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魯迅十分注重標點符號的精確使用,在其經(jīng)典小說《孔乙己》中,全文十一處人物對話,其中包含省略號的就有七處。省略號的巧妙運用使《孔乙己》中的對話體現(xiàn)出顯著的修辭功能,產(chǎn)生了豐富的內(nèi)涵,讓對話中心口錯位、冷暖反差的表達效果更加凸顯。分析這些省略號的特殊作用和實際價值,對學生的閱讀與寫作大有裨益。
關(guān)鍵詞:《孔乙己》;人物對話;省略號;心口錯位;冷暖反差
標點符號是輔助文字記錄語言的符號,是書面語的有機組成部分。文學作品的某些特定語句中,標點符號有時候甚至能起到畫龍點睛的獨特效果。通過分析標點符號的特殊作用,能夠促使學生在塑造人物時也有意識地思考如何運用標點符號,以最大化地發(fā)揮其對語言表達的作用。這對學生的閱讀與寫作,無疑大有裨益。
《孔乙己》全文共使用了十個省略號(見表1),均出現(xiàn)在人物對話場景。其中,除了兩個省略號出現(xiàn)在“喝酒人”與“酒店掌柜”之間的對話里,其余八個都出現(xiàn)在孔乙己的語言當中,涉及七處。顯而易見,魯迅這樣安排不是隨意之舉,而是有著深刻含義的,這就需要我們深入挖掘文本意蘊,走進孔乙己的內(nèi)心世界,體會這些省略號的特殊魅力。
省略號的特殊運用能夠區(qū)別人的說話語氣,輔助刻畫人物形象,窺探人物的內(nèi)心變化,彰顯人物的性格品質(zhì),升華作品的主題內(nèi)涵。在只有短短兩千五百余字的小說《孔乙己》里,涉及孔乙己的對白共有十一句,這十一句話中除了“你讀過書么”等四處外,其余皆用了省略號,甚至在“竊書不能算偷”一句連用了兩次,這十分耐人尋味,值得細細體味、探究。
一、心口錯位
孫紹振指出:“人物在對話中所說與人物心中所想的總有或大或小的‘誤差’或者‘錯位’?!盵1]而我們解讀文學作品時,往往能從這種“心口錯位”處洞察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豐富對人物形象的理解,使其更加豐盈、鮮明?!靶目阱e位”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可以使人物的情感和個性更加隱蔽,是“審美鑒賞與創(chuàng)造”的重要資源。因此,孫紹振強調(diào)“對話藝術(shù)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說是一種準確駕馭心口錯位的藝術(shù)”[2],心口錯位使得文學作品中人物的對話產(chǎn)生了謊言、偽裝與戲謔感,再加上標點符號的獨特作用,藝術(shù)效果會更加彰顯。
(一)言行錯位
魯迅的作品不但人物對話精要簡練,而且臺詞中標點符號也用得恰到好處,所以在《孔乙己》中能以寥寥數(shù)語,生動傳神地夠勾勒出孔乙己這樣一個勉強自尊與迂腐可悲的落魄知識分子形象。
孔乙己每到酒店,都會遭到身旁短衣幫的嘲笑和譏諷。短衣幫作為舊社會底層勞動者,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說,無非就是通過揭孔乙己的傷疤取樂??滓壹簩τ诙桃聨蛣傞_始的嘲諷并沒有回答,說明他本人也清楚短衣幫知道他的底細:時常因為偷東西被打。問題是孔乙己行為上偷了東西,但語言上并不承認——孔乙己是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生活落魄依然不舍得脫下標志自己身份的長衫,為了讀書人的顏面,被別人當眾揭短,當然要為自己辯解,這就形成了心口誤差,即“對話”與“潛對話”的錯位。
短衣幫看他在眾人面前擺闊,故意揭露他偷東西的行為,孔乙己被迫爭辯“你怎么這樣憑空污人清白……”,被短衣幫戳到痛處后,又無有力證據(jù)反駁,只能用一句“污人清白”來作為回應,嘴上說清白,而他內(nèi)心何嘗不清楚,自己哪有什么清白可言,后面的省略號恰恰反映出他這種心口不一的矛盾狀態(tài)。同時,短衣幫不等他再解釋什么根本不存在的清白,直接打斷了孔乙己蒼白無力的辯駁,又進入下一個更使他難堪的話題——進一步嘲笑、揭露孔乙己因偷被打這樣鐵定無疑的事實??滓壹褐荒芾^續(xù)自己沒有意義的爭辯:“竊書不能算偷……竊書!……讀書人的事,能算偷嗎?”孔乙己究竟有沒有偷書,眾人皆知,他自己心里更清楚。在事實面前,維護讀書人尊嚴的孔乙己顯然不能在語言上當著眾人的面主動招認,所以他寧可承認“竊書”,也不肯承認是短衣幫口中的“偷書”,認為“竊書”才是讀書人的事情,似乎這樣就比短衣幫們說的“偷書”高一等了?!案`書不算偷”,很顯然,孔乙己反駁短衣幫的論點所使用的理由是荒謬的,占不住腳的?!巴怠迸c“竊”性質(zhì)一樣,意思相同,只是文白有別而已——孔乙己心中所謂讀書人的體面和尊嚴卻被自己的反駁語所打破。從另一個角度講,短衣幫不識字,孔乙己在短衣幫中間講文言,是一種無效的溝通與社交,孔乙己在與周圍人白話交流占下風時,他就躲進文言的話語體系中,把自己與周圍人用文言隔絕開來,借以逃避周圍人對他的譏諷??滓壹哼@里的爭辯充分體現(xiàn)了他遭人當面揭短時的尷尬、無助、不安的心理情態(tài),而他的強詞奪理又刻畫了他自欺欺人的迂腐讀書人形象。這里省略號的準確運用,讓我們看出孔乙己這句話說得斷斷續(xù)續(xù),情緒激動,且又自相矛盾。第一個省略號有“轉(zhuǎn)換”之意,后一個有“遞進”的效果,在這“轉(zhuǎn)”與“遞”之間,體現(xiàn)的是孔乙己不得不承認可又實在不想也不愿承認的矛盾心理。事實上,這時的孔乙己已經(jīng)連自己都無法說服自己,只能以“之乎者也”這種無奈又無效的辯解,尋找不是理由的理由來掩飾自己當時的窘態(tài)和尷尬境地。
(二)自相矛盾
腿被打折的孔乙己用手走到酒店喝人生的最后一碗酒,面對掌柜對十九個錢的追問,他語氣虛弱,面色頹唐,只得搪塞一句“這……下回還清罷”,省略號寫出了孔乙己對自己所欠十九個錢的一種無可奈何的尷尬心態(tài)——承認欠錢是事實,但目前生存都成了問題,心里清楚已無法償還十九個錢的欠賬,而嘴里卻還說著“下回還清罷”,想要做出解釋而又找不到合適的借口,“這”后省略號的運用使我們看到孔乙己窮困潦倒下心口不一的現(xiàn)狀。而掌柜仍然同平時一樣取笑坐著用手來酒店的孔乙己,和前面與短衣幫的爭辯不同,這一次孔乙己“不十分分辯”,懇求酒店掌柜“不要取笑”的同時,也做了最后一次維護自尊的努力,但這一次的分辯極其簡短,且毫無底氣,僅有四個字——低聲說道,“跌斷,跌,跌……”。這也成為他在文中出場的最后一句話,孔乙己為自己申辯的四個字,其中三個都是“跌”,從中可以看出孔乙己多么希望酒店掌柜能夠顧忌他這個讀書人的臉面,不要撕下他生命最后時刻的遮羞布,說他的腿是跌而不是被打斷的。作者這一次卻只用了一個省略號,沒有了說話的斷斷續(xù)續(xù),有的只是說不下去的難堪處境及言外之意的無奈與悲哀。因為面對眾人的取笑,在雙腿已被打折這鐵一般的事實面前,孔乙己也明白一切的分辯都是徒勞,他已經(jīng)無力為自己開脫了。寥寥四個字,不斷重復的語言形式,再加上最后的省略號,盡顯孔乙己的緊張,局促,痛苦以及虛弱,把孔乙己當時的極端難堪、絕望的內(nèi)心世界表露無遺,從他的語調(diào)低弱、感情凄楚中可以領略體會作品所表達的更深層的思想意義。
經(jīng)典文本往往具有言語情感的“隱蔽性”[3],我們通過上下文語境和標點符號分析等方式揭示其中隱含的深意,來體會作者的真實意圖和人物言語背后的真情實感。我們充分認識標點符號妙用的同時,找準小說中“對話”與“潛對話”發(fā)生錯位之處,理解其表層語義和深層語義,去挖掘?qū)е洛e位的原因。同時,聚焦“心口錯位”處探析言語形式,理解言語內(nèi)容,在課堂教學中引領學生聚焦“心口錯位”處探析言語形式的秘妙。由這一點出發(fā),在體悟小說人物情感和內(nèi)心活動時,就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
孔乙己的“心口錯位”是封建專制制度下失意讀書人找不到出路和儒學傳統(tǒng)影響下“自尊清高”心理的矛盾沖突。對話是可以以個人意圖而產(chǎn)生遮掩的語言,孔乙己說自己“清白”“竊書不能算偷”、被丁舉人打折的腿是“跌”斷的,都是他維護所謂讀書人尊嚴的借口??梢?,正因上述省略號的推動與促發(fā),文中的孔乙己盡管只有寥寥數(shù)語,但句句都襯托出一個落魄知識分子的勉強自尊與迂腐。
二、冷暖反差
孔乙己是個悲劇人物,但這個悲劇形象卻是在喜劇的氛圍中樹立起來的??滓壹涸隰旀?zhèn)人的眼中,在咸亨酒店里,是以一個娛樂者的身份出現(xiàn)的,他帶給人“快活”的氛圍,使“笑”貫穿全文始末,也貫穿于孔乙己在魯鎮(zhèn)的一生。《孔乙己》的創(chuàng)作目的即在描寫“一般社會對于苦人的涼薄”。這“涼薄”在笑聲中被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喜劇的氛圍,悲劇的內(nèi)核,孔乙己不僅要承擔自身命運的悲涼,更要去承受消解旁人加諸于他的嘲笑。而在眾人的“笑”聲中,在咸亨酒店這樣一個冷酷的環(huán)境中,在當時人與人之間涼薄的關(guān)系中,孔乙己與“我”的對話則十分難得地透出少有的一絲暖意。這種喜與悲、冷與暖對比所產(chǎn)生的張力,無疑極大地加重了孔乙己身上的悲劇色彩。
(一)不易覺察的暖
與《狂人日記》中的“憤怒”、《阿Q正傳》中的“嘲諷”、《祝福》中的“憐憫”等敘事語調(diào)不同,《孔乙己》采用的“零度敘事”使小說語調(diào)與情感顯得冷峻和克制,這種克制并非沒有情感,冷峻也不是冷漠,背后實際上隱藏著深深的同情、深刻的批判和內(nèi)省的力量。在整體零度敘事的筆調(diào)下,孔乙己與短衣幫的對話是逼不得已,被迫還擊,而與“我”的對話部分則截然不同,“顯得活潑、有趣、親切”[4]。和“我”進行交流的孔乙己話突然多了起來,不僅主動問“我”茴字的寫法,還打算主動教“我”這些字的具體寫法,對話中三個省略號的運用使語氣輕松,節(jié)奏舒緩,沒有了與短衣幫爭辯時的面紅耳赤、青筋綻出,語體上也沒有了文白混雜??滓壹翰粌H表現(xiàn)出一種強烈的自信,而且態(tài)度親切,語氣誠懇,甚至流露出一種禮貌的溫情和暖暖善意。
孔乙己在得到我讀過書的回應之后,便馬上說“讀過書,……我便考一考”,此處的省略號洋溢著孔乙己作為讀書人的自信,以及想展示自己的知識儲備的急迫。在沒有得到“我”回應之后,又懇切地對“我”說“不能寫罷?……我教給你,記著”,孔乙己等了許久,在“我”無應答之后自我解嘲似的自問自答,省略號顯示了他的等待,期望得到“我”積極的回應。作為酒店的邊緣人,無法與其他人進行正常交流,進而與“我”交談,本身就意味著一種逃避和虛弱,省略號的運用恰恰顯示出孔乙己對“我”一種討好般的溫柔。在得到“我”對茴字寫法的回答后,孔乙己高興起來“對呀對呀!……回字有四樣寫法,你知道么”,語氣也變得興奮了,此處的省略號使遠離了難堪處境的孔乙己,即便“我”的態(tài)度并不熱情,但是體現(xiàn)了他讀過書的事實,同時省略號里也包含了他對“我”回答內(nèi)容的肯定和贊賞,還想繼續(xù)和“我”交流的心態(tài)。
從“我”對孔乙己的態(tài)度可以看出,少年“我”內(nèi)心受社會環(huán)境和周圍人的感染,對孔乙己不屑一顧,內(nèi)心對他是冷漠和抗拒的。而成年“我”對孔乙己的情感傾向是不同的,“聽人家背地里談論”這段文字中,主要是“我”轉(zhuǎn)述其他人對孔乙己的看法,既然是轉(zhuǎn)述,就一定會包含“我”的感情傾向。從“幸而”“可惜”等副詞的使用上,不難感到成年“我”對孔乙己的遭遇還是惋惜同情的。還有段末“他在我們店里,品行卻比別人都好”,可以看出孔乙己在“我”眼中并不是一無是處,也有品行和操守,成年“我”對他充滿同情,敘述語言之中流露出不易察覺的溫情和暖意。
(二)顯而易見的冷
在“喝酒人”與“掌柜”這段對話中作者不惜筆墨,讓酒客不斷地重復掌柜的問話,造成一種節(jié)奏強烈的緊張感。大段的鋪排之后,忽然用“許是死了”四個字戛然結(jié)束對話,突出了對話雙方對孔乙己的生死毫不在意的態(tài)度。在這段緊湊的大段對話里,“他怎么會來?”一個設問句后,用省略號主動截斷了語句,中間略微停頓,目的是引起聽者的重視,這是一種言語策略,不是講述者猶豫、更不是無話可說的思考,而是為了引出孔乙己不會來的原因所在——“他打折了腿了”,為進而講述為什么打、怎樣打做鋪墊。最后一句“怎樣?……誰曉得?許是死了?!眱蓚€問句之間用一個省略號,把這樣的人還能怎樣,還能有什么樣的結(jié)局,無人關(guān)心,也無人想關(guān)心,更無人知曉的涼薄世態(tài)表露無遺。
這段話表面上看起來就是通過“喝酒人”與“掌柜”的對話間接交代孔乙己被打的起因、過程和結(jié)果,但作者將帶有敘述、疑問、感嘆等多種語氣的句式交替使用,且以單句為主,有的甚至直接省略主語,形成一問一答的語言環(huán)境,中間輔以省略號的連接運用,形成了濃重的悲涼氣氛。人物對話反映說話人的心理狀態(tài),掌柜關(guān)心的是孔乙己欠十九個錢,所以一再追問“后來怎么樣?”對其被打過程毫不關(guān)心,待到得知“許是死了”的結(jié)果后,便不再追問。喝酒人和掌柜的對話幾乎無情感表達,對打人這種行為的正當性毫無質(zhì)疑,對孔乙己的態(tài)度也毫無同情,平靜得令人心生寒意,他們不帶任何感情的語氣,輕描淡寫地敘述著一件仿佛與他們毫不相干的事情,凸顯了二人的冷漠。
三、結(jié)語
總之,標點符號“作用跟文字一樣,決不是附加在文字上,可有可無的”[5],魯迅先生在許多文學作品的經(jīng)典場景中都巧妙運用了省略號,發(fā)現(xiàn)并研究這些省略號的具體作用和實際價值,既要有宏觀的整體思考,又要立足于言語細微處的探究品味。對于這些省略號的獨特表達效果,我們需要精確把握文本內(nèi)涵,深入到文字背后探尋其中的精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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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朱自清.語文雜話[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4:226.
(作者:范建敏,河北省邢臺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王快中學教師)
[責編:胡承佼;校對:芮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