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馬倥傯大半生、倔強耿直一輩子的老父親,在他九十三歲高齡那年,終于撒手人寰,離開了我們,離開了這個世界。
我本來打算將老人家晚年經(jīng)常居住的郭家樓那個有著兩層小樓、兩進院落的老家舊院改造成“追尋歲月家史館”,用來存放和感念老父親的軍功章、榮譽證、錦旗以及歷代先祖?zhèn)冞z留下來的老物件、老品質(zhì)、老精神等彌足珍貴的“傳家寶”。就在我收集齊他老人家歷年的軍功章,以及二○一五年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頒發(fā)給他老人家的“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勝利70周年”紀念章,二○一九年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頒發(fā)給他老人家的“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紀念章等大量實物珍存,又把我寫他老人家和家史的《追尋歲月》三卷本、《郭家樓》兩卷本,以及文朋詩友們寫他老人家的《父輩的光輝》等作品、海內(nèi)外文朋詩友們?yōu)椤蹲穼q月》寫的數(shù)百篇書評都一一收集整理好之后,老家郭家樓所處的片區(qū)突然劃進城市發(fā)展規(guī)劃和重點項目建設,而且很快就得拆遷。
在老家老院馬上就要拆遷之際,我忽然想起父母留下的八仙桌、柜櫥、圈椅等幾樣老家具,還有老父親視若寶貝的工具箱。其他東西可以隨便送人,這幾樣承載著我童年記憶的舊家具我必須要保留、珍藏。當我心情沉重地為了這幾件老家具再次走進這個無比熟悉無比親切的院落時,當我強抑淚流環(huán)顧即將消失的老院的角角落落時,我的視線像觸電一樣猛地停留在院中兩棵棗樹之間的一根孤獨的晾衣繩上。
我趕緊走過去。晾衣繩散發(fā)著老桐油淡淡的清香,我吸了一口氣,用手輕輕撫捋著粗長的晾衣繩。這是幾年前老父親用一截截各種顏色、長短不一、粗細不一的手提袋的提繩親手搓成的,看上去像是色彩各異、旋纏緊密的電纜線,又像是一道細細長長的彩虹。在陽光下,被老父親親手搓成又用桐油浸刷的曬衣繩閃著柔和的光,好像更結(jié)實了。
記得當我第一次看到這個橫扯于院里的奇異而斑斕的“杰作”時,有些驚異又有些不理解地問父親:“爸,咱家這根與眾不同的晾衣繩是咋回事?是誰的創(chuàng)意和手藝啊?”
他老人家說:“我的創(chuàng)意和手藝啊,曬衣繩我搓好后,感覺還缺點什么,又從西屋找出老桐油慢慢地刷了幾遍……要知道,這些提繩都是上好的材料拉絲而成的,結(jié)實得很,耐用得很!繩上又刷了桐油,還能驅(qū)蚊呢。唉!就是每截繩搓在一起之后,有些細微的疙疙瘩瘩,如果先用針線一截一截縫接上再搓繩就更好了。等過些日子,我積攢更多的禮盒提繩,再搓一條更好的晾衣繩……”
我一聽就笑了,對他說:“這得費多大的工夫啊,這得多麻煩、多有耐心?。‖F(xiàn)在生活用品市場上賣各種繩索的都有,您老人家只需說一聲,要多少有多少,要多長有多長,隨時都可以送家來……??!您手指上纏的創(chuàng)可貼和白膠布是怎么回事,搓晾衣繩磨的吧?”
我隱隱心疼,說話也就直接了些。老父親急忙打斷我的話說:“那能一樣嗎?一來,這是廢物利用;二來,這是勞動養(yǎng)生;三來,這是凝結(jié)親情和友情,看到這條晾衣繩,我就想起這么多年來親朋好友們在百忙之中抽空來看望我的情義!還有就是,看到這根晾衣繩,我就聯(lián)想到團結(jié)的力量,聯(lián)想到擰成一股繩的集體的力量。尤其是,當我們那些離散多年的老戰(zhàn)友們,經(jīng)過各種渠道打聽到我回到老家,依然健在,就相約成群結(jié)隊地來郭家樓看望我,一起回憶烽火連綿的艱苦歲月、生死過命的戰(zhàn)友之情……他們留下來的禮盒提繩可是來自全國各地,而且凝結(jié)纏繞著不一樣的情義和不能忘卻的歲月!他們帶來的糕點和地方特產(chǎn)不能久放,早已吃了;而這些盛放它們的紙袋的提繩是可以長久存放的,我可不舍得隨手就丟了!對我來說,這都是千金難買的金絲銀縷,都是貴重無比的情感紐帶??!”
說起他的戰(zhàn)友們,說起烽火歲月,老父親馬上來了精神,他思緒翩翩地回憶著,滔滔不絕地講述著。見我瞅了一眼手表,怕我不耐煩聽他的講述,就索性以命令式的口吻讓我進屋安心坐下來。他喚李姐沏上一壺茶,又讓她炒上兩個菜,說得和我喝點小酒,好好聊聊。
盡管那天我有業(yè)務,但因為老父親這五彩繽紛、不同凡響的晾衣繩引出了他老人家的回憶和話題,我只能推掉了當天的約請,一門心思陪老父親品茶憶舊,煮酒談心。
老父親或許看出了我的心思,但他也沒問我有事沒事,談興愈濃、饒有興致地說:“既來之則安之,今天咱爺兒倆就好好聊聊,也給你這個耍筆桿子寫詩著書的提供一些獨門素材……”
我趕緊說:“對,我今天就是來看望您的嘛,其他事都沒咱爺兒倆說說話、拉拉呱更重要!”
老人家一聽這話就開心地笑了,他樂呵呵地說:“這就對了嘛,人的一生哪有忙完的事啊?!?/p>
老人家越說越高興,看我不停地點頭,他又樂呵呵地說:“你也當過兵、打過仗,也有情同手足的戰(zhàn)友,也有血與火的記憶,咱爺兒倆今天就像搓繩一樣,說說這些,念叨念叨這些,像我搓成的這根晾衣繩一樣,捋捋咱爺兒倆心中這條凝結(jié)著戰(zhàn)友情的七彩虹……”
聽到這里,我朝老人家伸出大拇指,情不自禁地打斷父親的話:“您老人家也是詩人?。 ?/p>
“怎么,你以為光你肚子里有墨水、有文化啊?老子當年在戰(zhàn)友中也算是有名的文化人,做戰(zhàn)前動員時,也是滿腔激情、出口成章的。只是那時候沒筆沒紙的,沒你們這代人幸運罷了!”老人家說得眉飛色舞,豪情滿懷,壯心不已。
我真的對老父親刮目相看了,并暗暗思忖,一定要寫一下這條晾衣繩,寫一下這條晾衣繩纏結(jié)的往事。
我也來了興致,與老父親你一言我一語地交流著戰(zhàn)火硝煙的往事、永世牽懷的情義,說起與戰(zhàn)友們的點點滴滴。我忽然覺著,凝望平生,我似乎缺少了老父親這樣的“晾衣繩情結(jié)”,老人家恰恰給我補上了一課。
我原來從沒注意到,老父親的英雄豪情里居然有這般細心和柔情。我趕緊贊美老人家?guī)拙洌骸鞍?,說真的,您老人家的這條晾衣繩,還有被其牽扯的歲月、人情和世故,真的把我震撼了!我忽然感覺您老人家這條晾衣繩就是咱家的傳家寶,您老人家也太有創(chuàng)意、太有想法、太有情懷了!這條晾衣繩搓得這么好看,可見您不僅心靈手巧,而且老當益壯、詩情滿懷!”
老父親呵呵笑了,他輕輕拍一下我的肩膀,小聲說:“你爸搓這個可有歷史了,絕對是老手。想當年,抗日戰(zhàn)爭后期,我就搓過繩子,盡管不是晾衣繩,而是鬼子的索命繩……我當偵察員時,我們剛設伏干掉鬼子的一支小分隊,又奉命去拔鬼子的一個據(jù)點。鬼子的這個據(jù)點是建在關鍵要沖的陡峭山崖上的,要想端掉它,必須攀上一個足有十米高的特別陡峭的崖壁。我們特務連行軍必備的甩錨的繩索幾乎短了一半。我就和戰(zhàn)友們脫下小鬼子尸體上的軍衣,撕成條,然后把布條搓成一條粗粗的長長的繩索,再把繩索的一頭與原有甩錨的繩索連接上,然后悄悄甩上山崖上端的崖柏的樹杈……”
我趕緊又伸出大拇指:“爸,您和您的戰(zhàn)友們真是太厲害了,不愧是特務連的偵察員,簡直是就地取材、無堅不克的天兵天將??!”
老父親高興起來,繼續(xù)給我講他們殺鬼子俘漢奸的戰(zhàn)斗往事。
最后,話題又回到他老人家親手搓成的晾衣繩上。說著說著,老父親突然做出一個危險的動作,他雙手抓住晾衣繩,用力把身體提離地面,就像拉單杠那樣。我嚇了一跳,趕緊走過去,做出隨時救險的手勢。老爸說:“去去,用不著,我經(jīng)常用這晾衣繩拉拉單杠活動活動筋骨呢。在系繩時,我就試過的,絕對不會斷開,結(jié)實得很!這和一般的晾衣繩能一樣嗎?你說的市場上賣的那種繩子有這么粗嗎?刷老桐油了嗎?經(jīng)過這么多人的手嗎?唉,就是還有點疙疙瘩瘩……”
我又是點頭又是搖頭的,既佩服老父親的心態(tài)、毅力,又多少有些擔心,他畢竟已是耄耋之年,況且戰(zhàn)爭年代身上還多處受過傷,心再年輕,也是不比當年了。但我又不敢當面對他說這些,老父親可不是服軟低頭的人,他甚至還有一種逆反心理——別人說不行的,說得留心和注意的,他非得試試不可,非得讓你目瞪口呆、心服口服才行。
在我思緒悠悠之際,天上忽然飄來一片云,接著一陣風吹來,棗樹上呼呼啦啦墜落的樹葉砸在我的頭上,像是為我和晾衣繩告別,又像是有什么話想對我說。突然,天上毫無征兆地灑落一陣如絲如縷的綿綿細雨。我心頭一顫,眼中感覺熱辣辣的。我怕父親的晾衣繩被淋濕了,趕緊解下來,仔細地纏成一團,放在一個紅色塑料袋里,并視若珍寶地系上塑料袋的口,就這么一直抱在懷里,走出大門上車返城。
臨上車,司機小王問我:“您抱的啥啊,放在后備廂吧?”我說:“不用,我隨身帶著吧?!?/p>
小王凝視一下紅色塑料袋,又有些疑惑不解地和我對視一下。我一邊上車一邊對他說:“這是我老父親的晾衣繩,傳家寶,也是明天或未來追尋歲月家史館的鎮(zhèn)館之寶?!?/p>
老家老院拆遷了,追尋歲月家史館也不知安放在何處,辦法總比困難多,想辦的事總能辦成的。凝結(jié)了老父親的戰(zhàn)友情緣和期盼的晾衣繩一定會在新址落成的家史館,繼續(xù)向后人講述那些久遠又難忘的故事。
(選自2024年第3期《時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