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边@句優(yōu)秀的名言,是司馬遷說的。
“士為知己者死”,這種人與人之間深刻的情感鏈接,也是司馬遷在《史記》中倡導的人際關(guān)系準則。無論是布衣之交,還是主客君臣,因為被看見,被尊重,被欣賞,他們的情感得到共鳴,心靈有了依附,愿意為對方拔刀相助,甚至奮不顧身……這種美好而珍貴的情感,是司馬遷夢寐以求的精神良藥。
匈牙利女哲學家赫勒曾提出美好人生的三個維度:自然稟賦的充分發(fā)展,正義,人與人之間深刻的情感聯(lián)系。司馬遷在《史記》里念念不忘的“士為知己者死”,顯然也是在追慕這種人與人之間美好而深刻的情感聯(lián)系。
管仲與鮑叔牙的惺惺相惜
管仲以“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的政治謀略聞名于世,而如果沒有鮑叔牙的推薦,這些都不可能實現(xiàn)。管仲和鮑叔牙的知己之情,在《史記·管晏列傳》中有精彩的描述,這篇是管仲和晏嬰的合傳。在管仲這部分,管仲以獨白的形式表達了鮑叔牙對自己的知遇之恩,令人動容:
我和叔牙一起做生意,我總是給自己多分錢,叔牙不認為我貪心,他知道我貧窮。
我曾為叔牙出主意,把他坑了,他不認為我笨,反而說是自己運氣差。
我做官多次被罷免,叔牙不認為我無能,他說是時機不對。
我?guī)状螀④姲胪径鴱U,叔牙并不認為我怯懦,他知道這是因為我家里有老母。
公子糾失敗后,我被囚禁受辱,鮑叔牙不認為我沒有廉恥,他知道我不會為功名不顯耀于天下而恥,把我推薦給齊桓公……
真是“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子也”。對理解朋友、信任朋友,為朋友不惜貢獻一切的真摯情誼進行了高度禮贊。二人本是發(fā)小兒,后來鮑叔牙事公子小白,管仲事公子糾。公子糾失敗后,管仲就成了齊桓公(公子小白)的敵對方。這時,鮑叔牙向齊桓公極力推薦管仲,管仲才脫穎而出大放光芒。而鮑叔牙自己,甘愿官居管仲之下。天下人不是稱道管仲的賢能,而是稱贊鮑叔牙知人善薦。
正如“三全本”《史記·管晏列傳》篇后的評論所言:
篇中最為感人的當屬對“管鮑之交”的敘寫。“管鮑之交”的主角應該是鮑叔牙,是他的大公無私、為國讓賢成就了管仲,應該說他的這種品質(zhì)比管仲的才干更可貴。
在晏嬰這部分,司馬遷只寫了從囚獄中援救越石父,和推薦他的御者為大夫兩件事。有人認為,作為一篇春秋大國兩位杰出政治家的傳記,只寫這些事,顯然不足以反映這兩個重要人物的本質(zhì)面貌。而其實呢,這正是他的目的,是他耿耿于懷的心結(jié)。正如李晚芳在《讀史管見》中說:“太史遭刑,不能自贖,交游莫救,故作此二傳,寄意獨深。”
在其他篇章,司馬遷總是見縫插針,夾帶一些“私貨”。
比如在《酈生陸賈列傳》中加入朱建,后人多認為不合適。而“三全本”《史記·酈生陸賈列傳》篇后的“評論”給了我們很好的角度:
確實,無論是從“辯士”的角度看,還是從對國家社稷的貢獻看,朱建都不可與酈食其、陸賈相提并論。作者寫朱建主要是出于他是陸賈的朋友,在援救審食其時表現(xiàn)出一種知恩圖報、不求名、不求利,甚至甘愿犧牲生命的“俠義”精神。
對這樣的“俠義”之人,司馬遷總是津津樂道。為什么呢?因為這是司馬遷心中的大石頭啊,是司馬遷的軟肋。在他接受宮刑而茍活人間的至暗時刻,有誰能真正理解他并雪中送炭呢?“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所以他在《史記》中反復表達,想方設法表達,將滿腔憤懣與激情投射到他筆下的歷史人物身上,企圖以此消解胸中之塊壘。
主客之間的相知相報
《刺客列傳》寫了曹沬、專諸、豫讓、聶政、荊軻五位刺客的故事,其中有很多主客間相知相報的感人時刻,豫讓最受司馬遷贊賞。
豫讓是晉國人,曾侍奉過范氏和中行氏兩大貴族,但沒受到重用,直到遇見智伯,才受到國士般的尊寵。后來趙襄子和韓康子、魏桓子聯(lián)合把智伯滅了,豫讓逃到深山,發(fā)誓要為智伯報仇:“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今智伯知我,我必為報仇而死,以報智伯,則吾魂魄不愧矣!”
為此,豫讓不惜改名換姓,裝作服役的小工,到趙襄子宮中涂抹廁所的墻,伺機刺殺趙襄子。趙襄子發(fā)覺后,被他的義氣感動,釋放了他。
一計不成,再生一計。不久豫讓又想出新花樣,這次他全身抹漆,使皮膚生瘡;又故意吞炭搞壞聲帶,讓聲音變得嘶啞,自殘偽裝如此,再次去行刺趙襄子。被抓后,趙襄子奇怪為啥他這樣慘烈地犧牲自我而為智伯報仇,豫讓回答道,智伯以國士的禮節(jié)對待自己,自己也因此以國士的禮節(jié)回報他。趙襄子聞言,喟然嘆息,潸然淚下。
臨死前,豫讓還想了一個兩全之策,請求對著趙襄子的衣服刺了幾刀,總算是盡了報仇的心意,這樣才自刎而死。
“三全本”《史記·刺客列傳》篇后的評論這樣寫道:
首先,本篇歌頌了“士為知己者死”。專諸為公子光而刺王僚,豫讓為智伯而刺趙襄子,聶政為嚴仲子而刺俠累,都是刺客為報恩主的“知遇之恩”而不計代價、不惜生命地去行刺,以遂恩主之愿。雖然他們的報恩報仇都不出私人恩怨,但在當時卻是含有某種“平等”的“雙向選擇”意味的,刺客不再是恩主的奴仆,他們自愿為恩主犧牲生命,是因為他們認為得到了足夠的理解和尊重。這種對獨立人格的向往帶有濃厚的時代特色,是戰(zhàn)國時代士的自我意識與自尊意識覺醒的體現(xiàn)。
理想的君臣關(guān)系
說起君臣之間的推心置腹,你可能會首先想到劉備與諸葛亮,其實還有一對君臣毫不遜色,那就是燕昭王與樂毅。他們彼此之間推心置腹、肝膽相照,故能攜手建立彪炳青史的輝煌
功業(yè)。
《樂毅列傳》就通過燕昭王與樂毅這兩個歷史人物,歌頌了一種理想的君臣關(guān)系。燕昭王“未嘗一日”忘記齊國入侵之仇,能“屈身下士”,招納賢能。 樂毅為魏昭王出使燕國,燕昭王以客禮待之,樂毅接受了,并“委質(zhì)為臣”;燕昭王還任命樂毅為亞卿,并聽從樂毅的建議,聯(lián)合了趙、楚、韓、魏四個國家。樂毅率領(lǐng)五國聯(lián)軍,大舉伐齊,差點把整個齊國消滅掉。燕昭王親自到齊國慰勞燕軍,封樂毅為昌國君。燕昭王知人善任,禮遇、重用樂毅,而樂毅則感謝燕昭王的知遇之恩,忠心耿耿地為他
效力。
燕昭王去世后,即位的燕惠王中了齊國的反間計,罷免了樂毅。但樂毅為報燕昭王的知遇之恩,盡管受到燕惠王的無情打擊,卻能遵循著“君子交絕,不出惡聲;忠臣去國,不潔其名”的做人準則,至死不為他國所用。這種思想品格,也很好地延展了“士為知己者死”的內(nèi)涵。
古人云:“相識滿天下,知心有幾人?”也正因如此,知己才那么值得珍重。他們彼此照見,可承載對方內(nèi)心的暗礁,也欣賞彼此的高光,互相成就。當然,“士為知己者死”只是一種深刻情感的最高表達方式,司馬遷筆下的人物對待生死都是理智的,不會無謂地犧牲自己的生命。就像管仲追隨的公子糾爭位失敗被殺后,管仲并沒有選擇為之而死,而是甘愿“幽囚受辱”。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說:“勇者不必死節(jié)……所以隱忍茍活,幽于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沒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這又是另一個“生死觀”的話題了。