯(lián)：此地古稱佛國；滿街都是圣人。

這副聯(lián)由南宋理學(xué)家朱熹撰、近代高僧弘一法師書寫，泉州佛教文化的興盛都濃縮在里頭了。站在開元寺大殿，抬頭即見佛，二十四尊“妙音神”同時入眼。它們?nèi)祟^鳥身，翅膀打開，手上有琵琶、洞簫、二弦等樂器以及文房四寶?！懊钜羯瘛?，梵語迦陵頻伽，出自印度神話與佛教傳說，吸收了中國道教的羽化成仙，是半人半鳥的神鳥，是佛前的樂舞供養(yǎng)。如是我聞。穿過大雄寶殿，在甘露戒壇的立柱斗拱間，果然看見二十四尊“飛天樂伎”，身披五彩飄帶，手持琵琶、二弦、洞簫、拍板等，輕歌曼舞，翩翩若飛，與敦煌莫高窟壁畫上的“飛天”如出一轍。百戲在泉州也沒有缺席。唐咸通二年（861），福州玄沙宗一大師南游莆田，縣排百戲迎接。這事記錄在《景德傳燈錄》里?？h治有喧鬧的百戲，作為郡治的泉州百戲活動應(yīng)該更加繁盛。泉州佛教文化沿著海上絲綢之路而來。佛前的樂舞供養(yǎng)，已然是美的典范，培養(yǎng)了民間的審美。開元寺“妙音神”與“飛天伎樂”手上的樂器，也是泉州南音與梨園戲的樂器，而樂舞的風(fēng)姿被戲曲吸取，成為梨園戲的藝術(shù)元素。三月，刺桐花開，色如朱砂，形如拈花手勢，古典華美。泉州也稱刺桐城，留從效擴張泉州城時，環(huán)城遍植刺桐，而有此名。發(fā)現(xiàn)這從佛教的發(fā)源地來的花朵，與梨園戲的手姿竟然如此相像。人的覺知往往在參悟自然的瞬間迸出火花來，不起眼，卻可以燎原。

（選自2024年第8期《人民文學(xué)》）

原刊責(zé)編 馬天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